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打点好,暮色已至,三五疏星坠在天边,迎着一弦明月,悄悄寂寂的,好像在诉说夜晚的虚凉。幸而足音渐近,能听到细微语声混入其中,不至于显得孤单。
沈韫在离院子最近的一张横凳坐下,凝视远方行来的人影,等了一会儿,方站起身,缓步走到稍前,向宋氏行礼。目光微瞥了一眼柳伏钦,却不似从前,面容有些无情无绪。
四周高悬的灯将少女脸庞照亮,只见她眼眶染红,淡淡的,添几分娇柔之色。
柳伏钦看在眼里,眉梢几不可察地往上挂了挂,等宋氏先行入院,他才跟在后头与沈韫一道,嗓音嘲讪地说:“不过几瓶伤药,在京中随意寻来便是一大把,何至于将你感动成这样?”
沈韫独自走得吃力,抬手招洺宋过来扶她,步子迈得小,仿佛有意和柳伏钦拉开距离,可惜那人顽劣,亦放慢脚步,等她似的踱在身旁。
适才伤药之言,她听不明白,但后面一句大抵是瞧出她脸色有异,恶心她呢。沈韫抬起头,凉凉乜他一瞬,“不懂你在说什么。”
柳伏钦从高处下睇她的眉目,长睫簇动,有些挠人的可怜。分明想问一问她因何事哭,话到嘴边又变成了锐利之词。
“是,我说的话隐晦不堪,唯独解公子所言方能入耳。”
未及思量的话,能说出来多半是心里真有此念。柳伏钦却不觉,犹自挑眉睨她,眼色中盛满比较,好像在等她出言辩解,好好掰扯一番他与解寅谁更得人在意。
而沈韫听完他的话,心下好奇,信口问了声:“你怎么知道?”
解寅来见她已是下晌的事,那会儿没听人说柳伏钦来了府上,对于她见过谁,柳伏钦从何而知?他又不是父亲,没那般监视的手段,能将沈府内的消息这么快打听到,也是难得。
柳伏钦闻言一气,没控制住自己低喊了声沈韫的名字,语气中压藏不悦,音量却浅,把沈韫怔得顿下脚。
扭头盯他一眼,不清楚他的情绪打哪儿来,简直莫名其妙。
宋氏在前面等了半晌,回首见二人一并驻足,唯独沈延宥不急不慢地跟着,额心微蹙,“你们俩站那说什么呢?叫我也听听。”
须臾二人回神,互不搭理地走上前,宋氏瞧着抿抿唇角,唤住他们道:“好好吃顿饭,别吵起来,晓得吧?”
一边说,一边往饭桌上移座,留三只临近的位子靠拢一处,自己占据上方以便看管。
沈延宥挨着沈韫,牵住她的胳膊轻快说话,声音刻意掩低,“姐姐,我回来时碰见锐之兄,跟他提了句江瞻的事儿,想必不用多久便能收他的好信了。”
话罢挑了挑眼,一副机灵可喜的模样,沈韫看他如此,只觉得心情松泛了些,徐徐颔首。
柳伏钦坐在沈延宥左边,旁的听不真切,只有“锐之”二字清晰如斯。视线溜去一遭,负气稍顷,顷刻之后,又恢复惯常温雅有度的架子,默然等宋氏示下。
孩子们乖顺,宋氏感到慰心,恍然想起曹府宴席,担忧地询了句:“韫儿行动可好些了?”
“前些日我与曹夫人在润沧玉行偶然遇到,她替家里六姑娘向我打听你还去不去他们府上赴宴。瞧她语气神情,想来曹六姑娘盼你盼得紧,你若没法儿去,早些回给人家。”
宋氏私心里希望沈韫多休养,但交友走动的事情,她不愿妨碍。沈韫果然应了她的顾虑,沉吟少时,端起脸。
“宴席定在中旬,且还剩一些时日。女儿伤得原不算重,多养两天便无碍了,正巧我与韶韶也有时候不见,该去一趟的。”
话说到这份上,宋氏更不会劝,点头对沈延宥他们道:“那届时你与钦儿可得好好照顾姐姐,别让她又磕着哪里。女孩家不比男儿易受磋磨——矜贵呢。”
最后三个字音颇重,含一点笑,令沈韫不由牵唇,未几听沈延宥朗朗应承,“母亲宽心,有我在,谁也欺不了姐姐去。”
弟弟就是这点好,在她兴致不高时舀来十足欢趣,那些沉闷的心事暂算扫除,能够松下心来用饭。
“你也不许惹祸,出门在外要记着沈家颜面,别再一身狼狈的回来,讨你父亲不快。”
“母亲。”沈延宥十分羞愧地喊了喊,“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谨慎安分便是。”
“好好好,不说你了。都动筷吧。”
初秋夜里,槛窗纤细进着风,一程一程飘到地心,好在炭火正旺,倒不觉得冷。饭毕,宋氏打量沈韫两眼,抬手向柳伏钦他们挥道:“我与韫儿说几句话,你们先散一散。”
月光皎白如水,倾几分到屋内,很快便给烛火染黄。宋氏坐在沈韫旁边,侧身仔细瞧她,“哭过了?”
