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陈内务带客人到了。”
春暖花开,贾闰士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正在写什么的张行,而后者赶紧盖上文书,起身准备出迎。
不过,尚未走到门槛前,他便诧异起来:“贾越呢,不是让他去接人吗?怎么是陈大头领领入来?”
“不是贾大哥带的北地客人,是陈内务带的清河客人。”贾闰士立即补充道。“在前堂坐着,陈内务说请龙头去一趟……三四个姓崔的,一个姓房的。”
张行瞬间恍然,可不是嘛,北地都来人了,近在咫尺、马上要发生大规模战斗的清河当面这里,这家人要是坐得住就怪了……再清高,最起码也得来求个平安符吧?
不懂这个,怎么从白帝爷之前一直延续到现在的?
实际上,看人家专门找了跟黜龙帮关系紧密的房氏做梯子便晓得,恐怕该懂的都懂。
一念至此,张行想了一想,便来吩咐:“谢大哥不是从西面来了吗?请他过来,还有那个冯氏出身的降将冯端一起叫来,去做陪客,我马上就到。”
贾闰士得令离去,张大龙头又回去案后干坐了一会,盯着自己的文书发了会呆,这才重新起身,乃是出了后院门,转过弯去,上了一道挨着公房的长廊,再拐进县衙前大院。
到此处,便已经闻得县衙大堂上谢鸣鹤的声音,听起来还挺快活,但张行并不出声,而是径直从侧门进入了撤了主位、摆了许多几案椅子的县衙大堂内。
入得堂上,只见除了陈斌与谢鸣鹤、冯端,负责文字工作的头领祖臣彦居然也在此处,然后一起陪着五个人闲坐,其中,两个中年人,三个青年人,全都是进贤冠、宽袖长袍,面色偏白……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总觉得为首的那个中年人似乎还有些面熟。
这些人见到张行突兀进来,陈斌几人自然是齐齐起身行礼,冯端更是惊的如兔子一般跳起来,躬身执手,不敢失了礼数……崔房五人当然晓得这是正主到了,便也都一起避席,正经躬身执手,倒是也不曾失了礼数。
张行只是给自己预留的座位旁从容拱手还礼,便顺势来问:“在下张行,诸位喊一声张三便可……不知清河何处贵客,如何称呼?”
“龙头,这位是崔肃臣,清河崔氏六房之一的郑州崔出身,族中行二,三征后弃官归家;旁边这两位是他族弟,清河本家大房二十六郎崔宇臣、二十七郎崔宙臣,还有小房下一辈的七郎崔元并;还有这位,是清河房氏十七郎房玄远……他算是帮内三位房头领的侄子。”引人的陈斌自然一一指点。“听说龙头将陵这里设行台,便往这边来探望。”
张行闻言,说是没有半点惊讶那是假的。
一个明显的问题在于,这清河崔氏主脉虽然号称六房,分布极广,但这次到底是清河本家大房小房当面遇到了事情,结果派来一个家在荥阳的郑州崔过来是什么意思?….当然,这个问题很快也就得到了解答。
“暴魏无道,打压贤良。”谢鸣鹤接过来抢先在旁言道,很显然也知道问题所在,而且表达欲过盛。“崔氏六房,只有郑州崔一房因为早年一并入关陇得以出仕,稍得延续父祖光耀……但便是郑州崔里崔二郎他父亲,一度都督六州军事,也在暴魏开国后免了要职,做了空头郡公……这一代,更是只有崔二郎兄弟三人来得及做到登堂入室,所以清河崔氏河南河北四房,多是他们往来出面。”
张行这才醒悟,却又觉得可吐槽之处太多,以至于无力吐槽。
须知道,无论再怎么造反,再怎么清高,一切底气的根源都还是透过政治权力来表达的,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家在荥阳的崔二郎替河北这里的同族出面摆事情当然是情有可原。
可反过来讲,发迹于白帝爷之前,在大唐、大周这数百年间出过十几个宰相、上百个郡守将军,号称文修天下第一的清河崔氏当然是当世顶尖世族,不然也不至于人人都要来攀亲戚……包括大魏皇室跟大魏仲姓杨氏,其实都跟崔氏有姻亲……但恰恰因为家世太高了,又是标准的河北根基,所以结亲归结亲,打压归打压,有大魏一朝,非但河北三房给压得死死的,就连早早参与关陇体系的郑州崔一房,也被明显的打压起来。
这么大排场的清河崔氏,居然只有眼前这位从河南荥阳过来的崔二郎兄弟三人拿得出手可还行?
