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光

03.

连枝觉得自己就是一盏千瓦灯泡,亮得发光。她看一眼神态自如的司机师傅,不由赞叹真是跟贺辞太久,脸皮也练成了铜墙铁壁。

连枝嚷嚷:“哥,车上还有人呢,你能不能注意点。”

别虐狗啊。

车厢内暖气十足,姜离感觉从耳颈到脸颊的肌肤烧灼滚烫,不自在低下头:“你、你别乱说。”

小姑娘尖俏下巴藏在灰白撞色围巾下,丝丝缕缕的黑发勾住略红的耳垂,眼睫呈扇形垂下,乖巧得像只奶猫儿。

贺辞难得起了逗她的心思,略凉指腹摸上姜离温热耳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不是太热,离离耳朵都烫了。”

“……”

姜离自认在调情这方面,她从不是贺辞对手。

男人三言两句,稍带轻佻的语调,就能把她勾得心神荡漾。

她整张脸都要埋到围巾里去了,瓮声叫他:“贺辞。”

贺辞眉骨微抬,拖腔带调的:“嗯?”

姜离握住他手,带点警告意味的掐了下:“你别闹。”

“行。”贺辞攥住小姑娘略凉的指节十指相扣,依着她话,“都听离离的。”

前座的连枝狗粮吃得叫一个饱,开始后悔追着贺辞来接姜离了,催促司机:“赶紧开车。”

前路被车灯照亮,下过雪后的苍穹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车子飞驰上桥,姜离才认出这条路是去贺家老宅,问贺辞:“今天要回郦水湾吗?”

贺辞轻嗯一声。

姜离被他握住的手掌心生汗,内心有些忐忑。

半年前,贺辞带她回郦水湾参加贺家家宴,贺父对她态度淡然,表面对她关心的贺母转头就与贺辞道:“你玩归玩,娶妻还是得娶门当户对的名媛闺秀。”

那天是处暑,姜离却感到从脚到头的冷,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与贺辞之间是云泥之别。

贺辞察觉到小姑娘情绪不对劲,拇指安抚性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在。”

姜离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看着愈来愈近的郦水湾,也不再紧张。

郦水湾是上世纪中旬建立的老洋房,位于明城老商贸中心兴湖区。

贺家老爷子自上世纪末回国创立华御集团前身华御地产,赚到的第一桶金就将亡妻曾为供他出国深造卖出的房子赎回,又在贺辞父亲结婚后,将老房翻新重建,原本二层楼小洋房演变为现在四层庄园。

车子停在独立车库,有三俩佣人撑伞而来,毕恭毕敬拉开车门,迎接几人:“少爷,先生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

贺辞先下车,接过佣人手中伞柄,朝车内的姜离伸手:“路滑,我牵你走。”

贺家佣人皆是垂目不言,对这事司空见惯。

姜离紧张握住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从车上下来。

庭院入门距离车库有段距离,小雪撒撒落在黑色伞面,姜离用余光偷瞄贺辞,他撑着伞,伞面倾斜在她这边,手工制的西装外套被落雪染湿。

姜离唇角不禁上翘,只要贺辞心中有她,相隔鸿沟的距离也不是阻碍。

行至入门处,佣人上前接过贺辞手中雨伞,室内佣人将三双颜色不一的拖鞋摆在鱼骨纹木板上,连枝率先换鞋进去,贺辞与姜离紧跟她后。

主客厅是北欧风设计,巨大落地窗可见庭院光束下飘浮的雪花。

饭厅与客厅相连,仅隔一个石拱门距离。

长餐桌上已经用银碟摆满菜肴,贺鸣修坐在主位,宋叶丹则是坐在他左手下方位置,还有一个姜离不认识的漂亮女人坐在右边第二个位置。

连枝走到餐桌前,径直拉开椅子坐下。

贺鸣修拧眉:“连枝,你的礼仪学到哪去了?见到爸妈也不叫人。”

连枝接过佣人递来的碗筷,轻飘飘瞥了眼贺鸣修:“爸爸好,大妈好。”

宋叶丹常年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一僵,下秒变为正常:“枝枝结了婚,还是这小孩子脾气。”

