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一行人在废弃村落休息了几日,在林夜身体好一些后,他们重新上路。他们除了护送小公子,还将刺客们带着上路,押往下一个驿站,让“秦月夜”的人前来接管。
林夜主仆三人和杀手们之间矛盾重重,吵个不停。
林夜那两个卫士隔三差五便找雪荔告状,说“秦月夜”护送不安全,小公子需要自己的人马加入队伍。
“秦月夜”这一方自然不肯。
不光不肯,杀手们也有状跟雪荔告:林夜那一方未经己方同意,审问孔老六。小公子越俎代庖,是否代表南周别有心思?
若与一群鹦鹉八哥同行,最好的法子,便是将耳朵捂起来。
随便他们说得天翻地覆,雪荔左耳进,右耳出。
这一日,因林夜又嚷着“更衣赏花”之类的要求,众人便停在一出浩荡松林外休息。用过午膳,林夜又要“小憩”,众人继续忍。
唯一的马车,隔开了林夜三人,与那些被他们押送的刺客。
雪荔靠着树干发呆,盘算林夜到底何时把书修好还给她。
她得加快进程了。真正的冬君身为四季使之一,弱于一时,不会弱于一世。真正的冬君虽被她用镖局送走,但待那真冬君脱困,一定会来寻找和亲团,甚至复仇。
“秦月夜”是师父的心血,她本能地不想和所有人动手。
一阵热风拂过,松林如涛叶摇飒飒,少女的斗笠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雪荔伸手扶自己的斗笠时,看到路前方,三个属下过来了。三个属下半途停下,商量一番后,派出一个代表来找雪荔。
又来了。
每日一告状又开始了。
未等来人酝酿出话,他先听到雪荔十分清渺的声音:“这次要说小公子什么坏话?”
被派来的人一呆,伸长耳朵偷听的二人一窘。
“冬君弄错了,我这次是有正事的,”属下甲挺了挺胸,顺便发表意见,“而且,什么叫‘说小公子坏话’?我们才是一家人。”
一家人?
不,她没有那种东西。
雪荔不言语。
甲脸色不太好,踟蹰半晌说:“我们昨夜收到了春君的最新指令。庐州‘秦月夜’新建了私密据点,我们把孔老六那些刺客扔在庐州就行。还有,春君说,若是小公子实在刁钻,我们躲远点便是。只要不招惹公子,平安将公子带回汴京,其他事不用我们管。”
雪荔意外地“嗯”一声。
这命令,有些奇怪。
他们若是远离了小公子,小公子再出意外怎么办?莫非春君希望小公子出意外?
雪荔努力从自己记忆中寻找关于春君的碎片,却只记得那是一个身量瘦高的男子。
玉龙两个徒弟,雪荔自己是个异类,从未参与楼中事务;宋挽风总是来去匆匆,完成各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任务。所以玉龙之下,真正处理楼中琐事的人,是春君。
雪荔不熟悉春君。
春君经常和宋挽风说话,从不和她说话。或许在很久之前,春君也曾和雪荔尝试过交流,只是……雪荔轻轻叹口气,在心里道:我不记得了。
诸事不上心,便诸事如逝水,逝水不沾身。
“冬君?”属下甲的唤声,将雪荔从记忆深处唤醒。
算了,春君就算要亲自来杀小公子,都跟她无关。
雪荔和属下甲面面相觑,雪荔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走,便问:“是告状要开始了吗?”
甲绝倒:“……你怎么总记得告状的事啊?我是想说,大人是否应该向春君去信,对我们行程安排做些解释?比如,临出行前,和亲队伍为什么全部换人,你得告诉春君你的考量。”
甲觉得自己这个上峰不懂人情世故,让自己操碎心。
他提醒道:“自我们离开建业,大人你从未和上峰通信过一次。我们自然知道行程忙碌,但一直不通信,春君恐会责怪。”
雪荔不通信,自然有原因。
她不了解春君,正如她同样不了解冬君。若冬君和春君往日的通信中有暗号,她却不知晓,在通信中露了馅,那就糟糕了。
时间越久,破绽越多。如今不过是靠时间拖延,等林夜修书。
雪荔便无所谓道:“你替我通信。”
甲:“啊?”
雪荔绞尽脑汁,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名字来。她拍一拍甲的肩膀:“我看好你,程甲。”
听他们说话的两个属下中的一个跳了出来:“大人叫我?”
雪荔茫然。
真正的程甲喜不自胜奔过来:“大人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属下甲脸色僵硬:“这么长时间了,大人从来没记住我的名字?”
再有另一个人恍惚问:“冬君记得我的名字吗?”
