宁小春心中冷笑,好一个“解怨释结”,这两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却绝口不提李贤娘如何,似乎是默认李贤娘“不事舅姑、多有过失”,宁二爷扯了一堆文邹邹的词,宁小春便是听不懂那拗口句子,却听懂了话中的潜台词——不就是说他们宁家铁了心,夹枪带棍规劝李贤娘老老实实在休书上画指吗。
也对,这二位毕竟姓宁,不帮自家,还能帮外人?至于后头那个面生的人,想来应是请来做见证的,既然是宁家请的,还能不提前打点好?
李姥姥抹了把脸,声音冷的几欲结冰,“我们李家在村里根基浅,比不过你们宁家家大业大,如今我也无话好说,这次我带着女儿过来,本也不是为了死缠烂打,只是休书上讲明返还嫁妆,你们却将我女儿直接赶了出来,难不成想昧下?”
宁二爷干笑一声,“你看你这话说的,他们夫妻俩已然不合,扯上整个宁家算什么?”
当红脸的宁三爷立刻冲宁大奶奶那头喝了句,“怎么回事?李贤娘当初的嫁妆还不乖乖拿出来?”
宁大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嗤道:“那点子东西,我瞧都瞧不上,只有叫花子穷酸货,才如珠似玉地当成宝贝,她当初带来的一样也不少,我早已比着定贴收拾好了,你可要仔细比对清楚了,别往后又说少了什么,诬赖我们宁家昧下你们李家嫁妆。”
李姥姥闻言,目呲欲裂。
宁三爷警告地瞪了宁大奶奶一眼,后者收回斗鸡似的昂扬脖颈,冲妹妹使了个眼色,戴二奶奶立刻动作麻利,快步走出厅堂,不一会,戴二奶奶和另外几个妇人便拖来两个褪了色的朱红箱笼,扔在地上,示威般地看向李姥姥。
戴二奶奶掀开箱盖,看也不看里面的东西,却是冲李姥姥直挑眉,拿腔捏调道:“你快比着定贴好好检查,省得日后诬陷我大姐昧下你家嫁妆,啧啧,就这点子东西,也不知当初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也就我大姐不嫌弃你家赤贫,对媳妇视如己出,结果你家姑娘反倒恩将仇报,关起门来挫磨我大姐?”
宁大奶奶嘴角噙着笑,满意地点点头。
卧槽,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也趋于至臻了,饶是宁小春极力以旁观者身份自居,这会也忍不住气得肝颤,她将这奇葩老妇人仔细看了几眼,然后忽然意识到,屋中人不少,七大姑八大姨的,却始终不见当事人——李贤娘丈夫宁大郎。
呵呵。
李姥姥脸上青白交错,伸出去的手便僵住了。
钱氏忽然恨声骂道:“你说的好听,你姑娘被休,不找夫家要还嫁妆?”
戴二奶奶闻言先是眼睛一凸,就要发火,下一刻却笑开了,“我家姑娘贤惠听话,又为宁家开枝散叶,自然不会被休。”
生儿子这一点,狠狠戳中李贤娘的心,只见她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钱氏还记恨着刚才被挠的憋屈,叉着腰仍大骂着,“呸!说的这么好听,不就是个整日只知搬弄是非的骚货!瞧着就不是安分的,当初若非你求到自家姐姐跟前,你看村里谁人敢娶她?还有脸说开枝散叶?那孩子还指不定是不是宁家的种呢。”
“你个天杀的嘴里喷粪的蹄子,老娘撕烂你的嘴……”戴二奶奶脸色黧黑,就要冲过来拼命。
宁三爷大喝一声,“好了,都少说两句。”
然后看着钱氏冷声警告:“往后这种话休要再说,我们宁家若真跟你计较,先将你拉到官府,治你个污蔑的罪,打上几十板子小惩大诫。”
钱氏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垂头不语。
宁二爷也象征性地冲着戴二奶奶念叨:“李家检查当初带来的嫁妆,本是天经地义,你也少说几句刻薄的话。”
戴二奶奶强忍怒意,只是一想到这是催李家快些检查嫁妆,早些画指,忽地又释怀了,拿一双吊梢眼望着几人,嘴角噙着幸灾乐祸的冷笑。
李姥姥用力咬着牙,面皮紧紧绷着,深陷的眼窝中,布满血丝,她一步一步走到箱笼前,僵硬地翻着里面的东西。
宁小春忽然心疼起这个老太太了,不过是因为爱女心切,怕她吃亏,却因此受宁家上下奚落,同时,宁小春又有些焦躁,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李姥姥顶着全屋人嘲风的视线翻着箱笼,乡下人成亲,并没太大排场,且成亲时为了好看,多半是男方置办聘礼送过去,等铺房时,再将那些聘礼算作嫁妆,连带还有女方家添置的,一并抬回来夸妆。当然有的女方生活赤贫,又或是不顾女儿脸面,便会将当初男方给的聘礼昧下几分,甚至全部昧下,也有颠倒的,女方家富裕,提前资助男方置办聘礼。
