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未明
齐君元见到六指时,六指正被哑巴和范啸天两人架着在走。看着他的两只脚仍在坚持迈动着,但其实已经用不到力了,只是一个下意识的本能动作。不过可以看出六指的手还是有些力气的,他用这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左边脖颈处。但即便这样用力地按压着,还是不时有血泡从指缝中冒出,由此可见血脉、气脉都被划开了。
“你行刺局了?”齐君元问道,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和刺局有关的信息而不是六指的伤势。因为据他判断六指已经救不过来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六指的意识还算清晰,尽量从他这里获取到和刺局有关的信息。
六指微微点了下头。
“我未曾安排,你怎么擅自做活儿?”
六指张口,喉中呼噜噜一阵响,那是血都积存在喉咙处了:“一……叶……秋。”每说一个字,都有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也正因为积存的血涌出,齐君元才听清了后面的两个字。
“一叶秋?!你是说你接到一叶秋行的刺局?谁给你的一叶秋?”齐君元急急地问。
六指抬起下巴,然后又扭动了下脑袋。随即身体微微一震,按住脖颈处伤口的双手滑落下来。双手滑落的一瞬间,伤口中一线血泉喷射而出,溅得左边扶住他的范啸天满头满脸。
那是一个可怕且丑陋的伤口,从左肩胛到脖颈斜线往上,皮肉翻转,白骨暴露。特别是脖颈处,不单被深深切破,而且伤口是个叉形。也就是说,这一招到最后还有一个极快极小的变化,是一刀变两刀,扩大伤口,让血流无法制止。而其实他们都无法看出,这一刀本来是要从下腹处一路折转划切到脖颈,最后在脖颈处一变三,切成一个米字形的伤口,便如剜出一个血洞。只是因为六指躲闪得及时,然后王屋山这一招杀技还未曾练到圆满,才导致杀法没能那么艺术,留下现在这么丑陋的伤口。
但齐君元并没有注意六指的伤口,他眉尾剧烈地跳动了几下,脑海中依旧还是六指最后的动作。这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想告诉自己是谁给他的一叶秋吗?
抬下巴,正对他的除了自己还有那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身份名号的庙祝,会是他吗?
扭了下脑袋,那是要看向左边或右边吗?左边范啸天,右边哑巴,他们有可能给六指带来一叶秋吗?但问题是他们这些日子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如果是他们中的谁给六指带去一叶秋,那他们两个又是从哪里拿到的?
对了,范啸天和哑巴不是应该留守在长干寺吗,没有得到自己的指示他们怎么都擅自跑出来了?
“六指死了,尸体怎么办?”范啸天打断了齐君元的思考。
“就把他放在这里,我们赶紧离开。”
“什么!就放在这里?”范啸天觉得不该得到这样的回答。
“没错。只有将六指就这样扔在大街上,才能让齐王和他的手下觉得刺客是单独行事,没有同伴。也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刺杀之事已告一段落,这样我们的活儿才有机会继续做下去。”
齐君元掰开六指的手,将他依然紧夹在指缝间的薄如纸帛的指间刀收起来。刺客组合做活儿,要尽量不留下让别人能够识辨的特别之物。再说这指间刀是世间少有的上好兵刃,留下来真的太可惜。
六指的尸体就这样被留在了黑夜的街边,这是正确的做法。但就算是正确的做法也并不代表着可行,更无法保证同样熟悉这种做法的人不会从中看出蹊跷来,所以他们几个人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中不可避免地处于提心吊胆之中。
让人们有些难以想象的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整个金陵城波澜不惊。齐王李景遂,一个未来的皇帝,在遭遇刺杀后竟然没有在城里城外展开搜捕,也没有闭关、封道、设卡。就连正常的巡街和城门盘查也都没有增加人手,一切都和平时一模一样,这让一直提着心的齐君元很是意外。
难道是将六指尸体留下后产生的效果?李景遂和他的手下都已经确定只有这一个刺客,而且刺客已经死了。所有人都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这种状况下越是正常也就越是反常。很大的可能正是因为李景遂和他手下觉得六指还有同伴,所以故意放假象让大家上当,诱使他们继续采取行动,然后用暗中预设的兜子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这一天一夜里,齐君元不只是担心,他还困扰,思绪就像一团乱麻怎么都没理清过。
他们是偷偷溜回长干寺的,唐三娘早就回到了寺里。她回到寺里之后便没有见到哑巴和范啸天,说明这两人也是很早就出去了。但是哑巴和范啸天相互间也说不清谁先离开的寺庙,都是说找不到对方了怕对方出什么事才出去寻找的。所以这两人中有一个是在说谎,而从以往情况来看,说谎可能性更大的应该是范啸天。
那个庙祝是个假庙祝,但确实是离恨谷的谷客。他叫汤吉,技承天谋殿,隐号“套圈”。这个隐号首先就让齐君元感觉很不舒服,套圈,圈套,只有有了圈套才能够去套圈。这让他联想到自己最近以来的处境,真就是在圈套中进进出出,就像一个被别人用来套圈的玩偶。而这个汤吉说不定就是又一个圈套,专门来给自己套圈的。
