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意识渐渐清醒:“……”
不听解释,以为只她一人奇怪;一听解释,原来她眼中的大家都挺奇怪。
林夜揉着脖颈,老人挪步般蹭到床沿边歪着,好让自己舒服些。
平心静气,养精蓄锐。嗯。
他暂时不探究雪荔口中的甲乙丙丁是何人,他脑中转得飞快,判断如今情形。
等等,冬君说她自告奋勇,来照顾他。
她,照顾,他?
为什么?
林夜心中这样想,口上便也吃惊地问出来。而坐在角落书桌旁的斗笠少女起身,魅影一般飘到床边。
林夜手扣床沿,提防她的发难。
但是雪荔只是立在床侧,从怀中掏出一物。
林夜体弱,她那物件一取出,浓腥感扑面而来,他侧过脸便想呕吐。鉴于他许久未曾用膳饮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林夜受到惊吓,嫌恶闭眼:“拿走拿走。”
雪荔可不惯着他。
这本就是他造成的结果。
而且他脸颊与唇瓣都很白,长发乌黑贴着颊,闭着的眼睛上睫毛轻轻颤抖……他的表情好丰富,想必情绪也丰富,与她这样的人太不一样了。
雪荔并没有什么对他人的好奇心。
她只是对情绪多的人会多看几眼,觉得他、他……她将他归为“怪人”。
“怪人”林夜一边忍受身体本能的反应,一边忍受雪荔的死气沉沉:“你的血弄脏了我的书册,侍卫甲说你有药粉,可以把血擦干净。”
林夜掩口欲呕的动作停住了。
他从袖下抬起一双璀璨无比的黑眸,水润明亮。那双眼中有了丝丝笑意:“这就是你照顾我的真正原因?”
雪荔:“嗯。”
林夜控诉:“你好寡情。”
雪荔继续“嗯”。
林夜便想了想,很有架子地挽好袖子理好衣襟,朝后面的床架一靠。
他虎着脸仰身,拿乔了起来:“我确实有这种药粉。可我如果不想拿给你呢?”
雪荔心想:好奇怪。你弄脏的,你不补偿?
林夜理直气壮:“如果我就耍赖使坏了,你怎么办?”
窗外一点星光透过窗纸缝,跳着光,落在少年的眉眼上。
旁的恶人这样做,显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但是林夜面容气质清透,人又年少,他这样做来,不说雪荔本来没情绪,就算她有情绪,她恐怕也不觉得讨厌。
雪荔盯着林夜。
宋挽风教她,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很多,许多道理都是没有道理的。遇到这种人,不必拿世间规则去衡量。
雪荔不急。
他不肯,她杀了他和所有人,为《雪荔日志》报仇便是。
师父说,人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雪荔日志》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他们弄坏了,既然还不回来,以命偿还也使得。原本这里的人很多,雪荔懒得一一杀过去。可若是真的杀,她定好计策,并不是完全没有执行成功的可能。
雪荔陷入沉思。
林夜哪里知道雪荔已经在考虑如何杀人了。
可能是隔着一层斗笠薄纱,林夜无法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传达过去。那少女木愣愣地站在原地,压根领会不到他的想法。
林夜好着急。
林夜提醒道:“你要是好好照顾我,对我好的话,我就把药粉给你用啊。”
这么简单?
雪荔衡量了一下杀人和照顾人需要用的力气,那还是照顾人简单。唯一的问题是——
雪荔:“我不会。”
林夜一怔。
“秦月夜”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会让一个少女连“照顾”人也不会?
林夜快速笑起来,热心道:“我教你。”
他一本正经:“首先,冬君大人,我醒来后和你说了这么多话,口渴极了。你应该喂水给我喝。”
雪荔不是一个合格的照顾者,但她是合格的杀手。她目光随意将这破旧屋子逡巡一番,便找到了林夜那两个侍卫走前留在桌上的茶壶。
那二人原本是不放心她照顾病人的。但是一则雪荔自觉自己很热情,二则他们一个崴脚一个要养鸟,良心都不太多。他们又觉得冬君不会伤害公子,就把小公子交给了雪荔。
毕竟,昨夜夜袭事件中,是雪荔护着晕过去的小公子全身而退的。
此时,雪荔从茶壶中倒了杯茶,重新回到床边。
她把茶杯放到床边。
林夜装晕:“哎呀,手好疼,怎么办?”
