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合击兜

空谷静

齐君元出了金陵城后先沿扬子江一路朝东,走出百十里后找个荒僻的乡村小店住了好几天。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事放不下,所以走留难定、忐忑难安。一个是再刺李弘冀到底能不能成功,再一个自己是应该按卜福所说的留在附近等下一步指令,还是应该赶回离恨谷。万一没有成功需要再做刺局,那还真得是留在附近,以免耽搁事情再被谷里责罚。只是自己留在附近哪里才合适?千万不要一不小心再落个和范啸天一样的结果。

当李弘冀病死的消息传出后,齐君元最终坚定了念头,即刻动身义无反顾地往离恨谷赶。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之前刺活儿失利的担忧,也没有了被谷里同门捕捉的顾忌,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他都搞清楚怎么回事了。而且这一次金陵城里两个最为艰难的刺局他都顺利完成了,离开金陵又是卜福安排的。且不管卜福的代主是真的也好,或者背后还有操控他的人也好,自己只管将他当作做主的人。他说再用不上自己了,自己就当作可以回离恨谷的许可,回头要有什么说法只管往他身上推就是了。另外齐君元心中已然肯定卜福不是一个能够合作的人,他为了目的可以随便欺骗同伴、随时牺牲同伴。而现在的齐君元只想着要急切地远离欺骗和牺牲,回到让他觉得是家、是归宿的离恨谷去。至于他身上的半幅宝藏皮卷以及去蜀国找秦笙笙的念头,这些都应该是在回到离恨谷后确认了一些情况、解开了一些疑惑后,再作决定是否去做才是最为妥当的。

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齐君元自瀖州刺局出来已经很久了,连续意外且异常的经历让他感觉疲惫了、害怕了。特别是范啸天临死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让齐君元有急于逃回离恨谷的冲动。相比外面的世界,离恨谷真的算得上一片净土,一个可以依赖的归宿。在离恨谷中身边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但之间的关系却像一家人。可是出了离恨谷之后,就算是一家人,都随时可能想方设法置你于死地,只要他觉得有此需要。而这一点可能也是齐君元此趟出离恨谷做刺活儿得到的最大收获,也是之前在离恨谷中从未有人教给他的一种规则和技法。所以他也常常在心中疑问,这一种规则和技法是别人忘记教给他了还是原本就没打算教给他。还有,那天卜福说离恨谷遗恨是六恨而不是五恨,是自己没能彻底悟出还是卜福自己悟错了?这些问题只有回到离恨谷才能找到答案,但离恨谷中会有人给自己答案吗?

离恨谷中没人给齐君元答案,因为离恨谷中没有人!

齐君元晓行夜宿好多天,终于到达离恨谷外围。然后又在周围盘桓几天,确定身后没有坠上钉子、尾儿后,这才由暗口进入离恨谷。这是离恨谷外出做活儿的蜂儿回来时必须遵循运用的道道,防止让叵测之人发现进入离恨谷的方法,重蹈许多年前被偷技的覆辙。

可是当齐君元熟门熟路地从隐秘路径进入离恨谷时,却连续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迹象。

进入离恨谷的隐秘路径是不设暗哨的,因为这路径要是不知其掩藏的路口、关键转折以及走向规律的话,那是根本无法找到离恨谷所在的。但是这路径却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因为在关键处会利用一些天然物体作为标志,如大石、崖壁、巨树等等。这些自然物体虽然不会刻意留下痕迹,但是由于处于重要的经过位置,时常会有人走过和触碰,所以周围的草木苔痕和其他地方生长的是会有一些微小差异。但是齐君元这一次在经过这些位置时却没有看出这些差异来,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走过,或者只偶然有人走过。

离恨谷很大,有很多造型怪异的房屋居所。就比如工器属属主的居室,便是大树上一个鸟巢般的悬屋。而属下的谷生,也都是住在大树上的小木阁或悬壁上的小石窟中。这倒不是显示他们的工器技艺如何高超,而是这种形式的居所既可以相互间不打扰,又在整体上有一定联系。而行毒属、吓诈属的居室在造型布置上就更加怪异了,全都隐没于山石密丛之间,像坟茔、像兽穴、像虫洞。这倒也不全是他们故作玄虚才如此建造的,而是因为属中有些技艺的训练和毒料的培制需要如此形式的居室。

谷里整体环境本就已经很是奇特怪异,而现在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听不见一句说话声,这就难免会显得诡魅阴森。齐君元在这样的静谧环境中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而突然传来一两声鸟雀的鸣叫则会让他的心跳不时地出现加速。本来齐君元的特质是越有危险心跳越是平稳,现在明明没有危险,但他的心跳却比任何状态下都要混乱。

这一刻齐君元还感到气息的沉滞,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一样。这是因为无形的恐惧和蓦然的失落,就像一个昏睡后再次醒来的人发现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不见了。

