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李珑宥分神之际,崔灵蕴迅速挣开他的怀抱,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了崔炤。
石栏上血迹斑驳,在火把映照下泛出诡异的艳色。
崔炤一头扎在血泊中,早没了声息。
她心胆俱裂,先扈从们一步扑了过去,跪在他旁边想摸腕脉,可双臂重逾千斤,竟是怎么也举不起来。
有人将他翻了过来,探了鼻息和心脉,大喊道:“主君,还有一口气。”
“来人、来人……”她转过头,失控般尖叫道:“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时,浑身陡然一轻,她话未说完便往后倒去。
李珑宥俯身将她揽住,低声道:“不用装晕了,我既答应放你回去,就绝不会食言……”
当他想扶她起来时,却觉得臂间重量远胜于之前,纳闷道:“这回真晕了?”
低头去看,就见她额上冷汗涔涔,双眸紧闭虚弱至极,他心头大骇,不觉倒吸了口凉气。
若一夜之间崔家父女皆殒命于此,那他可真就闯了弥天大祸。
父亲在信中三令五申,叫他虚张声势向天子施压,由天子下令杀崔炤,而他手上不能沾染崔炤的血。否则崔炤舍身成仁,做了天下士人的楷模,李家可就要世代遭受口诛笔伐。
三妹也拜托他设法逼天子废后或赐死皇后,为她扫清入宫的道路。
可他行伍出身,实在不了解士大夫阶层,尤其是这些御史,各个铁骨铮铮,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面不改色。难怪李家就算权势滔天,却仍旧在这些人手中栽了个大跟头。他们身上有种看不见的力量,一人胜过千军。
和他们比起来,萧宝璋简直不是人。
他不出面也就罢了,大不了耗一天,砍他十几二十个崔党,用血腥恐怖来摧毁对方的信念,瓦解对方的意志。等关键时刻父亲回京收拾残局,爷儿俩演场苦肉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谁能想到萧宝璋竟让皇后出头,他也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就这样一个阴损薄情的软骨头,自己风华正茂的三妹,却心心念念要嫁给他,这世间还有天理吗?
如今他得食言了,他对崔灵蕴下不去手,也绝不容许别人对她下手。
“去把太医署的人全带过来,快去!”他将崔灵蕴抱起,疾步往前殿奔去。
前殿为未央宫大朝正殿,建在一座数丈高的巨大台基上,须得攀上长长的台阶才能上去。
许是太过颠簸,她中途幽幽醒过神来,看到他时大为震惊,拼力推拒了两下,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再次失去了意识。
李珑宥心头一悸,慌忙停下脚步,好声安抚道:“别生气了,我这就让他们带你回去。”
他折身步下台阶,看到远处的御道上一群人抬着架云凤肩舆过来了,心下稍安。
可看到她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容,却又愧悔交加,胸中隐约泛出一缕痛楚,沉声道:“那群龟孙子不值得你卖命,你千万不要死,你得好好活着,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补偿。你若死了,我可就不认账了。”
高岑说得没错,他行事的确过于下作,可对付崔炤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只能行非常之法。
但还是失算了,他并未将皇后当做皇后,只把她当做任凭自己处置的女儿,皇后受辱他不会痛惜,也不会与天子心生嫌隙。
君不像君,父不像父,如何却要臣子遵守规则?
他身为男儿还可以反抗,可天下无数像她这般的弱女子,就只能被迫赴死吗?
这世间的规则都是狗屁,上下不公,男女不公,总有一天他要砸碎这些无形的枷锁……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肩舆过来了,有位神情慈和气宇非凡的老宦官上前见礼,不卑不亢道:“鄙人乃是椒房殿大长秋,奉命来接皇后回宫,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李珑宥见他颇为面善,便将人交还给他。
夏侯伊将神志不清的崔灵蕴背至肩舆前,几个小黄门一起将她放置好,候在一边的太医齐齐上前诊脉。
“呕血鲜红量多,来势急,舌质红绛,脉弦数……”
“肝火横逆犯胃,致胃络损伤呕血。”
“肝郁胁痛,怒伤呕血,用旋覆花汤。①”
……
李珑宥总算听懂了几分,不禁啧啧称奇,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女子,气性竟如此大?
