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欲刺齐王

三寻尾

齐君元和六指、唐三娘出了长干寺后便分开来各走各路了。这倒不完全是为了防止被别人注意到,而是因为他们三个踩点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齐君元属于妙成阁,他的刺局主要是要利用刺标经常出现范围的道路、建筑、器物,以及河流、山坡等自然条件。而六指是力极堂属下,虽然他修的是巧力一技,但所做的刺局还是会尽量采取最为直接的方式,所以他要踩的点是要能最快、最近、最意想不到进入到刺标有效杀伤范围内。唐三娘是药隐轩属下,她的刺局是要尽量利用活物。因为作为李景遂来说他是不会随便接触外界物体的,所以这就需要有活物能带着毒料接触到他,这活物可以是人,可以是其他动物。

一个下午走下来,齐君元的收获很大。李景遂的秦淮雅筑所处位置比较偏远,所以平时上下朝需要经过很长一段道路,而且这道路沿途环境也很是复杂。在这条道路上,齐君元很轻松就找出了六个合适的位置可以设下刺局。当然,具体应该在哪个位置、设置怎样的刺局才能保证一杀即成,还需要接下来对李景遂上下朝时的代步方式、护卫模式进行进一步的了解。

就在齐君元准备回寺里时,他看到了六指。六指的收获也不小,他找到了四个合适突杀的位置。其中包括飞虹桥的桥底,彩凤楼东连的翘角阁,铁甲卫营的营口巷,还有吴王府(即太子李弘冀的府邸,他历任吴王)西侧的樟树街。

齐君元看到六指后没有打招呼,而是很随意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已经结束,准备回去。但是六指看到齐君元的手势后马上快步赶了过来。

“先别回去,随我来。”在和齐君元擦肩而过的时候六指悄声说了一句。

齐君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在旁边的小摊上摸索几下后转身随着六指的背影走去。

到了路边的一个巷子口时,六指缩进了巷子里。而齐君元没有进巷子,只是在巷子口蹲下提了下鞋。

路上行人没有谁看到被巷子两边墙挡住身形的六指,更没人听到他对假装提鞋的齐君元说话:“我在樟树街踩点时听过路铁甲巡卫在说,今晚太子要在府中宴请齐王和韩熙载、冯延巳两位大人。不如我们现在不回去了,就在这附近转一转。等齐王队仗过去,看一看二郎所说的‘半吊子、一佛爷、十银皮、三十六风僮’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这些,六指见齐君元没有反对,于是立刻往巷子深处走去,很快消失在鳞瓦连檐的大片民居之间。

齐君元也真的想看看齐王的护卫模式。说实话他心里有些急,希望这一趟刺活儿能尽早完成。因为此刻他自己还是离恨谷的目标,需要这个刺活儿尽早有个结果,然后说明情况并了解谷里的真实意思。

齐君元站起身,跺了跺脚,样子像是确定鞋子舒服了。并且提起棉袍下摆掸了掸,蹲下来弄鞋子下摆肯定会拖到地上沾上些尘土。这一切都是最为正常的行为,这做法是为了表现他是个最为平常的人。

但是就在他掸尘土的时候他发现到一点异样,就在他第一下甩手掸土的刹那,他感觉背后的行人中有个身影突然变动了下,幅度不大,速度极快。这是警觉的变动,这是防范的变动,变动突然,说明那人一直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动作很快但幅度很小,说明那人不但能极快地随着自己的动作做出反应,而且能更快地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正常的动作,所以马上收敛自己的反应,所以幅度才会很小。

这是一个高手,背后竟然坠上了一个高手!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坠上的?自己又是露出了什么破绽让对方坠上的?齐君元全不知道。

按道理说,齐君元掩形的技法出类拔萃,走在人群中就像一斗豆子里的一粒豆子。好多人即便和他照过面,也无法准确记住他的面相。所以这个高手应该不是在自己“点漪”过程中坠在背后的。

那么会是在哪里?在长干寺?不会,自己在那里只和两个主事和尚接触过,而且那两个和尚一看就不是什么高手。在佛径的某处?也不会,那条道路知道的人很少,途经之处就算有高手、就算看出自己不寻常那也没有任何理由坠上,那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

齐君元想归想,动归动,掸完尘土后便很自然地继续往前,他要做得让后面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他要通过离恨谷独特的技法确认背后那人的存在,然后想办法不留痕迹地抹了他。

走在还算热闹的大街上,最合适用来判定身后确实存在尾儿的办法就是“旁人眼”,这情形就和六指在广信城救援范啸天逃下城墙后觉察背后有人盯住时的一样。

沿街没事干坐在路旁看行人的闲人不少,齐君元连续运用三次“旁人眼”的方法,但都显示背后没有人跟着。

于是齐君元当机立断,变化方法,改成“弯后影”。“弯后影”的发现和辨别比“旁人眼”更加直接,这方法是选择一个背光的路段往前走,然后找个路口或巷口拐弯。一般而言,坠在背后的尾儿在目标拐弯之后是会急赶几步,然后躲在拐弯处先察看一下转过去后是什么情形,目标又是怎样的状态,然后才可以确定下一步该如何继续盯下去。

“弯后影”就是利用这个时机来发现尾儿的。因为是在背光的路段,所以躲在拐弯处偷偷察看的尾儿就会在弯口的地上留下一个身影。

离恨谷中有经验的刺客都具有一种修习而成的能力,就是在“点漪”过程中一遍就记住所走过路径的方向方位。因为这是最为基本的技法,如果连方向方位都难以判断,又如何利用环境布设刺局?又如何能够在刺局完成后顺利脱身?所以齐君元要找一段背光的、有拐弯的路径并不难。

很快,齐君元在一段背光的街上拐进一条小路,并且在走进十步左右之后由重到轻地原地踏步。这是要让坠在背后的尾儿远远听到自己确实正在离去,然后快速追赶到拐弯处来。但是等了很久,直到齐君元完全停住了脚步,“弯后影”都没有出现。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误?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坠在自己背后。”齐君元对自己发出了疑问,“不可能,自己掸土的刹那背后人流中肯定有人做出高手才有的反应。看来只有用‘急照面’了。”

“急照面”也是一种确定背后存在尾儿的方法,这比“弯后影”还直接。但缺点是这方法一用,对方也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而且很有可能会因为双方距离太近而被迫动手。

