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院伏在眼前,由三扇方正洞门衔接两地,墙上漏窗精美,透过对称的雕空可以窥觑里貌,其中比往日热闹许多。
沈韫因心里不愿,走起路来很有些延捱的意味,慢悠悠的。
曹知肴在前瞥她一眼,面上忽而歪起眉来,“阿韫,你是不是有属意之人了?我这般擅作主张,会不会惹他不快?你老实告诉我,若是,我就不带你去了,回头把他们遣了便成。”
一霎说得沈韫惊了住,真不知她的心思是怎样转动的,稍顷才回过神,“我的好韶韶,在你眼里我不是只喜欢书画?这才多久,你又瞧出别的了?”
“那你为何磨磨蹭蹭,一副不经心的态度?我还以为你瞒着我什么呢。”
沈韫无奈地张了张唇,却无可辩解,也就不说了,只加快步子踱到她前头,回首刚欲动作,不防旁边的梅树下蓦然闪出一道人影,险些将她吓住。
是一个穿蟹壳青长袍的男子,个头高她许多,双手轻轻握在她的肩上,其中一只手里还捏着把聚骨扇。待她站定后,目光含情地打量她几眼,方歉声道:“原是想给六姑娘一个惊喜,真对不住,吓到姑娘了。”
沈韫蹙眉避开,即见他扭脸向曹知肴问道:“六姑娘,这位是?”
曹知肴是爽快性子,碍着沈家身份,难得绕一层弯,编弄须臾才答:“这是我一户远亲家的妹妹,你只叫她阿韫好了。”
“阿韫姑娘。”男子牵唇慢启,嘴边挂着笑,抬手作揖,“在下有礼了。”
沈韫只听自己的名字从陌生男子口中迸出,格外不适,敷衍地点了点头,拽着曹知肴至一侧悄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俊俏郎君?我看普通得很,不必瞧了,我们走吧。”
曹知肴回头多望了会,盯准他的面容品咂,是差点儿意思,遂返身压住沈韫的手,含蓄地笑,“这个不行,不是还有下个么?你别着急呀。”
说着便带她往岚院里跨,没想那男子竟跟上来,一侧袖管欹在沈韫手边,十足缠磨,“阿韫姑娘可擅音律?不妨与在下一同……”
“不擅。”沈韫拉下脸,眼色如霜一般朝他剔去,“劳驾让一让。”
话落,男子身形微顿,立在原处看她良久,敛尽了讨好的神色,转背离开。
“你怎的如此冷淡,他好歹也算我府上半个客人,多少给一分薄面吗。”曹知肴抿着嘴角,乔装成一副委屈的模样,沈韫看了却不为所动。
“今天的事若叫我父亲知晓,你往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她回身找一找江瞻的影,提手过去,“廊柱底下穿紫衣的男子,看见了吗?那是我父亲的人。你还希望我给几分薄面?”
见状,曹知肴忽然萎靡,哼着困顿的声线收回眼,“沈伯伯也太没趣了……可你现在告诉我,不也晚了吗?”
该瞧见的早都瞧了,现在收敛,未免太吃亏了些。沈韫不置可否,只盼江瞻长长心眼,别再跟了。
她抬起头,视线向周围扫荡一圈,小小的岚院竟人衣如蚁,当真是什么花色都给她找来了,一时惊叹,又不由凝紧额心。
这样的场面,她的确从未见过,犹觉不合规矩,几番推拒无法,便换了套说辞。
“我饿了。这儿有小道可以回去吗?”
日移花影,簌簌起伏地摇在墙面上,变幻出一个灵动的戏。沈延宥打马车里下来,一刻未停地朝四处环望,年轻英挺的背影在此时像个急找玩伴的孩童,生怕一不留神,那玩伴就从他眼皮底下溜走,险落到恶人阵营。
心下如此,表面却做得一副从容正色,提议一般把此事搦出来,“章霖哥哥,我们要不去寻润桃吧?也不知她一个人在曹府可应付得过。”
“她好不容易出一趟门,我去约束她做什么?要寻你寻,我和伏钦去那儿转转。”许章霖伸手往前头一指,没等他回应,当先与柳伏钦迈了过去。
沈延宥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担心贸然找她欠缺妥当,又恐去晚了她会受委屈,冲突好一阵,捏了捏拳,到底提腿跟上。
曹家乃殷实门户,府邸乍瞧寻常,真在里头走起来,倘无人指引,三五天也绕不出去。偏巧途径岚院,远远瞧得前方乌泱一团人影,其间有两个稍显柳弱的,没缘由觉得眼熟。
“那边好像是姐姐和曹六。”沈延宥顿住脚,下颌朝岚院的缺口遥遥一压。
太远了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拢桃色坠在斜阳下,周围是三五成群的锦衣男子,有的凭栏而立,有的至前攀谈。
柳伏钦循其目光睐一瞬,金辉晃得迷人眼,那抹桃色却如一盏引灯,跳烁着朝他的视野里闯进来,明明与旁人没几分不同,都是一阙勾勒不齐的身影,却使他一眼认出那是沈韫。
心口好像被烫了下,待要回味,又实在无迹可寻,只一双眼深如潭水,淹没了许多想不清的杂绪,皱了皱眉。
许章霖将远处的画面仔细在眼中描摹一晌,方确定那人就是沈韫,唇间溢出一声低笑,“嗬,真是奇了。沈韫什么时候对那些轻浮子弟都有闲情搭理?果然是我离京太久,京中的气象都变了么。”
大约柳伏钦也有此惑,眼下听他说完,眸光愈发沉了,不耐烦地将心思抛到别处,预备往席间走。
沈延宥却急忙辩解:“哪儿跟哪儿呀?姐姐才不会多瞧他们。一看就是曹六胁迫姐姐去的,那个曹知肴……”
言于此,他忽地止声,少不得引人追问。
“你对曹六姑娘似乎颇有微词。”许章霖含笑睇住他,好似窥出些许玄妙,并不直言。
“她与姐姐交好,我不便议论。总之她曹六不是什么善茬,更不讲究诸多礼法,若不当心被她缠上——”沈延宥啧啧两声,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情不怕凶恶,就怕难缠。”
这话极在理,许章霖点了点头,被他勾出一缕好奇抑在舌底,再要闲来打探,未防身侧响起一道慵慵的嗓音:“她和沈韫交好,我怎从来不知?”
