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程彻夜未眠。
翻出当年他跟钟笛订婚的照片,有张合照是他们两个年轻人和两位妈妈一起拍的,他妈妈程筱丽亲昵的搂着钟笛,钟美真带着宠溺挽着他的胳膊。他身上的西装是钟美真找人订做的,说是她家乡的规矩,订婚时女婿的行头得由未来丈母娘准备。
他跟钟笛私底下总是没大没小,钟笛叫程筱丽丽丽,他叫钟美真美真姐。
美真姐在他心里,是一个美丽的特别的脆弱又执着的女人。除了脆弱,钟笛基本上遗传了她所有鲜明的特质。
凌程第一次见美真,是在他跟钟笛确定恋爱关系一周后。
那晚他们俩从KTV“私奔”,坐在湖边接吻。凌程亲完第一口后钟笛还有些无措,但第二次他再靠近时,钟笛就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钟笛的浪漫是藏在心底的疯狂,只有她真心喜欢的人才有机会看见。她很少把“喜欢”和“爱”挂在嘴边,她更愿意用脚踏实地的行动来证明她对一个人的真心。
那晚之后,凌程背上了挖墙脚的骂名,一帮朋友都站在了林思阳那一边。林思阳是真心喜欢钟笛,重挫之下情绪失控,把凌程贬的一文不值。其余朋友对钟笛也进行谩骂和指摘,难听话不堪入耳。
钟笛心中坦荡,全然不在意他人的恶语。她去管不坦荡的凌程的死活,问他:“难过吗?后悔吗?”
凌程不屑一顾地耸耸肩。他得到了钟笛的心,甜蜜和兴奋将压倒一切坏情绪。
“他们不带我玩了,你带我玩呗。”
“行。”
钟笛带他见了她最好的朋友香蕉。凌程跟香蕉一拍即合,当天混成好友。
当晚钟笛又把他带去一间小小的牛奶站。
“美真?”她站在门口叫了这个名字一声。
凌程问:“你另一个朋友?”
“不是。”
“那是?”
“我妈。”
“……”
这个世界上她最在乎的人,他一天内就见完了。这就是她对他重视和在乎的表达。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他你就先别见了吧。”
“为什么?”
钟笛叹了口气,没多说明。
美真姐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又美又真。
她从小仓库里出来,瞧见钟笛领着个人高马大的英俊小伙儿来,鄙夷地问:“换人了?”
“嗯。”
嗯?
凌程来不及好好品鉴“换人”这两个字,立马凑上去尽显他的良好教养,“阿姨您好,我是钟笛的男朋友。”
美真姐看一眼钟笛,钟笛点了下下巴,说:“他是,之前那个不是。”
“欢迎欢迎,小帅哥,你随便坐。”
母女俩私下如何相处凌程暂且无从得知,但她们俩之间的坦诚和信任几乎是浑然天成,这种自然又另类的母女关系是凌程第一次见。
确定凌程是钟笛的男朋友之后,美真姐去隔壁冰饮批发店弄了几个当时特贵的冰激凌回来。
三个人坐在牛奶店门口一起吃,黄昏的霞光打过来,钟笛昂着头舔唇角的奶油,美真姐撑着脸看远方的高楼,那是凌程第一次觉得市井中的浪漫也可以惊心动魄。
“你这都带我来见家长了,我是不是也要带你去我家看看?”
“都行。”
都行可还行?那就去吧。
钟笛的天然和坦荡,和对这份感情的认真与认可,在无形之中推动着凌程对他们未来的期待。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荷尔蒙作祟,那后来的笃定和再也不愿分离都是在这些踏实的浪漫中逐步建立起来的心甘情愿。
凌程很久之后才明白,钟笛那么快就带他去见美真,含义不是见家长,而是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你看吧,这就是我家,这就是我的生活,你看过了,看懂了,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如果愿意,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
一个月后,凌程回美国,临行的前一天,美真姐送了他一根编织手链,中间镶嵌一个他生肖的纯金吊坠,“保平安的。”
他心脏不太好,美真姐也是个病秧子,美真说这不是什么长辈给小辈的见面礼,这只是同病相怜之人的互相体恤与祝福之情。
……
凌程从床头柜里找到那根编织手链,美真姐用了很好的材料亲手编,这些年过去,绳子除了轻微褪色,其他一如当初。
她怎么就没了呢。凌程的伤感无处遁形。
香蕉说美真发病在他跟钟笛分手的半年后,又过了半年,她就熬不过走了。
凌程看着窗外黎明,太阳即将升起,他倦眼里的景色黯淡无光。
几个小时后,他托人打听清楚美真的病案。那半年,她和钟笛都是尽了全力的。
是生活残忍,命运无情,带走了传奇的美真。
钟笛在一间酒店的婚礼堂外见到她嫂子楚琪。楚琪是化妆师,今日为新娘子全程服务。
楚琪喝了口钟笛给她带的咖啡,问:“你哥最近忙什么呢?”