齐君元没有发出一声呼问,而是沉默不语地在那些房屋居所间迅速跑动着、寻找着。他并不抱希望可以找到什么人,他想找到的是人们离去的原因和去往何处的线索。

没有人!没有线索!更没有原因!他能肯定的是所有查找的地方都已经很久没有一点儿活人迹象了。所有的东西摆设都和以往一样,包括日常的用品都没有带走,而且归置得非常整齐。这样子要么是故意保持原状有准备地离开的,要么就是突然间因为某个紧急情况而离开的。这虽然是两个极端的情况,却有着相同之处,就是不让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怎么会这样?人都去哪里了?从痕迹上看已经没有人很长时间了。可自己一直都在接受谷里的指令,这些指令是从哪里发出的?还有,谷里出现如此大的变动,在接受众多指令时却没有一个附加的提示给自己,就是卜福在安排自己离开金陵时也都没有丝毫说明和提醒。是他们忘记说明谷里情况了?还是他们觉得自己根本不会回到谷里?或许真是以为自己不会再回谷里,以为自己一开始出谷时就是作为弃肢。”

齐君元又查看了几处居所,所有情况都完全一样,是很久没有人迹的情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诡惊亭一属所在的位置。看到诡惊亭隐于山石树木遮掩中的门户,齐君元猛然想起了范啸天。和自己一起做刺活儿的几个人中,真正像自己一样是从谷里直接派出的谷生只有范啸天和六指。其他要么是谷客,像唐三娘、秦笙笙,要么是身有残疾被安置在外伏波或洗了影的谷生,像哑巴、六指、裴盛。而范啸天虽然是同在谷里的谷生,但齐君元却觉得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困扰着齐君元,但这也是需要回到谷里才能找到答案的。

如果说诡惊亭的居所真有像亭子的地方,那就只有在它的大门口。那门檐有层层树木伸展而出覆盖住,真就像半边巨大的亭顶。但诡惊亭的居所却绝不像亭子,它是一个山体上挖凿而出的道口,就像一个墓道。但进入之后却是另外一番情景,里面绝不是一两个墓室那么简单。在山腹之中,有开凿而出的多层石洞居室,室室相连、洞洞相套。即便最高级别的墓穴都不可能达到其十分之一的规模,更不可能分平面构成上下多层的布局。所以再加上其中各种诡秘怪异的装饰和布置,真的让人觉得更像是进入了地狱之中。

因为离恨谷所在本身就隐秘,而且进来的路径上也设有一些监视和警告的消息装置,所以真正进入之后并没有什么精妙的机关布置,最多就是在一些比较重要的环节处有些普通锁具而已。再说了,凭着齐君元妙成阁的高超技艺,就算真有什么设置也难不住他。因此齐君元毫无障碍地进到诡惊亭属主的居室,并且在一个小桌抽屉里找到诡惊亭属下名册。

名册上根本没有二郎的隐号!名册上没有洗影的、暗伏的谷生谷客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这些是需要保密的信息,整个谷里只有寥寥几人掌握。但是本身就在谷里的刺客隐号都是会在名册上的,不单在名册上,而且还会记录他们各自的特点特长,以便针对刺活儿性质进行派遣。

可是范啸天的隐号为什么会不在名册上?难道是因为他平时很少做刺活儿而是做的杂活?那也不对,即便做杂活的也会在名册上。画图、联络、取物这些事情也是刺活儿的组成部分,不入册的谷生是不允许派出的。特别是与恨家联络、取物之类的事情,一般都是会派遣对方熟知的或认识的谷生去做,所以这些谷生肯定是早就在册并且做过多次刺活儿的。

除非!除非两种情况。一种是这个人的身份原本就不在离恨谷里,这情况基本不会出现。离恨谷最是以严谨缜密见长,不会让一个不是离恨谷中的人连续去做多个活儿。还有就是早就死去,再重新造抄新册时不再将其录入。可这不是一本新造的册子,难道范啸天是个早就死去的人?

齐君元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放下名册转身冲出诡惊亭的居所,直奔自己工器属妙成阁的大鸟巢而去。大鸟巢是属主居住的,齐君元经常到此处来。所以他比进入诡惊亭更加熟门熟路地打开门锁进入其中,找到妙成阁的属下名册。

在名册上齐君元很快找到自己的隐号,但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隐号后面记录自己特点特长的整个一大栏被用墨笔画了个大大的黑叉。

齐君元捧着名册一下子呆在那里。因为他知道只有当谷生已经死了或者背叛了,才会用黑叉记号将其从名册里抹去。可是自己没死也没有背叛,怎么隐号会莫名其妙地被画上大大的黑叉。是从被派往瀖州城时起自己就已经注定要死或者被除名?

