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冬君心情很复杂。

在“秦月夜”中,玉龙之下,是玉龙的两位不入名册的弟子。而在两位弟子之下,便是“四季使”。

春暖夏凉,秋收冬藏。身为“四季使”之末,冬君不只见过楼主的弟子雪荔,更凭着偶尔的会面,认为自己了解雪荔。

毕竟有什么难的呢?那位小娘子,其实不像世人臆想的那样可怕。她乖戾却安静,什么时候都不会任性不会发怒。这样的少女,独来独往,少言少语,言行怪异惹人发笑,她是跟在玉龙身后的小尾巴。

小尾巴不像宋挽风一样长袖善舞,不像宋挽风一样颇能震慑楼主杀手们。她强悍的,是武功。但是玉龙楼主很少让雪荔跟楼中人一同行动,楼中人大都知道雪荔武功高,具体有多高,大家并无概念。

冬君其实没有厌恶她。可她为什么要杀玉龙?

“秦月夜”是玉龙楼主一手创建的组织,玉龙创此楼三十年,便让此楼成为北周朝堂安在江湖中的一把刀、一条暗线。若没有玉龙,“秦月夜”不会存在,杀手们亦会如奔逃恶犬般为人唾弃、居无定所。玉龙给了他们一个家,他们誓死为楼主效力。

而今玉龙死在“无心诀”下。

这世间,连宋挽风都没有习得“无心诀”的精髓。除非雪荔能证明世上存在除了她以外的“无心诀”大成者,世上除了她还有人能杀得了武功高强的玉龙,不然“秦月夜”必千里追杀她。

何况,雪荔没有向他们证实的意思。

事发后,少女转身便走,对玉龙之死不置一词,更是一滴眼泪也不掉。她除了说一句“我没杀”,既不愤怒,也不好奇,更不关心。

宋挽风去执行他们皆不知的特殊任务,不在楼中,无法在其间斡旋;雪荔的冷漠,点燃了楼中人的怒火。“四季使”之首春君如今为“秦月夜”代楼主。春君配合北周南下和谈之余,亦发出追杀雪荔的命令。楼中人没有异议。

冬君在南周的建业城中忙碌和亲护送之事,闲暇之余,若有机会,她亦想配合春君捉拿雪荔。

可是、可是……春君没告诉她,雪荔不仅武功高,还是个有脑子的高手。

雪荔住在“春香阁”中,让冬君召那些平时没怎么见过冬君的杀手回城。雪荔重新拟定护送和亲行程的杀手们的名单。

她不好奇北周朝廷为什么要让江湖势力参与其中,她只要保证这些护送出行的杀手们,平时没有机会见真“冬君”。

冬君真正的心腹,在这几天被排斥在外。平时得不到机会的杀手,开始露面。

雪荔将冬君私下关押起来,每日只吊着此女一口气。待自己扮作冬君护送和亲使出城之际,雪荔会安排一个镖局护送一箱珍品出城——真冬君会被她藏在箱子里。

到那时,追杀雪荔的人,会被镖局的势力引走。

而等真冬君脱困、证明护送和亲一行出错的那一天,雪荔相信自己已经摆脱护送和亲之事,远离了他们。

到那时候,天地浩大,或许她无路可去,但师父既将她除名,“秦月夜”便不会是她的归宿。

这几日,雪荔重新戴上斗笠,一边教这些杀手们习惯自己,一边解决掉那些生出怀疑的杀手,借助真冬君来让“春香阁”臣服自己。

她有条不紊。

她确实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但她其实可以看出他人的情绪。她不理解,但她能看到。这是师父长年累月对她的训练,师父既要她无情,又要她知情。

她本应是“秦月夜”最好的一把刀的。

可惜师父不要她了。

算了,这些多想无益,离城之事更为重要。

天穹像薄透的青玉卵石,而太阳像一团晕黄的蛋。

真冬君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闺房中常日昏迷,假冬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湖泊边的石凳上,监督院中的杀手们训练——她告诉他们,谁打赢,就有资格跟她一同离开建业,护送南周小公子去北周。