唯独话还得说回来,被打压到这份上,却还是能忍住,行事这么统一不说还不见兔子不撒鹰,说明宗族向心力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强。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自我反动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表面上张行没有半点耽搁,只是正色来问:“崔二郎面善,咱们是哪里见过一两次吗?是东都吗?”
“惭愧。”崔肃臣平静拱手。“自二征时,在下便一直是上柱国来公帐下的监军司马,三征后,张龙头沽水杀张含,全军骚动,我才趁机弃官归家……应该是三征路上,或者是败退时在登州大营见过数次。”
居然是来战儿的监军司马,这身份出身估计跟陈斌是对等的了,张行点点头,便伸手示意,请诸人落座,自己也一屁股坐在被预留的、对着大门的这个空位上。
结合之前的拖延,很显然,这位大龙头并没有对这些世家大族子弟表演什么握手言欢之类的欲望……没意思,真没意思,对这种出身的人而言,你表演了,人家嘴上不说,说不定还心里嫌弃你手脏,
坐下后,张三郎继续来问:“大家既是熟人,就不说废话了,崔二郎,你们自是同族,替清河大小房来说事本无不妥,但你晓得清河那边情势吗?”
崔肃臣怔了一下,认真反问:“张龙头想知道什么情势?”….“从前到后按顺序来问,先问个简单的,清河诸族是怎么看黜龙帮的?又是怎么看暴魏朝廷的?又是怎么看清河郡守曹善成的?”张行脱口而对。
“张龙头,三征之祸咱们都是当事人,我就不多说了,圣人弃天下,以至于天下大乱,可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因为毕竟曾出仕为人臣。”崔肃臣明显有些措手不及,但稍作思索还是有条不紊,缓缓来答。“至于黜龙帮的诸位豪杰,我其实是非常佩服的,因为三征之后,大河两岸虽全号称是义军,但其实盗匪、义军根本分不清,尤其是张金秤这种人,就在清河南半郡随便杀人,杀得人头滚滚,谁不厌恶?这个时候,恰恰是黜龙帮为义军表率,与还是县令的曹郡守一起平定了此人,我们都是念在心……”
话刚刚说到这里,将要入巷,忽然间,一人匆匆踏入门槛内,打断了众人,却正是贾闰士,后者径直拱手:“龙头,贾大哥带北地客人马上也到了,只一位年长者,据说还是个副司命,带着两个中年人,三四个年轻人,明显都是好手,也全都是荡魔卫出身。”
张行瞬间失笑:“这倒是巧了,平日里客人一个没有,今日却贵客连番不断……诸位若不嫌弃,不妨一起迎进来,一起说话。”
说着,便兀自起身往外去迎,陈斌、谢鸣鹤、祖臣彦、冯端等人神色各异,崔氏房氏几人面面相觑,但也只能起身,随张行出去。
须臾片刻,便在门外见到了北地一行人,只见为首一人正是年纪约莫已经五六十,皮肤黝黑,眼角皱纹密布,但行走姿态来看俨然是身强体壮、修为不弱,身后几个年轻人虽高矮胖瘦不同,却也都气血充足,颇有修为。
至于几人打扮,其实与大魏本地装伴类似,但却人人佩了一把跟贾越类似的半长直刀,然后在幞头上加了个武士小冠……实际上,大唐南渡后,天下渐渐流行的小冠应该本就是北地风俗,军中流行的直刀也应该是北地常见式样转过来的……其中,那位年长者的小冠后,似乎还挂着一个白色皮毛做得什么装饰,跟朝廷里武官礼服也有些不谋而合。
见到对方年长,张行倒是客气了许多,直接下阶来握手:“敢问是哪一卫的司命?如何称呼?跟张三有没有交情……贾越或许已经说过,张三离开北地许多年,脑子还受了伤,委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贾越便欲介绍,孰料,那北地来的副司命见到张行主动来握手,便含笑上前握住,然后径直使出寒冰真气来,明显是个凝丹打底的高手,同时不耽误言语:“无妨的,小贾全都说了。”
张行面色不变,同样寒冰真气涌出,与对方在手上对抗,然后好奇:“司命这是何意?试探修为还是北地真有这个礼节?”….“都有的。”那老司命只是来笑,同时手上真气不断。“这叫坦诚相见,最好耗得双方真气全无,才好说话……张三郎尽管放开顾虑,尽力试一试。”
张行自然不客气,寒冰真气渐渐放开余地,只往手上输送不断,且越来越强,两人“交手”处,灰白色宛若实体的真气也都清晰可见。
但对方修为明显不止是个凝丹,一手寒冰真气也是深厚至极,。