齐君元眼珠转动一下,他突然想到什么。随即转身奔出属主的大鸟巢,往旁边一棵更大的大树而去,那大树上有他居住的小木阁。当来到木阁门前后,齐君元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定了平息一下气息和情绪,然后才启开房门活扣慢慢推开房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齐君元原来所有的日常用品、衣物、书本以及一些收藏物全不见了,似乎他从没有在这里居住过。甚至是连桌椅、床榻也都没有了,不仅像是齐君元从未住过,还像从来都未曾住过人的居室。

离恨谷中有规矩,当一个刺客死去之后,会从各方面抹去他所有的痕迹。因为哪怕一个极微小的痕迹,都可能会对后来的其他谷生、谷客造成影响,形成刺杀过程中与已死刺客相似的方式和特点。

这样的影响对于江湖中其他行当的人还无所谓,但对于刺客来说却是很可怕的。因为前面已死的刺客之所以会死,一般都不是因为巧合,而是他独有的刺杀方式和特点已经被别人研究并掌握,所以在刺杀刺标的过程中反成了别人的目标。即便真是由于巧合造成的失手,那么在他死后别人也是会针对他的行动、衣着、武器和其他携带物进行研究,查出他的独到之处。而后来的谷生谷客如果受其影响,那会成为一个外界早就有防范方式和应对技法的刺客。

自己已经死了,面对属主名册和自己的房间,齐君元知道至少在离恨谷的范围和概念中,自己已经死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齐君元不能不感到震惊。虽然最初他被派往瀖州做刺局是个假幌子,实际是将他当作一个人爪或一个弃肢。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会死,而事实上他也真的没有死。不仅逃过各种险象环生的境地,还为谷里出色地完成了后面几个刺局。可离恨谷中为何会将自己当成死人处理了?如果自己真的已经是离恨谷的一个死人了,那么怎么还不断地有离恨谷中指令发给自己?离恨谷中早就无人了,那么后来的“刺齐王”“刺吴王”的“一叶秋”又是谁给自己的?是从何处发出的?

“一叶秋”上没有名字和隐号,交给谁全凭传递的人说。因为离恨谷中所有人都知道离恨谷行动严谨、规矩严格、惩处严厉,所以没人敢在如此重要的“一叶秋”上动手脚。正因为这样,也就没人会怀疑传递到手的“一叶秋”其真实性如何。就是说必须有真实性这个前提,才能确保“一叶秋”成为最可靠的信息传递方式之一。而一旦没有切实的手段来保证其真实性,那么“一叶秋”便可以成为最容易也最方便弄虚作假的传递方式。假的“一叶秋”,或者本该某人的“一叶秋”,传递者却可以交给其他什么人。还有……

齐君元正在往深处思考着,突然间眼角余光一跳,窗外天光云色中有个灰影一闪而过。他赶紧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因为恍惚中他感觉那灰影像一只离恨谷的信鹞,一只当离恨谷无人之后不该再飞回此处的信鹞。

齐君元站在窗前,他真的看到了一只灰色带雪花颈羽的信鹞。信鹞没有做丝毫盘旋,直接掠过浓密的树冠,从枝叶间不大的空隙中落下。这说明信鹞对此处非常熟悉,知道下面是安全的。

当信鹞已经距离地面很近的时候,它将双翅尽量展开,平滑向地势低矮的流溪,并最终站在溪水边一个枯枝枯草搭成的尖顶草棚上。

“度衡庐!”齐君元心中暗叫一声,“难道离恨谷中人没有走光,这度衡庐中还有人?只是整个离恨谷单留下度衡庐的人是为什么?”

荡落逃

度衡庐是离恨谷中单独的一个从属,专门负责惩处离恨谷中犯错的谷生、谷客,清理叛逃的门人。度衡庐直接由谷主辖领,属下都是身份地位和杀人技艺都极高的谷生,其中有些人的辈分并不比各属属主低,甚至是不在谷主之下。而更重要的是,这些高人都是曾经身家遭遇惨祸的,所以不仅杀人技艺神乎其神,而且个个铁石心肠、手段毒辣。所以离恨谷中谷生、谷客平时都远远避开度衡庐,更不要说进到里面看看了。而刚才齐君元虽然满谷里奔走着寻找有没有人,却根本就没想过到独处偏僻一隅的度衡庐去看一看。

灰色信鹞甩下脖颈,翅膀再抖动一下,便轻巧地从草棚尖顶上跳落到低矮庐门的门头杠子上。然后爪子和硬喙齐用,在杠子上又抓又啄,就像是在敲门。

“信鹞催门”,这个齐君元不仅知道而且还见过。度衡庐专有的敲门鹞,比离恨谷中一般信鹞、信鸽能力都要强。而且就算度衡庐,也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这种不仅能快飞远飞而且别具灵性的信鹞。因为它携带的是最为紧急重要的讯息,不仅要及时送到,还要躲过一路上可能会出现的拦截和危险。

敲门鹞在到达之后会主动提醒收信者,在脚上信管未取下之前,它会抓啄、扑打翅膀甚至撞窗撞门。这倒不是其天然灵性,而是经过专门训练才具有的习惯。

一只手伸出度衡庐的低矮庐门,是一只肤色极度黝黑干枯的手,可能只有已经入殓许久的棺材中才能伸出如此黝黑干枯的手来。但是手的黝黑干枯并不影响它的细致灵巧,只是在信鹞脚踝处轻抹一下,那信管连系带就落入掌心,随即缩回庐门之中。

敲门鹞立刻安静了,松下翅膀,蓬开羽毛,缩着脖子,像个颓废的雕塑一样站在门杠子上休息,一动不动。这情景让齐君元感到更加诡异,偌大的一个离恨谷里他只刚刚看到一只黝黑如死尸的手,然后就是这只像被魔鬼下了定咒的灰鹞子。