李家当初虽不富裕,但为了脸面,也为了底下的李慧娘好说亲,不至于被人说是卖女儿,自然是将宁家送的聘礼悉数都让贤娘带了回去,还添了些女方家必不可少要出的被褥、帐子、衣物、碗盏、布匹等,不过当初李家刚落户芦花村不久,再多的就拿不出来了。
但休书上讲明嫁妆、聘礼各自归还,所以如今还来的,只有当初李家自个置办的东西。这些东西本就是平日要用的,如今剩下的也都是些旧物,姑娘出嫁前,娘家自然还会偷偷塞些钱留着体己,可这钱并不在嫁妆单子上,十多年也早花光了。
很快,检查完毕,李姥姥啪地一声阖上盖子,然后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儿,冷声道:“去画指。”
宁小春快速看向李贤娘,见她软软倒在钱氏身上,哭成一团,心脏紧紧揪起,唯恐她不肯同意,再受宁家笑话,又累的李姥姥跟着受气。
好在李贤娘虽然伤心欲死,却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再加上她眼见老娘为了自己挨众人奚落,心中对丈夫的火热,终于慢慢冷却,化成一坨冰,她撑着钱氏,软绵绵走到桌边,颤抖着在几份休书上依次按了手印。
等将几份休书都按完,她浑身脱力,已是泣不成声。
接着,便是李姥姥气势汹汹走过去,按了朱砂泥,狠狠往上面一拍,留下几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按完手印,宁家人全是松了口气,眼中一派欣喜,仿佛刚刚了却了什么心愿。
宁家给的休书,除了李贤娘这边,其他人,包括宁大郎、宁大奶奶,和几位见证人,都是按完手印了,所以这全程,宁大郎竟是连面都没露。
“呵,好个男人,这种时候竟是连面都不敢露。”李姥姥出言讽刺。
宁大奶奶急急忙忙拿起休书,吹了吹上面新鲜的手印,毫不掩饰笑了起来,脸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休都休了,又何须再见?我儿心软,怕他经不住别人哀求。”
李姥姥被堵的说不出话来,瞪着对方,目呲欲裂。
“大郎两口子,将箱笼拿上,我们走,从此跟宁家再无瓜葛!”李姥姥冲着李安平和钱氏喊了一声,然后一把抓过李贤娘,气冲冲带着她往外走。
钱氏这会也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抱怨李家人丁单薄,在村里毫无根基,出了这么大的事,竟满打满算只来三人给女儿撑场,甚至连嫁妆箱子都要让她一个妇人搬,不过刚刚受了宁家奚落,又知婆婆此时怕是正怒极攻心,钱氏便是咬牙也要将箱笼拖起来,好在这箱笼看着大,里面大多是些被褥蚊帐等轻软之物,再加上钱氏好歹也是农家女,有膀子力气,便也雄赳赳地将箱笼搬了出去。
宁小春此时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忙拉着小夏和小秋紧紧跟上,踩着几人的脚印往外走,宁三爷见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踏出宁家大门那一刻,宁小春整个背脊冷涔涔的,连头发丝都发麻,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唯恐背后忽地起一嗓子,将她们三人留下。
她虽然不知古代离婚有什么讲究,但古代是男权社会,子女一般情况下应该是属于男方的,这一点甚至根本不用在休书上特意标注,李贤娘舍不得女儿,宁家则是不愿意白养女孩,如今见小春桃三人跟着走,竟无人出言阻拦。
李姥姥扯李贤娘回了家,见她仍是悲悲咽咽,忍不住气忿的大喝一声,“你不要只管啼哭,宁家绝情,如今断了彻底更好,你年纪还轻,不过三十,有德有貌,往后少不得另觅良缘,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且放宽心过日子,休的愁闷。”
说到底,她是担心女儿一个想不开,再做出什么傻事。
李贤娘一把搂住三个女儿,埋在怀中,呜咽哭道:“娘只有你们了,娘只有你们了。”