而不过十数息后,试探完毕的张行干脆全力施为,对方明显也严肃起来,一时间,周围冷气与热气相交,弄得水汽弥漫,但很快冷气的范围越来越大,地上凭空出现霜花,许多人都忍不住打寒颤,只是强行撑住罢了。
又过了一会,那老司命估摸着什么,强撑着来笑,却似乎笑的更开心了:“可以了……”
张行面不改色,缓缓减下真气,二人这才在满是白霜的县衙前重新正经握手说话。
“老夫姓黑,叫黑延。”老司命笑道。“是荡魔七卫里白狼卫的副司命。”
“所以黑司命这挂的是白狼尾了?”由不得张行乱想,刚刚对拼的时候,一半眼神都在对方头上的这根乱晃的白色毛皮上了。
“不是……那是貂,跟朝廷大官帽子上的貂是一回事,或者说朝廷大官的貂尾本就源自北地传统……不过,便按照这边说法,北地七卫七镇,我也算个登堂入室的,戴了不算坏规矩。”握着对方手,黑延依旧笑意不减。“至于白狼卫,得名于白狼水,而白狼水得名于当日黑帝爷当年猎杀龙种白狼,隔了那么久,不是真有白狼的……唐时那里又在白狼水北面筑城,唤作柳城,所以柳城镇和白狼卫,便是北地东侧三卫三镇中最靠南,最方便过来的两地了,大司命也为此把这活就归到我身上了。否则,真要说亲近,还是让你舅舅过来最合适,但他在铁山卫,中间隔着许多势力和山脉,反而不方便。”
虽然早就出于好奇对北地的地理、军事、经济稍作研究,但适应了真气好多年的张行还是有一种回到当年刚刚穿越时的奇异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那位舅舅可还好?”
“挺好。”黑延有一说一。“听说你出息了,也不说要打断你腿了,但还是忧心你。”
“那我那舅舅……是什么情况?”张行终于把这话问出来了。“我只晓得他叫黄平。”
黑老司命愣了一下,周围人无论是跟出来的头领、明显警惕的崔房子弟,又或者是北地来人,包括贾闰士等亲卫,也全都愣了一下。
然后黑司命强忍某种怪异来答:“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年轻时闯荡过,然后你爹妈去后,只在铁山卫做执事,算是卫中比较出挑的,修为也高,天下动乱后……地气翻腾,他应该已经凝丹了。”….张行点点头,记下了这个讯息。
接下来,真气撤掉,两人都不谈什么私事,而贾越也继续做了正经介绍:
“除黑司命外,这两位也是执事……这位朱去疾朱执事,在白狼卫里负责对外商贸的;这位黑衷黑执事,是负责军务辅佐的;剩下这几位俱是护法,也俱是奇经修为,为首的这位叫白沛熊,看他身形便晓得为何叫这个名字,任督二脉已通,是个好苗子,另外两个是大洪小洪兄弟,大洪已经通了督脉,最后这个叫刘恩,却不是北地人,而是东境人,二征坏了事,是从东夷渡海逃到北地的……”
张行连连点头,一一记下,然后却是与那老司命一起把臂进入。
入得堂上,两拨人通了姓名来历,重新又推让了一番,到底是让老司命堂而皇之与张行并坐中央……只能说,好在撤了主位,方便摆椅子。
众人坐定,一时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尤其是两拨人各有说法。
便是谢鸣鹤也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不过,尴尬的片刻之后,张行倒是直截了当的选择了对话的对象:“老司命亲自来,必然是有教导,既然已经握手试探,便不必说虚话了……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行吧,老夫倚老卖老,先说一下……”那黑老司命得了言语,也直接去了顾忌。“荡魔七卫是当年黑帝爷所设制度,流传数千年,为此,隔着山海,外面人总以为我们是野人蛮种一般,尤其是白帝爷出来后这千年,凡事讲制度,又说三辉压四御什么的,反正是瞧不起我们,但我们既然能数千年不倒,肯定是有我们说法的……”
“这是自然。”张行面上颔首,心里却有些无语,专门开场说这个废话,不就是心虚嘛,肯定还是制度落后啊。
只不过,这话肯定也有道理,就是不知道具体原委到底是什么,估计得亲眼走一遭才能清楚。
“张三郎,我直说了,甭管你记不记得,若是不记得,还能做下这般事业,那就更说明我们是对的了。”黑老司命继续来言。“而我们现在找你,自然是觉得你是能做大事的,是能像你自家说的那样推翻暴魏、安定天下的……毕竟,黑帝爷点选了你。”
张行笑了笑,不置可否:“黑帝爷怎么点的我?”