据汤吉自己介绍,他是伏波在广信城的谷客。当年家财被骗、娇妻被夺的私仇报完之后,他一直都不曾有机会“浮面”(意思是启用潜伏的谷生谷客显迹做活儿),就在广信城中替人裁制衣服。但那天却很意外地在一叠布料中发现了让他浮面的露芒笺,是一个生死两可令。让他和“孟婆”“歪才”会合,第二天前往城隍庙。找到一个身上带有很多索儿和钩子的目标,能拿便拿,不能拿即杀。
“你们如何能看出我身上带有许多索儿和钩子的?”齐君元感到奇怪,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未曾有人能从他身上直接找到某种特点来确定他的身份。
“我是个成衣匠,或许还是天下最专心的成衣匠。结合我所用杀器的特点,在裁剪过程中我对人体体型、衣服面料刻意熟悉。所以不管什么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能通过他脸形与体态的差距,动作时衣物的摆动和折痕,以及走动时身体的动作细节来判断出他的身上有没有暗藏东西,又是藏着一些什么形状的东西,数量大概是多少。”
汤吉所说的成衣匠就是裁缝,古代裁缝很少,基本都是家中女人、女仆自己缝制衣物,只有少数一些女子为了生计才会替别人缝制衣物。而裁缝中的男子就更少了,从事这种职业的男子还不仅仅是为了生计,更多的是因为有这方面的天赋才能和特别喜好。所以古代时男子要么不做针线裁剪之工,做的话其手艺肯定要比一般的裁剪女子高出很多。
“正因为你有如此能力,所以让你浮面的目的就是要找准我。因为你虽善用龟背锁狐扣,但在那种场合以此器具下手是不合适的。只能是作为万不得已情况下的辅助措施。”
“确实是这样的。‘孟婆’技承勾魂楼,但她那年纪和相貌已经无法以色勾魂,只能是以药勾魂。所以善使迷药的‘孟婆’主要是负责拿你的。‘歪才’技承诡惊亭,最拿手的是平常物变杀人物。他所带的笔墨、折扇、钱袋,还有穿戴的帽子、衣物,都可以突然变换成厉害的杀器。所以‘歪才’应该是负责杀你的。”
“听起来应该都很厉害,但你们却没有成功。”齐君元这是威胁,也是提醒,现在的处境下离恨谷这方面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没成功是因为我们都没想到你也是离恨谷的,否则肯定不会选择那种环境、采用那种兜形。”汤吉却不觉得失利就是失败,从他一招赶走番羊的能力来看,他的确具备这样认为的资格。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才坠上你们的。刺活儿未成,我本该二刺三刺,但你又是离恨谷的人,而且正在执行离恨谷的刺活儿,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其中是不是有着什么差错和误会?”汤吉很茫然的样子,作为一个第一次被启用的谷客,陷入这种困惑之中真的是很难准确告诉自己该怎么解决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做谷里派遣的刺活儿?”齐君元感到奇怪。
“一路偷听,比如说在心济寺中,你们在斋厨中,而我就在紧靠房门口的井中。”汤吉只需要举一个例子,齐君元他们便知道他所知道的事情真有可能全是从自己这边偷听到的,于是几个人脸上不由有些发臊发红。
“你没有接到后续指示?”齐君元也很关心这个,他觉得这里面真的可能是有误会,希望能从汤吉接到的后续指示中找出些线索。
“没有,此后再没有接到任何指令,所以我只能死盯住你。”
齐君元开始相信汤吉了,所以想了一下后对汤吉说:“你现在处于一个茫然的两难境地,而我也是事事莫名其妙。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谷里给个解释,否则就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但是现在你的活儿未成,我的刺局还没布,都是无法联系到谷里代主和执掌的。不如你帮着我赶紧将金陵的刺局了了,然后我就可以联系代主或者直接回到谷里,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样你我就都能了解内情,解脱了困扰。”
汤吉虽然是个第一次被启用的谷客,但齐君元所说的情况和道理他都是能理得清楚的。所以没有经过太多考虑便点头同意了。
又过了两天,金陵城里仍是一切正常,于是齐君元决定其他人都留在长干寺中,自己单独出去查探一下情况。他相信有了一个和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关系的汤吉在,某些人就算想做些自己的事情也会有所顾忌。
金陵城中这两天都在议论刺客的事情,所谓的平静只是官府的反应,老百姓中却是传播得非常热闹。所以齐君元只是在几个茶馆酒肆前面驻足了一小会儿,就听到了不少真真假假的信息。
刺客在三角地布设的刺局是齐王手下十目佛爷看破;刺客逃遁后是被韩熙载府中伎妾王屋山所杀。这两个信息是所有议论中完全肯定的。也正因为这两个信息,齐君元决定去看一下六指的尸体,还有六指布局的三角地。
局看透
六指的尸体就摆放在江宁府衙门口,衙门的目的是要老百姓看看有没有认识这具尸体的。因为有了这具尸体平时老百姓不大敢靠近的府衙门口变得非常热闹,围观的人群一拨一拨的。
齐君元敢混在人群中来看六指的尸体,是因为这里相对还是比较安全的。刺客被杀,那么刺客如果真有同伴的话肯定会逃得远远的,就算不逃也不会主动冒险跑到衙门口来看尸体。对于这种道理的认同,不管是一般的刺客还是官府的人都是如此。
六指是离恨谷中的刺客高手,被一个伎妾所杀是件很难让人相信的事情。但事实上六指也确实没有死在当场,而是从对方手下逃脱,而且一路奔逃了很远。这一切都说明对手给六指留下的伤口虽然必死,但只能让生命慢慢流逝。可是六指死在自己面前却是很突然,本来还能说话的,并且越说越清楚,怎么突然间就断了气?