另一边的太医给崔炤简单的包扎止血,说是伤势过重,不易搬动,问他如何处置。
他沉吟道:“就近抬去太医署,寸步不离地守着,不可再有差池。”
众人应声,寻来工具将崔炤小心翼翼地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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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梦纷纭,无休无止,崔灵蕴醒过来时,只觉浑身无力,疲乏至极。
天色半明半昧,帐外依稀映出一个熟稔的身影,她张了张嘴,尚未开口便觉胸胁胀痛,不禁发出一声轻呼。
那人迅速起身,挂起帘帐惊喜道:“娘娘,感觉如何?”
崔灵蕴勉强笑了一下,微微摇头。
夏侯伊转头招呼了一声,趋步过来探视,面上满是关切之色。
“夏侯,”她喉咙干涩,声音粗哑不堪,“几时了?”
“后日就是端午了,”夏侯伊神色和蔼,若无其事道:“姜女史带人为您制了新的夏衫,您可得快些好起来,到时还得领着众妃驱邪避五毒呢!”
竟已过去三天了?
“我父亲……”她喘了口气,询问道。
夏侯伊言辞闪烁,含糊道:“在太医署将养,您别担心。”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她清了清嗓子,望着帐顶交错的凤穿牡丹纹样,幽幽道:“梦见嬢嬢在偷偷教我绿腰舞②,父亲突然回来,气势汹汹地打了她,并责骂她会将我带坏。他俩关起门来吵架,我被婢女带回去睡觉,等我醒来后嬢嬢就不见了。”
她咳了一声,眼中渐渐氤氲起泪花,激动道:“我到处找她,可怎么也找不到,我以为我找了十年,却原来只是一场梦……”
“您恨她吗?”夏侯伊眼含悲悯,轻声问道。
她侧过头去,幽幽道:“如今不恨了,她离我而去,定有她的苦衷。父亲说她死了,我宁愿她活得好好地,哪怕把我忘了也无所谓。”
她苦笑了一下,转过来道:“若陛下是盛世天子,那我做了皇后,我的生母也应受到封赏吧?可惜我……”她突然顿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夏侯伊忙扶住她道:“娘娘,您怎么了?”
“这是……昭阳殿?”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环顾四周道:“我们回来了?陛下呢?他有没有来看过我?”
夏侯伊眼眶一热,悄悄抹了抹泪,“陛下龙体欠安……”
她无力地躺了回去,徐徐抬手道:“不要骗我,他不会再来看我了。”
夏侯伊正待安慰时,姜兰雪领着一队宫女鱼贯而入,进来侍候她洗漱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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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昏睡了三日,精神依旧倦怠,姜兰雪带人侍候她沐浴,期间不住地偷眼去瞟,见她身上并无暧昧痕迹,心下疑窦丛生。
等到出浴后,她单独留下替崔灵蕴擦拭湿发,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时,崔灵蕴却率先发问了,“你们是不是都以为那狗贼把我怎么样了?”
姜兰雪面色一红,忙摇头道:“哪里的话……”
崔灵蕴将脸埋在臂弯,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吗?”
姜兰雪忸怩道:“这……我并无兴趣,只想知道那个姓李的真的身高八尺、腰阔十围、力能扛鼎、杀人如麻?”
崔灵蕴却笑不出来了,叹道:“等有一天,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姜兰雪忙不迭摇头,“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他。”
她顿了一下,俯身过去轻轻搂住崔灵蕴的肩,由衷道:“阿蕴,委屈你了,那天若非你……我阿耶就死定了。”
崔灵蕴抬起头,回望着她感激涕零的样子,轻声道:“不要觉得抱歉,我并未牺牲什么。”
姜兰雪立刻坐直了身体,讶异道:“什么?”
崔灵蕴重又把脸埋进了臂弯,闷声道:“他不正常……”
“这话怎么说?”姜兰雪心头狂跳,强行按捺住兴奋,佯装平静地问道。
崔灵蕴顿了一下,重又回过身,眼神古怪的上下打量着她。
姜兰雪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整了整交领。
“你说,我的身子是不是不好看?”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姜兰雪忍俊不禁,支支吾吾道:“谁、谁说的?你怎会……怎会有这种想法?”
她懊恼地红着脸,压低声音道:“那个狗贼强令我宽衣……看过之后就跑出去卸甲了,我还以为他要行禽兽之事,可他竟然……”
“什么?”姜兰雪迫不及待道。
“他亲自弹琵琶,让我跟着节奏跳舞,若踩错一次节拍,他就要杀一个人。他一遍一遍地弹,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跳,到了后来……累得手指都快举不起来了,只能求他停下……”她像是回忆噩梦般,满面恐惧道。
“这……简直禽兽不如啊!”姜兰雪深表同情,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跳舞的时候可有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