连枝无语撇嘴,内心吐槽宋叶丹这变脸功夫是越来越厉害。

贺鸣修对这个连枝女儿倒不甚在意,反正已经嫁出去了。

他视线落在贺辞与姜离两人身上,语气算不上多温和:“坐下吃饭。”

贺辞替姜离拉开椅子,与贺鸣修夫妻打了招呼:“爸,宋阿姨。”

姜离也打招呼:“贺叔叔,宋阿姨。”

贺鸣修连个余光都没给姜离,宋叶丹却是亲亲热热招呼姜离:“要知道你今晚也来,我就叫厨师做几道你喜欢的菜。”

姜离见过宋叶丹真面目,只垂眸浅笑:“谢谢阿姨,不用这么麻烦。”

宋叶丹笑意和蔼:“你是阿辞朋友,难得来……”

“宋阿姨,吃饭吧。”贺辞温和嗓音打断宋叶丹的表演,又递了碗筷给姜离,低头耳语:“吃不饱,我们回去再吃。”

宋叶丹被贺辞一个小辈打断话,面上挂不住,和贺鸣修道:“阿辞当真是长大了,你瞧瞧这护短的架势,和你当年护他妈时是一个样。”

“叶丹!”贺鸣修脸略沉,缓和了语气:“你别只顾着说话,给蔓蔓夹菜。”

“蔓蔓”两字应当叫的是坐在姜离对面的漂亮女人,她忍不住朝她看去。

室内有暖气,女人身着瑰色绒面长裙,旗袍盘扣设计,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黑发拢至左肩,上翘的桃花眼勾着三分风情,眼下一颗泪痣,妩媚撩人。

邬蔓察觉姜离目光,抬眼看她,柳眉稍挑:“你好,姜小姐。”

贺鸣修做了介绍:“蔓蔓是阿辞高中同学,也是他邬世伯的女儿。”

明城邬家主涉猎文媒领域,主营的云霓风尚集团称其垄断半个时尚圈也不为过。

豪门多联姻,眼前女人又是贺辞高中同学,今晚这饭局不言而喻。

姜离贝齿紧咬唇瓣,忍住胸腔翻滚情绪,努力挤出微笑:“您好,邬小姐。”

宋叶丹找到话头,又立马开口说:“蔓蔓可了不起,初回国就担任云霓风尚总监一职,当属你们这群小辈的佼佼者。”

邬蔓四两拨千斤的笑:“贺伯母,夸赞了。”

贺鸣修温和道:“蔓蔓既然回国了,闲暇时分就多来家里玩,也可以叫阿辞多陪陪你。”

邬蔓点头应下:“好的,贺叔叔。”

贺辞用公筷为姜离夹菜,接了话茬:“我很忙。”

贺鸣修别有深意看一眼姜离,收回视线说:“再忙,这终身大事也得定下来了。”

姜离握紧筷子的指尖微微泛白,长睫垂下,咬紧唇角,垂下头,没有说话。

这顿晚饭,姜离吃得食髓乏味,到结束时也没动几次筷子。

吃完晚饭,贺辞与贺鸣修去了三楼书房商洽工作上的事,连枝把姜离带到自己房间。

连枝认识姜离是在高二文理分班,两人误打误撞成了同桌,后来姜离被贺辞领回家,关系也愈发亲密。

连枝递了一杯温开水给姜离,姜离接过后又放在一边。

连枝伸手揉搓姜离脸蛋:“姜姜小仙女,枝枝这么一个大美女在你面前,你在想什么呢?”