齐君元决定采取“急照面”。这方法需要的是一段没有什么人的路段,最好是两边没有可躲避岔道的小街、巷弄。如果是没有岔道的路段可以是在这路段走完大半的时候,有岔道的路段可以是在这路段上第一个拐过的弯。采取突然间回身急奔,这样后面跟着的人便无法躲避隐藏,必然是要和被跟踪的目标打个照面。

“急照面”仍是没有发现坠住自己的尾儿。齐君元害怕了,因为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可能,而三种可能都是让他感到害怕的。

一种可能是最近连续出现意外的事情导致自己精神紧张、判断错误,这是他以往做任何一次刺活儿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不能不让他感到害怕。还有一种可能是背后原来坠着的是比自己更加厉害的高手,自己掸土时觉察到异常反应,而那高手也从自己的异常反应中觉察出齐君元有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所以他停止了跟踪,或者采取了其他什么方式来继续观察齐君元的状态,这更是让齐君元感到害怕的。而第三种可能是齐君元最为害怕的,就是自己所有用来确定背后坠上尾儿的方法才开始,对方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意图,立刻采取相应的应对措施。因为坠着的尾儿也是离恨谷的高手,他们也熟悉这些方法。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除了让齐君元害怕外,还是一个信号,迫使他尽快完成刺齐王刺局的信号。要想事情不再出意外,要想别人来不及干预,要想让离恨谷知道具体情况、改变对自己下手的决定,都要求自己抢先动手,实施刺局。

想到这里,齐君元没有再纠结于尾儿的事情,而是马上选择合适的路径往樟树街而去。天色已经不早了,赴晚宴的话这个时候差不多该到吴王府了。所以要想看到齐王的护卫模式只能是直接去樟树街,那才有可能赶上。

韩熙载没有直接去吴王府,而是先回了趟家。他要换下一身正统的官服,洗个澡,换上合身的、随意的便服才会前去赴宴。和其他人不大一样,韩熙载的性格比较放荡不羁,是个追求享受和舒适的人。所以不管晚上吴王府的宴会最终会演变成怎样的尴尬局面,他都是要把自己搞得舒适随意的样子。而且他真心希望今晚什么不愉快的状况都不要发生,可以踏踏实实地享受一把。

但是刚进府门,就有手下心腹侍从迎上来告知:“大人,有十几件从各处密探点急送来的密报。我都放在了大人书房内,小夫人正在看着。”

“你说什么,十几件密报一起到的?”韩熙载眉头一下皱紧,脚步也缓了下来。

“是的,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

韩熙载的脚步转移了方向,没有继续走向后寝洗浴更衣,而是去往了书房。夜宴队在各处的密探点分布是以金陵为中心的线形辐射状,密报的回传也是单线直回。其中任意一个探点得到了有用消息,马上顺着这条线的上段各点接力往回传,而后面的点就不需要再另外呈上密报了。这样就算是针对一个国家或一个区域,有这样三四条由许多密探点连接而成的线路也就够了。所以即便是某个国家发生了很重要的大事,最多也就三四件密报同时传回。但是现在一下出现了十几件,这会是哪里发生了大事?又会是怎样的大事?

此刻韩熙载突然想到了李弘冀,今天他在秦淮雅筑中竟然连续有五个手下赶来找他。而且和那些手下低声耳语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焦急不安的状态。而最后像他那般心胸如海天的人终于还是没能耐得住,找个由头提前走了,可见手下前来告知的事情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不是军国大事,那就是和他切身利益有关系的事情。这样想来,自己收到的这些密报会不会和李弘冀的不安有着什么关联?

走进书房时,王屋山正坐在他的金丝楠高背官帽椅上看那些密报。从王屋山凝重的表情来看,她对这些密报中的内容并不能完全理解。

韩熙载没有说话,而是走到书桌边直接拿起密报来看。十几件密报一一看过后,他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件密报了,也知道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间隔中一起报进府来。因为这些密报都是金陵周边距离很近的密探点报来的。密探点是以线形辐射状延伸开的,那么越靠近金陵,密探点也就越密集。而金陵是南唐中心,既要防外敌也要防内鬼,密探点密集也是需要的。

“你怎么看这些密报?”韩熙载问王屋山。

“我排了一下,虽然都是说蜀国有人来南唐的密报,但是从线路和位置的区分上可以看出,至少有四路。然后加上从蜀国回来的德总管,总共就是五路。”

十几件密报都是报的蜀国密使的事情,这倒不是那些蜀国密使特别好认,而是因为各密探点特别是金陵周边的密探点对带有蜀国迹象的人特别留意。韩熙载知道吴王府的德总管秘密前往了蜀国,然后萧俨、顾子敬在烟重津遭遇截杀。而他想替李弘冀消除后患,保住南唐不出内乱、国稳民安,于是派出的夜宴队秘密行事想夺回字画、截杀被俘刺客,但是都没成功。于是他只能转而注意李弘冀的动向,让密探点严查蜀国的秘密来人,以便可以在李弘冀有什么异动之前提前制止他。

“这些人的最终去向都是太子的吴王府吗?”

“接到第一件密报之后我就派人出去查了,的确都是去了吴王府。就是那德总管也是连家都没回,带着随从和东西直接回的吴王府。”王屋山回道,可见她并非只是坐在这里看看密报这么悠闲。

“这就对上了,今天在秦淮雅筑中,先后有五个太子的手下前来找他,应该就是通报的这件事情。前几天在朝上听兵部禀报的军情,说大周已经兵入蜀境,我想这五路密使齐到金陵,很有可能是孟昶想要太子想办法出兵夹击大周,助西蜀脱困。”韩熙载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不一定,周军虽入蜀境,但大战未始,蜀军未败,还未到疾驰求援的时候。而且就算疾驰求援,有必要用五路密使吗?那不反而显得招摇,密使不秘了。”王屋山毕竟是研究这些密报很长时间了,所以想法更有深度。

“那你觉得这些密使回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根据我们已经掌握的信息,太子和蜀皇孟昶之间关系非比寻常,所以联手对抗其他各国的盟约应该早就定下。大周攻入蜀境,不用孟昶疾驰求援,太子能力许可之下也会调动兵马威胁大周,助蜀国脱困。而据我所知最近兵部确实下令调动了几个大营。”

“这事情我知道,调动的军令的确是根据太子的公文下的。但是所有调动都重在防御,并没有要援手蜀国的迹象。”韩熙载说道。

“这可能正是问题关键。太子原来是直接掌控大军的,现在却只能以公文协助统辖。这状况是从审理刺客的案子之后开始的,像太子那般胸有韬略之人,如何看不出皇上已是对他起疑。”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正因为太子现在看出自己状况不好,于是只调兵防御,并不对大周摆出威胁态势。这样做是为了和孟昶讲条件,让他替自己消了眼前的祸殃,摆脱目前状况。”韩熙载只需稍稍一点便想到了问题所在,“可是孟昶那边又能如何替他摆脱目前状况呢?”

