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阿姨的儿子说什么了?”沈小甜问。
“阿姨的儿子当然不愿意了,他说,他也不是一定要没人情味儿,可现在这个时代变了,市场啊,竞争啊,转型啊……”
这些词,他们这一代年轻人也都知道,老板的儿子知道,当老师的沈小甜知道,当野厨子的陆辛也知道,现在说起来,只用这些词汇,他们就知道什么是“时代变了”。
“阿姨笑,她说她开了十几年的店,啥不知道啊。你卖浆面条,他买浆面条,跟你讨价还价,这就是市场,你卖浆面条,对面卖不翻汤,这就是竞争,你卖浆面条不赚钱了想搭着杂烩菜一起卖,这就是转型……她问她儿子,这跟用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是用了这些人,她的浆面条就不好吃了么?
“那时候我也是十几岁,正觉得天老大,地老三,我在中间是个二呢,听着很多老师傅讲起老规矩,我也是不耐烦,可这阿姨一段儿话,把我说得服气了。”
沈小甜慢慢长出一口气,说:“这世上不是只有学校里能教人知识的。”
“是啊,那之后我就知道了,人人心里有本儿经,能在这世上摸爬滚打站住了的,没一个是能小瞧的。”
“然后呢?你那个朋友断了什么案子啊?”
隔壁桌儿的人走了,一个穿着红围裙的阿姨走过来擦桌子,看见沈小甜在看自己,笑着问:
“恁再来点儿什么?”
“不用了,谢谢阿姨,我是看您干活儿真利落。”
女孩儿甜甜的脸上是纯蜜一样的赞美。
阿姨一下就给哄高兴了,被喊去端菜都是笑着的。
陆辛接着说:“来来回回说了几句,她儿子急了,说要是看不上他,就别说让她接班儿的话,一群人就守着个破饭馆到老吧。他气呼呼地就要走,我那朋友就把他叫住了。”
“年轻人,你别走啊,过来过来。”
陆辛那个朋友气质温文,笑容还挺慈爱,他招招手,还真把那个年轻人给叫住了。
老板的儿子哼了一声,说:“你这老头儿一边儿呆着吧啊,我们自己家的事儿,管你什么事儿?”
“我呀,是为了这个浆面条好吃才说话,你就在这儿听我唠叨两句,要是你觉得不好听呢,反正也就耽误你一会儿,对不对?”
老板也被气的够呛,挺健壮一个妇人,一脚踩在门槛上,很有点儿不被世人所懂的孤绝。
“你呀,是误会了你妈的意思,她要给你的,可不只是这个店这一份儿产业。”
老人站起来,陆辛服了他一把,他走到馆子的门口说:
“这里呀,是两份儿家业,一份,叫自强不息,你妈妈这十几年怎么辛苦过来,你肯定比我们这些外人知道的更清楚,对不对?我活了一辈子,见过中年受挫的人不计其数,可真正能走出来的再拼出一份家业的,十个里面也不见一个,你母亲能做到,是她自强不息,这份心成就了这个面馆儿的根基,我说的对不对?”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妈这些年不容易。可是……”
“这第二份家业,你妈也想给你,就看你接不接的起。”
年轻人看着站在自己和自己母亲之前的老人,皱着眉头说:“什么家业啊?”
老人笑眯眯的,说:“这份家业啊,就叫厚德载物。你母亲的肩上担着的可不止你们一家人,这些你觉得无所谓裁掉的人,是你母亲的德行和担当,年轻人,你能接下来么?
“年轻人,你的责任与抱负,总希望父母能听见,那你母亲希望你能接住的第二份家业,不管你接或者不接,你得看见,得听见。”
沈小甜长出一口气,才问陆辛:“那后来呢?老板的儿子接下来了么?”
“我们过了几天就走了,当时可不知道。”陆辛摇摇头。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餐馆里,手里端着一盆拌好的小菜。
陆辛定睛看了几秒,突然一笑,说:
“他大概是接下来了。”
沈小甜随着他的目光去看,一下子就懂了,然后她也笑了。
陆辛再看沈小甜,脸上还是笑着的。
上午,他们两个人去逛了逛博物馆,沈小甜说洛阳是古都,来一趟总得开开眼界。
这话让来过洛阳好机会的陆辛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当然,他没忘了要捏沈小甜的脸,早上吃完饭回酒店修整的时候,陆辛特意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用了酒店的洗手液,香喷喷的。
结果他站在沈小甜的房门口,看着小姑娘打开门出来,突然就舍不得了。
香喷喷的手抬起来又放下,还问人家:
“你脸洗了吧?”