“当日在北地白峰天池里,托吞风君点的你,一共点了五个人,死了两个,现在还剩你、贾越,还有另外一个在北地,而现在看,基本上就是应在你身上了……”黑老司命严肃以对。“你就说黑帝爷此番选的争龙之人。”
“不瞒老司命,我知道自己身上有点怪异。”张行看了眼有些紧张的贾越,并不反驳。“但是点选了又如何呢?贾越可曾跟你们说过我家白三娘和司马正的事情?”
黑老司命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说过。”….“所以天下不只是黑帝爷,还有四御,至于三辉压不压四御不说,但用辉光真气的肯定比用寒冰真气、弱水真气的多。”张行认真来讲。“三辉四御之上,还有一层天意,来讲,我不否定,甚至乐意听个清楚,辨个分明,因为的确可能是真的,但也不必一定张口甚至大张旗鼓来认,毕竟,至尊们的事情是至尊们的事情,咱们是人,人跟人有人该做的事情……你看如何?”
“当然可行。”黑老司命点点头:“来之前知道你受伤忘了事情,便想到这层了……”
“其实,本就该如此。”张行笑道。“若是至尊真能掌握一切,我便是再自以为是,不也逃不出他手心吗?甚至心甘情愿、同志同心也说不定?”
“这是自然。”老司命也再度来笑。
“那你们准备怎么合作?”张行忽然一肃。
“很简单。”老司命正色来答。“正式结盟便是……我们在北地跟七城之间相互纠缠日久,可长久以来朝廷都是站在七城那便欺压我们,现在朝廷落难,我们自然要反,只不过北地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势,还有幽州大营镇压着,也委实不能尽快撕扯出一个好局面来,尤其是眼下,便是结盟,也只能走渤海水路,联通白狼卫跟渤海郡、登州这几处地方。”
话至此处,黑延稍微一顿,语气严肃了一些:“所以,咱们要先组个船队,平日里通商、传递消息、转运物资,我不信你们不想要我们北地的皮子、铁器、战马,我们自家也想要东境跟河北的那些家什物件……这样往来几次,大宗要害货物走满了,自然就信任了,那过个一年半载,谁要援兵救个急什么的,也不是不行,何妨出其不意,来个海上背后突袭或者接应?至于说两家再进一步关系,就得等幽州大营掉了,到时候只在战前再细聊也无妨。”
一番话下来,张行只觉得浑身舒爽,远交近攻、结盟互助、公平合理,要得不就是这个吗?
于是当即点头:“好说,就这么办!咱们是要歃血喝酒,还是要指着黑帝爷立誓?还是写正经的文书?”
“随便。”黑延放松下来,格外坦荡。“要我说,都没有先卖给我们送几船漆器、陶器、瓷器、茶叶来的有用……”
“这倒是。”张行也笑。“那就这般定下?黑司命且在我们这里多待几日,走走看看,我这边文书、盟誓全都给整一套,等那边登州和渤海的海船汇集起来,咱们就一起交换文书、盟约定誓,对外公布?”
“好!”黑司马拊掌来笑。“我就知道此行会格外干脆……贾越写信过去时还有些忧虑,忧虑个什么劲?脑子忘了,那也是北地的汉子。”
“不错,我就这样的汉子。”张行笑言以对,复又去看白沛熊几人。“你们几位北地汉如何?可要学贾越这般在帮里留下?长些见识,学些东西再回去?”….几人相顾一下,白沛熊站起来拱手:“俺们几个过来就是听到北地出了个真豪杰,张三爷干的好大事,想来看看的,顺便整了艘船,护着黑司命过来而已!”
张行大喜。
怪不得黑延也没提这事,原来本就不是他的人,而且也没提什么黑帝爷点授……荡魔七卫,组织度还真够散的,还神权,怎么就几千年不倒呢?