但信鹞的脖子刚刚缩进去后就又猛地探了出来,这是被惊动后的最快速反应。还没等信鹞的脖子完全探出,度衡庐的庐门里蹿出了一个修长而矫健的身影,这身影的速度比鹞子探出脖子还要快。

蹿出的身影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门口站定,然后扭头。于是一双如闪电、如刀光的眼睛朝齐君元这边看过来,而且是直直盯住齐君元房间的窗口。

齐君元的反应很快,当度衡庐中有人蹿出时,他便立刻将身形往一边躲避。只是那人的动作和目光都太快了,他完全没有把握确定自己有没有躲过那双目光。

度衡庐前的人一动不动,就像刚才如同雕塑的敲门鹞。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齐君元这边的窗口,眼中的光就像要将这木屋剁碎、点燃一般。

齐君元在窗户一侧也一动不动,他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因为他觉得哪怕一个极微小的动作都会让那双目光震颤、流动起来。

但是动作可以加以控制,心跳却无法进行控制,齐君元的心跳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起来。越是面临危险,齐君元的心跳会越加缓慢。但是此时齐君元加速的心跳却不是因为面临危险,而是因为他想通了一件事,这事情就是自己的危险将会从何而来。

名册上,齐君元看到自己已经死了。原来居室里的情景,也证明着自己已经死了。自己的死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生,或许在去瀖州做刺活儿时就应该发生。所以自己的死有可能是谷里早就安排好的,而且不管有没有自己确实死去的消息传回谷里,谷里都已经将自己当死人处理了。因为谷里做主的人很自信,只要是离恨谷安排下要死的人,这人肯定就得死。还有就是可能在很早之前就有什么人传递消息回谷里,说自己已经死了,所以谷里才会除名销迹。但是,一个已经确定死去的刺客又回到了离恨谷,那不仅仅是给别人诈尸还魂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可能已经背叛,可能已经看穿谷里的重大秘密,接下来将会给离恨谷带来一连串的危险和麻烦。

灰色敲门鹞刚刚给度衡庐带来的讯息很有可能就是某个知道自己未死的人发来的,发来这个讯息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度衡庐再杀死自己一回。而度衡庐中蹿出的那个人肯定也从信件的时间上推测到,自己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进入了离恨谷。

僵持的时间很长,度衡庐中蹿出的人一直盯住齐君元这边的窗口,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如果真是发现了齐君元的话,他应该缓缓逼近才对。然后逼近到齐君元觉得再躲不过了,准备采取行动逃离时,对方再突然间发力疾奔而来。

虽然度衡庐与齐君元所住木房距离很远,但是齐君元需要出门、过枝、下树。然后在这过程中还要尽量避免被对方盯住尾儿,度衡庐中高手一旦盯住了尾儿是根本甩不脱的。而那度衡庐中出来的人只需一线直奔,最终守住树下必经之路就行。所以两边比较下来,最终从度衡庐出来的人并不见得比齐君元速度慢多少,说不定正好能在树下截住齐君元。

但是那人始终站在原地未曾采取行动,离恨谷中所有刺客都懂的技法他却没有运用,这不由得让齐君元心中产生一丝侥幸。说不定那人确实是没有发现到自己,甚至他现在盯视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窗口。

但这侥幸的想法只一闪而过,随即另外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替代了它:“如果度衡庐中出来的那个人确实发现了自己,但他却没有采取正常的技法来追击自己,而是站在原地以视线压制自己。那么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不敢动,让其他人从其他方位路线来偷偷接近自己。”

齐君元想到这一点后只略微愕愣了一下,随即便不顾一切地直冲出了木阁。出门之后他立刻挥手抛出钓鲲钩,勾住右侧上端的一个横着的大树枝,将身体斜荡出去。作为一个刺客,很习惯地会在自己周围设想出多条逃离路径,更何况是一个居住了很长时间的木屋。这样做倒不是觉得离恨谷中不安全,也不是早就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在离恨谷中遭遇截杀,而是一种下意识中练成的职业习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样在外面执行刺活儿时也才能让自己随时随地设想好各种逃脱途径。

就在荡出的过程中,齐君元看到大树主干后面露出了一张脸,一张笑容可掬的肥脸。只是这张笑脸上偏偏生了一对倒八字眉,横生垒起的肉也让脸显得有些变形、僵硬。所以那肥脸虽然是笑着的,却并不比哭好看多少。

那张脸看到齐君元荡走的瞬间,这正好是在他赶到之前,或者说是在他有效出手之前。由此可以看出齐君元的反应还是及时的,措施也是正确的。但那张肥脸却并未因为自己错失了良机而收敛笑容现出沮丧来,他依旧僵硬而难看地笑着。不仅笑着,而且还毫无顾忌地背着手从树干后走出,选了两根大树杈一脚一树枝地跨踩着。身形像风中的树叶那么随意,又似乎比大树本身还要沉稳。虽然只是闲立楼栏般地一站,但那站位已经是将差不多整棵树的所有立足点都笼罩在他的杀势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度衡庐前站立的那个人动了,就像刮起一股黑色的妖风。而这妖风所行路线并非选择一条到达小木阁所在大树的最短直线距离,而是折转不停地在乱石、杂草、灌木间蹿蹦跳跃。

