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珠停笔。
湖笔被她轻轻搁在青瓷远山笔架上。
她起身,推开朝着竹林一侧的仙鹤灵芝雕花窗。
春风入室,吹得桌案上账册哗哗作响,不断翻页。
“因为头狼也怕狼子野心,不想将翅膀给自己的孩子,让对方有可能越过自己。”她压住鬓边乱发,回头嫣然一笑,“但是这样一双翅膀,给一只病重猫儿,他便不怕了。”
阿浮似懂非懂。
即墨兰将她招到旁边来:“不懂不要紧,会帮我温酒炒豆就行。”
“先生惯会拿我开玩笑。”阿浮撅了下嘴巴,气鼓鼓的,像廊下池子里,那条被喂得胖乎的金鱼。
光是瞧着这么个单纯的人儿,洛怀珠和即墨兰就能心情大好。
单纯的人与事,谁又不喜欢呢。
洛怀珠挽起衣袖净手,对倒酒的阿浮道:“别管你那顽皮先生了,这几日玉津园大开,京中百姓皆可前往。带你去玉津园看灵犀、孔雀如何?”
小丫头放下酒壶,高呼:“怀珠阿姊天下第一好!”
“先生难道待你不好?”即墨兰撑着手往坐榻里窝了窝,手中米酒不慎洒了两滴到身上,被他随手拍了拍,信口就来了句,“我本落拓客,浊酒洒青衫。①”
念完,诗兴大发,也不比较什么好与不好,放下酒,拿起笔墨,一气呵成一首诗。
写完又将笔往青瓷水缸一丢,让墨汁在清水中晕出一团乌云,自己则卧倒坐榻,继续饮酒。
洛怀珠涂完膏脂,给他收起诗稿:“敢问大诗人,你这青衫所指为何?”
诗稿狂放,这字更是狂放,笔如惊龙舞。
“位卑微贱者如我等,尽可——”他将杯中酒饮尽,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散发出门去,醉卧天水间。②”
洛怀珠冲屋顶的凯风、清和喊了句:“看住你们先生,可别真让他醉了散发出门,一头栽进蔡河里。”
凯风和清和忍笑,一本正经应了:“是。”
“欸……”
即墨兰卷腹坐起身,想要为自己辩驳两句,洛怀珠却已将狐裘披好,捧着手炉出门去。
她对守门的齐光、既明:“你们也一起去罢。”
没把人喊住的即墨兰,也不在意,重新躺倒坐榻软枕,一壶酒一诗卷,怡然自乐。
洛怀珠他们套了马车往南走,从曲院街街南入南薰门里大街。
拐过遇仙楼时,酒旗招展,里面的羊羔酒飘出馥郁香味来。
洛怀珠让齐光停下马车:“既明,去买两角银瓶酒和羊羔酒,再添一些糕点带上。”
既明素来沉默寡言,“嗯”了一声,拿过银钱和门边酒囊,便跳下车,进了店里买酒去。
阿浮等得无趣,撩起纱帘四下张望。
“欸,怀珠阿姊。”她将竹帘和纱帘一道用手背拦起,露出一线光,“你瞧那人是不是谢景明。”
洛怀珠坐过去,顺着缝隙往外看,瞧着一个农人装扮的郎君,膝上盖着草帽,坐在黄牛拉的板车上,拿一册书翻阅。
里大街喧嚣,叫卖声与车马声混杂一片。
她们光是没事坐着,都嫌吵闹,谢景明却能两耳不闻市井喧闹声,专心静读手中圣贤书。
光是看着那挺直身板,以及不晃不动的书册,洛怀珠都能断定那便是谢景明。
尽管书册将他半边脸遮去。
今日出城的人有些多,南薰门排起长队来,一个个往外出。
洛怀珠让齐光先赶车过去排着,等既明找过来。
马车轻动,缓缓靠近,加入长长的队伍中。
队伍慢慢向前蠕动。
既明打酒回来,将两个酒囊和几包糕点往马车里放。
洛怀珠本想让既明送一囊酒,一包糕点过去,转念又想,谢景明其人,应当不会接受他人恩惠,于是便罢。
等出了城门,她们的马车更快。
洛怀珠按住茜色轻纱,透过朦胧一层帘子,与他擦肩而过。
行驶的马车,掀起一阵风,谢景明始终没有抬头,只是按住了飞起的书角。
过了护城河不远,便是玉津园。
游人甚织。
玉津园外空地,停满车马,齐光差点儿就不知将马车系到何处去。
既明素来不爱热闹,主动留下照看马车,让齐光随洛怀珠入园看奇禽异兽去。
阿浮拿出三十六骨的素面青竹伞,给洛怀珠撑上。
玉津园内,林木秀丽,除去园东北隅蓄养了各国进贡前来的奇禽异兽,引去无数游人以外,其他地方,倒是清幽寂静。
只不过园内没什么亭台楼榭,想要歇脚便只能找块林间大石头将就。
洛怀珠对看珍禽异兽没多少兴致,她小时候已经看腻,便在旁边找了个树荫浓密的地方歇息,让阿浮和齐光自己去看热闹。
两人在山居时,也惯来如此,一时没有想到有何不妥,高高兴兴便去了。
洛怀珠今日穿了一身浅黄色团花纹窄袖襦,青绿百叶长裙,方才走得身热,狐裘叫阿浮拿了,手炉也让齐光提着。
现下呆在树荫底下不动,又有些觉着凉了。
若是以前……
洛怀珠无声哂笑。
世事又哪里有如果。
