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下着雨。城内秋意渐浓。
傍晚,阿夏请假回家。
“我得去见见勘兵卫大人。”
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听说了一个关于勘兵卫的重大消息。
“勘兵卫莫不是德川的间谍吧?”
传闻似乎出自此次进城的真田幸村的家臣。真田家也好,小幡家也好,都属于昔日武田家麾下,因此真田家家臣说的这个消息很容易让人相信。
“果真如此的话,还是早点把他赶走吧。”
淀殿这么说,祖母大藏卿局也对阿夏这么说。“不会吧?”阿夏跟她们打马虎眼。不过,她觉得还是在消息没传开之前,消除人们的疑虑为好。阿夏想劝勘兵卫好好向大家解释一番,所以请假从本丸回到了大野家。
沿着大野家后面的空地走过去,有一间茶室。勘兵卫仍旧住在那里。
阿夏悄悄拉开拉门,偷偷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勘兵卫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间里。
勘兵卫眯缝着眼,朝门缝看去。透过门缝,隐隐能看见一袭华服。勘兵卫本来应该睁开眼睛。不过,他想“是阿夏来了啊”,便又合上了沉重的眼皮。阿夏感到很狼狈。她马上走进房间,拉上了拉门。房间里有些昏暗。
“如果……”
她冲着勘兵卫熟睡中的面庞说道。勘兵卫正呼呼大睡。阿夏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碰了钉子。
“听说您好像是间谍。”
阿夏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阿夏属于说话一针见血的女子,为此如果对方不摆出决斗的姿态,她会很为难。
勘兵卫下巴上长着拉里拉碴的胡子。胡须穿透厚厚的皮肤,像荆棘的刺一样生长着,用手一碰就生疼。阿夏的身体突然回忆起了这种触觉。她的呼吸声越来越小,接着用力叹了口气。
“这样……”
可不行。她叱责自己,尝试着想要振作精神。可对方睡得正香,阿夏觉得很无聊。阿夏这人最受不了闲待着无事可做。这个时候也一样。最初,她无意识地开始了那个动作——她想刮掉勘兵卫的胡须。但她手里没有剃刀。
“短刀不行吧?”
想到这儿的同时,阿夏拔出腰上的短刀。她解开绳子,打开袋子,随后把黑色刀鞘扔到一边,右手只剩下一把泛着青光的短刀。
“她想干什么?”
勘兵卫早就醒了,只见阿夏拿起短刀开始利落地刮自己的胡须。这让正观察着阿夏的勘兵卫吃了一惊。
阿夏心想“果然不用剃刀没法刮胡须”,于是改变了主意。她用刀尖抵住勘兵卫的脖子。刀刃触及肌肤,只要轻轻一拉,便会皮开肉绽、血花四溅。当然,只要稍加用力,就能切断勘兵卫的颈部动脉。如果她这么做,血液想必会飞溅到天花板上吧。
勘兵卫心里有些忐忑。但他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表现出凶悍的态度。因为那样很可能让阿夏突然心生杀意。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勘兵卫半睁开眼睛,故作闲适地问道。阿夏没有搭理他。她想继续这个自己突然想到的举动。她把刀横过来,压住勘兵卫的颈动脉。
“怎么样?……”
她心想,同时窥视着勘兵卫面部表情的变化。勘兵卫像老猫一样不以为然地躺着。
“你这个游戏真无聊。”
“谁在玩游戏!我是来结果你的!”
阿夏选择了“结果”这个激烈的措辞。言下之意,如果勘兵卫是间谍,自己要亲手杀死他。说完之后,阿夏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真是奇妙。都说人类用语言表现自己的想法,这说不定是假话。或许语言先跳出来,想法随即向语言靠拢才是真的。
“结果我吗?”
勘兵卫故意想翻个身。然而,阿夏却说“别动”,不让他翻身。阿夏摆出一副欲取人性命的架势,让人毫无可乘之机。
“有传言说,”阿夏说道,“勘兵卫大人是关东的间谍。”
说到这里,阿夏觉得天地颠倒了过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苇席。“那是什么?”阿夏真傻。那是茶室的天花板。从胸口到喉咙的那股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勘兵卫炽热的身躯像波浪一样拍打着阿夏的身体。阿夏的意识在空中飞舞,没有发觉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姿势。她的腿高挂在勘兵卫背上,手搂着勘兵卫的脖子。阿夏没有意识到她的右手始终握着那把匕首。不久,阿夏的意识坠入黑暗之中。
半小时后,阿夏的位置变了。勘兵卫脸朝下趴着,阿夏正给他揉腰。
“真拿这个男人没办法。”
阿夏以说不出是滑稽还是悲哀的心情,审视着被勘兵卫像奴隶一样对待的自己。
“干脆让这个男人担任大坂城的主帅吧。”
阿夏甚至这么想。
勘兵卫打着盹儿。出了鞘的短刀落在他的脸旁。
“刚才,你说我是间谍?”