王屋山微微一笑:“这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试想下,如果齐王李景遂被什么人刺杀了,那么太子就成了唯一皇命正传的继承人,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立被觉

“刺杀?你是说从蜀国来的那些人都是刺客?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子前些日子阻止齐王继续利诱被俘刺客,中断了他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可能即将见效的审讯。然后自己带军刑官对被俘刺客用刑十几天,却一无所获。这会不会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刺杀齐王的蜀国刺客前来。”

“为什么不会?刺杀齐王,他绝对是不能用自己人的。而江湖中雇佣的人又不可靠,只有让孟昶从蜀国派刺客来是最为妥当的。因为他们之间有盟约,可以讲条件。”王屋山是刺行中的魁首之一,所以很当然地往刺局方面想。

“可是太子在刑审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却是主动找齐王,要他手下的费全和蔡复庆去进行刑审。”韩熙载还是觉得很难想通。

“那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蜀国的人快到了,所以主动从齐王身边将费全和蔡复庆调出。这两人是齐王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审案是其次,主要还负责齐王安全。特别是蔡复庆,十目佛爷,没有他看不出的刺局布置。”

“啊!”韩熙载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感觉惊讶,“今晚太子在府中设宴,齐王、冯大人和我都会去,而且他还特别邀请了费全和蔡复庆。后来齐王推脱,只让蔡复庆前去,就费全在秦淮雅筑继续刑审刺客。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用意吗?不会在吴王府中就对齐王下手吧?”

“不会,当然不会,否则就算刺杀了齐王他也脱不了干系。但是不对齐王下手,却挡不住对蔡复庆下手。要刺齐王,先刺佛爷,这是正路子。一个人在赴宴之后死去,说法可以很多。相克的菜品,对特定某些人有害的食材,厨师用了变质材料诱发了个别人原有的疾病等等。”

“不啰嗦了。马上挑几个得力的门徒,再从门客中挑几个高手,晚上跟着我一起去吴王府赴宴。我不管今晚谁会死,那齐王是绝对不能死在吴王府的,否则太子就完了,南唐前景也危险了。”

说完这话,韩熙载连衣服都不换了,重新往门口轿厅走去。他要尽早赶到吴王府,在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之前赶到吴王府。因为眼下这事态,或许只有他才有足够的实力不让其扩大。

齐君元还是晚了,当他转进樟树街的路口时,李景遂和冯延巳的轿子刚刚进了吴王府大门。但是既然已经转进了樟树街,再要回头走就会显得有些反常,导致别人注意。齐君元是个和别人照过面都不会让别人记住的人,这主要取决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反应都是最正常最普通的,和平常人没有一点不同。另外他也真的是想看看吴王府大门处的情形,那也许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再有他想知道六指在不在这条街上,这一路赶过来他都没有看到六指,也不知道六指是否察看到李景遂的护卫模式是怎样的。

吴王府门前真的看不到什么,就只有两个看着挺悠闲的守门家丁。如果不是门上挂匾写着“吴王府”(李弘冀历任吴王,后被封太子),如果不是那两个家丁一看就是目光如电、身手敏捷的练家子,齐君元还真看不出这里就是太子的居处。

齐君元在经过门前时毫不避讳地转头往里看了看,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举动,一般百姓经过吴王府都会往里看两眼。

从大门往里看,只能看到轿厅。吴王府的轿厅不算大,里面停了几乘轿子,再加上还未曾被吴王府家丁另行安置、暂时仍在轿厅里面歇息的轿夫们,所以整个轿厅显得有些拥挤和混乱。

齐君元的目光扫视非常迅速,这是一个优秀刺客最起码的能力,一眼之下就应该区分出里面正常的和不正常的情形。正因为如此,本来已经转回头的齐君元再次把头转向了吴王府的大门里面,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情形。

一个人,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的人,一个穿着打扮很像吐蕃国中某个异族部落的人,正微低着头站在轿厅的门口,那样子像是正在考虑自己是该进去还是该退出来,进去的话自己的大包袱该放在哪里,或者索性也一起背进去。

齐君元虽然离得远,但还是看出了这人的衣着很是老旧,最外面的羊皮短袄都已经泛起了油光。所背包袱的布面也泛着油光,而且看得出这包袱的分量不轻,应该是一些很有分量的东西在里面。

就在这时,那人背上的包袱似乎微微抖动了下。于是那人猛然转身回头,一对雪狐般闪烁着金黄色光的眼睛迅速在可见范围中搜索。他应该是感觉到了些什么,或者是他包袱里的抖动告知了他些什么,所以才会让他如此警觉。

齐君元此时还没有来得及回转过头去,但幸运的是,在异族人回头的瞬间他正好走过从里往大门外看的可见范围,所以那异族人没有看到他。而他却是在最后的一刹那隐约瞄到了那双带着妖气、带着兽性的金黄眼睛,并且由这样一双眼睛以及那人的反应知道,这是要找自己。那个异族人在背对的状态下可以发现自己在刻意地审视他,凭借的到底是什么手段,莫非真的是妖术、魔法?