齐君元利用钓鲲钩荡了两回,已经远离了那张笑容可掬的肥脸。这让他心中陡然增加了无数自信,因为从眼下情形上看,自己从容摆脱度衡庐中两个高手合谋的阻击应该不是问题。这主要是自己反应快,及时发现了对方一压制一偷袭的真实意图,另外也是因为自己早就无数次设想过从自己居室逃脱的各种路径,可以说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最妥当的准备。

但这个自信在眨下眼之后便消失了,因为齐君元通过脑海中闪出的意境觉察出了危机。这危机来自下面狂飙而至的黑色妖风,也来自大树上稳立不动的肥胖笑脸。

妖风选择的途径是艰难的、不正常的,却又是最正确、最到位的。因为齐君元的逃走路线,最终可选择的几个从树上下来的落地点,都将在这股妖风刮过来的连续冲击范围内。而且从速度和节奏上还可以看出,那妖风的确是进行着很好的控制。他是在等待,他是在伺机,他的速度和节奏必须与齐君元的落地点吻合。不管齐君元最终从哪个点下来,他都正好可以在刚落下的瞬间给予全力一击。

从度衡庐中蹿出直到现在妖风一般狂卷而来,齐君元其实始终都没有看清这个黑衣高手的具体模样。但不管看得清看不清,他都能真切地体会到后发而至的危险。此刻他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度衡庐前盯着自己的黑色身影和那个悄悄逼近自己的肥胖笑脸,到底谁才是真正执行压制的?谁才是真正实施偷袭的?

很多时候有问题不见得就能想出答案,更不见得有时间找到答案,尤其是在一个决定生死的关键时候。

犀筋索第二次的荡起已经到了尽头,如果再继续用钓鲲钩挂枝荡过一个角度的话,齐君元就会重新绕回到距离那个肥胖笑脸很近的位置。但是就算不绕回去,他也无法在树上找到一个落脚点,因为肥胖笑脸的占位已经是将齐君元这边可以落脚的点都笼罩住了,只要齐君元脚沾树杈,各种可以想象的远攻近击都可以对他进行极为有效的杀伤。这就仿佛有一张无形天网将齐君元这只飞不起来的麻雀连同整棵巨大的树一起罩住。

树上没有落足点,偏偏落地也不行。只要从任何一个位置下来,就正好会是在黑色妖风有节奏、有步骤的连续攻击范围中。这就像是铺下了一张地网,齐君元怎么下来都必定是在网眼之中。

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随时都有可能在天罗地网中魂飞魄散,齐君元只能果断决定不再荡过下一个角度。同样的,他也不能在树上立足,也不能在树下落脚。他只能在第二个荡出快终了时,抢先在旁边一个木阁壁上轻轻踏一脚借力,将身体重新往回荡。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往回荡时他开始边荡边沿着犀筋索下滑,让身体尽量接近地面。

守住树干的那个肥脸也觉得齐君元会无奈地继续荡向自己的,所以齐君元突然的反向荡回,这让他的笑意刹那间变成惊愕。他这惊愕并非因为齐君元的做法,而是因为齐君元的警觉和辨查。仅仅是在荡出的刹那过程中,齐君元不仅能发现到地面上狂冲而来的危机,而且还能看出其中全是针对他落地的有序攻击。另外同样是在这个刹那间的过程中,他同时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占位和杀势封住了所有树上的落脚点。不管怎么荡,只要在树上,就都逃脱不了自己的杀伤范围。天罗地网兜子的配合是利用实际环境随机而成的布局,布设者的意图本身就是急切的、随意的、即兴的,那么被困者又如何能辨别出来?可事实上齐君元真的辨别出来了,因为他不是在看,他是从下意识构思出的意境中觉察出来的。

黑色妖风的脚步下突然尘土扬起,同时有杂草和断枝乱飞。这是因为脚步有了很大变化的表现,是在用很大的力量调整和扭转步伐的大小和方向。齐君元突然的变向打乱了黑色妖风原有的速度和节奏,虽然齐君元可能的落脚点仍在他的攻击范围内,但是他原有的冲击攻势却不再流畅,必须强行加以调整。这就像一个高手对已经完全掌控的目标全力攻出一招后,却突然发现目标在转移位置。虽然仍来得及做出调整,但是在攻击力量的连贯上、气息的顺畅上肯定会非常难受、别扭。

如果齐君元荡回去并顺势滑下落地,这依旧不算太过意外。对方两人或许会对他的反应表示惊讶,却不会觉得他的逃脱途径和技法运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因为度衡庐是离恨谷高手中的高手,几乎所有刺客会采用的伎俩都在他们掌握之中,否则怎么能作为惩处刺客的执行者。但是这一回齐君元真的让他们意外了,因为他没有在树上寻点立足,也没缘犀筋索滑下落地,而是直接朝着一个不可立足也无法落地的枝杈摔了下去。

