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面合围

伞状兜

八天后的一大早,齐君元来到了城隍庙门口,这时城隍庙的庙门才刚刚打开。很明显可以看出,今天的城隍庙门口比八天前更加热闹。大概是临近年关了,卖东西的想多挣些钱过个好年,买东西的也想买到些好年货过个好年。但更主要的是因为进出庙门的香客变得更多,特别是一早庙门刚开的时候。

广信这一带流行烧早香,最初时都将正月初一早上来敬的香叫烧早香。但是都集中在那一天早上的话,所有的寺庙都得给挤破。所以后来烧早香的习俗变成从小寒之后就开始,这样那些香客信徒还可以在过年之前顺便到庙里请些吉符、镇物、香烛回去,在过年时张贴悬挂、祭祖祭家神,祈求来年平安多福。但是一大早就去烧香的习俗却没有改变,因为传说各路神仙每天都要接受世人无数祈求祷告,只有大早的时候是耳聪目明的,所以只能记住最先求下的一些愿望。

齐君元随着人流在城隍庙门口走了两个来回,确定了周围没有一点异常。但是这两个来回中他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一个人,估计是因为自己没有说定具体什么时间,所以这些人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不过齐君元却清楚记得自己说定的地点是在城隍庙里面,所以在没有发现到异常的情况下,他决定先进到庙里去等候。

城隍庙里的人更多,特别是在刚进庙门的地方。因为庙门门廊并不大,进门不远就有一堵木影壁。木影壁是固定在左右两个粗大立柱上的,正面有金色“道”字,反面三清坐像。一般情况下木影壁右侧是进寺通道,左侧为出寺通道。进寺通道靠墙有雨公像,出寺通道靠墙有风婆像。但现在就在右侧雨公像的前面架起一个请香的香台,这就将进去的道路截掉一块。

过了木影壁靠近右侧阶道有个很多枝杈的铁支架,样子有些像棵矮树。这其实就是个大烛台,上面插满点燃的蜡烛,是给那些香客点香用的。而木影壁背后正对大殿的位置放了一个跪榻,这是让香客们点燃香后先拜全寺神灵的位置。这里拜完之后,再一路大小阴官、田神谷神地拜过去,直至拜到城隍老爷法座前。

齐君元不是来敬香的,但是一样被堵在了进门处的位置。当后面又进来的香客将他完全围在拥挤的人群中后,他的心里涌起一种不安。但是这不安并不明显,而且齐君元无法判断是因何而来。为了确定这种不安的真实性,齐君元随着缓慢移动的人群往请香的香台走去。

香客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带香进庙的,所以香台那边相当于是将人群分流了,显得松散了许多。另外齐君元是空手进庙的,如果不去请把香拿着会显得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让人注意到自己。于是他决定去请几炷香,那至少可以作为自己的掩饰物。同时他还想利用移动来证实周围的环境是否确实存在让自己不安的因素。

就在齐君元往香台那边移动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人群中出现了几个不正常的移动。齐君元没有转头,只是眼珠转动,朝着那几处位置偷瞄一圈。他最初以为这几处移动是范啸天那几个人,他们可能已经比自己更早地进到庙里,看到自己进来后便都想随着自己往一处去。但事实不是这样的,齐君元没有看到一个同伴,甚至连不正常移动的是哪一个都没有看出来。

这现象让他顿时间浑身汗毛倒竖,肩胛、脊背自然绷紧,就像一只发现了危险的豹子。但是和发现了危险的豹子不同的是,齐君元并没有发现危险。也正因为没有发现到危险,他才会更加的不安和害怕。因为这意味着人群中藏有和自己一样混在一斗豆子里无法辨别出的豆子,而且这些豆子已经将自己这颗豆子确定为他们的目标。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这一次齐君元遇到的不是官家捕快、秘行组织,而是真正的刺客。并且和他一样是刺客中的高手,不露声色状态下连他都无法觉察出的高手。

齐君元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这种状况下,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确定哪些是豆子,他们各自在什么位置。然后综合周围环境和条件,设计自己该采用怎样的方式脱身。至于这些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等等问题都必须立刻从思维中完全摈弃。将身心放置到最为空灵的状态,把周围一切与自己心意融合,这样才有可能夺路逃出。

首先要做的是找出豆子。想到这里时,齐君元脚下其实已经迟缓了两步,身前已经空出三四个人的空间,而后面往香台前移动的人已经在推挤齐君元了。于是齐君元借着背后推挤的力道顺势一个急冲,两个急促小步的走动,一下就扑撞到前面人的身上,同时将身体放低、回转。

由于齐君元只是看似的急扑跌出,所以后面并未太用力推挤他的人一下站住,并且背部死死抵住后面继续往前的人。这是怕发生连续的推挤,也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大力推挤,怕前面的人有什么事情发生自己会承担责任。而这样一来齐君元身前的空当变成了身后的空当,让放低并回转身体的他可以看到一个扇面范围中的情况。

闪电般的一瞥之间,齐君元确定总共有三处异动。

一处是庙门左侧往里四五步处的一个庙祝,随着齐君元身形的突然变化,一直双手合十朝着庙门外的庙祝突然往右移动两步,并且微微扭头往齐君元这边瞟了一眼。这是一颗豆子,齐君元非常确定,不仅因为他随着齐君元的动作而迅捷异动,而且因为庙门左侧是让烧完香的香客往外走的通道,一个庙祝站在这位置会影响香客走出。再有这位置的庙祝应该是送客才是,而他为何是朝着庙门外合十致意?所以这颗豆子应该是安排在那里确定齐君元进入庙中并给同伴信号的,同时还负责堵住庙门不让齐君元出去。

第二处豆子是个平常书生打扮的男子,他的异动很小。在齐君元急促动作时,书生正在烛火上点香。但是就在齐君元动作之后,他却将还未完全点燃的香头从烛火上拿开。并且身体往后挤退一步,直接把点香位置让给了别人。但让出之后却又站在原地没有再动,这样他的身前就有了一个可以随意折转的空间。而且他所处位置正好可以堵住右侧继续往庙里去的阶道。