李姥姥如今再看几个外孙女,神色复杂,她也知道这三个姑娘是女儿的心头肉,有她们陪着,也能让女儿不胡思乱想,可三人到底姓宁,总有种替宁家白养女儿的憋屈,宁家知贤娘爱女心切,正合了他们的意,这会怕是正拍手庆贺了。
不过李姥姥见女儿好歹有个寄托,便没说什么,李安平夫妇轮流劝慰几句,眼见时候不早,钱氏知道婆婆正在气头上,不敢再说什么话来刺激她,唯恐被迁怒,忙做小伏低道:“天晚了,大姑姑她们怕是饿了,我去做饭,大姑姑这两日瘦的厉害,晚上横竖多吃一些。”
李姥姥冷冷嗯了一声。
李贤娘如今住回娘家,本就站不住脚,又要叫弟媳伺候自己,更加心里难安,纵使此刻伤心欲死,却也挣扎着站起来,“你们累了一天,我去做饭吧。”
钱氏纵使心里再有怨言,这会也不敢让她跟着做饭,忙不迭摇头,连说不用,一溜烟退了出去。
李姥姥一把按住女儿,“你不用管,这几日见你都没睡好,快去上床躺一会吧。”
李贤娘太过难受,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光,若非还有三个女儿在身边,她恐怕早就一根绳子给自己吊死,闻言不再勉强,脱了鞋爬上床,蒙上被子,又呜呜哭了起来。
钱氏和丈夫轻手轻脚出了屋,李姥姥坐在床边凄然失神,心中为女儿将来发愁,一想到之前种种,也忍不住掉眼泪。
宁小春三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气都不敢喘。
李贤娘哭累了,渐渐睡着了。
李姥姥长长出了口气,余光瞄见地上箱笼,心中发堵,这里东西早晚要整理,又担心女儿睹物思人,走过去翻弄起来。
打李安平夫妇离开,李姥姥浑身冷厉厉的,一言不发,也不去看三个小的,当她们不存在,小夏和小秋虽然年纪小,但小孩子对大人情绪最为敏感,俩人往角落里缩了缩,也没像往常似的,缠上姥姥。
宁小春知道李姥姥这是在迁怒他们三人,同时他感觉自己跟走在钢丝绳上似的,摇摇摆摆不安稳,一会担心李姥姥为着女儿生计问题,将她们送回宁家,一会又担心宁家反应过来,觉得三个女孩还有利用价值,将他们接回去。
今个这一巨大变故,倒让宁小春有些摆脱往日的麻木忧愁,知道不能再浑噩度日,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卖乖道:“姥姥,我帮你吧。”
宁小夏也反应过来,她此时有点害怕姥姥,便扯着小秋贴墙往外挪,喏喏道:“我们去厨房帮舅娘。”
李姥姥见三人没有大哭大闹,面色缓了缓,刚要开口安慰几句,又想起三个丫头姓宁,继而想起宁家种种作为,心中顿时火冒三丈,重重哼了一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宁小夏拉着妹妹,一溜烟跑出去了。
李姥姥走到箱笼边,定定望着上面褪了色的朱红漆和变得斑驳的水草纹。当年,为了这两个箱笼,家中也花了不少钱,如今只剩一堆旧物。
她轻手轻脚掀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其中一箱装的全是被褥帐子衣服等物,胡乱塞成一团,她略略看了眼,也无心整理,阖上盖子,就推到了墙边,另一个箱笼里,装的是各种杂物,有缺角破裂的碗盏,有变了色的烛台,有掉了漆的妆盒,要说其中最值钱的,要属一根筷子细的银包铜的镯子,如今已是乌蒙蒙的,看见这个,李姥姥又忍不住啪嗒啪嗒落起了泪,本来女儿正经嫁妆,该有一副臂钏,可当年李家穷,最后便只买了副银包铜的镯子,李姥姥当时就为这事难过好久,又总是担心女儿会因此被夫家瞧不起,没想到十多年后女儿被休回本宗,她现在不禁想着,会不会就因为这镯子,在一开始时就让贤娘被宁家看轻?
李姥姥捏着镯子,眼中失神,不觉又想起当初大女儿出嫁时的光景,眨眼间过去了十五年,如今只换回这么一堆旧物,她心中起起伏伏,又是气愤又是难过,“这帮天杀的,以后早晚会遭报应!”
她骂了一会,然后将镯子包好,藏在盛被子那个箱笼的最底下,接着李姥姥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匆匆翻了遍两个箱子,“他们不愿养女儿,竟连件衣服都不给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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