“春香阁”作为一个暗点,在最近之前,都要隐藏自己不为人知。楼中的年轻人自然很久没回北周了,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冬君看到自己的实力,挑中他们一起走。

他们偶尔瞥目,看到光线从柏木缝隙间漏出,湖泊畔,少女天青色的窄薄罗衫贴靠古树。斗笠细纱曳地,天青色和树影绿光相融,冬君是如此神秘而皎洁。

刀剑碰撞声中,雪荔掀开斗笠一角,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照出来的人像。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高兴。

她扯扯嘴角。

她再告诉自己:伤心。

她将嘴角向下弯了弯。

这些有关于喜怒哀乐的练习,只是为了让她更好地融入人群。但雪荔对这些兴趣不大,或者说……她如今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她只是打定主意出城,打定主意活下去。

雪荔在心中重复:宋挽风担心我,师父担心我。

每念一遍,多些力量。

想到宋挽风和师父,雪荔心中总是浮起些雾气一样的迷惘感,总有一些冲动藏在那些雾气后。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反应,可她努力了又努力,脑海中思绪如死水,仍是半点波澜也不起。

好无趣。

雪荔努力了一下,从怀中掏取出那本《雪荔日志》。实在没有兴趣时,她便想在这本书页上写点什么,试图从文字间找到些动力。

不过这一次,雪荔抱着自己的小本子,沉默了很久,也想不出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值得记下来。

她最后一次记录,还停留在“遇到一个怪人”上。

院中打斗的年轻人们,余光看到假冬君在湖畔坐了很久很久,腰杆挺直屏息凝神,大概是练习什么内功吧。

好努力。

他们听说冬君是因为懒怠,才被撵出北周,派来建业布置情报。没想到最懒的冬君都这样刻苦,真不知道其他“四季使”是何风采。

院中人各有各的畅想时,一道疾行而来的马蹄声到了阁楼前,带着消息而来的骑士解救了他们——

“报冬君,北周大人们召您,三日后将由‘秦月夜’护行和亲小公子,返回北周东京。”

雪荔抱着自己的日志本,闻言振作:出城的机会,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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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建业宫城玄武门前,北周使臣和南周大臣一同观礼,看“秦月夜”护送南周小公子启程。

旌旗猎猎,氆毯一径陈到龙阶下方。

北周和南周也许私下达成了更多的交易,但明面上,照夜将军在川蜀失利后,北周只要求小公子北上和亲,参与太后的寿辰,到北周做质,再不归南周。

“秦月夜”出行的人数十,早早随他们的领袖假“冬君”,一道等候在丹墀下,等着面见光义帝,带走小公子。

他们不知道,隔着几条街几道墙,真冬君昏迷,被装在一箱匣中。这箱匣会在城门开后,由镖局送向与和亲团相反的方向。建业城外的“秦月夜”追杀者,会在一条条线索下,误以为他们追杀的人借助镖局脱困,他们会朝镖局追去。

此时此刻,通往御街的皇城玄武门下,雪荔思考自己是否安排妥当。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车驾队列前,听一个派来的北周使臣小声和她交代:“后面的路,就是你们的事了。陛下将护行要事交给你们,你们可不能让他失望。”

雪荔颔首。

她一言不发,使臣抬头瞥少女那蒙住周身的雪白斗笠一眼。

使臣心里再次嘀咕陛下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秦月夜”这样的杀手组织做,却不让朝廷出马。

他不放心地提醒道:“你既然已经露面,就不要再戴斗笠了。我们身在建业,总得顾忌南周的皇帝面子。”

雪荔懂事地抬手,欲摘斗笠。

北周的使臣在雪荔耳边喋喋不休,雪荔心知他已相信自己是真冬君,只是不信任“秦月夜”罢了。反正认识真冬君的人,已经被她收拾妥当了,不会在今日出来添乱。而今日她若藏头藏尾,难免让人怀疑。

使臣:……没听说冬君是哑巴啊?