“他准备去卖电车了。”
楚琪努努嘴,不打算评价。在她现实的爸妈眼里,汪洋哪怕做到销冠,那也是没出息。
钟笛把去翡翠湖社区的班车信息发给楚琪,提醒她:“下周四,千万别忘了。”
下周社区老年社团举办歌舞比赛,钟笛给楚琪揽了个给老太太们化妆的差事。
“忘不了,这可是大单子。”楚琪拍拍钟笛的手,“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真挺好?”楚琪觉得她看起来略微有些疲惫。
钟笛抿唇,“竞岗失败了,我遇到凌程了。”
楚琪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无关系,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握住钟笛的手,“好好的。一次失败下次再来,遇到前任嘛,都当是人死了出来诈尸。”
“那我哥可不能死。”钟笛被逗笑。
“没说你哥。”
“嫂子,我哥不会再找别人。”
“行吧,我忙去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下周末我争取把肉肉带出来跟你玩玩。”
钟笛离开的时候看见穿白纱的新娘子出来接电话,女孩子笑容甜美,让她想起了楚琪当年穿婚纱的样子。
楚琪的头纱是汪洋亲手做的,婚鞋上的水晶是浪漫的美真一颗颗贴上去的。
楚琪这个嫂子对她有多好呢。当初怕她被凌程的朋友们看低,每次凌程带她去跟他朋友们玩,楚琪都把自己新的名牌鞋包借给她,说是借,却从来不要她还。
钟笛并不在乎凌程的朋友如何看她。可楚琪送她的这些充面子的行头,比凌程送的更令她珍视。
如今她的购物车里放着很多好看的包包,都是她打算还完账之后要买给楚琪的。她真想能快点拥有给楚琪买包的能力。
昨天品牌方送了她几套情趣内衣,她方才给了楚琪一套,楚琪没要,她说没男人了,用不着。
下午回社区之前,钟笛去墓园看美真。她前段时间一心准备竞岗,一个多月没进城了,存了很多话想跟美真说。可是到了地方,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戴着遮阳帽盘腿坐在墓碑前,轻轻擦拭刻字里的灰尘。
身后有动静时,她有些茫然地回头,不知道这大中午烈阳下,还会有谁来墓园。一回头,凌程抱着一束白铃兰,深色的眼睛藏在墨镜之下。
钟笛停了手,往边上避让几寸。
凌程蹲下来,摘了墨镜,把花放在墓碑前。他看着墓碑上美真的照片,心里像被美工刀快速划开一个缺口。
他对钟笛说:“就算是当时我们俩已经分手了,你也应该要告诉我的。”
钟笛不接话,把擦灰的纸巾揉成团,起身,打算先走。
“你等我一会儿,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
凌程看着钟笛的背影,嗤笑一声,叹着气对美真说:“美真姐,你瞧瞧,明明是她伤了我的心,到头来她比我还……”
“凌程。”钟笛顿住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
“你说。”凌程与她对视。
钟笛沉了沉眼角,问他:“惺惺作态,是打算再骗我一回?”
“骗”这个字她不是第一次用了。时隔多年再听,凌程的心态比从前要从容许多。在这个“骗”字面前,惺惺作态都算不上是难听话。
她可不是被骗了嘛,没有结局的漫长初恋就是一场骗局。只是她不承认她的过错更大,更不承认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纵然也有千错万错,可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她。
“你还能再上当吗?”凌程话落,回过头,继续擦拭墓碑上钟笛没有擦干净的灰。
钟笛抬脚离开,声音越飘越远,“最能报复我的方式,是你把你跟王梓伊的结婚请柬扔在我面前,我要是不去,你必定心中窃喜,认为我还放不下你,揣测我在家痛哭流涕。我要是去了,那得损失一笔份子钱,我肯定会难受好几天。”
凌程回头时,钟笛的身影消失在下台阶的转角。他花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这段绕口令的深层含义。
五年过去,她果真没变,还是那么擅长杀人诛心。
“美真姐,我可真是恨她。”他把“恨”字念出些惆怅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