所有立足点和落地点都在度衡庐那两个高手的料算之中,但是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齐君元会选择一个时机将钓鲲钩抖落松脱,让自己的身体直接摔落下来。摔落的点是个枝杈头,有枝有叶,但这位置是立不住脚的,所以肥脸不会对这样的点加以控制。同时这位置按理说也完全不会被考虑为落地途径,所以这下面的落点,也不在那黑色妖风的掌控中。

可是齐君元偏偏就是从这里落地了,而且是以很狼狈的摔落姿势。因为他知道,如果采用双脚直落的方式,树枝枝杈容易对身体造成意外损伤。但是团着身体以大面积摔落,那枝杈反倒可以托他一下,化解掉急跌之势。这是齐君元在烟重津跃下悬崖得出的经验,不是离恨谷中传授的技法。所以他能做到,但度衡庐的高手却没法想到。

流溪冲

落下的点不在对手预算好的范围点位上,这就相当于从布设好的天罗地网兜子里钻出了一道缝隙。落地之后的齐君元就地连续滚出十几滚,这样可以远离树干树根。同样的,这种很市井的逃离方式再次出乎对方意料,对方即便能及时变招采取后续攻击,那些攻击的招法恐怕也都是针对正常人的,对于一个已经躺倒在地上的人无法实施有效杀伤。

肥脸感觉自己眼前恍惚了一下,齐君元身体落下让他的心猛然一荡,这是视觉意外造成的,也是心理意外造成的。不仅齐君元坠下的方式,而且坠下的身体一闪之后也被枝叶遮掩不见。作为一个高手来说,眼中锁定的目标突然间从他所有预算的结局中逃脱了,难免会带来刹那间的视线错觉和心理冲击。

黑色妖风掀起了更多尘土枝叶,其中更有碎石泥沙乱飞,而且冲过之处连续几棵小树都被他从根部踹断。疾速间,又是已经蓄足力道劲势的状态,再要强行借力调整目标方向,只能是沙石翻滚、枝折树断了。而且即便如此极力扭转,也不一定能及时调整到位。

逃出了两个高手布下的天罗地网,却并不意味着可以逃出离恨谷。其他不说,单从行动速度上看,齐君元就远远不是黑色妖风的对手。至于那个笑容可掬的肥脸,只知道他的占位妙到毫发之径,至于有怎样厉害的杀伤技法,却是毫不知情。

滚出去的齐君元借着一处斜坡顺势站了起来,然后没有丝毫停顿地拔足狂奔。他知道自己争取到的时机太短太短,稍有迟疑便会被黑色妖风追赶上。但是从他奔逃的方向来看,却又似乎有些慌不择路,竟然是朝着度衡庐的方向而去。

这又是一个意外,天罗地网的两个高手在齐君元从一个不可能的位置落地后,就立刻在脑海中闪过他各种的逃跑路径。同时针对各种路径的最佳追击、阻击方案也立时在心中展开。但是所有方案中没一个是针对度衡庐方向的,不管从齐君元该有的正常心理反应考虑,还是从他们自己的自信和直觉来说,这都不可能是齐君元会选择的一条路。

不可能的路,现在却偏偏是在上面奔跑着。所以两个高手出现的错愕比刚才更大,迟缓的时间比刚才更久。这就给齐君元多出了十几步的余地,可以在肯定能追上他的黑色妖风最终追到他之前,赶到度衡庐旁的流溪边,纵身跃入溪中。

早在甩脱钓鲲钩收回犀筋索团身坠落下树之前,齐君元就已经想到了。就算自己可以顺利落下树去,终究都不可能有一条路径可以让自己逃出离恨谷。度衡庐的高手是从离恨谷曾经最优秀的刺客中挑选出来的,他们不仅自己身怀绝妙刺杀技艺,而且对谷中各属的技艺都了如指掌。所以一个再优秀的刺客,他们运用的技艺都逃不过度衡庐高手的法眼。除非是和自己摔下树一样,采用非常手段,选择非常途径。

齐君元选择的非常路径就是那条流溪。流溪虽然不宽不深,但是水流湍急。流溪往下去还有几个落差较大的落瀑,这是凶险之处,也是可以借以摆脱追赶的可用之处。齐君元带大家第一次从东贤山庄逃出时,就是利用的水流大而急的环庄河。也正是这个经验才让他想到利用度衡庐边的流溪逃生,这对于度衡庐的两个高手来说又是一次意外。

妖风般疾速的黑衣高手速度再快,但沿着乱石参差交错的流溪岸边奔走,是很难快过湍急的溪水的。而且在几处落差较大的落瀑前,都是需要绕过很长一段山路才能到下面的。当然,他也可以同样跃入水中,紧随齐君元之后不放松。可是溪水湍急,沿途水道下可能有尖锐乱石,落瀑下深潭中更是情况不明。齐君元毫不犹豫跃下,因为他是逃命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而黑衣高手是杀人的人,他不会愿意冒险将自己变成一个可能被各种意外原因杀死的人。