勘兵卫睡意蒙眬,悠然地问阿夏。阿夏纠正了他,说:“我是说有这样的谣言。”
“从何处传出的谣言?”
“真田。”
阿夏嘟囔着说。勘兵卫让阿夏“帮我按一下穴位”。
这个时代的人几乎都知道人体的针灸穴位在哪儿。勘兵卫说“用手指按”,阿夏就用大拇指按下去。但她的指力太弱,对勘兵卫不起作用。
勘兵卫又要求阿夏用短刀的刀柄来按穴位。刀柄的头是圆的。勘兵卫让她拿起刀柄,重重地按下去。
“说不定会杀了你哦。”
阿夏回过神来。她把刀刃冲上,握着刀柄紧紧地按住穴位。勘兵卫皱了一下眉头。
“感觉如何?”
阿夏的意思是“有效果吗”。勘兵卫自言自语地说:
“我是间谍吗?”
“说我是间谍的话,好像也是。可是……”
勘兵卫又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疼。
“小幡家的确是武田家的遗臣。武田家的老臣大多数都被德川家收留了。所以我的兄长目前也在德川家。自然,我和德川家也有着不解之缘。如果因此说我是间谍的话,那丰臣家的主母大人就是第一大间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主母大人的妹妹是德川将军秀忠卿的正室。往深了说,排第二位的间谍恐怕就是秀赖卿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正房夫人就是将军家的女儿、骏府大人的孙女。”
“这么说来……”
阿夏觉得勘兵卫言之有理。这次骚乱之所以棘手,就在于德川家和丰臣家的关系错综复杂。像勘兵卫这样,只因为他的亲人在德川方便一口咬定他是间谍,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丰臣家的消息走漏得很快。”
勘兵卫说。千姬的侍女团本身不就是一个大的间谍组织吗?勘兵卫没有说出口。丰臣家的重臣中,也有很多人与关东或其他大名是亲戚。
“勘兵卫大人,你觉得我们能战胜关东吗?”
阿夏停下手里的活。勘兵卫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应该能打一场漂亮仗吧”。
勘兵卫起初觉得丰臣家多少有获胜的可能。可随着“天下诸侯没有一人支持丰臣家”的事实逐渐明朗,勘兵卫也改变了自己的预测。
他不得不认为“丰臣家已失去了时势”。
胜败并非取决于兵力的多寡,只有顺应时势才能够获胜。勘兵卫最初预测“时势均分,天下诸侯也会分成两派作战”。那时他觉得“这下能干些有趣的事了”。
他本身的确是德川家的间谍。但他只是在年少时担任过秀忠的儿小姓,对德川家并没有特别的忠心,也没有必须忠心的理由。德川体制已经稳固。丰臣家若获胜,说不定能开创一个有趣的时代。所以,勘兵卫虽身为间谍,却不断给大野修理进言献策。不过,掌握各国大权的大名们都发誓效忠于德川家,丰臣家已没有胜算。
“进城的都是些浪人。”
其中既有身份显赫的人,也有无赖之徒和吃不上饭的人。
“若能守住这座城十年,世间情势或许会改变。”
说着说着,勘兵卫兴奋起来。十年间,家康殁去,有野心的大名出现,岛津和毛利可能改为支持丰臣家。
“十年。”
阿夏也被勘兵卫的兴奋之情所感染,不觉提高了声调。
“就是十年!这座城塞钱粮富足,结构坚固,完全守得了十年。不过,为了防止守城的士卒们产生厌恶之情,统领他们的主帅必须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谁合适呢?”
“比起主帅由谁担任,更重要的是体制。”
勘兵卫为自己的构想而热血沸腾。
秀赖只要作为象征性的存在就好。在他之下,需要一个政治和政略方面的负责人,即起着首相作用的人。这些工作由大野修理来做最合适。修理本人或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干涉作战方面的事。
还需要一个军事方面的总指挥。
“左卫门佐(幸村)吗?”