齐君元加快了脚步,而他的心跳比他的脚步还要急促。就在刚才那金黄色眼睛转过来的一刹那,一种直透心底的危险提醒了他,让他在突然之间觉察到自己这一回确实太冒进了,没有了以往做刺活儿时的沉稳和缜密。出现这种情况有可能是因为来自太多方面的压力迫使的,也有可能是自己从广信脱身之后再没有遇到任何艰难的侥幸心理导致的。

其实这时候回过来想想真的很可怕,自己是来刺杀齐王李景遂的,单是齐王手下就有“半吊子、一佛爷、十银皮、三十六风僮”。而自己现在竟然为了瞄清齐王的护卫模式,追到了吴王府的门口来了。这门口不单是有齐王的手下高手,还有更多护卫太子的高手,另外其他赴宴的高官皇族也应该会带着不少技艺高超的护卫。自己一个心怀杀人目的的刺客,应该远离这种地方才对,怎么脑子一热还往近前凑?这大门口一走便被人觉察到了,要是脚步、动作再稍迟疑些,说不定就被当场围在那里了。

齐君元走过吴王府大门差不多百步的样子,里面的黄眼异族人也已经走了出来,他门前左右看了一眼,最终竟然准确地将两眼妖光落在了齐君元的背影上。不过他并没有追出来,因为他的职责不是追踪、追捕危险的人,而是要保护齐王李景遂,任何一个人对吴王府心怀叵测他都管不着。更何况这个暗中审视自己的人有可能正是要自己追过去,故意诱骗自己擅离保护齐王的职守。

具备魔法般能力的人极少,能如此全身心坚守职责的人也不多。但这人可以,因为他是十银皮番羊。

齐君元走出樟树街的街尾后本来马上就准备回长干寺的,但是他怕六指会和自己一样也跑到吴王府门口转悠。要是被别人察觉并坠上尾儿,就会把灭顶的危机带到长干寺。所以齐君元放缓了脚步,改变了方向,走进了街尾一家酒馆,在酒馆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这桌子虽然最靠里面,却是正对着酒店的正门面。可以透过一排敞开的栅板门将街上很大一片范围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一碗面,一盘肉,齐君元没有喝酒。做刺活儿的过程中他滴酒不沾,除了必须要以饮酒作为掩护。因为他怕酒会影响自己的构思,会影响自己对意境的判断。

面才吃一口,肉才吃一块,齐君元便再难有心情把剩下的都吃完了。不是面不好也不是肉不香,而是因为有两乘绿锦小轿从店门口经过,进了樟树街,往吴王府而去。

轿子移动迅速、不颠不晃,可见抬轿的人不是一般人。而几个随着轿子同行的步行者和骑马人,个个都眼闪精光,气、势、形融合自然,显然都是非同一般的高手。他们这几人行走的排列看着很散乱随意,但始终保持着不变的速度和距离。齐君元看出这是“鼋出浪”的兜形,具有很强的防卫性和反击力。

如果只是这两乘轿子、几个人从门口过去,那其实是和齐君元根本不搭界的事情。他不用紧张害怕,只管安心将面前的面和肉吃完就是,因为他现在的的确确是个很平常的食客。问题是两乘轿的后面还有人,很多的人,很多很厉害的高手。这些人开始应该都是紧跟在行进速度极快的轿子后面的,但刚到街尾,他们立刻就像遇到堤坝的水流,放缓了脚步,四散开来。有的继续往前,以缓慢悠闲的样子走进了樟树街。有的往旁边的小路、巷弄中走去,很快都不见了,也不知道躲到哪一个檐头屋角下去了。还有的就近进了周围的店铺,和平常食客一样,点菜喝酒品茶。唯一的区别是这些人要么携带了各种形状的布包,要么腰腹间鼓鼓囊囊,这些应该都是暗藏的武器。

齐君元不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来此的目的,更不知道这些人的出现和自己有没有关系。眼前出现的情况和他在瀖州城时的很像,所以他才会紧张、才会害怕。莫非自己前来刺杀李景遂的活儿又被什么人漏了底儿?之前发觉自己被高手坠尾儿了,接着在吴王府大门前又被一个妖怪般的异族人察觉,现在周围又出现了这么些人,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证实着他的担忧。

也有两个高手进了酒馆,在离着齐君元不远的窗口边坐下。他们也点了一些简单酒菜,浅浅地嘬着酒,慢慢地吃着菜。但是都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看窗外,像是在等待什么。

还有好几个高手就在店门口,他们像闲人一样东转转西看看。等前面刚才缓慢走入樟树街的人差不多走过一半距离时,他们才又前后拉开些距离,闲逛般地走入樟树街。

“巡行、坐镇、暗伏。”齐君元暗中做出了判断。这些人分作三拨,各有各的行动方式。但目的却是一样的,等待某个人的出现或某件事情的发生。

“就算和自己没关系,那也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如果和自己有关系,那就更要赶紧离开这里。”齐君元这次暗中作出的是决定。

于是齐君元继续埋头吃面吃肉,但眼睛却偷偷地将店里店外一切自己能用的东西都瞄过一遍。因为来的这些人真的是和自己有关系的话,自己一动便会完全暴露,接下来就需要强冲而出了。

设想在齐君元的脑子里展开:首先是要将桌上的胡椒面倒在袖子里,然后站起身顺着柜台往外走。如果酒店中坐镇的两个高手对自己起疑心要拦住自己的话,可以将柜台上的一排酒坛顺手砸向他们。柜台靠门口那端有个温酒的炉子,上面放着大盆沸腾着的开水和一些正在开水中温热的酒壶。如果外面巡行的高手听到打斗声过来堵截的话,可以将这盆热水连同酒壶踢翻出去开路。暗器好挡,这开水却不好挡,连烫带砸之下,冲开一个口子应该没有问题。

柜台最外侧是收账的位置,冲出店去的时候可以顺手把算盘带走。冲出店后,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跑过街面,进到对面的巷子里去。在过街的时候可以将拆散的算盘珠子撒在身后,让后面追赶的人脚下打滑,起到阻挡一下的作用。

对面巷子口的一侧有个茶水摊,架了个布棚子。进巷子口时可以随手将布棚拉塌,遮住巷子口。后面追赶的人看不清里面情形是不敢贸然跟着冲进去的,这就又多出一些脱身的时间。

进到巷子里,可将袖子中的胡椒面扬起。巷子里空间小,无风,扬起的胡椒面会滞留空中好一会儿。等后面的人掀开布棚冲进巷子后,呼吸间肯定会受到胡椒面的刺激。而如此紧张的状态下突然被异味刺激,他们肯定会以为是毒料,这样就又会停止追赶先自查自保,这就又可以争取到时间了。

如果这样还不能摆脱的话,接下来齐君元就只能直接在巷子里布设子牙钩、崩花钩、灰银扁弦等杀伤力极大的武器。虽然这些武器过后肯定会被夜宴队的一些高手认出,并由此确定自己的来历。但是为了脱身,只能是冒着暴露的危险使用这些武器来有效阻止后面的追击。

全考虑周全了,接下来就是去做,趁着现有的条件未曾发生变化前去做,一步步准确到位地去做。当然,最好是什么都不用做,最好刚才自己所有的想法和打算都是杞人忧天。

齐君元很认真地把面和肉吃完,然后很认真地将两枚铜钱放在桌上。而当他正准备很认真地将桌上的胡椒面儿罐拢入袖子时,一个很意外的人出现在了店门口,说出几句很意外的话。于是整个酒店里的食客都纷纷议论起来、喧哗起来。

军占街

这个意外出现的人样子像个破落户,他急匆匆地跑到店门口,用一种故作神秘却又想让大家都能注意到他的音量宣布了一件事情:“有人要刺齐王!你们知道吗?有人要刺齐王!”