姜离勉强回神:“没什么。”

连枝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她:“贺鸣修和宋叶丹的话,你就当他放了个屁,别放在心上。”

姜离没开腔。

连枝:“据我了解,沈二狗他哥和邬蔓有过一段,我哥也做不出强抢兄妻这事儿。”

窗外霜雪正大,庭院光秃秃的枝桠被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袄。

姜离长睫垂下,遮住眸底情绪。

她与贺辞的距离在今夜撕开她一次次美化的假象,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

今晚这一切都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她和贺辞之间的万千沟壑,是她怎么也跨不过去的。

贺鸣修书房装潢偏冷色调,占地面积颇广,巨大原木书桌摆在房间正中央,贺鸣修靠在椅背上,目光赞赏看向贺辞:“鹿城龙庭半岛销售额比之历年楼盘销售更高,你做得很好。”

贺辞波澜不惊:“您过誉了。”

贺鸣修见他态度淡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贺辞十二岁那年回到贺家起,这孩子每一步都按着他给他规划的道路行走,除了那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沓冒出来的姜离成了贺辞完美人生履历的瑕疵,他一直都是贺家的骄傲。

贺鸣修决不允许自己最为倚重的儿子就这么被一个女人毁了。

两相安静,贺辞出声打破沉默:“我听闻政府有意开发双江新区,建设新商贸园区。”

贺鸣修看他:“你怎么想的?”

“拿下双江新区开发权——”

双江新区地处明城一环线外,二环线内,原是明城老城区,该片区老化楼房众多,却无奈东接地铁四号线头,北邻明城师范学院老校区,周边又有众多中小学,若是拿下开发权,后续利润可观。

典型的肥肉,有无数人惦记。

贺鸣修有所心动,但也持以观望态度:“这事儿先搁在一边,倒是眼下汀景镇招标已经进行到最后一轮,你得跟紧这个项目,得防着天盛地产那群滑头。”

天盛地产于前十年创立,曾在七年前仅以毫厘之差从华御嘴边夺走明城江岸广场的土地开发权,令当年为这项目劳心劳力的华御损失惨重。

工作上事告一段落,贺鸣修再次提起今夜餐桌上的事:“你妹妹都已经结婚了,你也该定下来了。”

贺辞眼睫垂下,语气淡然:“这是我的私事,不用爸爸费心。”

贺鸣修气恼:“贺辞——!”

“若无别的事,我先走了。”

没等贺鸣修反应过来,贺辞拉开书房门离开。

从贺鸣修书房出来,贺辞径直上了四楼露天花园。

明城隆冬时节,温度接近零,浅黄光束映照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贺辞眸底,他手虚拢着风点了根烟,烟丝袅娜漂浮,指间猩红的光明明灭灭。

姜离上楼来,就看见这一场景。

凛冽寒风中,男人长身玉立,身上黑色大衣仿佛要与这漆黑长夜融为一体。

贺辞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她:“离离,过来。”

姜离小跑过去,距离贺辞两三步距离时,男人长臂一伸,把她抱在怀里。

呛鼻烟味儿袭来,姜离忍不住挣扎了下。

贺辞按住她背,大手轻轻拍了下她脑袋,鼻音略重:“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姜离埋首在他怀里,鼻尖能嗅到男人身上浅淡的木调香水裹杂刺鼻的烟草味,她不知道贺辞今晚怎么了,只伸手环抱住他,轻声道:“贺辞,我陪着你呢。”

小姑娘声调软软的,还这零下冬夜里给了他一点温暖。

姜离总是温温柔柔,特别善解人意。

她才跟他回家不久,恰逢他母亲忌日,又是平扬公馆项目启动初期,董事会一群人暗地给他使绊子,令向来是天之骄子的贺辞头一回遭受人生滑铁卢。

屡次碰壁,让贺辞心交力瘁,一场应酬和合作伙伴多喝了几杯。

酒醉到家,偌大别墅漆黑一片。

贺辞也没记起家里还有个被他带回来的姜离,脱了外套解下领带,正准备解开脱掉衬衫去洗澡,灯光瞬间亮起。

他转头看去,姜离穿了条浅蓝色睡裙,赤足站在羊毛绒的地毯上,脚踝纤细漂亮。她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茫然看向他:“贺辞哥哥,你回来了?”

贺辞才恍然想起自己兴起救了个小姑娘回家养着,他轻嗯一声,又因酒精后劲儿,无力仰靠在沙发上。

姜离看他酒醉,小跑到桌旁倒了杯温开水,递给贺辞:“哥哥,喝水。”

贺辞睁眼,小姑娘白皙纤嫩的手指捧着玻璃杯,杯中水荡出涟漪,她低垂着眼,黑发垂在肩侧,乖巧得要命。

他懒洋洋的眯眼,语调闲散:“头晕,要不离离喂我喝?”

