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大人人品很好。”这是修理之母大藏卿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见作为母亲她很欣赏儿子这一点。
“修理大人的优点是对右大臣家绝无二心。”这位老妇人在承认修理并非什么有才之人的同时,不断在淀殿面前强调他的优点——绝对不会背叛主家,值得信赖。
“这点我知道。”就为这个淀殿十分信赖大野修理亮治长这个实际上由她任命的丰臣家总管。淀殿总觉得大家公认的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背叛了她。她想任命亡母的侄子(淀殿的表哥)织田信雄(常真入道)担任主帅,可他却因为害怕家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逃离了大坂城。无奈之下,冬之阵时,她只好任命织田有乐(淀殿的伯父)为主帅。谁知,冬之阵结束后,有乐竟也离开了大坂城。更糟糕的是,有乐离开后,大家都说他待在城内时勾结了家康。
有人说:“没有比有乐大人更坏的人了。”
也有人说:“都是因为有乐大人和家康勾结,我们才会上家康的当,三之丸、二之丸的护城河才会被填埋,城墙才会被推倒。”
一切灾难似乎都因有乐而起。借用城内还没失去理智的人的话来说,有乐变成了“住吉明神的纸人”。
在大坂城南郊的住吉神社有一个古老的信仰:用纸做成“纸人”,让纸人背负起人类所有的罪恶、污秽流进大海。织田有乐被迫肩负起了纸人的使命。
淀殿的想法是“就是我的族人,也可能像常真大人、有乐大人那样背叛我。何况是那些浪人,更不可疏忽大意!”因此她对真田幸村、后藤又兵卫等人心存疑虑,只相信身为乳母之子的大野修理。淀殿固执地认为“修理绝对不会背叛我”。“女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吧。
“大野修理真可怜!”
小幡勘兵卫惊讶于修理的好骗。
“他竟然这么相信我!”
大野修理计划在开战之前先发制人,突袭京都。他任命勘兵卫担任此次秘密作战行动的负责人,还给了他两千枚金币用来招募士兵。
“修理真是个好人啊!”勘兵卫心想。
他难道不知道小幡勘兵卫是德川家的家臣吗?
当然,勘兵卫生于甲州武田氏的旧臣之家,并非三河谱代。况且他很早就离开了德川家,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眼下他应招进入大坂城,表面上看起来已经和德川家断绝了关系。大野修理对此深信不疑。但他不知道“德川家臣之间的羁绊之深是丰臣家完全比不上的。”
“丰臣政权”是个什么样的政权呢?
天正十年,织田信长暴毙于本能寺。此后,丰臣政权迅速崛起。在壮大的过程中,它吸收昔日织田家的大名、小名成为自己的表面上的“家臣”,建立起“丰臣家”这个有名无实的政权。也就是说,已故太阁家没有一个世代跟随它的家臣,所有家臣都是临时招募来的。
“大野修理在这样的丰臣家长大,自然认为家臣完全可以临时招募。更重要的是,身为女官之子的修理,压根儿不知道武家的可怕之处。”
德川家祖先的出身并不高贵,不过在三河当地也称得上名门望族。随着一代代当家人的努力,德川家势力日益壮大。到家康这一代,德川家臣团的势力范围已远达远州、骏州、甲州、信州。要说是什么支撑着德川家,毫无疑问是“三河武士团像狗一样的忠诚”。新加入的武士团也被德川家这种家风所同化。“坚硬的像岩石一样”成为德川家的一大特征。勘兵卫虽说从小就离开了主家,可要想“从德川武士团令人厌恶的纽带中挣脱出来,保持个人的自由”对他而言却有如天方夜谭。
“修理不应该相信这种天方夜谭。”勘兵卫怀着对修理又爱又轻视的感情想。修理既然想和德川家正面交锋,好歹应该研究一下“德川武士团”是怎么回事。只要对它有所了解,修理必然会对勘兵卫心生疑虑。为此,勘兵卫觉得修理“真是好骗”。古今中外,争霸天下的人中,没有像大野修理这么天真的人了吧?