上回在沈府听她们说起曹六姑娘,虽一头雾水,终归不好多问。而今得了空档,询上一嘴正是合宜。
“她跟姐姐同好书画,常以笔墨往来,见面多在家中,你们不知倒也寻常。”
说话间,他自余光瞥见一抹月魄颜色,像一朵白栀子润洇在烟雨中,使人感觉格外静雅。他当即转背,兴奋地唤了声润桃,继而阔步踅去,垂眼望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多冷清,去席上待着吧。”
言讫见她裙角拖尘,不明显,但一定非她所作,脸色倏然一黯,音线仍软和:“是谁欺负你了?”
许润桃没答他,目光从他身后拉回几寸,移到他的面庞,“你和沈韫提过我吗?”
神情淡淡的,却藏几分不悦的况味在里头,把沈延宥看得怔愣有时,不明白她指何种提及。若作往日闲谈,他其实多有避讳,但恳求姐姐照料,确有一回。
许润桃观他脸容,大抵明了,眼底兜出一点埋怨的笑,一双眼重搁回去,落在不远处的柳伏钦身上,他今日学衣未褪,剪着条胳膊立在金芒下,熠熠逼人。
“沈公子,我不明白你为何对我这般照料,但是往后真的不必了。我今日赴宴也不是为你,就算你不同我说起曹府宴席,我一样会来。”
话罢,她款身一礼,敛裾朝游廊隐没。沈延宥在后滞留许久,眉睫低垂,不算长的一番言辞,竟叫他难以消解。
许章霖窥他背影落寞,原正与柳伏钦谈笑,忙打住寻来,歪头照了照他的脸,“吵架了?润桃可不是这种性子,你怎么招惹她了?”
闻言,沈延宥的神思终于归体,很无措地说:“她好像恼我了。”
先前听她让许章霖转告的话,便有几分疏离的意思,但当时不在对立,无从考证。适才亲耳听完她的解释,字字坚定,盈满怪责,仿佛是他做错了。
许章霖对这些弟弟妹妹之间的小别扭不太看重,交往么,有合就有分,偶尔闹一闹无伤大雅。
他更在意的,是兄弟间肝胆相照的情谊,遂拍一拍他的肩骨,落拓地笑,“女孩儿的心思甚是难懂,别想了。席面就设在前边,我瞧梁裴他们也在,走,帮你出口恶气。”
听言像是要去揍人。沈延宥一时吓得没话问,过了半晌才拽住他,紧声告诫道:“这是在曹家!”
“我晓得啊。他上回设计弄你,不也在书院么?总有人看顾不到的地方。”许章霖乜他一眼,很有一股狡黠的意味。
沈延宥恍觉脸热,忙不迭出声,“章霖哥哥快别说了,我早已无碍,勿要再提此事。”
惹得许章霖一乐,开怀地笑了两下,“你这会儿嫌丢脸了?瞅瞅你的出息。”
树影修饰羊肠小道,枯瘦的几支花苞从墙外延下来,滤出婆娑的斑记。曹知肴引着沈韫从岚院通往席间,尚行一半,进了前庭,便看见沈延宥在游廊下与许润桃搭话。
秋风微凉,拂至少年眉间却显温煦之势,往常牙尖嘴利的一个人,倒也有几分笨拙的柔意。
曹知肴牵住沈韫等了等,看热闹一般淡挑眉峰,直到许润桃离去,许章霖上前宽慰以后,她方嘲讪走出。
“我说哪里飘来一阵苦味,敢情是沈公子在这儿伤怀呢。”
循声回望,沈延宥旋即收敛神色,不知她们从何处冒出,呆了片顷,然后唤了一声姐姐,才接口讥道:“曹姑娘鼻子真灵,属狗的吧。”
曹知肴掩唇轻笑了下,凤目微扬,也不管在场之人都是哪个,言语毫无顾忌,“终究比不得你眼尖,一瞧见肉上挂着‘许’字,傻兮兮地就扑去了,怎么着,可讨上了?”
这话说得沈韫不知该笑还是该憋,强忍着将视线移开,刚刚划过许章霖,便对上一双慵闲的眼睛,数日未见,他好像又变了一些,说不上哪里,总之比从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