第三处豆子的动作更小,而且是个别人很难相信的对象。但是齐君元相信这是一个刺客,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刺客。那是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粗布蓝袄,拿着一把香站在点香烛火和跪拜垫榻之间,似乎是在考虑该先去磕头还是先去点香。她表现出的唯一异常是在齐君元动作之后,既没有去点香也没有去跪拜,更没有朝齐君元这边看一眼。而是侧转身体,将一个身材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子让过。但就是她这侧转过来的身体,往前挤进可以和书生构成合击态势,往后退步,可以与庙祝构成合击态势。而这两个态势的形成,对于齐君元来讲其实已经是被困在一个伞形区域中。

这个区域中全是熙攘的人,这对于齐君元使用的武器很不利。要是在空旷的地方,无色犀筋挂钓鲲钩长距离主攻,其他种类钩子助攻,就算一个对三个高手,齐君元即便不能取胜,也是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再有齐君元不敢明目张胆地和这几个人对决,广信城中防御使刚刚被杀,临时接替的副防御使生怕刺杀针对城防有何目的,已经是将官兵派上城墙守护,完全处于临战状态。如果他们这边再一动手,惊动了官府,将四城城门关闭,那么自己几个人就无法及时从广信城出去了。一旦梁铁桥醒悟之后及时赶回,自己这几人肯定会被他从广信城中翻出来。

确定了目标,下一步就是要寻找合适的武器和条件,布设一个可以杀死或摆脱三个刺客高手的兜子。

于是齐君元重新站直了身体,他先把鞋底在地上蹭两下,好像是因为地面上有什么不平才导致他扑撞的。实际上借助这动作齐君元已经将铺地青砖的表面光滑程度了解清楚。按说这青砖铺设的地面不会太光滑,但是像这人来人往的寺庙却不一样,太多人走过之后肯定会将砖面磨滑,特别是在人们聚集的位置。比如说点香的枝杈形烛台那里,比如说跪榻前一步的范围,比如说插香的大香炉周围一圈,等等。

蹭完地面后,齐君元抬起了头,转身朝四周的人点头微笑,以示歉意。而这过程中,他已经将庙门、香台、立柱、木影壁、枝杈形烛台等物体的相对位置、角度、距离盘算清楚,还有进入人流的行走规律也了然于心。

最后,齐君元从怀里拿出钱囊,拈出一枚铜钱后很随意地将钱囊挂在了左手手腕上,就连敞开的囊口都没有收紧。

把铜钱放在香台一头的斗盘里后,就可以随便从香台上挑选自己中意的供奉香烛。齐君元放入铜钱后从香台上抓了一把佛香,这些都是用竹条裹了香料做成的插香。另外他还拿了一支蜡烛。蜡烛倒是普通的卷纸芯蜡烛,不长也不粗。

拿了香烛之后,齐君元继续随着人流往前缓慢移动,依次朝着点香处插满蜡烛的枝杈状铁支架走去。

三颗豆子没有发现齐君元有任何后续的异常,仍然以最为正常的动作和速度随着人流往里走,所以确定刚才出现的异常情况真的只是个意外。三个高手很隐蔽地交换下眼色,确定继续按他们原来设计的布局行动。

齐君元慢慢走向点香的枝杈形大烛台。但是在这过程中,他已经将那三人的所有行动都捕获在眼中。现在他急需这方面的信息,有了这些信息才能推断出对手的布局和计划,自己也才能针对他们或利用他们的意图布设自己的兜子。

庙祝的动作依旧是最大最明显的,他是在往右移动。因为有着庙祝的身份,所以香客们都主动挤让开通道让他先走。这样一来,虽然同样是在拥挤的人群里,他的移动速度却比齐君元快得多,很快就到达香台靠里的一端,占住齐君元右后侧的位置。

那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已经确定自己不去拜榻也不来点香,而是往木影壁的右侧移动了两步,那样子像是要从进来的原路退出去。但是真要退出去的话她应该往左边走才对,那边人少,而且都是顺着出庙门的人流。不过齐君元看出她往这边硬挤两步的意图,这个方向正好是在自己左后侧,而且随着后面那些自己带了香烛的香客人流,可以慢慢往自己这边逼近。

这一次书生的动作是最小的,他站在原地没动,好像在犹豫自己是该往跪榻去叩拜还是该回到点香烛台那边继续将没有点燃的香点起来。但是当齐君元站到枝杈形大烛台前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看一眼没点着的香头,微微摇下脑袋,再次往烛台这边挤来。

很明显,书生是想要挤到齐君元身边来,而且只要再有两个依次点香的让开,他的目的就达到了。随着书生与齐君元的距离越来越近,庙祝和老太太也在不露声色中加快了移动的速度。此时这三个人依旧是呈伞形布局,而且从他们的行动上来看,他们的企图是在拥挤的人群中出手,却要在大家毫不觉察的状态下就将齐君元制住。

齐君元看清了对方转移位置之后却依旧未变的布局,也从他们一起收缩布局范围的行动上看出了他们的企图。齐君元也有同样的企图,在这种人多的小环境中,在广信现在草木皆兵的大环境中,他也希望在没有什么大动静的状态下或者别人认为是意外的状态下制住对方三人。所以对方的做法和步骤也正合齐君元的心意。

杀双强

书生距离齐君元只隔着一个人了,只要齐君元旁边点香的人让开,书生就可以从他身前两个人的夹缝中挤到齐君元的旁边。庙祝也快到齐君元右侧身后了,如果齐君元和他是个老相识,他们相互间的距离完全可以探出手臂来握个手。而老太太的位置相对靠后,她那年老体衰的样子,如果挤得太猛会让目标觉得不正常。另外或许她根本就不用挤得太近。一般刺客行中的女性,特别是年老的女性,所精通的都是小巧杀技,或是使用可以在较远距离达到效果的武器。而这一切都在齐君元意料之中。

站到烛台旁边的齐君元已经在烛火上很认真地点他手中的那一大把佛香了,真的很认真。他是要将这把香上的每一支都点燃、燃透,所以那整把的佛香顶上一段其实已经全燃烧起来,形成了一朵不小的火苗。

也就在佛香头烧成火苗的时候,齐君元的另一只手将那支蜡烛扔在脚下,用脚轻轻控制住。当齐君元身旁点香的那个人让开时,齐君元将挂在手腕上的钱囊拿在了手里。而当书生正准备从两个人的夹缝中挤过的时候,也就是在庙祝距离齐君元只有两臂不到的时候,齐君元将钱囊中的铜钱、碎银全抛洒了出去。