他正要再交代,忽见那正要将斗笠交给旁边侍从的雪荔侧头,朝一行缓缓入宫门的马车看去。

神龙殿肃穆庄严,一轮红日从檐角升腾。伴着马车轱辘的碾压青砖声,雪荔听到了车中一些细碎的声音——

一道少年声无奈又大咧咧:“公子别睡了,快醒来啊。今日是你和亲出行的日子,咱们不能让陛下久等啊。”

另一道少年声含糊:“粱尘,让我再睡一会儿。毕竟我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啊。”

少年侍卫好无语:“你哪来的脸说你殚精竭虑啊?你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玩。你昨晚天未暗就关门去睡了啊。”

车中侍卫似乎在和他的主人拔河,雪荔听那两道声音越来越耳熟,心中渐生起些迷茫困惑。她觉得自己一定听过这样的声音……

她还没想到时,一侧的内宦扬高声音:“公子到——”

站在雪荔身边的北周使臣踮脚眺望:“小公子来啦?南周这位小公子金贵得很,我在建业待了这么久,都还没见过。”

那行入宫门的青蓬金盖马车停下,车夫跳下,车帘掀开。

先是一个抱着剑的黑衣侍卫从车中跳下,再是一个身着杏黄色武袍的少年侍卫硬是拖拽着一个人从车中出来。

日光落在车帘上,打出几道斑驳的光影。

飞掀的帛纱后,雪荔眼尖地看到被侍卫拖着的少年郎君锦衣玉袍,发冠两侧垂下的描金发带镶嵌珍珠,与他那乌黑蓬松的发丝缠到一处。发丝贴颊,少年郎君正手托着脸,靠着车壁睡得香甜。

日光晃悠照在车壁竹帘上,托脸而睡的小公子不肯睁眼,他皮肤白皙剔透,唇齿鲜妍好看,嘟囔着和侍卫笑叹:“催我的人是小狗。”

是他。

雪荔眼皮一跳。

马车旁的粱尘叫道:“不催你的人是助纣为虐!阿曾,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帮我一起哄公子啊。”

阿曾很有自知之明:“没人叫得醒赖床的伶牙俐齿小孔雀。”

粱尘左右看看,想招呼人帮他一起哄公子。不远处,他看到了北周那一行人,还有“秦月夜”的杀手们。他目光一亮,正要细看,雪荔刷地一下将斗笠重新戴回去,遮住了自己的容貌。

北周使臣:“……?”

雪荔语调平平地发表狂妄之言:“为何要顾忌南周的面子?手下败将,不值得我摘下斗笠。”

北周使臣差点背过气。

他正要训斥“秦月夜”的多事挑衅,声音嘹亮的内宦忽扬起拂尘:“陛下到——”

卤簿仪仗浩荡,龙墀前树立数把青凉伞。长风猎猎,吹得雪荔斗笠白纱飞扬。

神龙殿庑前,呼呼长风打在深青色的凉伞与御旗上,南周臣僚冠冕朝服,肃脸拱袖鱼贯而出。他们跟随玉辂,如疏星伴月,林林待候于宫门之次。

北周使臣眼尖地注意到,乌泱泱的臣属中,南周宰执陆相不在。

恰时禁卫甲胄执戈,声震寰宇,在北周使臣面前高呼:“恭迎陛下!”

仿佛望不到头的卤簿后,珠帘卷起,玉辂车辇下压。南周光义帝着通天冠服,佩白玉玄组绶。他自辇中走出,一派庄肃。

癸未年二月末,春日融和,宝车垂络。光义帝亲临神龙殿玄武门,送幼弟和亲。

太热闹了。

被粱尘扶着的林夜听到各式声音,知道大势不容拖延,懒觉是不能睡了。他努力自我挣扎一番,睁开了眼。

在看到光义帝前,他先看到了挡在身前的“秦月夜”和北周使臣。

林夜目光本随意瞥过,却在看到一道熟悉的白色纤影后,目光慢吞吞地重新飘了回来。

咦?

怎么回事,确实有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