雪荔:“……”
她平静地穿过三人组,步伐加快,躲过后面哀怨目光:“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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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陆相女儿、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已经来到了玄武湖畔。
玄武湖绕着整座建业城,据查,真正的小公子居住在其西南湖心小岛上。
湖畔风景如画,林木葱郁茂盛。旅人商客熙攘往复,此地白日喧嚣声震,是闹市之相。连续数日,有神秘的贵族女郎租了不同酒楼二层的雅间,只看春景。
酒楼小二们讨论贵族女郎是美是丑时,雅间中,陆轻眉正隔着竹帘,一边沏茶,一边观望湖心岛上的亭台楼榭。
她的人手查到,湖心有不算多的兵马把守。除此之外,周遭并无兵士痕迹。但陆轻眉发现平民中,有些人总若有若无地盯着湖心岛。不知是探子,还是监视者。
无人见过小公子进出。
确实如爹爹说的那样奇怪——外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小公子纵是身体当真不好,但一个少年,从未对外界有过好奇心,想过离开这片湖吗?
她那弟弟都瞒着家人跑出去玩呢。
陆轻眉决定亲自登岛,见小公子一面。
她要想个万全法子,调开兵马和探子。且事成之后,不让人联想到陆家。
唔,湖心岛每五日有船进出,运送衣食物件。这是机会,她得想一想该怎么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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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团那里,入了夜,林夜坐在书桌旁,用浮着一层金光的药粉涂抹一本书的某页。
他心头感慨:造孽啊。
这药,本是光义帝派的神医给他的,用来祛除他身上多年打仗遗留下来的伤痕。它不光能让肌肤莹白剔透毫无瑕疵,连粗茧都能消除。
据说,一粒千金难求。
而他竟然被那少女磨得心软,把药粉用在了她的一本破书上——
一本破书!
比得上他的一根头发丝吗?
“啪——”一声很轻的窗门扣动声,林夜头也不抬,便知是谁来了。
反正,她每日见到他,都要催问她的书。而他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行人手中弄走孔老六那波人,当然也需要应对好冬君。
雪荔跳入屋中,看到林夜竟然坐在桌边修补她的书。她很满意:他终于不拖延了。
她本来都打定主意,要是今夜他还不开始,她就为书复仇后,快速离开这个对她来说越来越危险的队伍。
一盏烛火后,林夜抬起头。金光浮在他眉眼上,他像个漂亮的玉石雕像。
玉石雕像面容白净,神情肃然:“你必须知道,我为你付出巨大。”
雪荔:“嗯。”
林夜见她无所谓,不禁气馁。
他气馁时便瞪着她,眼眸圆润唇瓣微抿,恨不得拉着所有人围观他的可怜。但是眼前人的冷血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还没等雪荔琢磨出该做什么时,他已然低头。
林夜:“算了。”
他宣布:“我自己拿报酬好了。”
雪荔不解。
隔着纱布,她见这小公子迅速变脸。他一下子拿起她的书册,盖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水灵乌黑:
“你让我先修一页,我修啦。我不小心扫到了那一页的内容。我不是故意看的,但是我过目不忘。从小到大,无数老先生夸我记性好,日后必成大器。从我四岁时起……”
他洋洋洒洒开始自吹自擂。
雪荔眼花,以为自己看到一只孔雀倏一下展翅。
少女盯着他半天,在他换气时问:“你为什么不从你襁褓时开始夸呢?”
雪荔不会看人眼色:“是没想到吗?”
她语气和往日没区别,林夜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诚发问,还是挤兑他。
他被噎后,故作无事:“我偷看了那一页的东西……虽然没看懂,但你好像不生气。”
雪荔承认:“我不生气。”
林夜仍用书挡着脸,琉璃眼波光流动,噙着一丝开始跃跃欲试的笑:“那我如果乱猜,一下子猜出那是你写的札记,其实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雪荔的斗笠左右摇动,一板一眼,林夜觉得她好好玩儿。
林夜忍住心中的小痒痒,眼珠溜开:“那我要是实在伶俐聪明,一下子猜出你写的内容什么意思,又一下子没忍住,拿笔划了你的字,重新修改了一下,你也不生气对不对?”
原来有人的“一下子”,这么多。还有,你不是说没看懂吗?又懂了?
雪荔心口微动,问:“你改了什么?”
他观察她片刻,见她没反应,便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他默默把书递来,雪荔看到摊开的《雪荔日志》那一页,书页微皱,血迹被抹掉了,清晰的字迹浮现出来:
“遇到一个怪人。”(划掉)
下一行,少年郎隽逸飞扬的字迹涂抹了一长条。
字太复杂,雪荔不认识。
雪荔的沉默,好像在林夜的预料中。他热情地指着纸上的字,既好心又欠打地念出来,声如跳动的泠泠清泉水:“癸未年二月初十,建业府觉苑寺南,梦笔桥畔识林夜。”
雪荔沉默。
林夜沉默。
半晌,林夜见斗笠少女缓缓抬头。
林夜跳起,迅疾无比地抱柱挡身,大声:“你说过不生气的!你别忘了我为你付出巨大。”
雪荔与他同时开口:“林夜是谁?”
林夜:“……”
雪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