听到这话后,齐君元如同被一记重锤击在胸口,一口气久久地堵在喉咙不能舒缓。出事了!刺活儿又漏底儿了!是谁漏的底?不对!如果要漏底也不该采用这种方式啊,漏底儿的人完全可以将自己几个人前来南唐刺杀李景遂的消息悄悄传递过去,这样对方不但能可靠防范,而且还可以设下兜子将自己这几个人锁住或灭了。

亮声儿(江湖术语,喊叫、言语传递的意思)漏底,而且当众亮声儿的漏底儿。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真的有人正在对齐王行刺局,但是被人发现了。而发现的人急切间想要制止这个刺局,那么采取这种当众亮声儿的方式是最直接、最快速的。

那么会是谁正在做刺齐王的刺局?齐君元首先就想到了六指,然后就是唐三娘。六指可能赶在自己之前看到了李景遂护卫模式并不严密,或者是正好今天不够严密,所以想抓住这个机会下手把刺活儿做了。唐三娘下午出来“点漪”之后便再没见到,会不会遇到什么巧合的事情混入了吴王府,又很巧合地可以接近到前来赴宴的刺标李景遂,所以想就此顺便将刺活儿做了。

可是又不对,如果是急切要制止刺局,那应该沿街奔跑大喊才是,或者直接奔到吴王府门口去告警,这样虚虚掩掩地又装神秘又想说的又有什么必要。而且六指是个非常谨慎、非常守规矩的人,这在烟重津刺局中就可以看出来。在没有自己的指示下,他绝不会莽撞行事的。唐三娘的几率就更小了,世上没有那么多连续的巧合之事,就算真有了这些巧合,按照唐三娘的性格,她反而会怀疑其中有诈,所以她也是不会独自抢先行刺局的。

那么这人到底是在玩什么花样?“拍水惊鱼”吗?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和其他几个来刺杀齐王的人感到惊恐,然后在慌乱中做出错误的反应和举动,那样就会成为被拍打水面吓得惊慌窜逃而最终撞入网中的鱼儿。

如果现在齐君元知道这沿街之上的店铺门口,还有人们聚集之处,都有这样一个人在传达同样信息的话,他会更加摸不着头脑。

齐君元偷偷看了下之前坐镇的两个高手,再瞄一眼门口等待下一拨巡行的高手,这些人在听到这消息之后都显出一种紧张来。好像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件事情,至少也是与之相关的事。

酒店中的食客们开始时议论纷纷,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变成一片喧哗。但这喧哗才开始,就被外面街上更大的喧哗给压了下去。街上的喧哗声很整齐,是许多脚步一起跑动的声音,也是许多甲胄一起抖动的声音。

这又是什么意外情况?齐君元的心再次紧缩。

大家纷纷跑到门口和窗口去看,原来有内卫营左锋虎翼军以三纵列的队形从店门口跑过,并且一直跑进了樟树街。虎翼军的人很多,三纵列的队形不仅将整条樟树街占满,而且还绵延出街尾,将这一段的街面也占住了大半。

街上的行人不准走了,店铺里的人不准出来。虎翼军刚站定,两边的两列便立刻散开做这些事情。而中间的一列则始终紧握兵刃,严密警戒,以防有意外发生。这情形和在瀖州行刺局后,军卒和巡卫控制整条街有些相似。但是那些之前被安排了巡行的高手却并不买这些兵卒的账,虽然也一样让到路边,却是和兵卒们挤在一起,而且占据的都是街边视野最好、行动最方便的位置。

“怎么回事?我还要回家呢。”“是查找刺客吧,刚才那人不是说有人要刺杀齐王吗?”“对了,那人呢?那说有人刺齐王的人怎么不见了?”虎翼军控街,食客们也慌乱了。

这些兵卒又是哪里来的?他们很明显和前面到的高手不是一路的。是刺活儿漏底惹来了两路人马的严查和防护吗?不像,那些高手只是巡行、坐镇和潜伏,而且占住的位置都并非刺客会选择出刺的位置。这些高手不会连瀖州的巡街铁甲卫都不如,所以他们不是来查找刺客、阻止刺局的。虎翼军占住了街面,但只是樟树街和往外延续的一段,而且只是控制住行人不动,并不真的盘查、搜身,否则那些高手都带着家伙呢,一查之后肯定全露相儿。所以他们很像是在装样子,或者是故意摆出架势给什么人震慑。但是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齐君元都知道自己目前是走不了的,而且时间越长自己会越危险。

吴王府外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慌气氛,让人感觉很压抑、很怪异。而此时吴王府内的情形则更加压抑和怪异,那已经不是笼罩在一种恐慌气氛之中,而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恐慌。

韩熙载和王屋山赶到吴王府其实不算晚,按常理说这时候应该才是奉茶闲聊的时候,最起码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落座开席。但是一听手下人报传韩熙载和王屋山的轿子已经进府后,李弘冀便立刻让手下在奇骏堂开席。等韩熙载和王屋山进到奇骏堂和大家寒暄落座时,食八珍已经全摆好了,色八珍也都在齐齐地给主人和座上客们施礼。

李弘冀今天的确失去了些该有的沉稳,这倒不是因为对刑审之事耿耿于怀,而是因为今天五路特使同至金陵。

这几个特使包括德总管都是很早之前就从蜀国出发的,最早的一个竟然是在两个月前,蜀国刚刚疫情流行之际。但是很巧的是,这五个特使在前来金陵的路上都有意外发生,有人是突发莫名疾病,有人是不小心跌摔导致筋骨错位不能动弹,还有人莫名地与人冲突,竟然被关在一个小县城的牢狱中好长时间。而最为精明机智的德总管,竟然是误走楚地,在山岭森林间迷了路。而且除了迷路的德总管外,其他几个特使发生事情后,就连身边随行的几个人也相继出事,总是无法派出一个可信得力的人替自己先回来。同样很巧的是,他们在最近都相继病愈体复,官司得以脱身,迷途获得指点,然后很巧地在同一天内回到了金陵吴王府。这冥冥之中似乎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不过除了老天爷其实还有一些人也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进行这样的安排。

