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报复,钟笛找不到重逢后凌程刻意靠近她的动机。
他对她不可能还有爱。闹分手的阶段他被她拆穿过谎言,也被她狠狠回击,最终分手是他提的,她因一个乌龙而卑微求和,但他没有回头。
钟笛为自己的“背叛”创造过真凭实据,放下自尊的求和佐证了她的过错。在凌程眼里,只凭这一点,这漫长的四年零九个月,便都是她辜负他。
如果用分值计算,凌程对钟笛的爱,是从满分开始,随后慢慢递减,而钟笛对凌程,起点或许只有八十分,却在终点到达之前达到百分百。
百分百的爱,带来百分百的痛。
异地、时差、信息不对等……
差异巨大的原生家庭、成长环境、学习环境……
悬殊的经济水平、外因刺激下的自尊心……
不同的个性、比肩的占有欲……
这些因素酿成了不安全感和猜忌,也改变了相爱之初两颗坚定纯粹的心。
钟笛不愿意回忆,也因马不停蹄的生活无瑕去铭记细节。她脑袋中最清晰的画面,只剩下甜蜜的开端和苦涩的收尾。
最初,凌程的爱有多浓烈呢,是随时随地想要跟她接吻跟拥抱,是看见她就会忍不住笑,是每次分别前都不会有困意,就那样争夺多秒地用力亲密,然后在精力耗尽后心贴着心一起期待下一次重逢和美好未来。
最终,是她真心的告白杳无回应,凌程用绝不回头的无情,换来她人生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
钟笛下至墓园里的最后一步台阶,影子落至身后。她抬起头,日光明媚,绿叶繁茂,热浪压住了回忆里的酸楚,也将台阶之上的那个人永远隔绝在身后。
雨来撑伞,风起裹紧衣衫,总归要一直往前走。
她不信她的运气永远都这么差,她总会走着走着遇到一颗流星,届时她一定许愿——
一要发财,二要释怀。
凌程为即将落地的项目忙碌,闲时旁敲侧击地问了下陈院长社区竞岗的公示结果,提到钟笛,他用的称呼是钟管家。
陈院长:“我倒也希望是小钟,她不仅业务能力好,上传下达这一块也做得很好,可惜……怎么,看上我们的社区的姑娘了?这么关心她。”
“可不嘛。”
凌程滑动鼠标,电脑屏幕上停留着钟笛秘密的恶魔日记。从墓园回来后,他用往事不断鞭笞自己和过去的钟笛,终于忍不住调出这一段回忆,用成长了五年的心境再一次去体味钟笛当时的心情。
“他跟她们谈论文学和艺术,出海、旅行、徒步……跟我只剩下报备、解释和计划见面之后在哪里上床……”
“我看见他和朋友的聊天记录了,我鄙视偷看的自己,也鄙视不诚实的他。他明明就不想回国……”
“他说他一个人在公寓,可我听见了王梓伊的狗叫声。我忍不住幻想他们接吻的场景,甚至是做.爱……”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也讨厌现在的他。”
钟笛的秘密日记开启于恋爱的第三年,凌程在她第一次提分手后意外发现。那是一个非常小众的网站。
凌程发现后的应对方式是提出订婚。
后来真到决裂的阶段,她反而不写了。她留在这个网站里的最后三句话是——
他早就不爱我了。
我恨他。
再见。
之所以称之为恶魔日记,是因为所有的坏情绪,她都只抒发在这里。她在他面前,依然努力维持她一开始的样子。
这样的反差和割裂令凌程感到迷茫。她真的还爱他吗?她明明这么痛苦。
凌程也是这两年才逐渐明白,浓烈的爱会神化对方,而爱是流动的,不会永远热烈。只是当时的他不肯承认,他也有爱变得稀薄的时刻,恰巧钟笛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时刻。
其实他们俩在粉饰自我上,有着相似的惊人的天赋,因此藏于粉饰之下的恶魔也会愈发凶猛。
钟笛跟他都把真心分成两截,一半是暖色,给对方看,一半是冷色,留给自我。两个暖色的半颗心,运气好的时候总能合成一颗,另外两个冷色的半颗心,却各有各的形状,各自拼命生长,从冷色变成浓墨重彩的黑。
很多事情在后来都被凌程想清楚想明白,大部分矛盾无非是因为距离因为年轻因为各自成长的差异,他唯独不明白一点,为什么人证物证都在,她也已经亲口承认她的背叛,可没隔几天,她竟又会来找他求和。
那时他因她的背叛而无比痛苦,所以那通电话只听到一半,他就把手机扔到一边。剩余的后半段,或许是永远遗失的情节。
再后来,他记住的只剩下——
“钟笛,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他到底有没有……”
“有。”
报复?他的确想过。但不会是她说的那样。
入夏中央空调检修,钟笛跟工程师傅挨个去业主家奔走。到了江爷爷家,保姆阿姨塞了好多水果零食到钟笛手中。
江老爷子问:“我那个孙子有没有跟你联系哇?”