沈韫微愣,忙伸手覆上眼间,摇头说没有。
“你和母亲还有什么好瞒?”宋氏拉下她的手,攥在掌心里轻拍了拍,“是谁让你伤心了,尽管说与母亲,我虽是妇人,却也有方子替女儿伸张。”
无人关切时,伤心尚能隐忍,一旦有声音专程慰问你,往往只需一句,所有的委屈和难受都如洪水决堤一样倒漏出来,刹那间便软了嗓。
努力安定良久,沈韫方敛声答:“没有谁的过错,是女儿突然认清一事,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听她言语,宋氏已猜出大概,虽不知其中有何机巧让她忽地明白此事,但放下执念是好,遂轻声道:“陆画师是一个十足的仁人,不管外面传什么,你勿听勿记就是了,悠悠众口非你我能够轻易堵上。至于旁的……”
宋氏顿了顿,换上一副毅然的语调,“悲欢离合乃人间常态,我知你心有不平,但有些事情不可僭越,权当是为了沈家。”
沈韫没想过这些话会由母亲跟她讲起,面上除了惊讶,不免勾出失望颜色,“老师是被冤枉的,母亲也知晓。”
宋氏听出她的埋怨,虽极轻,还是叫她捕捉了去。可眼下值得她做的,并非缥缈无力的弥补,她正起神情,“我说的话,你是否听进去了?”
沈韫默了默,方含混道:“是,听着了。”
屋外的黄光离了檐下,显得格外昏沉。柳伏钦背手立在院中,身影暗昧颀长,像一株松劲雅致的柏木。
宋氏透过窗扇递去一眼,心思回转,“那日你受伤,是钦儿将你背回来,可见你二人的关系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势同水火。原本一起长大的孩子,打打闹闹的,未必就没有几分真感情。”
她话中带了几分意味深长,“趁着现在和缓,你们俩再好生相处相处,别再跟以前似的,一见面就不对付,落到外人眼中哪里好看呀?”
话锋一下转到这,沈韫适应了会儿,思及来时柳伏钦的一番古怪,冷笑了下,“他这个人最会阴阳怪气,女儿想与其相处也没辙,母亲还是别劝了。”
“叫我和你伯娘省省心吧。”宋氏喟叹出声,“再说了,母亲不会害你,更不是想叫你和我对着干。”
别人家十六七岁的姑娘,不是已经成婚,便是在议亲了。沈韫到现在都不曾相看过谁,并非她这个做母亲的对此事不动心思,而是早早相中一人,就等他们互生情愫,水到渠成。
以前总觉得还能等等,没有孩子会往这个年纪还不开窍,哪想他们两个便是异数,成天稚气地打擂台,零星的想头都没匀给慕情一事。
正巧今日谈到了,便索性给她说开。
“钦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哪一点不比外面的男儿好上千倍?纵然他的小花样……确实多了些,毕竟尚未及冠,待年岁长起来,自然就体贴了。”
沈韫再怎么不谙此道,终归不是一个无知丫头,联系母亲的种种作为,兼方才那一通话,吓得站了起来。
“母亲!您说什么呢?”
她偏头扫了下窗外,眼角眉梢俱妆点不愿,“我跟他……怎么可能!原来您盘算的是这么个主意,得亏您今日告诉我,否则我跟他哪日稍有冰释,便让您瞧了好,急忙敲定了去。此事万万不成,父亲也绝不会答应。”
“你这会子又和你父亲一道了?是,他此时不会答应,待到来日磨上一磨,再叫钦儿做点表示,岂有啃不下的硬骨头?”
“那母亲当真小觑了爹爹,也低看了柳伏钦与我之间的旧怨,且隔山海呢,夷不平。”
宋氏见她前几刻还称心,说到婚事,一下子暴露原形,都敢这样顶撞长辈,一时气不可言,绣拳在桌上沉按少顷,悻悻提裙。
“你们父女俩,真是我的冤家!”继而一掣袖,拂然离去。
沈延宥在外边瞧得此状,怔怔叫了两声母亲,可那抹怨影好似装了辙轮,不住朝院外疾走。
他一头雾水,忙跑进屋里赶问:“姐姐,母亲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突然动怒了呢……”
沈韫自知有错,但此时亦在火上烧滚,咬着牙半日不吭声。
沈延宥分辨片晌,到底转过背,欲携柳伏钦先回柳府,不防被他侧袖躲开,目光投定在沈韫身上,分毫不移。
“你先走,我还有事想问沈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