勘兵卫嘟囔道。决定这个人选时,必须考虑到陆续进城的浪人们的想法。若是幸村,或传言总有一天会进城的后藤又兵卫,从他们的经历来看无疑能令人信服。只不过,又兵卫虽曾在黑田家拥有万石俸禄,却只是一介家老。论身份的话,明石全登有官职,地位在其之上。如此一来,就只能是真田幸村了吧。勘兵卫说道。
“听说长曾我部(盛亲)大人也会入城呢。”
此人乃昔日的土佐国国主。因在关原之战中支持西军而被家康没收了领土。后来,他沦落到京都,落魄成为私塾的教书匠。
无论如何,选拔主帅是件难事。殿中侍女们闲聊时,甚至有人说:
“干脆让道犬老人当主帅吧,怎么样?”
阿夏说完这话,勘兵卫像被吓到似的抬起头,喊了一声:“道犬!”然后脸红脖子粗地说:“竟然出现这种声音,丰臣家亡矣!”
有着“道犬”这一奇妙道号的人物姓大野,表面上说他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实际上是修理的叔父,年纪比修理小。此人一度被大野家逐出了家门。
“此人略显卑劣。”
《武功杂话》中有这样的记载。关原之战战败后,淀殿狼狈不堪,城内也因前途未卜而一片混乱。在那之前不知身在何处的道犬,因大藏卿局的缘故得以迅速接近淀殿,每日吹嘘“只要某在,此城便平安无事!”
道犬赶上了这个好时候,连吹牛都有人信。淀殿也异常信赖道犬,甚至脱口说出“赐给你市兵卫的官位”这样的话。“官位”必须在丰臣家奏请后,由朝廷授予。然而,因为在关原之战中战败,官位的奏请权转移到了德川家手中。淀殿只好称呼道犬“壹岐、壹岐”。她打算让道犬担任“壹岐守”一职,因为没有获得朝廷的认定,所以在称呼他时略去了“守”字。道犬凭着淀殿的宠爱,一而再再而三地潜入她的闺房。不久,这事在宫里传开来,最后传到了城外。
“听说修理大人夜里为淀殿侍寝。”
修理的名字出现在传闻中。但这个时候他还在关原,尚未回到城内。
这事传到了大藏卿局耳中。大藏卿局深感困扰,要求道犬切腹,并直言劝谏淀殿。淀殿面不改色、漫不经心地说:
“道犬是香料大师,故让他负责我闺中的香料。”
淀殿这人很奇怪。在大藏卿局把道犬逐出大野家,赶出大坂城后,她似乎就彻底忘了道犬的存在。
“卑劣之事”指的就是此事。被赶出大坂城后,道犬成为京都某富商的养子,削发为僧,取法号“道犬斋”。似乎是因为他喜欢狗,才取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随后,关东与大坂之间的形势日益紧张起来。不久,片桐且元离开大坂城,真正与丰臣家断绝了关系。此时,道犬从京都归来,再次入城,被允许拜谒淀殿。
“真是厚颜无耻啊!”
大藏卿局很讨厌这个亲戚回到大坂城来。可淀殿却再一次相信了道犬,每有要事相商,便把他叫去。
“那个道犬有什么可取之处?”
淀殿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说得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闺中秘事一般。不过,道犬回来以后似乎真变得自重了。就阿夏所见,两人之间没有那种事。
淀殿身边都是女人。对她而言,遇到要找男人商量的事,就专门把大野修理叫来,似乎又有点小题大做了。道犬这种像帮闲一样轻佻的男人,对她来说正合适。因此,道犬开始担任淀殿的政治顾问。
“道犬斋有那样的野心吗?”
勘兵卫问道。
在阿夏看来,道犬不过是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乐天派,并没有那样的野心。
“道犬不是主动提出要当主帅吗?”
“没有,不过是主母大人那么说了一下,我想主母大人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但愿如此,”勘兵卫说,“我如果是德川的间谍就会祈祷这事发生。对德川家来说,没有比道犬斋成为主帅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但是,勘兵卫大人,”阿夏压低了声音,“丰臣家这样真的能与关东抗衡吗?”
“你的担心有点奇怪。”
勘兵卫笑了起来。
“说起来,气势汹汹地高喊‘和关东打一仗’的不正是以主母大人为首的女人们吗?事到如今,身为其中一员的你,可不能说这样泄气的话。”
以摄河泉的平原为中心,即将展开一场日本史无前例的大战。对勘兵卫而言,观战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身为女子的淀殿对阵天下之主家康。她将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如何奋战呢?一想到能看这场奇特的表演就令人心生期盼。
“女子争夺天下之事亘古未见。”
勘兵卫表情十分严肃。他用手勾起阿夏的下巴,挠了挠。
“打起精神来。”
勘兵卫压低声音说出这句话。不知他是否出自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