雪荔:“砍断手。”
林夜吃惊睁眼:“我开玩笑的呀。”
雪荔:“我也是开玩笑。”
林夜一愣后,他唇角一撇,半是责备半是笑,眼睛轻飘飘掠过她:“吓死我了。我心脏弱小,吓坏我了,你可是要赔的。”
雪荔提醒:“你还没赔我的书册。”
林夜脸颊一红,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逃避感。他挪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水呢?哪个好心的人喂我喝水呀?我要渴死了。”
雪荔确定了。
他是真的,有她不理解的一些奇怪处。
他和旁人不太一样。他的语气、动作、眼神、表情,时时刻刻,好像都在跳跃一样。从建业城初遇,他剑走偏锋,总是在她死水一般的心湖中溅起涟漪,让她注意到他。
这是什么?她不觉得这有趣,可涟漪到底是涟漪。
雪荔盯着他半晌,在林夜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她捧着茶盏的手递来,当真是要喂他喝水。
林夜弯起了眼眸。
他要求不高,见她伸手便不动了,他便自己蹭过去,弯下头颅,唇递到那破旧的有裂缝的茶杯边缘。
他昔日饮用的茶盏不是琉璃杯便是玉石杯,和此时的粗糙瓷杯不一样。但他丝毫不嫌弃,如同小鹿饮水般,努嘴抿住茶盏。
雪荔低头看他浓长睫毛,柔白颊畔,乌黑碎发。
林夜:“你手弯一弯,把杯子倾一倾。哎是朝我倾,不是朝你倾……终于喝到水了,我好感动呀。”
他嘀咕念:“多了多了,我喝不下!把杯子往后倾一倾。你有点笨,不过很好玩,我不嫌弃你。”
水液从他下巴朝下滴,落到褥子上。
雪荔有一瞬精神紧绷,手控制不住地一颤,以为自己会迎来惩罚。但是林夜只是抬起漂亮的眼睛,疑惑地看她一眼,又耐心指导她怎么挪杯子,好让他更舒服地喝到水。
如果是师父,一定会惩罚她。
可是师父已经死了。
她不用怕任何责罚了。
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像师父那样,在她贫瘠寂寞的世界里,走来走去了。
雪荔低下头,不知道这应该是怎样一种情绪。
林夜又提出要求:“你要安慰我。”
雪荔:“我不会。”
林夜便一边就着她手喝水,一边现场教她:“你就说: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累了,我很心疼小公子。”
雪荔鹦鹉学舌:“小公子受苦了,小公子受累了,我很心疼小公子。”
林夜:“我会保护小公子。”
雪荔:“我会保护小公子。”
林夜:“为小公子的安危牵肠挂肚。”
雪荔重复。
林夜:“时时刻刻不离开小公子身边。”
雪荔顿住。
雪荔:“我做不到。”
林夜:“……”
雪荔质疑:“你是趁机偷换词,试图把‘安慰’变成‘宣誓’吧?”
林夜脸红。
他嘀咕:“做坏事被发现了,怎么办?”
雪荔垂着的眼睛,恰好和林夜悄然抬起偷窥的眼睛对视。
林夜怔住。
雪荔无话。
寒夜寂静,暗室独处,少女耐心地喂少年喝水。雪荔感受不到什么,但林夜与她再次靠这样近,她又不说话,他感受到一种突兀的尴尬与不自在。
林夜睫毛颤得厉害,就着她的手,快要喝不下去水。
他脸颊一点点泛红。
索性屋中只有他一个正常人,另一个感受不到古怪。
这般煎熬下,木门被敲两下后,“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粱尘轻快进来:“咦,公子你醒了啊?”
雪荔站起来。
林夜的人来了,自然不需要她了。雪荔朝外走,和粱尘擦肩时,粱尘拦了她一下,递来一物。雪荔低头,见是自己之前丢出去的匕首。
粱尘很粗心:“这是你昨天打斗时掉的武器,我给你带来了,别再丢了。”
雪荔盯着雪亮匕首。
这匕首不是她的,是建业封城那日,她劫持林夜,从林夜的马车中顺来的。
她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屋中静得落针可听,粱尘将匕首递来,雪荔垂在身畔的手指轻动,运起内功。她准备出手时,林夜在后:“冬君。”
聚起的杀气在一瞬间凝固。
雪荔回头。
屋中不点灯烛,月色微光下,她看到林夜倚着床沿,朝她笑:“我跟你开玩笑的。”
雪荔出神。
林夜顽皮又温柔,声音因饮了水而不再沙哑,变得如泉水一般清,如他这个人一般清:“我说让你照顾我,安慰我,才肯修好你的书,是跟你开玩笑的。明明是我弄坏了你的东西,我当然会无条件地补救啊。
“真是的。你怎么那么乖,那么好说话呢?好啦,我明天帮你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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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
有人用“乖”来形容雪荔。
有人觉得雪荔“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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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她只是静静地看林夜半晌后,接过了粱尘递来的匕首。
她将匕首占为己有。
她既没有动手杀那一屋子人,也没有觉得他们厌烦,想远离他们。
她告诉自己:毕竟我需要他把《雪荔日志》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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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雪荔离开后,粱尘摸摸后颈:“我刚才感觉很奇怪。你说,并肩作战后,冬君会不会对我也生起不便明说的好感啊。”
林夜慵懒道:“我刚才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吗?”
粱尘很是迷茫。
林夜鄙夷看他一眼后:“说说审问刺客的情况吧。他们为什么夜袭?”
粱尘神色便严肃起来,拉过椅子坐到床对面。
他沉默一下才说:“说出来你不信,但那些江湖人,是想救小公子脱离这和亲苦海的。”
林夜面色古怪:“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