“天上掉钱了!”齐君元抛钱的同时喊了一声。

人们一听到钱字,所有人都在那个瞬间停止了一切动作。这个暂停正是齐君元所要的,他可以将那三个点上的人定位,或者让他们的动作与周围其他人都产生差异。因为只有他们三个人的目标不是钱,而是自己。

书生这个时候已经挤到两个人的夹缝中,本来这两个人在这样用着暗力的挤入中应该顺势让开。但是就因为他们耳边很清晰地听到句“天上掉钱了”,所以这两个人的身体一下绷住,全运着力站稳脚跟抬头往上看。书生身体挤过一半,却正好被两个突然凝滞的身体夹阻住。

一个正在暗中采取行动的刺客不管身体还是神经都是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而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下的身体却被两股本该无碍的力道突然夹阻住,从大脑到神经再到身体所做出的反应是最快最激烈的。而书生此时的身体趋势已经朝前倾出,从夹缝中挤过的力道也已经使出,所以这时能做出的最快最激烈也最正常的反应就是将自己往前的力道猛然提升,迅速挤开夹阻到达自己预想的位置。

齐君元本身就是优秀的刺客,他完全了解一个刺客在这种状态下的反应。所以就在这一瞬间,他把脚下的蜡烛推到了位置。而抛出钱后收回的手正好抓住一个香客的肩膀,这个香客是夹阻书生的两个香客中的一个。齐君元单臂用力,将这个香客的身体横向拉开些距离。

所有的分析和描述其实就是一个瞬间的动作,所不同的是书生做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而齐君元做的是有意识的动作。两个动作配合之下,产生的效果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书生在猛然发力的瞬间突然发现夹阻自己的力道消失了,有一边夹阻的身体让开了。于是自己猛然间提升的力道全加注在了自己身上,让他整个人往前面树杈形的大烛台跌扑过去。

如果只是单纯的跌扑,书生凭着自身的腰力、腿力仍是可以将身体收住的。而且他已经在急促间探出一脚,这一脚足以让他在身体触碰到树杈形烛台以及烛台上任何一支烛火之前支撑住自己。问题是,他探出的这一脚踩在了一支圆滑的蜡烛上,圆滑的蜡烛加上光滑的青砖面,让他这脚只是像踩中了一片水上疾漂的浮板,根本没有着力点。于是跌扑的身体依旧跌扑,并且以为可以脚下着力稳住身形而没有采取其他方法来改变跌扑的状态,减小最终的伤害。

枝杈形的大烛台主支撑架全部弯曲变形了。但变形更严重的是书生,烛台上枝杈、枝杈上插蜡烛的铁钉全插入了他的脸面、脖子、胸部。而那些被他压断压烂的蜡烛则将最后的一朵火焰传递到他的头发上、衣服上,让他变成依旧插在烛台上燃烧的一支大蜡烛。

后面的老太太一直注意着前面的情况,虽然中间隔着不少人,但是他们之间的实际距离很近,近得可以看清表情的变化。老太太没有看到书生表情的变化,但她看到了齐君元表情的变化,那变化是非常夸张地张口喊了一声“天上掉钱了!”也就是这个变化让老太太知道,目标已经发现了自己这些人的存在,突然制造这种意外是为了脱身或抢先攻击。

久经杀局的老太太立刻缩身往后两步,这是经验,更是实战技巧。

目标抢先采取了行动,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些人的存在,并觉察到他们的意图,所以他可以抓住合适的时机实施他设想好的行动。现在反倒是设兜者这边并不清楚目标到底发现了多少,实施的计划到底是杀是逃。因此这个时候采取一定距离的避让是最为明智的,哪怕只是退后两步。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为了更多地了解目标,更好地对付目标。

当看到书生的脑袋扑闪一下从人群中失去踪迹后,老太太知道齐君元开始下手了,于是再次缩身往后硬挤着退步。刺客特性就是这样,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刺标被杀,并不会在乎同伴的失手。除非是非常有必要也是有相当把握的情况下,他们才会相互施以援手。

但是齐君元也是刺客,刺客中的高手,所以老太太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布设之中。就在老太太再次要缩身后退的时候,齐君元将手中那把佛香拿到面前,一口憋足的气朝着佛香顶端已经燃透的一段吹去。于是燃透的那一段全散了,高温的香灰、火星朝着老太太的方向疾飞而去。

而这个时候齐君元抛出的钱已经落下,拥挤着的人正设法运力推开别人让自己可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铜钱和碎银。香灰、火星飞不远,只是扑到离得最近的几个人的脸上、脖子里。但是灼烫的疼痛比针扎、刀割还难忍受,于是这几个本就在运力的人一同朝着老太太的方向避让。

几个人本就聚在一起,然后同时大力地朝一个方向避让,相互间不免纠缠在了一起,脚步变成无法控制的踉跄。这大力的踉跄推动了这个方向上其他正在运力的人,突然的大力推动改变了他们原来的运力方向,只能随着大势往同一个方向无法控制地快速踉跄。于是被推动的人越来越多,推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其实最终被推动的也就十几二十个人的样子,但是每个人踉跄中上半身的体重,再加上主动避让时的力量,综合起来都会超过百斤。而十几二十人累加起来就超过了两千斤。

老太太此时也在使着暗力往后硬挤着退步,而且已经退到了木影壁右侧的大立柱前。背靠立柱可以让她安心许多,这样至少不会被什么人从背后偷袭,让她也从人群中突然消失。

但是就在老太太后背还未贴住立柱的瞬间,前面的人像滑坡的山石一样整个推压过来。于是人群无法控制的推挤力道,加上老太太自己运用暗力往后硬挤的力道,将她生生压在了大立柱上。

嘈杂跌撞中没人听到骨骼的碎裂声,但是有人却感觉到老太太的躯体突然间变得很软,还有人清楚地看到鲜血从老太太的七窍中喷射出来。

后来人们救助时发现,这堆人中受伤的不少,但死去的却只有老太太。可能是她太过年老骨脆了,可能是因为最终的推动力道全作用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也可能是她背后有个圆形大立柱顶着,所以脊骨肋骨全被压断了。