勘兵卫与修理相对而坐。
修理说:“我给你派一百五十名武士、三百名火枪手,另外再给你两千枚金币,你用这笔钱雇三千个无业之人当你的足轻吧。”
“三千”可谓多矣。后藤又兵卫、真田幸村手下恐怕都没有那么多人。照大名的石高(领地俸禄)来算,这相当于俸禄十五万石(以每万石需出兵二百五十人计)的大名拥有的兵力。
修理满脸笑容,鼻头往下垂着。他虽然没有明说“勘兵卫,你很开心吧”,可他的表情已经无声地诉说了一切。修理拍拍勘兵卫的膝盖,对他说:“你可得好好干!丰臣家的生死存亡系于你一身。待丰臣家重掌天下之日,必封你为国持大名。”
“这个男人真的这么想吗?”
勘兵卫盯着修理那双小眼睛,发现他眼底散发着光芒。比起修理说的话,“他当真这么想”这个事实更让勘兵卫吃惊。修理真的变了。
勘兵卫记得,冬之阵以前修理对于冒险“和德川幕府作战”这事多少还有些怀疑,有些犹豫。冬之阵开战后,尽管大坂方取得了优势,修理却同意谈和,恐怕也是因为他一开始就心存犹豫。不过,如今修理已经不再犹豫。
他认真地对勘兵卫说“让你当国持大名”。
“不光修理,人类都是这样的吧。”
勘兵卫忘了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修理。想想看,勘兵卫心想,冬之阵以前,这座绝代名城还有内外两条护城河。而且,就像修理大肆宣扬的那样,乐观一点来看,曾受丰臣家恩惠的大名们可能会大举来救援。在此基础上,大坂方制定出作战策略,在冬之阵开战时获得了胜利。如今大坂方不再具备这些条件,手里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大坂城。可修理心里反而不再犹豫,有了坚定的信念。
当人身处“可能对自己更为有利”的客观形势中时,就会把主要精力放在研究“客观形势”上。比方说,冬之阵开战前,修理对“胜利的前景”做过这样一番预测:岛津、毛利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前田、伊达的话还不好说,一旦我们胜券在握,他们肯定会迅速加入我们的阵营。福岛毫无疑问是我们的盟友。池田、浅野应该也会投靠我们,就算他们不这么做也不影响大局。
估计需要客观的数字,可现在没有任何相关数据。所有的预测都出自修理的主观世界——他的信念。大野修理亮治长变成一个主观的人,因此他的眼底开始有了光芒。不仅如此,修理还不停地撅嘴,笑得一脸灿烂。明明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张娃娃脸,让人觉得可怕。
“如何?”
“遵命。”勘兵卫说完,低下头佯装沉思,不再说话。
修理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怎么才能获胜。”
勘兵卫又想了想说:“人多了恐怕反而不好。”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修理听了很着急,接连提出许多问题,“打听”出了勘兵卫的计划。
最后,两人得出“由十五名武士、百名足轻组成的小规模的突袭部队最为灵活”的结论。
“这样我更容易逃出大坂城。”勘兵卫心里想。可怜修理还心情大好地称赞勘兵卫:“你真是无欲无求啊。”
有人举报小幡勘兵卫是“关东的间谍”。
举报勘兵卫的人出人意料。
他是京都临济五山之一妙心寺的第一百零五代长老海山元珠。此人性格刚烈,对待俗世不法之事刚正不阿。去年,幕府断定方广寺大佛殿的大梵钟上的铭文“国家安康”是诅咒家康时,五山之僧悉数阿谀奉承德川家,只有元珠一人不畏权势,公开宣称“此乃毫无根据的妄言!”