在流溪中挣扎的齐君元很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他没有看到黑色妖风和笑容可掬的肥脸。就好像这两人从未出现过一样,刚才的一切恍然如梦。没等齐君元确定自己刚才遭遇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已经进入一个快速下滑的水段,并且在最终处身体一空,坠下了第一个落瀑。

齐君元很及时地发出一声惊恐惨呼,在山岭树林间久久回荡。他从回到离恨谷中后始终未曾开口发出一声,现在顺着流溪快速远离离恨谷反倒是发出了高亢悠长的一声惊呼。这声惊呼,或许可以算是对离恨谷中不见了的那些同门的呼唤,也可能是和离恨谷最后的告别。

齐君元坠下了落瀑,下面等待他的是生死难料的深渊。而此刻的蜀国也和他一样,正在朝着一个深渊坠入,只是速度没有那么急切短暂。

其实早在汤山峪沐虬宫齐君元对李弘冀实施第一次刺局之后,大周与蜀国的对仗局势就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周世宗放弃三路同进夺剑阁入川中的策略,只留少数兵马佯作攻势,牵制成都和蜀国各地调来的援兵。自己则带领赵匡胤往西与甘东道大将军王景会合,继续实施之前的“游龙吞珠”策略,只是改吞为咬了。

周世宗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也是坚定的,虽然赵匡胤怀有私心地几番劝说,想让周世宗驱动兵马直取成都。但周世宗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不会轻易受人左右。再说他最初也是因为分析了赵匡胤的“游龙吞珠”策略,觉得有利有效这才采取行动的。所以赵匡胤也不敢强劝,他知道要是不能说出更好的理由来推翻自己提出的“游龙吞珠”,那么不仅劝是白劝,而且会让周世宗觉得自己心怀其他目的。

西路甘东道大将军王景与蜀国保宁节度使李廷圭的对仗是场棋逢对手的较量。虽然王景稍有失利,但也只是几百人的损折,根本无伤大局。更何况王景虽折损了人,却占住了上风地势,也就难说谁赢谁输了。

在周世宗和赵匡胤到来之后,赵匡胤奉旨视察局势战况,决定利用自己现有的上风地势,以快打快、以力制力,尽快见分晓。

翌日,周军便从草头路偷入,对蜀军左前营换值守防军实施突然攻击,俘蜀将士三百余人。同时派人马快速逼近马岭关,攻破关前一总两卡。

李廷圭立刻反击,派先锋李进据马岭关,阻止周兵西进秦州;另一路出小斜谷,屯白茧镇,呈横击周军之势;令王峦由小峪河经唐仓出黄花川,断周军粮道。

王景随即遣裨将张健雄率兵两千迎战王峦,另派一千兵马断其归路。王峦兵败黄花川,逃至唐仓再遇埋伏,三千将士被俘。随后周军突破小峪河,分两路迂回夹击秦州。

马岭关及白茧镇蜀国援兵闻风而溃,李廷圭退守青泥岭。秦州、成州、阶州被围困一段时间后相继被拿下,凤州成为一座孤城。

随后周世宗亲自驱兵马围困凤州,但他没想到这一仗会杀得血染苍穹,极为惨烈。

凤州原来守将为王昭远安插的镇守使王威福。但是周蜀开战之后,驻扎于凤县的凤州节度使王环、都监赵崇溥赶到凤州,取得了指挥权。然后带领全城官民死守凤州,等待孟昶从成都派遣兵马过来内外夹击周军。可是王环怎么都没想到,赶来增援的主将赵季札在王炎霸的“魇魔唤魂”暗中作用下,没与周军接仗就已经逃回成都。而且现在由成都运兵而来的道路也已经被周军占据,将凤州与成都的联系完全断开。

周世宗给王环发过不止一封招降书,并许以高官厚禄。但王环为人耿直忠诚,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据城死战,不惜血洒城楼以报蜀国。

本来“游龙吞珠”的策略是围城不战,耗尽城中所有粮草后再夺城,之前的秦、成、阶三州都是如此,没费太大劲儿就拿下了。而凤州由于周世宗先迎战赵季札后转战李廷圭,回过头来才彻底将其围困住,所以围城比其他三州晚许多,凤州中的粮草军需还能撑一段时间。

就在这种状况下有火燎军文送到周世宗面前,报知在入川的三合口、虎啸寨、把剑关,以及一线展开的告神岭、祭台关、云寨、留文寨都有賨人出现,总数达好几千。这对于大周来说是一个很不利的信号,也是周世宗坚决不直入成都而选择回转继续围困凤州的原因。