钟笛叹了声气,“您再这样我下次就不来了。”
“微信加上了吧,多聊,多聊聊。我让他周末过来。”
临了,钟笛要走,老爷子又对她说:“你没如愿当上主管,是我耽误的。不过你放心,你这么好的姑娘,会有好前途的。”
钟笛也期待着一份好前程,为此没有因竞岗失败而丧失斗志。
她回到服务台,有新业主来收房,是一位气质出众的中年女士,销售和吴萱萱领着去了二楼的办公室办手续。
新任AB区主管谢天铭凑到她耳边:“这可是个人物,以前是南陵交响乐团的头号小提琴手,刚从艺术学院音乐系退休。”
谢天铭身上有烟味,钟笛蹙眉往后避让一步,“谢主管好。”
“钟笛,你给她办个六折卡。”
“上月入住率达百分之八十,次月还能申请六折卡,提前办不合规,再说餐厅跟康体部那边的财务月底会查账。”
“打个招呼的事儿,别那么死板。今年入住率比去年低那么多,财务那边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谢天铭又俯身靠近,“我能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她是苏主任的亲戚。”
苏主任是办公室主任,专给社区几位大领导写材料,地位举足轻重。谢天铭和杨皓月都与他交好。
这事难办,钟笛算是被架住了。她想了又想,说:“那您让销售这边补一条收房福利吧,然后我来跟餐厅和康体部的财务报备,这样比较合规。”
“行吧。”谢天铭轻哼了声,转身离去。
没承想,下午销售部经理蒋岚亲自来问,问新业主什么来头,一来就要办六折卡,占了销售部这个月的福利份额。
吴萱萱接话:“老艺术家。”
“社区十个老太太,最少三个教授两个退休干部,剩下五个都是艺术家。”
“嗐,酸也没用,如今不就是这种风气。”
钟笛拜访完独居老人回来,听见二人插科打诨,把业主送的荔枝分给她们俩吃。
“当管家还是好处大大滴,业主今天送水果,明天送零食,听说还有业主给咱小钟介绍对象?”蒋岚故意问吴萱萱。
钟笛白了这家伙一眼,“你少打趣我,忙着呢。”
“小钟还是行哈,输得起,忍得了谢天铭,扭头工作还是干得漂漂亮亮的。”
蒋岚话音未落,杨皓月刷卡进大厅,对钟笛说:“凌程下午到,还是给他安排在309。”
“309今天被占用了。”
“谁占用了?”
“谢主管。”这话是吴萱萱接的,“他女儿来社区游泳馆蹭游泳课,借住了体验房。”
杨皓月顿时轻蹙起眉心,“钟笛,那你给凌程挑间湖景房吧。”
“527可以吗?”
“你看着办。记得加一台净化器。”
“好。”
待杨皓月走后,蒋岚冷哼一声:“凌程长凌程短,全社区都知道她急着找这块新跳板。”
“好押韵。”钟笛笑起来,又说:“有野心也不是坏事。”
“是呢。”吴萱萱附和。
“你俩怎么回事啊。”蒋岚一人送一个弹脑壳。
男人有野心就是有上进心,哪怕利用女人也不会被人诟病。此事性别互换,却会招来非议。到底不公平。
凌程傍晚才到,行李箱上放着一个食袋,是给钟笛和吴萱萱带的点心。
走到服务台前,他把点心送过去。
“多谢。”人前的钟笛总能跟他一笑泯恩仇。话落却把点心都推到吴萱萱面前。
吴萱萱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蚊虫叮咬的药膏,递给凌程:“这个你肯定没带吧,我这支是新的,你拿去用。”
钟笛看了吴萱萱一眼,头上冒出三个问号。
“多谢。”凌程学钟笛方才的口气。
“去吧。”吴萱萱对他跟钟笛做了个请的动作。
进了电梯,凌程拿出手机刷。钟笛站在他后面,一眼看见他在刷什么。
照片上的每一个钟笛都是凌程不曾见过的样子。他以前也给她买过,但是她死活都不肯穿。
钟笛不动声色,凌程突然回头,手机屏幕对着她,问:“还欠多少钱?”
跟他没关系。钟笛不说话。
“拍的挺好的,你身材几乎没变。”
“到了。”钟笛抢先出了电梯。
经过525时,钟笛看见门开着,新入住的艺术家正在搬一盆重重的天堂鸟。
“你等我一下。”钟笛示意身后的凌程。
随后她走进去,帮新业主把花盆搬运好。
“您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随便打服务台电话。门口、厨房、卧室的插座旁都有紧急呼救按钮,洗手间也有,在马桶边。”
“谢谢你啊姑娘。”
钟笛倏然怔住。
门外的凌程也放下了手机。
屋内没开灯,只有微弱的霞光打进来,钟笛盯住这位新业主的眼睛,又看她细细的眉毛和薄薄的嘴唇……
“您……您怎么称呼?”钟笛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低头。
“我叫余湘,手留余香的谐音。我是湘江的湘,湖南的那个湘江。我快五十五了,你应该叫我阿姨。”
念长句子的语气不是很像,但音色真的太像美真。
凌程看着恍惚之中的钟笛,温柔的霞光减弱了她脸上的孤独感。别说她,就连他也一瞬间彷佛回到美真还在的过去。
“您看着好年轻。”钟笛接话。
余湘开玩笑:“那你叫我姐姐也行。”说完一偏头,看见凌程在看钟笛。
“去吧,他等你呢。”她温柔地对钟笛说。
刷卡进了527后,钟笛交代凌程一些入住事项。
凌程问:“求助报警器怎么用?下拉就可以了吗?”
“嗯。”
“误触怎么办?”
“也会报警,声音会特别大,持续五分钟,会影响邻居休息,所以尽量别误触。”
“楼下的心肺急救装置你也会用吗?”
“会。”
“好,我去年才做过手术。”
钟笛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强调一遍。让香蕉转告一次还不够吗?
“一句迟到的关心也吝啬?”
“你休息吧,不打扰了。”他现在看着一切都好,迟到的关心未免多余。
“钟笛。”他叫一声她的名字。
“再见。”钟笛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