“洗了呀。”沈小甜看他这样,也想起来自己莫名其妙欠了的债,一下子就用手捂住了自己两边的脸。
还对陆辛眨眨眼:
“你不会真的要掐吧?”
这还怎么掐的下去?
香喷喷的手在空中挥了挥,最后变成了摸摸沈小甜的脑袋。
“我头发是昨天晚上洗的。”小甜老师如是说道。
陆辛用鼻子出了个气音,拉起沈小甜的手去逛博物馆。
下午四点多,两个人从隋唐遗址公园出来,陆辛就带着沈小甜去找了那个会做洛阳水席的孙光头。
“洛阳水席呢,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咱洛阳人离不来这个汤汤水水,另一个呢,就是这菜啊,是一个接一个地上,流水席。”
去的路上,陆辛还给沈小甜讲了讲这个水席的意思。
“哎哟,陆哥,我刚听你说带了朋友来,我还以为是那老爷子又跟着你来了呢,我还想呢,他岁数也不小了,还这么东奔西跑能行么?没想到……嘿嘿嘿,没想到。”
孙光头是个圆脸小眼睛,一笑起来贼贼的,他是个光头,元师傅也是个光头,元师傅那颗山东光头看着红亮有光,他这颗原产山西的光头就是小两号的圆球样子,看身材他也不是个很胖的,可就因为头太圆,总让人觉得这人肯定胖乎乎的,典型的“看脸胖十斤”。
陆辛听他这么说,看了沈小甜一眼,才说:“那老爷子早让家人接回去,这是我女朋友,当老师的,你叫她小沈老师吧。”
孙光头立刻从善如流,把嘴里“嫂子”两个字儿憋了回去,叫沈小甜“小沈老师。”
孙光头听口音也不太像河南本地人,他老家是山西的。自称是早年间家里的地被征用开矿了,他就跟着父母来了河南。
“想当初,咱也是家里有矿的人,就是少点儿设备。”
孙光头一看沈小甜就忍不住对着陆辛挤眉弄眼,揶揄之情几乎要从他的小眼儿里冒出来了。
“行了,你呀,今天安心还债吧,说是欠我一道水席,我们俩也不吃全套了,挑着你拿手的菜上几个就行了。”
听陆辛这么说,孙光头一脸失望,说:“陆哥!你居然不吃全套?我又不是请不起你!嫂……小沈老师,我是真心要招待的!你看看陆哥!”
陆辛转头沈小甜说:“洛阳水席菜多规矩多,真按照他们规矩来啊,就有个人在旁边一直唠叨,这个怎么吃,那个什么讲究……”
他这么一说,沈小甜立刻明白了,她今天可是已经看见了无数“武则天的规矩”,可真有点儿受不了了。
于是,她只是微笑。
笑得孙光头没了脾气。
陆辛开始点菜了:“牡丹燕菜来一个,这是你最拿手的,再要一个酸汤焦炸丸子,虎皮扣肉,洛阳熬货……浆面条我们早上吃过了,你就上个炒饭吧。”
孙光头还不愿意,磨磨蹭蹭走出房间,又探头回来对陆辛说:
“那我给你带子上朝呗?陆哥?”
被陆辛果断拒绝了。
“带子上朝就是他们这个水席上菜,是一个大菜再带两个,说是就是……”
“好意头对吧。”
陆辛笑着点点头。
经过这一天历史文化的熏陶,我们的小甜老师已经会自己抢答了。
洛阳水席最大的特点就是素菜荤做,比如那个牡丹燕菜,主材是白萝卜的丝儿,经历过久泡之后拍一层干粉,再上锅蒸成透明的丝缕,最后过凉水变得根根分明,看着有些像泡发后的燕窝。
上面繁琐的步骤对这道菜来说不过是小小一部分,再把处理过的香菇、冬笋、火腿、鸡丝、牛肉、黄瓜间隔铺开在萝卜丝上面,中间插着鸡蛋做的“牡丹花”,上锅一起蒸完,还要倒入熬炖了三天的高汤,让萝卜吸收其中的味道。
“这菜啊,萝卜是提前弄好的。”
陆辛吃了一口,对沈小甜说:“这是蒸熟了之后的萝卜放在冷库里,吃的时候现调制的,不过也没办法,这菜太麻烦了。”
野厨子摇摇头,又说说:
“你这菜啊,古代的时候更麻烦,蒸完了晒晒完了蒸,就为了一口萝卜。”
萝卜是脆的也是软的,还有点儿清甜味道,跟浓厚的汤底融为一体,就是吃起来你完全想不到它是萝卜。
沈小甜看着这个菜,脸上渐渐起了笑容。
“果然。”她对陆辛说,“洛阳这个地方到处都能看见渗透压的应用!”
陆辛的手又痒了,最后他挠了挠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