六指的尸体就在那里,齐君元躲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了下伤口。那伤口虽然丑陋而可怕,但他可以确定,像六指那样一直用手按住伤口,最后应该是由于失血太多、气息变弱而慢慢昏迷死去,突然断气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有人在暗中使了手段,而这只有当时架扶住他的范啸天和哑巴才能办到。
自己当时是在问六指谁带给他的“一叶秋”,如果使手段让他立死只有可能是为了阻止六指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带给六指“一叶秋”指令,让他立刻对齐王实施刺局的是范啸天和哑巴中的一个。可是他们又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随后齐君元去了三角地,这地方倒是和平常一样。其实就算有些什么不同,一般人也看不出来,更不会在很短时间内就被改变。所以六指做的那些很难觉察的设置依旧被保留着。
说实话,这个地方和躺着六指尸体的衙门口不一样。因为一个刺局未能成功,做刺局的刺客很有可能在就近的范围内给同伴留下什么记号和提示,甚至以某种特殊形式传递一些信息。所以有经验的捕快和护卫高手会在这种地方严密布控,等待可能出现的刺客同伴。
齐君元知道自己到这地方是在冒险,所以不但反复查看了周边可能暗布下兜子的关节之处,他还特别选择了几条可以随时应变逃遁的方式和途径。再有,他还特意观察了这条街上来往最多的是香烛工坊的工匠,然后顺手牵羊偷来一套工匠的装束,换好之后趁着中午各家工坊上工的时候走进了三角地。
只需要慢慢地从那段街上走过,齐君元便可以将六指做下的所有布置都辨看出来。于是他惊骇了,不仅是因为六指布局的精妙,更是因为看破布局的人辨查能力之强。
六指之前肯定是仔细观察过齐王红顶大轿的构造特点,所以他采用的是“砸顶闷烧”的刺局。
三角地祠堂前有一根幡杆,六指在其双石夹状的顶部位置用指间刀给幡杆划了半圈切口。六指全都算好了,当齐王的轿子到达三角地这一头的街口时,幡杆倒下,那幡斗正好可以砸在红顶大轿的轿顶上。而幡杆与旁廊柱之间原来就有的一根晒东西的绳子正好可以作为拉断幡杆的启器(刺行中将一种布局启动的物、人、动物都叫启器。这就和坎子家的机栝、扳机一样)。
齐王的轿子虽然内有钢制护板、护网,包括四角立柱都有可能是特别加固的,但是就观察到的轿子重量来看,这些材料都不会太粗大。在幡斗当头重重一击之下,立柱和板材肯定会产生向内或向外的偏斜。而一旦产生偏斜,轿门和轿窗的关闭就无法合缝了,肯定会出现很大的间隙。另外轿子变形之后,里边的鲁班锁也会变形打不开,齐王就会暂时被困在轿子里了。
但是幡杆被划切了半圈的切口后,其微微的颤动状态就会发生变化,偏向于未曾切开的一半。蔡复庆虽然看不出幡杆上的细密切口,但他却能看到幡杆的颤动变化,这就是他所辨出的“幡杆半颤”。
而晒衣服的绳子除了可以作为拉断幡杆启器外,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在幡杆倒下时可以刮带到路边两棵树干细小但叶冠极大的常青小树。小树背向三角地的半边叶冠,所有叶片上都被六指均匀地撒了一层薄薄的石灰粉。绳子带动小树,树冠猛然倾倒,石灰粉立刻就会撒落弥漫开来。这样就能让所有护卫眼不能睁,而且不敢乱动,生怕伤了自己人。而已经度算好步数的六指则可以闭目而行,快速从轿子旁边过去。
虽然面向三角地的半边树冠上没有撒石灰粉,颜色依旧浓绿,足以作为另半边撒了石灰粉树冠的遮掩。但是蔡复庆却能看出树冠整体颜色变得淡了,这就是他所谓的“树色泛淡”。
而被刮带到的小树还有一个作用,在它们顶部的枝梢上还系着一根绣花丝线,这绣花丝线的另一头牵到街旁两户人家的烟囱口。在烟囱口有六指预先点好的两束散香,而点好的香只有放在烟囱口才是合理的,别人都会以为是冒出的炊烟。一旦小树树冠猛然倾斜后,绣花丝线就能将散香带出烟囱口,上百支的散香会撒落得满地都是。
而此刻六指已然从藏身处出来,闭眼按计算好的步数从轿子旁跑过,边跑他会边将手中一只皮囊中的火油挤射向红顶大轿。火油会射在轿子上,也会顺着轿门、轿窗被砸出的间隙射到轿子里。当然,肯定还会有火油是洒落在地面上的,那样只需要上百支散香中的一支,就能将火油点燃,将轿子点燃,将暂时困在轿子里出不来的李景遂点燃。
蔡复庆虽然看不见那根绣花丝线,但他却能看出烟囱中飘出的烟和平常不一样,这就是他所说的“炊烟散缕”。对于这条并不经常走的街道,走也不一定在这个时间走,能发现到炊烟的异常,那不仅仅是靠细致的观察力,而且还要靠惊人的记忆力。
一幕幕仿佛都在齐君元眼前展现,他暗叹这个刺局的设置真是妙到毫巅,可以说是个刺局的经典。从最初的计算到保证能奏效的布设,再到抓住准确时机启动,以及刺客自己只有瞬间机会的出手。另外还牵涉隐蔽性、合理性等因素,齐君元掂量这些就连自己也不一定能够把握好。
但就是这样一个绝妙的刺局却被齐王手下的十目佛爷直接看破了,连启动的机会都不曾有。这个十目佛爷不除,刺杀齐王便不可能成功。而更大的问题是十目佛爷既然能看出刺杀齐王的绝妙刺局,那么又有什么杀技可以对他奏效呢?