早在几个月之前孟昶就已经发信联络,想寻求李弘冀的支持。但是李弘冀到现在才收到这些密信,此时大周已经兵进蜀境了,更为难的是自己现在还不能直接调动军队了。虽然李弘冀自己手下有一部分直接统领的军队,另外凭着他的威信和私交,也可以借调到数量不会太多的一些兵将,但这些兵马合在一起也很难对大周造成什么威胁。反而有可能因为与大的布局脱节,被大周军队轻易围困、吞灭。

李弘冀是个守信之人,所以他心中焦急。急于给蜀国援手,急于了结刺客的案子。只有了结案子才有可能重新得到直接调动南唐军队的权力,也只有拥有了这权力,才有可能帮助蜀国摆脱眼下的危机。

韩熙载根本没在意一些细节,因为他的性格本就随意不羁,再者他也知道今天晚上的宴席本来就不是一个坐得稳、吃得下的宴席,客套方面的不周到其实正是预示着有事情会发生。而他情愿有更多的不周到出现,却不愿意真的有事情发生。

而此刻李景遂心中其实也希望早早开席,然后最好天没黑就能散了席,这样没什么废话说,也就扯不上刑审的事情了。

所有的恐慌应该是从色八珍的第二支曲子开始的。这色八珍果然是奇妙之人,八人都有独特的嗓音,又有各自娴熟的乐器。她们各自的嗓音特点和八种乐器的特色编曲填词,让八种嗓音融合,然后再与八种乐器声融合,变化成一种绝无仅有的天籁之音(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和声演唱)。所以才开嗓第一曲,便让在座众人如痴如醉,暂时忘记了心中烦忧、焦虑之事。

但就在色八珍调弦清嗓准备再来第二曲的时候,番羊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李景遂身边弯腰低语了几句。李景遂顿时脸色突变,手中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显得非常震惊和惶恐。

也就在这个时候,李弘冀的心腹手下天机军师汪伯定也走了进来,口绽一声清亮喝声,一下将色八珍刚刚奏起的乐声给震停:“不好了!外面在纷纷传言,说有人要刺杀齐王!”

汪伯定这句话一说,整个奇骏堂中变得鸦雀无声。谁都不说话,谁都在等着别人说话,这就像是技击术中高手的后发制人。

很尴尬的沉默,但是李弘冀打破了这沉默。并非他不是高手,恰恰因为他是高手,这种情形下如果他不说话会显得场面更加奇怪,而他早就准备好的剧情也就演不下去了。是的,这是一场戏,是由李弘冀和汪伯定、德总管以及其他一些得力的手下共同设计的一场戏。

当李景遂替费全婉拒赴宴之事后,李弘冀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是对李景遂这样做的意图一眼窥破。负责刑审的两人只有蔡复庆一个人前来,那么就算自己当众拉下脸来逼迫威胁,他只需要将所有事情都推给费全就可以应对自如。当时李弘冀急着要离开秦淮雅筑,就没有多想此事,只求抓住个借口赶紧回府见那五路密使。而等到见了五路密使之后,他才知道逼迫出刑审的全部口供、赶紧了结这桩拖得太久的案子是多么重要。只有案子结了,真正的内幕查清了,那么自己才有可能重新掌握调动大军的特权,也才有可能及时用兵给予蜀国援手。

李弘冀将此事和大家商量,天机军师汪伯定突发奇想:“既然太子觉得所有口供齐王是知道的,那何不连着齐王一起逼迫呢?”

“逼迫齐王?”

“对!现在的情形是这样的,连同太子在内的主审四人,只有齐王有可能知道全部口供。”

“不是可能知道,而是肯定知道。但他就是慢慢拖延,以显示此案如何艰难,最后等父皇着急过问时,他再以自己发现的角度说出真相,以显示其睿智过人。”李弘冀对自己的想法很肯定,“但是我这边拖不起了,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拿回直接调军的权力。”李弘冀真的很着急,前段时间他怕大周突袭南唐淮南地区抢夺秋粮,所以采取了收缩防御的策略。但现在事实表明大周那样做只是虚张声势,实际力量都调至西南对蜀国下手了。此时只需南唐在淮南与大周交界处布兵,大周肯定就会有所顾忌,怕后院失火从而放弃继续攻打蜀国。当初有权时李弘冀采取了收缩防御的策略,现在没权了却要想再改换一个完全相反的部署,即便是行公文通过兵部的话也很难有说服他们的合适理由。万一谁再将这部署告知了李璟,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另有所图。

“趁着今晚夜宴,我们安排人在城里散布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然后便咬死了是因为齐王从刺客口中得到了什么重要口供,所以别人才要刺杀他灭口。这样就可以从关心他保护他的角度将口供都逼迫出来。”

“这主意好,然后将虎翼军调过来占街,把吴王府周围都控制住。就说内卫营也得到消息,前来查找刺客、保护齐王。这样就能逼迫齐王说出全部口供,明天一早太子拿着这些口供直接去皇上处交差。”德总管也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虎翼军占街?那有什么用,齐王又怎么会怕了虎翼军啊。”李弘冀是将帅胸怀,很少会想到一些奸诈的伎俩,所以觉得这有些多此一举。

“非也非也,德总管此计绝妙,这会是对齐王最大的逼迫。”汪伯定马上否定了李弘冀的看法,“那时候我们已经将刺杀齐王的假消息传得满城皆知,齐王应该会想到,从刺杀的消息传出开始,他不管在哪里死、怎么死都可以说成是刺客所为,而且和正在被刑审的刺客口供有很大关系。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考虑自己能否走出虎翼军的包围。”

所以今天当奇骏堂中一片沉默的时候,李弘冀的戏开场了:“又是刺客,又是刺杀,而且这次是针对皇叔而来,怎么会这样?”