齐君元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位置角度是他算好的,周围人的状态是他设计好的,最佳时机是他把握好的。而且他还知道刺行中的女性都是以小巧、阴毒技法见长,这类技法越是年纪大的女人功力越是高超。但是此消彼长,这种技法功力越高,便越会小视大力刚强的技法。所以这种高手的腾挪躲闪的能力很强,自身内在防护强度却会比一般刺客都要差,因为她们从未经历过被大力挤压而死时的无奈和无助。

人群中发生了些推搡跌倒在有些人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完全不会意识到造成压伤压死的后果。反倒是因为这么一片人推挤到旁边后,后面的人松开了许多间隙,让他们可以蹲下或弯下腰抢捡地上的铜钱和碎银。

但是那个庙祝不会蹲下或弯腰,因为他是刺客,一个正在全神贯注要对目标采取行动的刺客。而这一点齐君元也知道,因为他也是刺客。

周围人都蹲下或弯腰,这就将那个不会蹲下和弯腰的庙祝显露了出来。也正因为周围人都蹲下或弯腰,一下将刚刚松开的间隙再次填满。并且由于是在争抢地上的铜钱和碎银,人群推挤的力量变得更大更混乱。所以露出上半个身体的庙祝愈发难以动弹了,只能随着人群推挤的起伏力道前后左右地摇晃身体。

不过庙祝不会持续随着这力道摇晃身体的,因为他已经在采取行动,他需要有稳定的下盘支撑。所以此时的他快速地挪动脚掌,将双脚前后斜角状分开,这样的支撑再加上他双腿和腰、肩的力量,可以让他成为起伏人群中的一根砥柱。

齐君元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他的样子好像也是因为遭到推挤难以站稳,所以手臂乱舞试图以此平衡身体。但就是在这手臂乱舞之中,他握着的那把佛香已经分成了两束。而已经燃透的佛香在经过刚才那一吹之后,没了燃烧的火苗和未散的香灰,只剩下红旺红旺的两团。这红旺的两团相互间分开的距离恰好是和一个人双眼分开的距离差不多,而齐君元看似胡乱的舞动最终是要将这两团红旺插到庙祝的双眼中的。

就在庙祝刚好将身形稳住的刹那,两束红旺的香头正好也到了他的眼前。但是这两束香头却没有继续插进眼睛,而是在离着眼睛很近的位置停住了,并且因为强行地急停而剧烈颤动。

庙祝恐惧地定在那里,半张着嘴,紧闭着眼。他清楚看到那对红旺的香头直对自己双眼而来,但是他根本来不及躲开,就连下意识地闭眼都是在那香头停住之后。闭上眼睛的庙祝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因为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因紧张和恐惧而麻木。只有眼睛的部位还保留了唯一的一点感觉,所以他知道香头的灼烫,知道自己的眼睫毛已经开始卷曲焦煳。

灼烫的感觉很快消失,但是庙祝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的。睁开双眼后的庙祝发现那两束本该让自己从此变成瞎子的佛香不见了,手持那两束佛香的人也不见了。而此时周围已经变得更加混乱,惊呼声、尖叫声、呼救声、呻吟声响成一片。

这些声音此时才响起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齐君元从抛钱、拉人、吹香、插眼这一连串的动作其实只是在瞬间做成。当人们看清眼前情形并反应过来时,齐君元已经从被扑压塌了的枝杈形烛台上跨步过去,绕过拜榻前插香的香炉,随手将手上的香插在香炉里,然后汇入出庙的人流中迅速出了城隍庙庙门。

当人们已经开始自发地疏散人群救助伤者,那庙祝才从长时间的惊魂状态中恢复过来,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两个同伴都已经命丧黄泉。但至于自己是如何躲过一劫的他却完全不清楚,像这样一个瞬间将自己两个同伴灭杀于当场的高手本不该突发善心放过自己的。

城隍庙里虽然死了两个人,但是这事情应该不会报到官衙里去,只会请来这一带的保长或者更高一级的里长出面验证一下,然后通知家属前来领尸。庙里以及周围邻里、有善心的信徒们再捐一些钱财,贴补一下死者家属也就算了。因为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场搏杀带来的后果,都认为是进庙上香的人太多太过拥挤而导致的意外事件。

这次暗中对局杀人脱身,再次显示出齐君元“随意”的特长。城隍庙里的所有设施包括地砖、立柱、枝杈形烛台都成为他布局的设施,佛香、蜡烛、铜钱碎银都成了他的武器,而最为重要的是他巧妙地利用了人,这些人包括拥挤的香客,更包括了那三个刺客自己。

有一部残本《众寇坊间列传》,是北宋时荆州人沈青麟所写,其中有个“城隍庙明杀双强”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记录的齐君元这件事情。

齐君元出了城隍庙,此刻的他并没有因为顺利脱身而感到欣喜,相反他的心中比刚才发现了三个会对自己不利的人时还要忐忑不安。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这件错误的事情可能是出于误会,可能是由于某些人的失误,但更大可能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兜子。而且是个双面兜,不管自己是陷入还是脱出,其实都已经中了别人的招数。

四面围

虽然忐忑不安,虽然满心惊疑,但齐君元出来后并没有走远。因为他是到这里来等人的,而现在等到那些人比他进庙前显得更加重要,有些事情、有些问题或许在这些人身上就能找到,所以齐君元觉得自己必须等,而且一个都不能漏。

再有齐君元知道自己在里面制造的事情不会惊动到太高等级的官府机构,更不会让别人把这件事情和不久前刺杀防御使联系起来。虽然在最后一刻他收手放过那个庙祝,虽然那个庙祝顷刻间死了两个同伴,但齐君元可以断定庙祝不会将自己杀死这两人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不该知道的人,那样做的话也会暴露他的身份。所以齐君元依旧可以在这里耐心地等待自己要等的那四个人到来,只要是那四个人还能如期出现。

没错,齐君元现在只是将那四个人定位为自己要等的人,并没有将他们当作一起做刺活儿的同伴。发生这样的改变就在刚才,就在他将烧得红旺的香火强行停住在庙祝双眼前的那一刻。

作为一个被别人盯上的刺客,在设法脱出对方布局时,除了保证自己安全顺利地离开,还要尽量做到干净地“抖翅”(消除踪迹),避免被对方始终坠住尾儿。而“抖翅”最直接最彻底的方法就是将见过自己和交过手的对手杀死,这样他们自己无法坠尾儿,也无法告诉其他成员自己的特征,指导他们该怎么坠上自己的尾儿。