齐君元回到长干寺后,那几个人问他这一天在外面查探的情况如何。齐君元其他话都没有说,只狠狠地下了个定论:“要刺齐王,必先杀十目佛爷。”
金陵城中小小杀局便如此惊心动魄,那么蜀国与大周的军事对抗就更是风云变幻,后情难卜了。
赵匡胤带领前营轻骑马队从骆谷快速进入了蜀境后,迂回至凤州以南。然后开始对凤州实施外围封锁,将通往凤州的各处路径全部隔断。随后周世宗柴荣带领甘东、陕南两道大营由宝鸡南、渭水源直入蜀境,围困凤州。
但是情况并未能像赵匡胤最初献策“游龙吞珠”时预料的一样。凤州还未曾围住,蜀军已经连调两路人马前来救援,进逼速度极快。特别是保宁节度使李廷圭那一路,连突赵匡胤禁军前营几道阻挡。现在这一队人马已经接近秦州扎营,其意应该是要与秦州守军呈掎角之势相互呼应。然后以扎营处为立足之基,步步为营地往凤州、成州慢慢逼近。而凤州城中的官兵也未如想象中被周军大势吓住,他们甚是强悍,攻防调度极为有方。当然,如果依靠王昭远调至凤城的亲信镇守使王威远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这样的。这全凭得到周军侵入军情并及时赶到凤州的威武节度使王环、监军赵延溥主持,这才能够拒周军而不溃。
另外还有一个未曾预料到的事情,那就是青云寨一直都未能拿下。虽然石守信、王审琦已经兵合一处,有九千禁军之众,再加上赵匡义带着虎豹队也赶了过去,但到现在为止双方一直是处于僵持状态。一则青云寨山高道险,再则这是会扼死蜀国的一个咽喉,所以蜀军不惜一切代价严防死守。即便禁军全是精锐之士,即便虎豹队是精锐中的精锐,也始终未能打开突破口。而这一个寨口不能拿下的话,东西川就可以快速往秦、凤、成、阶四州快速调兵,迎击周军。
面对种种未曾预料到的情况,周世宗和赵匡胤决定改变原来的战略计划。“游龙吞珠”没有错,错就错在吞珠之前应该将护住珠子的蚌壳打碎。所以他们决定先放弃围困凤州,转而分兵三路,一路由甘东道大将军王景带兵进逼秦州,与李廷圭直接对敌。一路由周世宗和赵匡胤亲自带领,迎战从成都赶来的赵季札部。还有一队由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韩通带领,前往青云寨增援,务必要将此隘口扼住。韩通临走时周世宗还提醒了他一句:“如果青云寨实在拿不下,可设法绕过,直接抢夺再上一级的隘口,连同青云寨一同扼死。”
所有战略确定以后,大周军队立刻拔营而动,迅速按自己的任务移动、部署。而蜀军却没能看懂周军这样的突然变化,甚至部分周军是往哪里移动的他们都没有摸清。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地吃了不少亏,就如同一个试图破解刺局的人却并未完全了解刺局的变化。
但是就在周军准备分兵而战之际,赵匡胤接到赵匡义派千里足舟门人送来的紧急密报。说是蜀国赵崇柞已经秘密进入南唐,很有可能是联系南唐援手,出兵夹击大周化解周军对蜀国的攻势。
知道这个消息后,周世宗沉思了好一会儿。大周强势兵力都已经用在对蜀国的战场上了,再分兵对付南唐肯定会捉襟见肘。另外大周目前的状况主要是缺粮少银,灭佛强征的资产只够应付对蜀开战的军需。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从蜀国退兵,那样大家都不伤不痛。但是以周世宗的性格他又怎么可能这么做,打出去的拳头收回来那就是扇自己耳光。
“九重将军,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应对?”沉思许久后的周世宗还是想听听赵匡胤的意见。
如果是在过去,赵匡胤可能会很理性地劝说周世宗采取稳妥做法,暂时退兵。但是现在的他心中另怀着私心,誓要攻下蜀国夺回花蕊夫人才肯罢休。
赵匡胤此刻的思维异常活跃,他从千里足舟想到了水道,从水道想到了长江,想到了长江上自己曾经去过的江中洲。于是一个妙计跳入他的脑海。
“南唐羸弱,虽然有李弘冀可当一面,但现在终究还是李璟做主。所以我们可以虚张声势,主动出兵,用水军借道汉水,从八马杈河口入江顺江而下。同时让吴越也出动水军,缘江而上。然后再利用江中洲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帮众散布传言编造两路水军兵强船多,造成要合兵一举拿下江宁府的假象。”
赵匡胤这一招很阴狠,当时的长江是公江,哪一国的船只都可以航行。只有几处临江州府是归各国管辖,可收取过境税费,其中包括江宁府。也就是说,虽然南唐境内有大段水路,真正属于它的也就几个点而已。而现在赵匡胤所做的架势是要从这条水路直入南唐腹地,直取其皇都所在。
“我原本也是想着主动骚扰南唐沿江驻守兵马,然后从淮南一带用小股兵马突进。让他们觉得我们是要以江为隔,单独对淮南一带动手。现在这两个方法可以合二为一,水陆同进,虚张声势。凭着南唐现在的分兵部署,他们只可能将全部兵力用来防守,根本无胆出兵侵入大周。”