“是呀!怎么会这样?”李景遂是真的恐慌,因为刚刚番羊对他耳语时不但告诉他街上传言有人要刺杀他,而且还告诉他更早之前已经发现有意图叵测、行为诡异之人在吴王府门前转悠。

逼迫宴

李景遂虽然恐慌,但他却没有失去思考的能力。要刺杀自己的人可以选择很多地方,比如自己来吴王府的路上,从吴王府回去的路上,那时候天色全黑应该更容易下手。还有平常自己上下朝的路上,刑部的附近等等,又何必偏偏在吴王府大门口转悠呢?这些刺客不是傻子,他们难道不知道今天吴王府门口不仅仅有吴王府的护卫保镖,而且会聚集李景遂和其他高官的护卫保镖。所以这答案可能只有太子自己知道。

“占街了,左锋虎翼军得到有人要刺杀齐王的消息,赶过来保护齐王,将吴王府周围道路、街巷都占住了。齐王只管放宽了心喝酒听曲。”这时候德总管也跑了进来,传递了一个看似让人放心其实却是让气氛更加凝重、让恐慌进一步升级的信息。所以色八珍的乐声并没有响起,在座的所有人依旧保持沉默。

“对对,宽心喝酒!皇叔,也真是奇怪。你一向宅心仁厚、与人为善,怎么就会有人要刺杀你?”李弘冀觉得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好像什么人都没可能,又什么人都有可能。”李景遂本来想说只有杀死自己后可以获取最大利益的人才会这样做。但是他又怕这话会激恼李弘冀,让他觉得骑虎难下,反增加了自己的危险,所以话临到嘴边改成了一种极为缓和的说法。

“我倒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与正在被刑审的刺客有关。一群刺客,只抓到这一个,其他的刺客以及指使他们行刺的人应该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方式来营救他,或者是杀死他,免得一些秘密被泄露出来。而一旦知道有什么人已经从他嘴里掏出些秘密了,或者即将从他嘴巴里掏出秘密来,那么他们肯定会先对那个人下手。”

“太子不用绕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有人要刺杀我是为了阻止继续刑审下去。”

“不仅仅如此,我觉得皇叔可能已经从被刑审的刺客口中掏出了更多东西,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大概知道了眼下的状况是怎么造成的了。但是大家都不想说破,特别是冯延巳和韩熙载。他们两个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到现在为止都没说一句话。

冯延巳很恐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局面,更没有亲身陷入类似这样的局面。所以他保持沉默,生怕自己开口说话会引火烧身,生生地被卷入到这场明争暗斗之中。

韩熙载也很恐慌,他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正朝着愈发严重的方向发展。所以他也沉默着,静观每一个细节,以便能抓住一个重点抑制事态、扭转局势,就像捏住蛇的七寸那样。

李景遂虽然表情镇定,但心中的恐慌正在逐步升级。当很多现象看清了,很多细节想明了,所想象出的后果就变得更加合理、更加严重。李景遂正是这样,诡异之人在吴王府门前出现,街上到处都是刺杀自己的传言,然后虎翼军占街,这几个现象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局,一个可以将自己合理杀死的局。虽然这个局的漏洞有许多,但只要自己死了,所有的漏洞便不再是漏洞,因为南唐不会让两个皇位继承人都失去的。

“皇叔,如果真的是因为刺客的口供而刺杀你的话,那我倒觉得这是个不用费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你只需将得到的全部口供告诉大家,那些刺客刺杀你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再要想阻止什么的话,总不可能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杀了吧。”

“太子,你我都知道,口供就那么两句,‘替人消因果,属皇命而为’。所以刺杀我绝不会是与刑审刺客的口供有关,而是另有深意。”李景遂的话软中带硬。

这时李弘冀已经离开座位,他一手提酒壶、一手拿酒杯在几张客桌前面踱步。当李景遂说完这话时,他正好踱到了蔡复庆的桌子前面。

“真就这两句?”李弘冀笑吟吟地,问这话的同时还提酒壶给蔡复庆斟满了一杯酒。

李弘冀开始双管齐下了。李景遂那边破不开,他转而从蔡复庆这边突破了。

蔡复庆知道李弘冀的笑意中隐含的是什么,有时候笑着表现出的凶狠和威胁会更让人心惊胆战。蔡复庆也知道李弘冀满上的这杯酒不好喝,这酒可以是用来要你说话的,也可以是用来要你命的。虽说自己是齐王的手下心腹,但是太子在有理由或没理由的情况下杀死一个下人怎么都不会担上什么罪过的。更何况他想要编出任何理由来都不是问题。

但是蔡复庆的神情非常镇定,要是没有这样过人的胆色和强悍的心理,他也不会被尊称为佛爷。蔡复庆没说话,先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要是连手中的一杯酒都分辨不出能喝不能喝的话,那他更不会被尊称为十目佛爷。

“回太子殿下,这些天的刑审我都在现场,得到的确实只有这两句口供。”蔡复庆其实是借着喝下那杯酒的工夫想好了回答李弘冀的每一个字。

“哪两句?”蔡复庆话还未说完,李弘冀立刻追问一句。他这样急问逼迫,是想让蔡复庆慌乱,然后说错话。只要他将那两句口供哪怕说错一个,李弘冀便可以在内容有差异上做文章,就此追逼下去。

“呵呵,就是齐王刚才说的那两句呀。”蔡复庆并不慌乱,而是先用两句闲语缓转一下,在心中将那两句口供又回想一遍,以保证自己说出时不会有一个字的差错。“替人消因果,属皇命……”

“你可想好了再说,这可关系到为何有人要刺杀齐王。你确定是这两句?确定只有这两句?”李弘冀没等蔡复庆说完就将其打断,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语气更是阴寒。

蔡复庆是专门审别人的人,李弘冀的这一套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小儿科。即便是有些畏惧太子的威仪,但是只要不加得罪,从容应答那是没有丝毫问题的:“我确定,就这两句,替人消因果,属皇命……”

“等等!”蔡复庆依旧没能说完就又被打断,而这次打断他的是冯延巳。

“是了!是这么回事!”冯延巳显得有些兴奋,因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个关键至少可以将眼下的场面先缓和下来,让自己不再感到恐慌。

奇骏堂中再次沉默,冯延巳突然冒出来说话,而且说的是没头没尾的话,其实给更多人带来了恐慌。他们不知道冯延巳发现了什么,对自己有利无利,所以一个个都无声地盯着冯延巳,这其中包括李弘冀。