“老衲与丰臣家并无渊源,只是看不惯世人落井下石罢了”。
他对驻守京都的幕府臣僚(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与伏见城城代松平定胜等人)也这么说。不巧的是板仓胜重与松平定胜都十分推崇元珠,定胜还把元珠请进伏见城内听他谈佛论道。因此,不管元珠对丰臣家的惨状吐露什么样的同情之辞,他们都以“唯有妙心寺的老和尚例外”为由佯装不知。
松平定胜常派家臣前往元珠处。定胜的家臣对元珠说:“听说小幡勘兵卫近来在大坂深受重用。他是德川家的旧臣,其实是间谍。”无意间泄露了这个秘密。他似乎认为元珠乃出家人,不理红尘俗事,就算告诉他也无妨。这人还把勘兵卫受大野修理之邀进入大坂城以前曾在伏见城与定胜密谈一事也告诉了元珠。定胜的家臣走后,元珠通知了大坂方面这件事。他说:“老衲既不帮丰臣也不帮德川,只是既已听闻此事若坐视不理未免不公。”接到通知的是大野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马首治房。主马一向十分欣赏元珠的禅风,对他推崇备至。
元珠还派弟子佐藏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浪人将领塙团右卫门直之。
团右卫门与妙心寺渊源很深。当年他离开加藤嘉明麾下走投无路时,曾一度寄居妙心寺,成为云水僧,以“铁牛”之名在京都化缘。云水僧时代,团右卫门与佐藏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总之,勘兵卫的间谍身份就这样暴露了。
不巧的是,这个秘密又被大野主马知道了。主马虽然是修理的亲弟弟,却强烈批判修理的平庸与自以为是。就这一点而言,他与浪人将领站在同一阵线上。勘兵卫事件后,主马甚至以“不杀修理就救不了丰臣家,况且敢对修理动手的只有身为血亲的我”为由,策划了暗杀修理一事。
主马接到通知是在三月十八日。从弟弟主马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修理十分震惊。比起为勘兵卫辩护,修理选择了出卖他以避免自己遭到怀疑。他说:“岂有此理!若真有此事,请诸位将领定夺。”修理这人生性如此。
大野主马立即派人前往京桥的值班室打探勘兵卫的动静。探子回报:
勘兵卫一个人敲着小鼓消磨时光。
并无异常。
在这之前,姬路出身的将领竹田荣翁提醒主马“主马大人,这会不会是关东方面的离间计?”主马觉得未尝不是如此。于是,在十八日夜里,主马把勘兵卫叫到了二之丸的家中。勘兵卫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犹豫要不要逃走。不过,他想自己一逃走恐怕正中主马下怀,追兵马上就会跟上。与其如此,不如设法获取主马信任为上策。
到主马家后,勘兵卫发现他不在。只有主马的朋友——已皈依佛门的将领丹波随云院及自命为修理谋臣的冈部大学等几人在。
“我们有事问你。”冈部大学站起来,剪了剪灯芯,挑亮火光,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给勘兵卫看。这就是前面提到的元珠写给主马的那封信。
勘兵卫接过信瞥了一眼,扔到一边,不予理睬。
“你有什么想说的?”冈部大学问。
勘兵卫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他盯着火光看了一会儿,嘟囔道:“这么容易就上当,怀疑自己人,怎么和老奸巨猾的骏府翁斗?”随后,勘兵卫:
慨叹良久
勘兵卫这戏演得十分逼真,让在隔壁屋观察情况的修理率先感到后悔。弟弟主马在他身边,兄弟两人正透过拉门的门缝观察勘兵卫。
修理捅了捅主马的腰,似乎在问他“主马,你怎么看?”主马也很快相信了勘兵卫,认为他们采取的做法不妙。主马的才干也不过如此。
主马的可爱之处在于,当勘兵卫的嫌疑洗清后,他竟当着众人向勘兵卫道歉。主马推开拉门,走进一群人所在的房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低头向勘兵卫表示歉意。他说:“我在隔壁房间都听见了。召开这次会议绝对不是因为怀疑你,只是想试试你罢了。”
勘兵卫故意怒气冲冲地盯着主马,缓缓向主马施了一礼,说道:“您喝醉了吧?”
这时,他感觉有人离开了隔壁房间。“是修理吧。”勘兵卫想。
“就凭这两兄弟根本保不住大坂城!”
勘兵卫替丰臣家觉得可笑,又替它感到可怜。
不过,主马虽然单纯却很敏锐。若再起疑心,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下勘兵卫。
“不如今夜就逃走吧。”勘兵卫看着主马心里想。然而,这几日进出城门很麻烦,怎么逃走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