周世宗其实这是在赌一把,但就这并无十足把握的事情他依旧可以做得霸气横溢,就仿佛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正要攻下南唐。
蛊出世
就在蜀国和大周两国大战即将全面展开之时,蜀国后宫的战争也拉开了序幕。
花蕊夫人知道孟昶最近宠上了一个刚刚收进宫的女子。但她心中清楚,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可以凭着心情拥有很多女人的男人,最大的问题不是迷恋上一个女子,而是迷恋的女子是谁,迷恋时间有多久。
花蕊夫人一直都是自信的,蜀国后宫之中,不,甚至可以说整个蜀国之中,能像她这样美艳且多才的女子绝不会有第二个。孟昶迷恋她的美色是真的,但除了美色之外,她作的诗词、她做的美食孟昶都十分迷恋。再有她还能替孟昶出谋划策,解决一些别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说分发月钱管理后宫,比如说变化绯羊首的方子应对牲畜疫情。
所以孟昶迷恋上刚收进宫的秦艳娘之后花蕊夫人并没有太在意,她觉得这和其他所有男人一样,是贪图新鲜的短暂行为,用不了多久就会乏味。另外孟昶仍然经常到慧明园来,而且每次来了都情欲喷薄,不驰骋三四个回合是不会罢休的。也正因为如此,花蕊夫人便更加没有在意秦艳娘的存在,因为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孟昶最强烈的需要,自己在孟昶心目中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
但是花蕊夫人并不了解秦艳娘的手段,那都是离恨谷勾魂楼中绝妙的技法,可以让男人迷魂失魂、欲仙欲死的技法。这技法中包罗很多方面,床上功法只是一个小方面,还有作诗填词、舞蹈、吟唱、奏曲。特别是这奏曲、吟唱,是可以将功力注入其中,在不知不觉中就将别人的魂魄摄去。
秦艳娘入宫之后没有多久,便从宫乐司中亲自挑选乐工,然后谱曲同奏。再贯入孟昶喜欢的宫词,以吴越泉州口音吟唱,这便是中国古乐的一种——南音。孟昶每次听到南音,都如痴如醉。于是召集了更多的乐工,组建了一个南音院,专门以秦艳娘所奏风格谱曲并记录下来。
孟昶是个对文化发展有着杰出贡献的历史人物,他建立了中国第一家画院,出版了第一部词集《花间集》,还有就是让南音得以发展和保存。所以直到现在,南音传人都将孟昶奉为乐神、南音始祖。
但是不管南音也好、舞蹈也好、床上功法也好,那都和花蕊夫人是两个路数,相互间没有冲突只有互补。就说南音中填唱的词吧,绝大部分还是花蕊夫人所作。
所以蜀宫里的战争真正开始是源于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花蕊夫人和秦艳娘先后都替孟昶解忧应对。但花蕊夫人的方法只能缓解,而秦艳娘的方法却可以除根,这件事就是应对蜀国牲畜疫情。
花蕊夫人以绯羊首的方子将死肉变存粮,而秦艳娘却献上了一个可让染疫牲畜痊愈的办法。这办法是陪同秦艳娘一起来成都的家仆夫妇告诉她的,他们来成都时套了家里仅剩的一辆驴车。那拉车的驴子到成都后就染上了疫病,口鼻淌着血等死。那佣人夫妇懂些治疗牲口疾病的法子,于是死驴当活驴医,找来各种草药胡乱给它吃个遍。成都府气候温和湿润,虽然刚刚开春,城外的山里却是各种新鲜的药草都能找到。那驴吃了这些草药之后病情开始好转,这让家佣夫妇看到了希望,于是从各种草药中筛选,找出了对疫病有效的草药。然后专门喂食这一种,那驴的疫病很快就完全治好了。
秦艳娘将这草药给了孟昶后,孟昶找来御医和御马廊的兽医,他们辨出这是一种叫拒霜花的草叶,也叫木芙蓉,楚地最多。拒霜花的花和叶均可入药,有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凉血止血之效。不过拒霜花畏寒,北方冬季时地面上的杆儿、叶儿全都会被冻死,开春再发。幸好蜀地山围水湿气候温,所以才能在刚开春的时候就找到拒霜花。
孟昶让人立刻传旨到兵部、户部,让发通告告知各地军营官兵和蜀国百姓,发现得了疫病的牲畜就赶紧喂食拒霜花。这一招真是立竿见影,那疫情果然被止住。只是这样一来蜀国的拒霜花洛阳纸贵,山间、田野里所有的拒霜花全被割光,连花根都被挖得干干净净。
秦艳娘献的这个方子对于蜀国来说意义重大,牲畜疫情止住,军力大大恢复。蜀军之所以能够运动快速,辎重及时到位,很快部署到预定区域,使得大周“游龙吞珠”的策略未能达到效果,很大原因是得益于秦艳娘的方子阻止了疫情。
疫情控制之后,孟昶大喜,让秦艳娘提要求,自己可以给她任何奖赏。秦艳娘果然提出了一个很让人意外的要求。她说拒霜花能制疫情,但是现在要想找到已经十分不易,如果再有疫情爆发,就算有治疗方法也无济于事。所以她的要求就是在成都府内外遍种拒霜花。