这边说好,张行终于好像记起来座中还有几个姓崔的了,于是赶紧来看崔肃臣:“崔二郎,咱们之前说到哪里了?”
崔二郎沉默片刻,居然没有如祖上无数经典案例那般搞出点什么花招言语来,只是心平气和来答:“张龙头,你之前问我们是怎么看朝廷,怎么看黜龙帮,又怎么看曹善成的?我也答了。”
张行恍然:“哦,对,那你的意思就应该是朝廷无道,暴君无行,但你们不准备反抗,也不准备声讨;至于黜龙帮和曹善成,都算是能整顿秩序的,你们谁也不支持?是这个意思吗?”
崔肃臣沉默片刻,点头应声:“乱世之中,升斗小民,求个护身符罢了……别无他意。”
张行再度笑了起来:“可若是这般,你们求什么护身符呢?你都说了,我们黜龙帮是讲规矩的,你是荥阳人,我没记错的话,你兄长承袭的是东郡公,而我们帮内徐世英徐大头领如今正做着有实无名的东郡公……我不信你不晓得我们帮内规矩和地方的稳定。”
崔肃臣一时无言以对,但还是勉力来应:“主要是清河这里还不太清楚,而且事关全族生死存亡,不敢不来走一遭。”
“清河这里不清楚是假的,怎么可能不清楚?”张行还是摇头,却又点头。“但后半句却让人无话可说,乱世之中,刀剑无眼,我看史书,以崔氏之清,张氏之华,卢氏之实,李氏之沉,于乱世中稍有强弱之分明,也只能尽量敷衍于粗俗武夫,以求家宅安宁,这才延续至今……只不过,升斗小民四个字还是虚伪了,真正的升斗小民哪有资格说话?也看不到危险吧?此时,恐怕正在被曹善成编练城防呢!”
在几个北地人饶有兴致的注目下,崔肃臣站起身来,愈发尴尬:“时穷势穷,自保都难,委实惭愧于乡梓。”
“你也不要哭穷。”张行摆手,严肃起来。“既然黑司马他老人家开了个好头,我也不做什么琐碎事了……这样好了,你若是非要护身符才安心,我给你,亲笔文书,保你清河崔氏家宅平安……但你们须将家宅大小,仆从多少,授田分布一一与我报上来,否则我怎么知道是你家不是你家的呢?而且,最重要的是,要将多少成丹、多少凝丹,多少奇经,多少正脉,有没有宗师,都什么年纪,是男是女,哪一支哪一辈也要报上来,否则,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跟朝廷勾结,准备做内应?”….崔肃臣没说话,跟着站起来的什么宇宙早已经瞪大眼睛,然后连忙摆手:“这如何能成?”
“首先……”张行坐在那里叹气道。“你们不来,我们黜龙帮也不是会破坏生产、劫掠私财的人;其次,你们便是来了,可若是族中有什么坞堡据点,也还是一定会平掉的,高利债也一定会烧掉,官奴一定会释放掉,私奴一定会官价赎买出来,对应的,授田也要重新来授,税赋也要正常来收……但是放心,我们不搞株连,也不强迫参军做事,只是要摸清底细,这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们有什么额外索求?”
崔肃臣沉默不语。辈分稍小、年纪也最小的崔元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来问:“若房氏如何?”
张行看了一眼来做中人的那个姓房的,毫不迟疑:“一视同仁。”
崔元并瞬间哑然。
而崔肃臣犹疑片刻,到底是没再多言,只是拱手来对:“张龙头,容我等与族中做商议。”
“反正离得近。”张行笑道。“来去自由。”
崔肃臣苦笑,引得张行诧异。
陈斌终于开口:“龙头这几日忙着整军的事情,不晓得前线的样子,曹善成已经开始监视崔氏、房氏了,往来其实没那么轻易……只让崔七郎私下走一遭就好,其余肃臣兄他们留在这里住下便是。”
张行恍然,却反而觉得人家曹善成这么干没毛病……你崔氏和房氏不就是正在私通“反贼”吗?只不过没谈拢而已。
当然,这不影响他面色如常:“那正好,就留在左近看看,看看我们黜龙帮如何做事,最好能看出来些施政得失,也好帮我们拾遗补缺。”
崔肃臣拱手应声。
就这样,今日的之会面,到底是一分为二,一方痛快的不得了,另一方却又只能说是不欢而散了。
其实,与北地来人的见面也不能说是圆满,譬如贾越从被点破后就明显不安,只不过张行从听到对方也是估计什么点选后,心下对许多事情醒悟,反而懒得理会。
不然呢?还要再研究一下神学,劝对方成就心中莲花盛开?
