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家中虽然相安无事,但是建邺城却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京兆府开堂再审了三年前那件姑氏偷听新妇行敦伦之礼的案子,此事本无什么,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件,只够在人后闲话,真正引人乐道的是堂上内史林业绥与司法参事裴爽的辩德之论。
身为主审的裴爽在仔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判出姑氏无罪、新妇收聘礼仍需回夫家,若不回也理应退还聘礼的结果。
一旦判出,任何人不得反驳,否则以藐视王法、扰乱公堂论罪,新妇家里再如何不满,也只能接受,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凑齐那些聘礼。
林业绥为陪审,听判后离席,作揖以周全礼数,遂问:“裴司法是根据哪条律法所判的?”
裴爽被问住,因往朝从未有过姑氏偷听的事情,历朝修法时并没有修进去,即使是有,大多新妇也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此案中的新妇性情刚烈,羞愧难当,竟在气愤之下渐生疯癫,由此才告到京兆府来。
如今也是无律可依。
许久,他才道:“自然是按伦理纲常,夫为妻纲,姑氏乃夫母,不管做出何事都当孝敬顺从,可她娘家却将姑氏告至公堂,是为违反纲常,又因顾及她智识不清,从轻处罚,是为遵守纲常。”
林业绥年少时与那些大儒辩学无数,早已深谙所谓伦理纲常,此刻更是易如反掌的反辩于人:“陛下曾在继位之初,亲审过一件因伦理而起的案件,最终以双方之德来论过错,并昭告万民‘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皆应精修德行。”
“礼义仁智信为常,三纲之中君纲为大,君主为天下之纲,万民附从。”他道,“此案又是否应当从君纲。”
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君,而君为臣纲。
裴爽无处可辩,只能点头。
“行偷听之事,有德无德?”
“无德。”
“行敦伦之礼,有德无德?”
“有德。”
“无德之人去扰有德之事,继而使人疯癫。”林业绥朗声质问,“裴司法还辨不清吗?”
裴爽再次被辩至无话可说,细想后重新改判,但他不明白为何林业绥会突然要来陪审这么一件毫不起眼的案件,这件案子与世族有何关系,值得他如此辩护。
可想到这两月以来,林内史与他共同厘清了陈年旧案,其中便有许多因无权无势的百姓所递上的诉讼,所有判决皆按律法公正,这些案子曾是前任内史瞧都不会瞧的,他们觉得律法不该推及民,觉得万民之事上不得厅堂。
或许这件案子也是出于公正,林内史前面所说也并无错。
律法不定,应当从君纲。
谢宝因知道这件事情时,已经过去两日,还是李老媪回家看儿孙时听巷里那些人说的,做了姑氏的老妇对此愤懑不已,常有怒骂之言,但若问及自家女郎因此疯癫当如何,她们又会说“拼尽坐这条命也要争个公道”。
听后,她除了觉得有些趣味外,又不由得想到自己成婚的那夜。
只是并非什么大事,听后也就忘了。
李秀这几日也安分了些,吴老媪也开始常来林府,多是郗氏的屋舍处侍奉,胡兴也开始在林府当差,除了守门外,多是在外府行走,亦有来内宅的时候,办一些不算太劳累的差事,领的却是劳累事的通宝。
这是郗氏吩咐的,谢宝因笑着没说什么,关于梳髻娘子的事,她也叫童官先不必去找。
林业绥那时正在官署,知晓后并未说什么,只让童官日后听女子吩咐便是。
因而每日鸡鸣的梳髻仍是由李秀来,刚开始的那两日,李秀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刚发生那样的事情,可见女子待她如旧,甚至更敬重几分,玉藻那侍女也被罚离身边,还开始称病把府中诸事全交由她去办。
于是李秀身上的那股劲便又起来了。
只觉得有郗氏这道符在,这女君就能镇住,呲牙的猫也能蔫了。
今晨鸡鸣,谢宝因送完林业绥去官署后,便打着哈欠脱履上坐床,似乎是夜里没睡好,将身子靠在坐床的隐囊上,小半个时辰来都是沉默不语,手指还捻着一支翠玉镶金的簪钗,两指微动,簪钗也会转起来。
李老媪侍奉在一旁,斜着眼睛打量了下,瞧出这是近日来她们女君最常戴的那支,心里该是很喜欢,是故才会刚起床便拿在手里把玩着。
指腹止,簪钗停。
女子透过软烟纱,不知何时已在远眺屋舍墙外的那株竹子,懒懒问道:“李嫂妇怎么还没来?”