“此花亦娇美,此花更为善。当花开满城之时,城如锦拥,那会是何等的缤纷壮丽。到时皇上与万民同赏,既得民心,又显皇家大气象。”提出自己的要求之后,秦艳娘还给孟昶描绘了一幅如画般的情景。但暗地里却似乎有着鄙薄花蕊夫人的意思,她是群芳共赏、与民同乐,而花蕊夫人却是藏一枝红栀子在宫中孤芳独赏。
孟昶对秦艳娘此举非常感动,觉得她不仅能解自己心愁、身欲,而且还深明大义、近思远虑,不由更加珍爱。于是立刻遣人赶赴楚地,寻找熟识拒霜花的山民、花农,多多凑集拒霜花品种,带来成都种植。然后又觉拒霜花名字难听,就取了另一名字木芙蓉中的芙蓉二字,从此改叫拒霜花为芙蓉花,并将此名录入书册。
花蕊夫人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出现了危机。秦艳娘献方子解牲畜疫情,但居功不求私,而是为国为民想得更加深远,这其实在连续两个方面很大程度上压制了花蕊夫人在孟昶心中所占分量。现在孟昶虽然仍是常到慧明园来,每次来也仍然会像以前那样恶狼般云雨几番。但是他不时会很自然地在花蕊夫人面前提到秦艳娘,甚至在云雨之时还说及秦艳娘带给他的另一番滋味。由此花蕊夫人看出孟昶心中已经有了比较,秦艳娘和自己在孟昶宠爱的秤盘上已经不相上下。
偶尔一次,她听到宫女们背后的议论,这让她变得更加担忧。宫女们议论的事情是从宫外传入的,说外面的百姓已将秦艳娘奉为芙蓉花神,养牧牲畜的人家如今都会供个芙蓉娘娘牌。奉人为神,这虽然是一种盲目崇拜,但由此可见秦艳娘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已经何等尊崇,根本不是自己可以相抗衡的。
其实花蕊夫人并不知道,芙蓉花神一事是人为造出的。疫情得到控制之后,送秦艳娘来成都的那个远房舅舅和表弟、家仆便开始在成都百姓中编故事、讲故事,说秦艳娘是天帝派下来救助大家的花神。而这种神话般的传言在中国古代是流传最快的,也是崇拜神灵的百姓们非常愿意相信的。再加上除了秦艳娘带来的几个人外,暗中还有更多的人将这故事推波助澜,所以很快就在蜀国民众心中扎下了根。
花蕊夫人出身官家,和平常人家女子不同的一点是她从小就能听说许多官场、宫廷中的争斗,所以对于出现的这种情况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威胁,这时候已经到了必须采取手段维护自己、反击别人的境地。
但是花蕊夫人外围本来可以倚重的两个强大支持毋昭裔和赵崇柞都不在成都。毋昭裔前往巴州给李廷圭传旨,但是现在李廷圭挥兵已经接近秦州了,那毋昭裔却还没有回来。可能是关心前方战况,所以暂时待在巴州未归。而赵崇柞被孟昶派往哪里就连花蕊夫人都不知道。
那两位外围支撑指望不上,花蕊夫人便只能从宫内想办法了。后宫由她管理,各宫每月的花费都由她分派,但是那秦艳娘从未到自己这里领取过花费,这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对秦艳娘施加压力。不过有很多嫔妃宫女都是臣服于她的,利用这些人或许可以给秦艳娘一些打击。只是宫中之人都是审时度势的高手,现在如果都明眼看着别人压过了自己,那她们还会帮自己吗?
对了!还有一个在内宫之中会给自己极大支持的人,花蕊夫人想到了阮薏苡。阮姑姑最近在炼制什么丹药,如果那真要是能够吃得长生不老、健体延寿的仙丹,那么自己拿来献给皇上,所得功劳肯定可以重新压过秦艳娘一筹了。
想到这里,花蕊夫人决定先去找姑姑阮薏苡。因为阮姑姑是最靠得住的,就算别人都背弃了自己,阮姑姑铁定会一心一意地帮着自己。
“我炼的丹药不是延年益寿用的,对人只会有害不会有益。”阮薏苡对花蕊夫人是不会有丝毫隐瞒的。
“有害无益,那姑姑还炼这丹药做什么?”
“这是一种活药,也叫虫药。原来在交趾时我就曾试着做过药虫,但是没能成功。最近有人透露给我一种道家用菌炉炼丹的方法,可炼出虫药。正好牲畜疫情发作,我发现那些病死的牲畜内脏中似乎有一种鼠毒,也叫鼠虫。于是我将自己学会的药虫与菌炉炼制虫药的方法相结合,取病死牲畜的内脏做引子,同时加注我的中指血、百会发,炼出了一种特别的丹药。”阮薏苡说得很得意。
“说得怪恶心的,这丹药有害何必费心费神地炼出来?”花蕊夫人不能理解。
“对别人有害无益,对我来说却是有害有益,而且害少益多。当我想控制住什么人的话,便可以设法让其服下这种丹药,然后丹药中的鼠虫便会破壳而生,在其身体内生长。平时这人看着和正常人一样,一旦我以心念引导,那虫子便会按照我的意思在那人身体中钻移、咬嚼,给那人带来极大的痛苦。如果想中止痛苦,那就必须从此听我命令。”
“啊,这样啊?”花蕊夫人听得花容失色,“姑姑,这样的话那中了虫子的人还不得把你给害了。”
“不敢,我是虫主,如果我死了,那虫子失控。这样的话会让中了虫子的人痛苦不断加倍,将其折磨得生不如死,最终还难逃一死。”
“这样的话那服食了丹药的人不就相当于一个养这虫子的器皿吗?”