小姑娘听闻他的话,清凌凌的杏眼满是错愕,连带着手也抖了下,杯中水洒在脚边。

姜离红透了的耳朵藏在乌发下,她犹豫半天,单膝跪在沙发上,将手中水杯递到贺辞唇边:“哥哥,喝水。”

贺辞听见她声线发抖,轻笑了一声,连日来的疲惫一扫不见。

他低头喝了一口水,温热水滋润干涸喉咙,胃里的烧灼感也减退几分。

姜离咬着唇,问他:“要不要,再喝一点儿?”

贺辞又喝了两口,姜离转身放下玻璃杯。

灯光影影绰绰,小姑娘弯腰时,乌发落下,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肩颈。

他唇角稍翘,勾着尾音道:“辛苦离离了,这么晚还要起来照顾哥哥。”

姜离转身,天花板水晶吊灯光线如昼,勾出男人深邃脸庞,锋利喉结。贺辞本就生了一张好皮囊,薄唇沾染水意,颜色更艳,眼角带有酒意的红,活脱脱的妖孽。

她心脏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不…不辛苦……”

姜离虽然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却也听连枝抱怨过贺辞最近特别累。

她伸出细痩胳膊抱了下贺辞,很短暂的拥抱,带有少女身上淡淡的沐浴露清香。

贺辞身子僵硬一瞬,听见姜离甜软声音说:“贺辞哥哥,有我陪你。”

短暂的拥抱被邬蔓的到来打破,她抱肩倚在墙边,瞅着两人:“你俩温存,也得找个温暖的地方啊。”

姜离脸红从贺辞怀里离开,嗫嚅道:“我去找枝枝。”

路过邬蔓身边时,她颔首微笑:“邬小姐再见。”

邬蔓多看她一眼,小姑娘生得清丽娇俏,特别是双通澈清透的杏眼真真是美极了。

不过有点儿眼熟。

贺辞抚平大衣褶皱,抬眸看向邬蔓:“怎么上来了?”

“和你后妈聊完了。”邬蔓饶有兴致说,“我瞧你那小女朋友眉眼挺眼熟啊,跟那位有点像。”

贺辞与她擦肩而过,声音没有温度:“碰巧罢了。”

邬蔓见他离去背影,嗤了声。

是碰巧,还是刻意为之,只有当事人知道咯。

连枝早前被沈荡接走,贺辞与姜离在接近凌晨离开郦水湾。

凌晨的街道没有一辆车,黑色迈巴赫在车道上畅通无阻,直达平扬公馆。

姜离排练一天,身体疲倦难忍,在半路时就靠着贺辞肩沉沉睡了过去。

司机拉开车门:“贺总——”

“小点声。”

贺辞先下车脱下大衣外套披在姜离身上,小姑娘身姿纤瘦,大衣裙摆正好遮住她小腿。

他弯腰抱起姜离,侧头吩咐司机:“去按电梯,然后在楼下等我。”

司机点头:“是。”

贺辞抱着姜离进了电梯,等电梯抵达顶楼,他长腿迈开走进主卧,弯腰将小姑娘放在柔软大床上,帮她脱了外套,只留了内里毛衣。

一连串动作,姜离也醒了,她手臂搭在贺辞肩上,闭眼喃喃:“我自己来吧。”

贺辞用遥控器关了窗帘,低头亲吻她眉心:“今天要飞匈牙利,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姜离:“好。”

贺辞穿上大衣离开,姜离睡意全无,看着空旷的房间,又只剩她一个人。

他每次都是如此,回来不到一天,又要飞国外,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多久。

楼下司机见贺辞出来,侧身拉开车门,等他上车后,又忍不住调笑出声:“贺总对姜小姐真是一往情深——”

贺辞抬了抬眼:“是吗?”

司机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可不是嘛,我跟您这么些年,还从未见您对那个姑娘这么好过。”

贺辞是明城贺家太子爷,身边名媛千金无数,偏他独独钟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姜离,对她宠之入骨。

贺辞漫不经心地说:“闲来无趣,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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