齐君元熟知这样的规矩,而且对于那些会给自己造成威胁的人他是从不会手下留情的。这也是在城隍庙中对付那三人他都设计了死兜的缘故。就最后放过的那一个庙祝,他最初也是准备先用佛香烫瞎他的双眼,然后亲自推动人群让他往后跌倒。周围人都弯腰或蹲下在捡钱,推动之下,整个弯腰和蹲下的人群肯定会朝着推动的方向不可逆势地跌倒。由于只有庙祝一个人的脑袋突出在外面,所以他跌下的惯性是最大的。而齐君元在距离和角度上已经度算好了,庙祝跌下后,后脑的位置应该正好是在请香台的角上或边上。这样的话有可能是一跌致死,也有可能只是当场晕厥。就算只是晕厥,那些头埋在下面捡钱的人在突然跌倒并相互滚压在一起的状况下,肯定会很慌乱地挣扎着爬起。那样人堆中一个晕厥的人便成了大家挤压踩踏的唯一对象,且毫无防护能力。所以庙祝最终的结果应该和那个老太太是相似的,只是过程没有那么直接而已。

但是就在佛香香头将要插入眼睛的那一刻齐君元强行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庙祝手中握着的一件东西。那东西是一叠大小各异的六角铁圈。齐君元知道,这一叠铁圈总共应该有十三个。

这铁圈也不是普通的铁圈,每一个铁圈都有可开启和关闭的两个边,而一旦这两个边关闭扣合,这六角的铁圈可以越收越小、越扣越紧。而且和圆圈不同的是,六角铁圈可以以一角的两边固定,对角的两边收压。这就相当于一个杠杆,可以直接用剩下的两个对边直接将锁住的物体压断、压残。

十三个铁圈可以单独使用,但最为巧妙的是它们也可以相互关联着使用。所有铁圈之间通过精钢细链连环而成,当这些铁圈分别扣合在身体的腕、肘、腋、颈、踝、膝、腿根共十三个部位上后,可以通过钢链的总连接盒调整十三种松紧程度,使被扣住的人处于十三种状态,从可以小步走、拖步走、挪动、双脚跳……直至丝毫不能动弹。

这个东西叫“龟背锁狐扣”,是离恨谷工器属独门制作的锁扣器具,而会使用这种器具的除了妙成阁的刺客就只有天谋殿的刺客。天谋殿的刺客虽然不懂制作锁狐扣,但他们使用起来却比妙成阁的刺客更加娴熟。那是因为他们更多的时候需要做的是计杀,所以活擒一些可利用的人远比他们亲手杀死的人多得多。

这是离恨谷的人!所以齐君元强行停住插向双眼的香头。这是离恨谷的人,那么其他两人肯定也是,但是这两人却已经被自己杀死了。

“‘自食’(离恨谷中清理门户的意思)!难道自己被自食了?”那时齐君元立刻慌乱了,就像个无意间闯了大祸的孩子一样只想着赶紧逃离现场。但随后他马上就理清了一些思路,自己进庙时只是觉得不安而没有发现危险,是因为这三个人只是要拿住自己而并没有要杀死自己。在人群中这三个人不管是移动还是等待,都是想靠近到自己身旁,因为他们想用“龟背锁狐扣”在周围人无法觉察的状态下拿住自己。所以还不是“自食”,很有可能是度衡庐要“收蜂”(将外派的刺客抓回)。

可是为什么要将自己收蜂?而且从身手和外相上看,至少那老太太怎么都不像是度衡庐中的人。是因为自己割了那半幅皮卷?所以觉得事态紧急,等不得度衡庐中人出手就先遣附近“洗影”(以平常身份隐藏潜伏)的谷生谷客出手了?但这事情如果一起的那四个人不说是没人会知道的。而自己的做法是为了尽量保证大家的安全,维护大家的利益,应该是没人说出去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范啸天,因为他怕自己携带的皮卷缺损导致严重后果自己无法交代。但是范啸天现在是出外做刺活儿,只有执掌或代主主动来联系他,而他也不可能在这几天中返回谷中汇报这事情。另外就算他通过什么途径汇报了,那也该有谷里执掌发出的“纠行令”或度衡庐发出的“问责帖”先行到达自己手中。只有在自己一意孤行的情况下,才会发出指令让就近的谷生谷客“收蜂”呀。

城隍庙里出了死人的大事,于是住持、庙祝以及一些常帮着庙里做事的信徒开始清场。此时已经有人主动跑去通知里长了,先让里长过来看一下,然后再决定需不需要通知衙门。因为有的事情还是尽量不惊动官府衙门的好,否则一大堆捕快衙役过来,装模作样地鼓捣半天什么结果都没有。但是这些人一来,招待吃喝再孝敬些补鞋钱,那都是要庙里和周围居民凑份子的。所以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希望私下里处理好就算了,出的钱他们更情愿贴补给死者家属料理后事。

这时候庙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过庙外面倒是挤满了看热闹的。齐君元便躲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样子好像是很好奇地在听别人讲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际却是用这些人作掩护,以便能更好地观察到周围的情形,防止再有其他什么意外情况。另外也是为了能在暗中仔细查看要等的四个人,看他们到来时有无异常表现。

不过还没有等到范啸天他们四个人到来,处理城隍庙里香客死伤事件的官家人反倒是先到了,就好像早就在附近等着似的。

最前面走的人没有穿官家服饰,看样子真有的像是里长或保长。但是他的背后竟然跟着一大帮的捕快衙役,由此可见此人绝非一般的里长、保长。

当最前面那人逐渐走近,齐君元看清楚他的长相后,禁不住大吃一惊。因为这人既不是什么里长、保长,也不是官衙里普通的差官捕头,而是他的一个老对手,已经调入金陵替鬼党做事的神眼卜福。

卜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寺庙中发生的意外死伤事件为何会惊动到他?齐君元心中充满疑惑,这疑惑与之前发现是离恨谷中的门人要将自己拿下而产生的疑惑叠加起来,就如同将他的思维放入了一个满是牛皮胶的大桶中,怎么都搅转不起来。