“这个比喻恰当,嗯,养了虫子的器皿,虫子,器皿,虫、皿,那这种丹药就叫‘蛊’好了。这是我的独创,叫成‘蛊’可以和交趾的药虫、道家的虫药区分开来。”
“要是皇上能像中了蛊的人那样听我的话就好了。”花蕊夫人发出一声感叹。
“那就给他下蛊呗,你留些中指血和百会发,我来给你炼一炉蛊出来,你设法让他服下就是了。”阮薏苡不是不懂什么叫欺君之罪,毕竟她也在做官的徐家生活了很多年。只是花蕊夫人在她心目中就像自己最溺宠的孩子,说出什么她都马上想办法答应。
“那怎么行啊,那是在害皇上。再说我也不想让他痛苦,就想让他的心思放在我身上,离那秦艳娘远一些。”
“那也行啊,你什么时候也搞到一点皇上的血液,我用你们两个的血炼一个同心蛊。这样就能保证你们两个能心意相通,谁对谁负心忘情,那么就会让虫蛊动作,初时只是感觉不适,然后才逐渐增加痛苦。”阮薏苡此时已经搜集到各种虫引,可以做出多种蛊虫。但是像这种同心蛊她之前并没有炼过,所说的功用只是凭着经验推理。所以并不知道当其中一人对另外一人完全死心绝情之后,那是会被发作的蛊虫噬心而死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情况,才会给后世留下一个不解之谜。
“如果有这样的蛊倒是可以一试。”花蕊夫人觉得这相当于是将自己和皇上始终连在一起的无形锁链,不由得动了念头。
“还有,你如不愿见皇上痛苦,那可以将鼠蛊下给秦艳娘,用痛苦来控制她,让她自己远离皇上就是了。算了,这种事情你是做不来的,还是我亲自去给她下。”阮薏苡此时眼中露出一丝凶光,这是花蕊夫人以前从未见过的。这也难怪,炼蛊、下蛊之人要是没有一分狠辣心肠,那是不可能研创出如此歹毒技法并施加于人身的。
这段时期是阮薏苡蛊术初成之时,是在蜀宫内专为她搭建的药庐中炼的蛊虫。此处除了她再无人随便进来,十分安静,所以所炼蛊虫都是以心念为诱导。后来蜀国被攻破,她逃入蜀南地区的苗寨,才发现养炼蛊虫过程中如果发生过什么惊扰的话,那蛊虫便不再被心念引导,但是却可以被惊扰到它的东西诱导发作。比如说落雨蛊,就是炼蛊过程中被雨淋过,那么中蛊之人一旦淋雨,那蛊虫就会发作。再比如五音蛊,炼蛊过程中刻意敲击或弹奏某种乐器,然后这乐器的声音就可以成为发作诱导。民国时出版的游记合集《西南有路》中就曾提到有人用歌声诱导蛊虫发作将人折磨至死的事情。而后来蛊虫的种类越来越多,诱导方式也更加匪夷所思,一句话、一段经、无声笛哨等都可以。于是蛊术显得更加诡秘神奇,中蛊之人就如同被诅咒了一样,人们便索性把这技法叫做蛊咒。
累饿熬
这几天的秦淮雅筑很平静,但这种平静中却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将事情前后仔细斟酌过后,李景遂决定采取一些行动。他觉得,最为有力、有效的行动应该是平静的,而结果则应该像风暴过后一样。
别人能大胆地做一些事情,之前肯定已经想好了各种意外发生的应变措施,所以风暴般的行动并不一定有效。就好比针对自己的那个刺局,现在做刺局的刺客已经死了,而他有没有同伴、同伴在哪里全不知道。就算有同伴,估计也早就藏进别人替他们准备好的避风港里,因为操纵他们的那个人是个能量极大的人。所以就算是把江宁府翻个天翻地覆也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想刺杀自己的人有更多的防备,还有就是惹来全城百姓的埋怨。
李景遂真的没有让手下衙役、捕快搜捕刺客,也没有报江宁府城防使衙门,让官军出动搜捕其他刺客。这做法倒是让齐君元有惊无险地逃过了一劫。
其实早在元宗李璟让李景遂和李弘冀同审被擒刺客,再派韩熙载、冯延巳陪审,李景遂就已经觉察到此事蹊跷,元宗很有可能怀疑主使诡画刺杀的是自己或太子李弘冀。
李景遂并不知道韩熙载和冯延巳寻查的线索最终牵扯上自己和李弘冀,但即便没有任何依据这种怀疑他认为也是合理的。从李弘冀的角度来说,本来他是最为合理的皇位继承人,却被元宗一纸诏书推到了第二位,所以他完全有可能是使用诡画来刺杀元宗的主谋者。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以手中的军事力量,甚至外借其他国家兵马来争夺皇位。另外从自己的角度来说,被定为皇位继承人也是个模棱两可的事情,只要元宗还在,他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重新确定皇位继承人。所以自己完全有可能抢在元宗未改变主意之前用诡画刺杀他,保证自己可以坐上皇位。
但这些合理都是猜想、怀疑,事实上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两个人中既然自己是问心无愧的,那么所有的嫌疑就只能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太子李弘冀。而从李弘冀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身上的嫌疑很可能就是真相。
共同审讯刚刚开始,李弘冀就出面阻止自己利诱刺客,这应该是怕利诱更胜过酷刑,让刺客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出来。
第一次让步之后,改成李弘冀亲自带领众多军刑官刑审刺客,十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最后韩熙载出了一招极为狠毒的刑法,但刚刚运用李弘冀就又赶紧叫停,这应该也是怕刺客抵受不住而招出真相。
向自己借用费全刑审,应该是想玩个欲擒故纵的小伎俩,显得他已经尽心尽力了。他肯定觉得借用费全的话自己肯定不会答应,因为费全还兼顾着自己的安全防卫。但让李弘冀意料不到的是自己再次让步,而让他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费全要求单独刑审,不得干扰。此时李弘冀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让费全带蔡复庆去封闭式刑审。
而当审出第二句口供“属皇命而为”后,李弘冀立刻变得焦躁不安,应该是知道这一句其实是“蜀皇命而为”,因为这件事情蜀皇说不定就是为他干的。所以接下来他故意请大家赴宴借此暂缓刑审,夜宴上再玩花样想知道有没有更多的口供。