这事还不如清河崔氏的事情要紧呢?
“他们不是想做什么大头领,那是个人的事情,这些大家族没那么夸张,也没那个本事直接管到个人行为,主要还是想要宗族特权,尤其是人身依附上的。”公房晚餐后,众人例行讨论,张行一语道破。“但河北这里,我连黜龙帮的大头领都不给门户私利,何况是他们?凭着一个姓氏,就要白占便宜?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当日我还是个黑绶的时候,江东八大家都也抄了!”
谢鸣鹤置若罔闻。
倒是陈斌,认真来答:“我待会和谢兄一起再去试探下崔二郎,这是个表面文弱,心里有丘壑的。”
“好。”张行点头以对。“来战儿的监军司马,肯定不是虚架子……但是心里也要有准备,这种世家子弟,最麻烦的就是纠结,什么都纠结,既想进取事功,留名立业,又担心会肇祸;既想安稳富贵,又不甘碌碌无为,不能掌握权柄……说白了,是家大业大惯得,真逼到急处,就一条路了,反而没那么多事。”….陈斌重重点头,似乎很认可这话,冯端也没有吭声,只是坐在角落里乱想。
就这样,且不说张行如何,只讲陈斌与谢鸣鹤离开县衙,往安排的住处去寻人,敲门之后便发现,四五人俱在,而且正在谈的火热,也是当场失笑,而谈话着也只是大笑,却没有避讳的意思……只能说,果然是世族名士做派。
陈斌想了一下,直接含笑负手来问:“诸位,你们看我们张龙头是何许人也?”
崔肃臣一声不吭。
倒是其族弟崔宇臣当场来对:“咄咄逼人、絮絮叨叨、苛刻无礼,望之不似人君。”
一瞬间,谢鸣鹤和陈斌居然觉得很有道理……可不就是如此吗?便是张行在此,怕是也要拊掌大笑,他一个穿越四年的键盘侠,要是能似人君,那可是真是天命所归了。
孰料,一旁崔肃臣反而反问:“如二十六郎所言,人君当似何?”
屋内一片沉默。
半晌,崔宇臣才试探来答:“最起码威严持重,不苟言笑,然而内里聪明,言则必中,笑则施恩海内,怒则降祸万里?”
“如是如此,我还真见过这么一位……陈大头领也见过吧?”崔肃臣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如此之人,堪称当世圣人,陆地至尊。”陈斌未及言语,谢鸣鹤先反应过来,然后忍不住大笑。“可惜,这样的圣人不能在河北作威作福,反而跑到江都让江东江西淮南动辄降祸万里了。”
崔宇臣尴尬到了极致,这才晓得,自己的理想型君王居然是那位延续了先帝打压河北政策,甚至更进一步,几乎毁了河北的活圣人。
“若是这般……二兄以为这位张龙头如何?”崔宙臣赶紧转移话题。
“依着我说,眼下局势,说什么人君太早了,而且这位龙头今日置黑帝点选为无物,明显也没有称王称霸的姿态,年纪又那么小,咱们妄自拿什么人君来说话,本身就显得不妥当。”崔肃臣诚恳来对。“至于双方谈事情,更是各有所求,且力有不同,也不必苛责。”
众人纷纷颔首。
“不过,我当日正是因为这位龙头作为才从御驾那里离职的,而且应该是前后脚顺着东境往西的,黜龙帮起事以来,我也几乎全在旁边来看……所以,我其实一直在看这位龙头举止,对这位张龙头的评价也是不少的。”崔肃臣继续来言。“譬如当日此人杀张含,内史舍人、渤海封常在侧,便朝南衙虞公来喊:‘虞公,我早说,乱天下者,必此人也’!而我在路旁,满地泥泞,潮热难耐,不禁驻足而叹:‘乱天下者,未必是此人’。”
众名士各自一振。
而话至此处,崔肃臣稍一顿,其他人也都屏息凝神:“至于今日,思索他这两年所有所作所为,所谓首倡抗魏,连乌合之众,行浅薄之信,定粗糙之政,军稍整、人稍聚、政稍平,如今沿途陇亩亦稍齐,则又添一语,那就是……安天下者,未必非此人!”
PS:大家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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