“所有原因都在这两句口供中,所有解释也都在这两句口供中。”冯延巳冷静的言语并不能完全遮掩他的得意。

“之前我们得到这两句口供时都只欣喜于有了突破,并没有细究其中含义。因为刺客之前一直都能撑住不招,现在就算开口了,也才是开始。说出的话大都是刺客受不住酷刑后说出的搪塞之词,想以此暂缓施刑。但是刚才我突然发现我们错了,刺客虽然只招了两句,却已经是接近谜底。”

“我等愚钝,冯大人可否直点关键?”韩熙载最讨厌冯延巳的故弄玄虚。

冯延巳听到了韩熙载的话,再看看李景遂和李弘冀,顿时从得意和兴奋中醒悟过来,现在最关键的不是炫耀,而是解决眼前的局势。

“第一句口供是‘替人消因果’,很明显,有因才有果,烟重津刺杀是为了替某人解决所做事情产生的后果。至于什么事情,大家都应该能想到,诡画刺杀皇上之事。什么后果,就是……”

“这个还是不要妄加推测,此处人多口杂,传出去你我不妥,别人也不妥。”韩熙载再次打断冯延巳,现在关于诡画刺杀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对太子和齐王的暗查也只有元宗李璟和韩熙载、冯延巳心中是真正清楚的。其他人即便也知道些,那都是凭着感觉和推测而出的。所以现在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外传,一个是有损皇家威仪,再一个可能破坏皇上家的兄弟、父子感情。而韩熙载最担忧的是这些事情说破之后会让李弘冀觉得自己处境危险,逼迫他冒险行事、举兵夺位。

“对对,这就不说了。”冯延巳马上就领会了韩熙载的意思,“说第二句口供,第二句口供‘属皇命而为’,我们原来都觉得这刺客是表明他是替某一国家做事的,但到底哪个国家却不知道,而南唐周围的所有国家都是有可能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一者可能刺客口中装了软齿套,说话略有含糊,再者我们听到后的理解也偏了方向。关键处其实是在第二句前面的三个字,刚才蔡提刑说出口供时正好被太子在三个字处打断了,于是提醒了我。‘属皇命而为’,应该是‘蜀皇,命,而为’。”

“蜀皇?孟昶!这刺客是蜀国孟昶派出的?”李弘冀听到蜀皇二字反应很快,但不是演戏,他是真的很惊讶。因为回来五路密使,都未和他提及此事,而且他觉得孟昶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件事情,诡杀字画的事情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萧俨、顾子敬他们身在蜀国境内时,蜀皇肯定不便动手。所以当南唐特使刚刚离开蜀境,他便立刻让人进行截杀。”李景遂也像是恍然大悟。

“去年顾子敬在瀖州遇刺也说是来自蜀国的刺客,可能是为了阻止提税之事。”冯延巳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这样看来要刺杀我的人仍是为了消因果,怕我将被擒刺客口中所有秘密都掏出。南唐朝中和蜀国孟昶交好的,加害我皇兄后对其有极大利益的,并且去年对提税不予赞同的,这人应该就在这范围中。”李景遂前面的话倒是将李弘冀撇清了嫌疑,但后面的话却又是将他圈在了嫌疑者中。

话说到这里,轮到李弘冀开始恐慌了,李景遂刚才提到的三点他全都应合。原本想演出戏将以为会有的其他口供逼出,却没想到最后反给自己脖颈上下了个套。其实这也就是李弘冀自己心虚才会如此恐慌,他与孟昶暗中交好结盟是很秘密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外没几个人知道,特别是南唐的人。就算是韩熙载,也只是从一些情况推测出这种结论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至于有可能加害李璟的人,随便找找理由就能扯出很多,算下来就连李景遂也是其中之一。而去年不赞成提税的人,朝堂上下举不胜举,能记住他李弘冀当时是持反对态度的也没几个人。

韩熙载更加恐慌,因为冯延巳的分析正是他所设想的真相,然后他又知道李景遂提到的三点全部与李弘冀应合。所以韩熙载有理由相信,李弘冀现在心中会更加坚定地要除掉李景遂,而一旦他真的下手成功,南唐的局面将会变得不可收拾。

“冯大人睿智,看出此两句口供的重要性。也正因为重要,可见这是真口供,是没有藏私的口供。所以太子就不用纠结了,齐王要想瞒些什么的话,怎么都不会将蜀皇孟昶给带出来。这么重要的消息到什么时刻都是制胜的条件。”韩熙载说到孟昶的名字时特别加重了下口气,他希望这能让李弘冀意识到些什么,“所以刑审的事情我们应该摈弃猜疑,精诚合作,尽快将案子了结。现在棘手的倒是有人要刺齐王,我已下令让夜宴队全数出动,查找刺客。太子也帮帮忙,让内卫营调兵在城内外要隘处严加盘查,特别是带有蜀国特征的。还有就是齐王自己,一个是自己多加护卫防范,再一个应该立刻下令让刑部派人,分区域盘查全城的客店和租户。这样一来即便找不到刺客,至少也可以将他们吓走。”

“谢谢韩大人关心,提到这消息我也真的着实害怕,这美酒佳肴食之如嚼干絮。今天也就不在意失礼不失礼了,先告个假回去,把命保住以后才有机会再品食八珍、色八珍。”李景遂说完这话也不等其他人说话,抱拳示意一下就往门外走去。

“也是也是,这刺客之事是大事。我要去安排夜宴队查找刺客,也就和齐王一起失礼先走了。”韩熙载说完后带着王屋山也急急地往外走。不管是真有刺客还是假有刺客,他都想保住齐王的安全,最起码在吴王府里是安全的,回去的路上是安全的。之后再发生什么,那就谁都保不住也说不清了。

李弘冀此时其实也是食之无味、听之无乐,食八珍、色八珍再勾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不过李弘冀却依旧微笑着坐在奇骏堂中,因为还有一个客人没有走,他还得强自按捺心中的烦闷陪下去。

留下的客人是冯延巳,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有心情继续将食八珍、色八珍品味完的。

占街的虎翼军突然间一阵骚动,像是依次在往后面传递什么命令。随即那三列虎卒全都让到路边,并且尽量地往边上靠,将控制住的行人都推挤进沿街店铺。

一乘红顶轿子首先走出樟树街街尾,不急不缓地往秦淮雅筑的方向而去。

“那是齐王的轿子,齐王回府了。”“这么早就回府,夜宴这时还未开始吧。”“肯定是听到有人要刺杀他的消息才急着往回赶的,等天黑了之后怕有危险。”旁边有人在轻声议论,有食客,也有占街的虎翼军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