以往再迟也会赶在日出来,今日都快要食时。
李老媪听见女子的话,突然低头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怎么都止不住,后来发觉实在不妥才赶紧用嘴捂住。
谢宝因偏头去看,嘴角也不禁稍微弯起了点弧度,只见李老媪两只眼珠子先是左右环顾了圈,又跑去看外面有没有人,最后自半开的窗边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瞧,心中觉得安心了才凑近道:“昨日她跟胡兴又吵起来,吵不过便闹着要喝毒药,但胡兴不管她,说是随她吃,死了正好,结果这话使得李秀心里更不是滋味,恨上头后,拿上剪刀就要跟胡兴同归于尽,幸好她姑氏从夫人那处赶回去,不然还真能出三条人命。”
谢宝因一对远山眉微挑:“三条?”
提起这个,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李老媪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主仆二人才能听见的声:“女君当那李秀为什么吵,还不是因为胡兴常去外面偷腥,昨日夜里又要出去,赶巧就被李秀发现,才开口问了没几句,胡兴就变得不耐烦,吵起来后嚷嚷着自己不想活,死前也要拉上他们这对吃荤的□□贱男给自己去黄泉垫脚。”
仆妇这般已算是多嘴多舌与搬弄是非,谢宝因默然听完后,眼里泛起了然之色,并未责怪,只是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有些府里的事自己少能知道,便是需要这些仆妇老媪的舌嘴来告诉自己。
“那还真是多亏吴老媪早回去。”女子虽如此说,脸上却是不冷不淡的神情,“要是闹出人命来,又该如何是好。”
看惯诸如此类的事情,李老媪也叹气点头,语气捎带着些嗤之以鼻,只是不知对谁:“女君说得正是,你说她就为了个外面的人,竟就闹得要死要活的,世上男子哪有不吃荤的,又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最后白白死了,那对□□贱男可就快活,什么也不必顾忌。”
谢宝因眨了眨眼,托腮扭头去瞧外面庭院的秋末景色。
再过几日,寒冬就要来了,得将庭院里的那些落叶打扫干净,若是等雪降下来,落叶被覆盖埋在底下,指不定会腐臭成什么样子。
李秀踩在日出最后一刻来的微明院。
来时,将浑身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头发用花油抹在鬓发两侧,通身是红色织锦,口脂还特地用了平日舍不得的,耳环发饰皆是最好的。
李老媪只打量过去一眼,那嘴角泛着淡淡青红是多少脂粉都掩盖不去的,眼底彻夜哭过的红也是,想了些杂七杂八的,就先找个借口离开。
“今日来迟了。”
李秀开口说完几个字,缄默了半会儿,只因她张嘴才发觉自个声音是嘶哑的,昨夜闹得太难看,指不定府里现今如何瞧她的笑话,她是个要强要脸面的,心里正思量着不知这女君又会如何看她时,抬头却见坐床上的女子并无异样,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要是平时,她定会在心里编排,可此刻却说不出的松口气:“害得女君至今都还未梳妆。”
“没什么要紧的,家中的事情更要紧。”谢宝因闻声微笑,“今日也不必为我梳妆了。”
李秀听出女子说话没什么力气,面色有虞,狐疑了会儿:“女君的病不是痊愈了吗?怎么今日面色瞧着还如此不好?”
“许是昨夜又受了些凉。”谢宝因轻咳两声,抬手顺了顺胸口,笑起来也是勉勉强强没精神头的样子,“人只要开始病起来,哪能这么轻易就好呢,病根已是留在身子里,稍微一点风就能倒下。”
说罢一声叹息,将手中的翠玉簪钗递给坐床旁的仆妇:“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想夫人的话,是我对不起嫂妇对我们姑、妇的心,如今我病了还得仰仗嫂妇帮我。”
李秀假意推迟了几回,见女子执意要给,才接过掩在袖中,一副未放在心上的模样陪笑道:“女君说的是哪里话,我和姑氏受林氏的恩,姑氏常与我说,侍奉林氏的家主夫人就要如同自己家,一家人总有个磕磕碰碰,哪有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
“那我便也不客气了。”谢宝因得到对方的话,像是心中的郁结终于散去,语气也稍轻快起来,“昨夜三娘那边的侍女来说,三娘经过几日施针已醒,只是现下我病了,还得麻烦嫂妇替我去瞧瞧。”
李秀点头,当即就应下来。
最近这女君每日都在那边屋舍陪着昏迷不醒的林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