她不想要将阿浮他们招回来,便起身在林间走动走动,热热身子。
园景疏阔,心境不自觉也跟着舒爽了一些。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水榭附近。
正庆幸有地方可以歇歇脚,冷不防瞧见垂木掩映之间,有两条影子从柱子后头闪出。
其中一条影子,就算隔着半池碧水,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洛怀珠紧盯着那一道影子,右手拽过旁边低矮的花木,握拳碾碎,惹了一手绿汁而不自知。
沈、昌。
她又想起雅集那日,于假山前与此人擦肩背过,她当时脑海全是自己将腿上绑着的薄刃抽出,送进对方后心的情景。
如今亦然。
洛怀珠深呼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她凝眸看去,水榭中另一人,对着沈昌卑躬屈膝,头都快要点到膝盖上了,双手接过沈昌递给他的什么东西,塞进怀里。
池子是圆池,两端花叶蓊郁,草木稠密。
洛怀珠立马决定,隐身其中,伏地缓缓靠近,看清楚另一人的长相。
沈昌其人,做事狠戾决绝,不留证据,面上又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他们在外几年,找到的都只有他手下办事不力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受害人,却无对方作恶的证据,不管告到哪里,都是无法申冤的。
而那些所谓的手下,也大都不是明面上与沈昌有过接触的人。
好不容易被她瞧见这么个机会,洛怀珠绝不放过。
最好,能顺着这人摸到沈昌和他勾结的证据,扣在手中留用。
初春万物新芽萌发,林间草木多横生枝丫旁斜逸出,勾人衣角,洛怀珠匍匐期间,被枝节划了好几次脸。
她顾不得这等小事,双眼从树缝之间透出,估摸着距离,一点点靠近。
那人的幞头下还叠上一张黑色布巾,似乎将双眉也掩盖去,瞧着脸极短,有些奇怪。
不过离得远,那人又一直低头,看得不够清楚。
她寻思着再靠近一些,便又撑着手肘,往前爬行一小段。
此时,她距离水榭中的两人,不过隔着一丛花木,一条宽阔土路,以及一座水榭。
洛怀珠屏息凝神,却不巧碰上前面不远处的香樟木换新叶,有高处的枯枝坠落,跌在她面前,发出“啪嗒”一声响。
沈昌又是个谨慎的老狐狸,当即怒喝一声。
“谁?!”
春风吹过林梢,香樟旧叶簌簌掉落,盖了洛怀珠一身。
她却半点儿也不敢动。
心里只希望,沈昌有点儿见识,知道香樟木这种树,在春日再落叶长新,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
沈昌其人一惯慎行,从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他往后摆了摆手,示意另一个人先走。
那人匆匆行了个礼,垂头从另一端的水榭长廊离开,脚步飞快。
洛怀珠无论怎么凝神细看,都看不见对方的模样。
她有些懊恼地咬了下唇,看着交叠脚步,恂恂靠近这边的沈昌,伸手摸向自己的裙摆,一点点往上拽,去拿裤腿套子里的薄刃。
倘若实在不行,她就先杀了沈昌,再揭露他的恶行。
只是那样,证据不好找,能不能让沈昌恶行现世难说,让此人死得痛快,倒是便宜了他!
裙摆刚拽到膝盖处,沈昌一只脚已踏上土路。
便是此时。
啪嗒——
一块石子砸到她面前,震得低矮树丛摇晃。
咕噜——
石子滚到她面前,摆动两下,定住。
背后,小坡高处有衣摆擦过草地,细微的窣窣声响。
洛怀珠膝盖撑地,微微躬起身。
她的左手,已贴到大腿的薄刃上,一触即发。
啪嗒——
又是一块石头,精准落在低矮花木上,滚到眼前来。
沈昌瞧着那石子投来的小坡背后,走到土路中央的脚步,停下了。
洛怀珠蹙眉。
倘若对方靠近花木,不说一击即中,起码三刀之内,取下沈昌性命不在话下。
如今两人离得远,她就算猛然扑出,对方也有了足够的反应、防备时间,短时间内要取对方狗命,恐怕不行。
若是对方大声叫喊,还会引来其他人。
届时,麻烦就大了。
她脑筋急促转动,思索应对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不用找,没有引用诗词曲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