刺杀自己的传言突然间就四处传播,这很明显的人为做法其实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以此为理由逼蔡复庆说出他以为还有的其他口供,还有就是当真给自己设下个刺局后,李弘冀可以借此提前撇清干系。就从这两点来推断,刺杀自己的事情肯定是李弘冀操纵的,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件一举多得、一劳永逸的事情。如果自己真的被杀死,那么刑审会停止,诡画刺杀的事件会告一段落,或者直接嫁祸在自己头上,皇位的继承也再没有争议。
李景遂在南唐皇家子孙中不是最勇敢的,也不是最有学问的,但他却可能是最聪明的,是大家公认的人精。一个人精在自己生命遭受威胁时,他会变成害人精。因为他必须自保,而反击是最好的自保。这就像一柄双刃剑,要想推开自己面前的锋刃,那就必须把另一边的锋刃推进对方的脖子,哪怕那人是太子。
所以当一切都思考清楚后,李景遂找费全商量了一下。他想让费全想出一个大家都可以在场却不会干扰到刑审的刑法,而且这刑法得是个终极刑法,是最为痛苦和残酷的。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将刺客知道的秘密全都掏出来的时候,找出真正的诡画刺杀主谋。如果真是太子李弘冀,那么这正是自己彻底打垮他的大好机会,否则就算自己能坐上皇位也难得安宁。如果不是李弘冀,那么自己也可以解脱,至少李弘冀针对自己的明争暗斗不会再继续,用刺杀自己来夺取皇位也还没到时候。
“在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并非麻痒疼痛,而是累与饿。我们经常可以见到一些人稍微疲劳了点便会情绪大变,形象全无,就算牛粪堆都能坐下来歇息。挨饿的人那就更加狼狈,当看到食物时会连命都不要了。”其实在对裴盛施加了酸刑和痒刑之后费全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累刑和饿刑了。
像裴盛这样具有极强意志力和生命力的刑审对象是费全从未遇到过的,以往不要说酸刑和痒刑了,随便一个平常的刑法费全就能运用得淋漓尽致,让受刑者连祖宗八代的烂事都迫不及待地说出来。而这一次他为了在齐王、太子以及两位大人面前表现一把,上来他就直接用了最狠的招数。但是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最狠的招数就快用完了,才得到两句作用并不大的口供,这对费全来说是一种羞辱。所以当李景遂提出自己的要求后,费全想都没想就决定使用累刑和饿刑,这已经是他仅剩的两个选择了。
但是对于这两个仅剩的选择,费全却不想再浪费。现在的处境对于他而言其实极为微妙,本来他想借机表现一把的刑审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他和受刑者的对决,演变成了他必须捍卫自己声名、地位的战斗。所以他决定孤注一掷,将最后两种刑法合用,务必撬开刺客的嘴巴。
“我不管怎么用,我只要两点,一个是让刺客说出更多,还有一个就是别人可以在场。特别是冯延巳、韩熙载两位大人,我要他们亲耳听到刺客招供。”李景遂的目的很简单,不管最终招出的真相关系是否直指李弘冀,他都不想亲自将这情况汇报给元宗李璟。这个功劳不是好抢的,甚至会成为迁怒的对象,试想,谁愿意听到自己儿子要刺杀自己的消息?而且自己的身份格外微妙,要是抢这功劳甚至有可能被怀疑是在故意陷害,传出去肯定什么议论都有。所以这件事情让冯延巳或韩熙载做是最合适的。
“那没问题,使用累刑和饿刑不再需要力度和时机的调整配合,只需耐心等待结果就行。旁边不但可以有人,而且还可以任意在旁边行走、吃喝,这反而可以从感官上更加刺激受刑者,反差会让他觉得更加难以煎熬。”
所谓累刑,是用佝偻枷将受刑者身体加以固定。似蹲非蹲,似站非站,似直非直,似弯非弯,使其处于一个扭曲的吃力状态。身体各处肌肉始终绷紧,那样很快就会出现疲累的感觉。而累的感觉其实是痛、酸、麻、胀都有的综合感觉,所以比单纯施加某一种痛苦更加难以承受。
佝偻枷就像个轻便的、变形的贴身铁笼子,又像一套很宽大的金属衣服,它完全依照人体的结构制造,只是造型是怪异扭曲的。人被关在里面后,其实是打破了身体的正常状态,并且始终不能恢复。一个人如果一动都不能动,不管他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的姿势,时间长了都会觉得累。更何况现在是强制将身体固定在非常扭曲的吃力姿势,时间一长那就会像背负了一座山的感觉,身体就像要被压爆开来。而实际上这种累的感觉全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直接加注在感觉和心理上的压力。
被佝偻枷固定后,手脚其实都是可以稍微动一动的。如果体力够好的话,甚至还可以蹦跳着挪动步子移动距离。很多人在感觉很累后都极力想改变一下身体姿势来缓解疲劳,但身体其他部位不能动,于是下意识地就挥动手或移动脚步。但这并不是好事,此时哪怕是手指动一动,都会牵动身体肌肉带来更大的疲劳感。这正是佝偻枷设计的又一个巧妙之处。
累刑以往没人能超过两个时辰,饿刑虽然时间较长,但从未有人挺过五天。饿刑并非简单地不让受刑者吃喝,那会很快将受刑者饿死、渴死,而是适当地灌食极少量可维持生命的食物,但这些都是特别制作的食物,其中含有茶梗、麻叶等东西,虽然能维持生命体征,但饥饿的感觉会成倍增加。饿的感觉本就不好受,抓心挠肝似的。而饿到极致时,腹内更会如火烧、如刀刮、如锉磨,这是由内及外的感觉,是其他施加在身体表面的刑具无法达到的效果。而且据说饥饿的感觉是与心碎最为接近的一种感觉,是最让人绝望和伤感的感觉。
所有人的正常反应是情愿死都不愿意饿,死都要做个饱死鬼,所以饥饿也就成为征服别人最有效的方式。将一些人饿极,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哪怕给予他一点吃的东西,那人便会像狗一样完全臣服。因为他们已经体会到这世上最难受的感觉就是饥饿,他们可以为了不再饥饿而放弃尊严和一切。也正是因为人们难以抵挡饥饿的感觉,自古以来饥民造反的事情是最多的。
累刑、饿刑同时施加,不仅是成倍增加的饥饿感觉,同时还有如山一般压迫的疲劳感。想死死不了,活着又比死还难受。这种情况下,一个受刑者还能有什么理由坚守某种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