但是与疑惑相比,齐君元心中更多的是焦急。因为他知道只要卜福进到庙里,那么肯定可以轻易地从两个死人身上发现他们不是普通人,发现他们的死也不普通。然后卜福应该还能推测出,混在一群普通人中的两个刺客高手像普通人一样死去,而其他真正的普通人却只是受伤或一点事情都没有,这种结果只可能是更加厉害的对手给他们下了兜子、落了爪子。

不过神眼卜福能做的还不仅仅于此,虽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但只要是通过周围人的讲述和对庙里情形的查辨,他还能直接推断出当时所有过程和细节,并且确定出这是刺客高手间的对决。而一旦确定这里发生的事情是刺客高手间的对决后,卜福肯定会将发生的一切与前些天防御使吴同杰被杀的事情联系起来,那么接下来肯定会是全城的搜捕。

齐君元现在已经很难保持自己融入周围人中不显出一点特别的状态了,他带有很大焦躁感的目光不停地往街的两头看。现在他觉得最为要紧的事情不是看那四个人有什么特别,自己刚刚遭遇的事情和他们有没有关系。他现在焦急的是自己能不能带着那四个人赶在卜福查出真相继而下令全城搜捕之前逃出广信城。因为这是前提,如果这个都做不到,那么什么真相、澄清、辩解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就在焦急之时,齐君元发现了更大的危机,一些南唐官兵陆陆续续出现在了城隍庙门前的集市上。这些官兵全副装备,但是没有列队而行,而是三三两两地混在集市各处不显眼的位置上,如面棚子里、炒糖锅后面、沽酒柜旁边,等等。

齐君元发现这些官兵所占据的位置是不规则的“暗星围月式”阵形,分布各处的官兵是暗星,而目标则是会不断变形直到不见的月亮。这阵形本属于兵家战场用兵的阵形,但实际上它又是兵家并不常用的阵形。由于使用这阵形需要很快的速度和攻击力,一般的官兵很难达到这样的实力。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官兵不是平常的官兵,而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精锐团体。

不过在环境复杂的地方布设不规则的阵势是需要花一些时间的,所以目前为止整个阵形还没有能够全部设置到位。

哑巴和范啸天是在“暗星围月式”还未能完全成形之前出现的,看得出他们两个有些慌乱。否则哑巴应该不会和范啸天并肩而行,更不会任由穷唐在人流中快速穿行,吓得女人、孩子尖叫躲避,引起一路的骚乱。这其实已经犯了刺行大忌,主动将自己显影儿了。

齐君元藏身在人群之中,但是他却逃不过穷唐的鼻子,那穷唐是直奔他而来的。而穷唐那凶猛的样子一冲过来,齐君元周围的人便都让开了,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显露出来。

虽然周围有很多人遮挡,但是齐君元知道那些官兵肯定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了。而此时千万不能再将卜福从庙里惊动出来,他只要迈出庙门,居高临下地站在庙门前那几级石阶上,肯定能一眼看到自己。

本来齐君元也是可以随着其他人一起躲避穷唐,继续混在人群里。但是他知道没有意义,穷唐会一直紧追着自己,那反而会引起更大范围的混乱。所以齐君元索性赶前几步,绕过穷唐,一把拉住范啸天和哑巴,然后带着他们往回走。他算好了距离,只需以这样不急不缓的速度行走,就可以从“暗星围月式”还未来得及完全成形的缺口处走出,远离城隍庙,远离卜福。

但是他没能拉动那两个人,这两人更加坚定地不让齐君元带他们往回走。

“不能往那里走。楚地一众聚义处的人进城了,虎禅子亲自领的队。现在正往这边过来,我们两个差点就和他们正面撞上了。”范啸天微喘着作出解释。

齐君元终于知道他们为何会不顾显影大忌而一路急赶来了。很明显,一众聚义处的人是针对他们两个而来的,至少也是针对哑巴而来的。穷唐抢了铜甲巨猿的皮卷之后,哑巴早就成了各国秘行组织的共同目标。

“那往市场的另一头走,不要聚在一起,注意街边的那些官兵。”齐君元小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要往人群中钻。

但是还没等他钻入人群,人群中已经钻出了另外两个人,唐三娘和六指。这两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从齐君元身边走过,但就在肩头快碰到肩头时,唐三娘轻声说了句:“快回头走,丰知通带着不问源馆的人过来了。”

齐君元听到这话后一把抓住了唐三娘的手臂,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用再装什么样了。市场两头的口子,一头有虎禅子带着楚地一众聚义处的人过来,另外一头有丰知通带着蜀国不问源馆的人过来。而自己所在位置的周围还有南唐官兵正在逐渐布设到位的“暗星围月式”。

对了,那些不平常的官兵!齐君元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猛然回头盯住三个离自己最近位置的官兵。这三个官兵在有意回避齐君元的目光,但他们却没有移动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正常官兵那种耀武扬威的德行,但是却知道自己该坚守的阵形位置。齐君元再仔细打量了下,这些官兵虽然是南唐官兵的甲胄军服,但是身上的装备却比正常官兵要多,特别是背后都背有牛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带着正常配备武器以外的什么兵刃。而从三个官兵的肤色、体格上看,他们都显得粗黑健硕,应该不是江南人,而是北方人。大周鹰狼队?这些官兵很可能是大周鹰狼队假冒的!

齐君元立刻眼珠转动,目光从所有官兵分布的点上跳过,他想发现薛康的存在,但是没有。也正因为没有看到薛康到底在哪里,齐君元才会感到更加害怕。一个凶狠的对手未曾出现,很可能正在布设第二重的兜子,也可能就躲在附近严密地观察自己,还可能正试图接近自己给自己致命一击。而自己却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位置,这就像一个瞎子遇到了一只老虎一样可怕。

入庙遁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步,齐君元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个怎样巨大的错误了。他之前只考虑到了梁铁桥,计算了他带着夜宴队会分两路往北往东,等完全醒悟过来再赶回广信至少需要八天半的时间。却没有考虑到其他秘行组织从被哑巴诱走的伎俩和另外一些麻痹手段中醒悟过来的时间,也没有考虑到皮卷在广信城显相的消息传递到这些秘行组织手里以及他们及时赶到广信的时间。还有他也没有考虑到广信防御使被杀后,南唐会有的反应,南唐除了梁铁桥外,还有其他像卜福这样的六扇门高手。这些高手完全有可能看出六指和范啸天做出假象后再缩回广信城里的做法,而且可以赶在梁铁桥醒悟之前先行到达广信。因为没有考虑到的方面太多,所以他们现在被堵死在这里了。

“没路走了。一头是一众聚义处,一头是不问源馆,还有那些布下兜子的官兵,你们仔细看,应该是大周鹰狼队假扮的。”齐君元给出了一个结论让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

“是不是可以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相互掣肘而无法对我们下手?”范啸天凉了心却不死心,他觉得这情形和在上德塬时相似,齐君元那一次可以将大家带出,那么这次也应该有办法。

这就又看出范啸天实际经验上的差缺来,有些现象他能看到却无法看透。现在虽然情形是和上德塬相似,但是所处的环境和上德塬不同,对手的想法也和在上德塬时有着差异。

有些办法对于某些对手只能有效一次,更何况齐君元利用几方力量之间相互掣肘的关系来帮助自己脱身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后来东贤庄夜逃也是利用了他们三方和唐德之间争夺利益的关系。所以事情只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另外他们现在不止身陷在三股秘行力量的围堵之中,他们还陷在广信城中,而且神眼卜福就在身后的寺庙中。即便诱起三方力量之间产生冲突,一旦闹出了大的动静,他们还是无法脱出广信城。

再有现在那三方秘行力量也是在人家的势力范围内,他们应该也不想因为自己的鹬蚌相争,让南唐这个渔翁得了利。所以首先会希望自己可以在不动声色中就将要得到的标儿拿了,即便拿不到,他们也情愿让其他哪一方拿了,这样对他们来说至少可以目标明确地再夺回来。而在什么都没得到之前,相互间就大动干戈,最终不但谁都得不到甚至连自己都要毁在广信城中。这三方人又不是傻子,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

对于范啸天的问题齐君元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这时候他不想和范啸天费口舌力气作解释,因为他需要构思,构思出一个最有可能脱身的线路。

这时候“暗星围月式”已经布设到位,所有的缺口已经填实。而市场两边来往的人流此时一下子变得拥挤了,特别是城隍庙门口这一段。除了原来因为庙里出事而聚集在这里看热闹的那群人外,还有更多衣着服饰和当地人不大一样的人混在人流中缓慢地朝着城隍庙门口移动。

虎禅子出现了,丰知通也出现了,但是他们就像没见到对方一样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事,部署自己的计划,相互间就像有某种互不干扰的约定。而事实上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约定,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交过手,相互间都知道对方的实力。另外也可能是他们在交手过程中同时知道双方都是被欺骗的,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在。所以至少在东西到了他们谁的手中之前,他们应该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

齐君元的气息平稳下来,心跳变得缓慢。这是他独有的特点,越是危险,他的身体机能越是变得平复、稳定。不过此刻他的思维却是绵延展开,将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拢入一个画面,然后再从其中构思出一种意境。在这意境里可以发现危险,也可以寻找到没有危险的出路。

这一次构思的时间很短暂,强敌已经近在咫尺,如果再拖延过多时间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当齐君元半闭的眼角有一丝精光闪过时,一个可行的脱逃计划已经在他脑子里成形。

齐君元在几个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虽然说得很简单,但那几个人都是离恨谷训练出的刺客,立刻便明白了具体做法和意图。

范啸天从所带兜囊里不知掏出个什么东西交给六指,然后大家各自散开,除了六指,其他人全都混在寺庙前的人群里,而那穷唐在哑巴的指使下则不知道蹲伏到哪个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了。

只有六指独自走入市场上的人流中,样子显得非常紧张。这紧张有一部分是真的,这时候他的周围已经不仅仅是逛街购货的百姓,而是有着许多一众聚义处和不问源馆的高手。如果对方已经确定六指为目标之一而抢先下手将他控制住的话,那么齐君元的计划将无法实施下去了。但是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因为从对手之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哑巴。就算他们已经知道了广信防御使被刺的详细经过,那么也应该是将目标锁定为范啸天。

不过六指还是非常小心,他在认真地挑选对象。本来他是想从一众聚义处中找个人做戏的,那样就可以直接把火烧到他们身上去。但是怕撞上的万一是个自己无法应付的高手,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会在大家还未曾有丝毫觉察时就被对方拿下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最终决定还是找个平常百姓下手。

六指撞上了一个衣衫整齐的讲究男人,这人一看就是一早梳洗完毕后出门的,不会是一路风尘奔到广信来的秘行组织的高手。撞到之后,六指一下子跌坐在地,而且顿时满头满脸都是血。血是范啸天给六指的东西造成的,诡惊亭在做一些吓人的虚境时经常会用到血液,所以随身总带着特制的血泡。六指的手掌中藏着血泡,往头上一按,血泡按破,那头上便顿时鲜血窜流。

 “啊!流血了,你身上藏了什么?”六指高声呼叫着,“不好,这人身上有凶器,他是凶手!”

那讲究男人呆立在当地,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周围的人一下子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里,那些正在熙攘而行的百姓也都一下停住了脚步。而集市两头更远处不知道这里发生意外情况的百姓却仍在往这边走。这样一来,一下便增加了集市里的行人密度,让一些已经准备好展开快速行动的人无法达到自己的意图。

六指翻过身,但是却没有起来,而是手脚并用在地上很快地爬着,他是朝着一个南唐兵卒爬过去的。集市上那些人见他满头满脸的血,谁都不敢去碰他,而是主动挤让开一条路径,让他直接朝着那兵卒爬去。

“军爷,救命啊,那人是凶手!把他抓起来!”六指边爬边惨呼着,他那“随相随形”的功力施展出来,让人看着真的感觉很是触目惊心。

但是站在炊饼台板后面的那个兵卒表现出的却是无措和不安,面对这突发事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因为他本就不是真的南唐兵卒,只是一个受到指派占住兜位的大周鹰狼先遣卫。所以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始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就像根本没注意到有个满头满脸流着血的人正朝着自己爬过来。而这情形就算是寻常百姓看了也会觉得不正常,更何况那些混杂在寻常百姓中的不寻常高手。

“不是的,我不是凶手!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被撞的讲究男人这时才刚刚反应过来,然后也跌撞着朝那兵卒跑去,他这是想澄清自己的清白。而他这一跑,引起了更大范围的混乱。

就在那人跑到那兵卒跟前的时候,六指也站了起来。但是随着六指站起来,那兵卒却倒了下去,直直地倒在跑过来的男人身上,喷出的鲜血一下就染红了那男人整个前幅的衣袍。

“杀人了!杀军爷了!杀官了!这人是奸细!”六指继续高喊。

“奸细!不好了,楚地的奸细进城了,快逃啊!楚地奸细要夺城了!”“快逃啊!楚军混进来了! 要抢关屠城了!”“往庙里逃!快往庙里逃!他们已经把两边街头堵住了!”齐君元、范啸天、唐三娘也在人群中高喊起来,而哑巴这时不知从哪里拿来个和面的铜盆,用根擀面杖拼命敲着。

人们在奔逃,而且很多人都是听了喊声后在往庙里挤。但也有人不动,那些人都是秘行组织的高手,面对突然出现的混乱,他们要比那些百姓镇定得多。特别是楚地一众聚义处的人,喊声明显是针对他们的,但他们却比其他秘行组织的人更加稳定。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往往是在确定自己成为目标之后,反而放弃所有想法和顾虑应对即将到来的状况。而像不问源馆的人、大周鹰狼队的人,他们此刻想得更多一些,会考虑是否该随着逃走的人群一起动起来,避免被牵连其中。但其实此刻鹰狼队的先遣卫已经被牵连其中了,因为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南唐官兵,而且已经有一个同伴被杀死当场。不问源馆的人则是想走不能走,他们堵住了集市的另外一头,如果让开了,目标就可以借此机会逃走。而突然出现的意外和混乱很大可能也是要达到这个目的。

庙里面的卜福也听到了外面的喊叫声,但是当看到从门口涌进潮水般的人流后,他连续几个纵步退到庙里的院子中。等进来的人散开了,不再堵死了,他才再次纵身,在香炉、立柱、香台、木影壁等几处点脚借力,最终落足在庙门口。

刚刚站稳脚步,卜福便猛然转身,因为就在这几次借力纵跃的过程中,他恍惚间看到人流中似乎有一个自己曾经刻意记住的熟悉身影。

目光整个扫了一遍,人太多了,而且进来都处于惊魂之中,场面一片混乱。那些人有喊关庙门的,有要找梯子上房翻墙的,有缩在角落不停哆嗦的。卜福知道,进庙的人并非没有一个和他记忆中那个永远沉稳的身影可以应合上的,而是不知道那个身影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卜福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寻找那个身影的时候。就算找到那个身影用处也不大,自己独力是拦不下他的。这件事情是需要慢慢来、暗地里做的,而眼下要走的是把外面的场面折腾清了。于是他顺势改变身形,迈一步到墙角处捡起一支被人们踩断却并未熄灭的香头,然后再次朝着庙门外走去。

很快,真的很快,街上该走的人眨眼间就走得差不多了。逃命的人往往能瞬间激发潜能,跑得比什么时候都快。不过那个被六指撞到的讲究男人没有走,他仍极力想将血已经流得差不多的兵卒扶住。但是当他发现周围除了自己和靠在他身上的死尸外,剩下的全是和死尸同样装束装备的兵卒,还有一些虎视眈眈紧握兵刃的凶狠之人,他一下子吓尿了。

丰知通和虎禅子也吓了一跳,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落在南唐官兵设下的一个“暗星围月式”兜子里。那莫名其妙的信笺果然是个诱子,肯定是广信城的军营、官府发现了自己这些人,于是故意设下这么个兜子要将自己一网打尽。

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现在确实是在别人的地盘中被兜子困住,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当了。

那天丰知通和梁铁桥对峙之后,听说目标被楚地一众聚义处的人抓走,于是嘴巴上吩咐一通奔西北在岳州城截杀虎禅子一类的话给梁铁桥听,实际上却是直走西南,在昌北县外截下了虎禅子和一众聚义处的人。

但是还未等双方真正开始交手,铜甲巨猿便突然捉住那只黑色怪狗并且一把撕成两半,这情形让双方都顿时明白自己上当了。

铜甲巨猿抢到皮卷之后,是被一只黑色怪狗夺走的。也就是说,铜甲巨猿害怕那只黑色怪狗,怪狗是巨猿的克星。但是现在巨猿如此凶悍地将黑色怪狗撕成了两半,这只能说明此黑狗非彼黑狗。狗不是那狗,那人也就不会是那人。虎禅子抓到的肯定是一个假目标,一个故意抛出让他们走错方向的假目标。

其实在上德塬时,丰知通已经见过一个让铜甲巨猿害怕的黑色怪物,但当时是在夜间,那黑色怪物如闪电般窜行而过,并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只真正的黑色怪狗。那一次黑色怪狗恐吓铜甲巨猿,是为了显示被三方秘行组织困住的几个人所具备的实力。后来在东贤山庄为首之人用讯息换取三国秘行力量的帮助,由此可见他们在上德塬确实获取到了某些重要信息。而当大家辗转搜寻、追踪,找到唐德在天马山设下的挖掘营地,并冲入其中抢夺上德塬的族人,迫使皮卷显相。又是这黑色怪狗最终将皮卷抢到,这再次显示那几个人早就掌握了一切,最终得了渔翁之利。所有这些全对应上了,那么目标应该还是上德塬遇到的那几个不明来路的人。

但是这几个人又该到哪里去挖出来?如果真要那么好挖的话,那么在上德塬、东贤山庄、天马山这些地方早就应该将这几个人给收了扣了。

虎禅子掌握的信息没那么多,所以也没有想太多,他直接从抓住的那个假目标身上下手,用重手法迫使他说出真相来。很快他发现这只是个被利用的人,他是收了别人钱财,然后按要求将这黑色怪狗送到南昌府,自己也没想到半路会被擒住。但是从这个被利用的人口中他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就是付钱让他送狗的人怕他敷衍差事,不真正将狗送到南昌府,便随口威胁他说如果耍滑取巧不把事情做好,那么整个南唐境内都不会有他的立足之地。这样的威胁不是一般江湖上的凶狠之人口中出来的,而应该是南唐极有权势、手眼通天的人物口中出来的,否则话不会说得这么大气偏又文绉绉不带凶气。

所以虎禅子决定带着假目标回到他最初接到活儿的地方,从那里再进一步搜集线索进行深追。而这地方已经是离广信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