之前淘沙口周军遇賨人守关,韩通、赵匡义带上万精兵强将被数百賨人阻住,三路并进的策略无法顺利实现。而现在又出现了更多的賨人,如果他们分几部分据守要隘。然后蜀国再从山南西道节度使、武定军节度使、韶武节度使三方出兵合击,将周军赶入狭小山地,那将会是周军的灭顶之灾。而现在再从得到的消息以及实际战况进行分析,之前不选择直入成都真的是明智之举。一个是剽悍善战的賨人确实不好对付,再一个蜀国要再多几个王环这样的将才,像守凤州一样守住其他重要关卡,那么本来准备困死蜀城的周军反而会被拖死。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大周京城中先后来了几封书信。先到的几封有王朴的,还有户部、吏部、兵部各部主事官员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劝周世宗回兵的。这些信周世宗之前也常常收到,但是几部官员同发还是第一次,让他开始觉得书信中所述情况的严重性。本来自己觉得突征蜀国可以获取大量资产粮草,但实际上每座州城都是坚战到最后才被拿下。所储辎重和民间存资几乎都已经消耗殆尽,所以大周此次征战的应用和军需还是要从国内不断运送而来。而大周国内之前物涨粮缺的窘境尚未缓解,由此可想象国内民众负担之重。治国之道,民生是根本,如果民间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劳不养家,那真的会出大乱子。

紧接着又送达的一封信是后宫护卫总管林喆所写,是说正宫滋德殿夜出鬼魅,符皇后受惊失魂之事。这封信的下面加盖了符皇后的凤印,世宗知道,这是为了证实所述事情的真实性。

护卫总管林喆在信中说道:“国无正主为镇必会多出妖魅,是自商朝起就有的说法。皇上御驾出征在外,朝中便以正宫皇后为镇。但是符皇后阴柔不刚,体弱多病,以她为镇反会招引来妖魅近身作祟。现在滋德殿每夜都巨烛华盏通宵照明,宫女太监十多人始终守护。可符皇后仍是每夜都会梦中惊醒,说有鬼眼窥视。即使是请了高僧方士,也无法查出是何怪异,更无法消除化解。然而正宫虽出妖魅,符皇后却又不能移居他宫。正主不在,正宫移宫,于国不利。再说了,正宫移宫,也就是让出其正位,这要传出去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与规矩不合。眼见符皇后日渐憔悴,还望皇上定夺应对之策。”

周世宗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否则他也不会灭佛夺佛财。所以看到这封信他首先想到的是符皇后病体有变,然后又想到会不会是符皇后采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结束征战。但这两个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符皇后的性格。如真的是自己病体有问题,符皇后肯定是独自承受,绝不会让人告知影响他征战的。再有,符皇后是信佛之人,最为诚信不欺。她如觉得有不妥时会直言奉劝,绝不会采用这种欺瞒作假的方式。于是周世宗很自然地想到了第三个可能,就是符皇后真的有难。但这难不是来自鬼神,而是有人要害她。至于谁要害她,可能极多。就符皇后对大周的重要性、对他柴荣的重要性来说,宫里、朝里、民间、他国都可能有人害她,这需要回去细查后才能找出端倪。

也就是在收到这封信之后,周世宗作出两个决定。一个是将困死凤州改作攻占凤州,全军压上,一定要在短时间内将凤州攻下。再一个是他发一道御旨回京,让符皇后出宫陪驾征战。

很显然,他急于拿下凤州是想早日班师回朝,这样就可以查出到底是谁。而让符皇后出宫陪驾征战,虽然只是个临时举措,却可以让符皇后名正言顺地先脱离危险境地。只要顺利到了自己身边,那么谁要想再害她几乎没有可能。

转征唐

围困变成了鏖战,大周和凤州双方都损失惨重。惨重的损失对于兵强马壮的大周军来说无碍整体局势,但对于孤城凤州而言却是被推入了毁灭的深渊。因为他们守城的有生力量锐减至半数以下,军需器械也消耗殆尽,最重要的是兵将们因为久不见外援都已经陷入绝望。所以王环虽然还在勉力支撑,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已然是强弩之末。

从围城到城破,总共都未曾用到百日。凤州节度使王环、都监赵崇溥及五千兵将被俘。周世宗虽遭遇王环如此强劲抵抗损失众多兵将,但心中仍是钦佩王环的忠诚和勇敢。不但未杀他,而且还封他为右骁卫将军。

凤州拿下后,赵匡胤知道自己献策“游龙吞珠”的真实目的将要泡汤。揣测周世宗下一步要做的肯定是驻军据守四州,封住蜀国突袭大周腹地的可能。这个后顾之忧的解决,对于柴荣来说应该是极为满意的。此次征蜀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对于国中不稳的大周来说已经是极为幸运的。

但是赵匡胤的目的不是这个,他是要去成都,去从孟昶手中夺回自己的京娘。每当想到自己真爱的女人在别人怀里时,他便会生出一种可以毁灭一切的杀心。他甚至假想过如果周世宗决定班师回朝,自己将杀死周世宗夺取兵权继续挥兵攻向成都。

也就在这个时候,军信道有传信官给他送来一封密信,这密信正是张锦岱从江中洲秘密传来的。信中不仅详述了自己沿江而下的经历和所见,重点还讲述了蒙面人带他偷察江中洲龙吞塘南唐水军船队的经过,以及蒙面人对自己所说“借皮化形”的一番道理。

赵匡胤接到这密信之后沉吟了一会儿,他是在琢磨那个蒙面人所说的话。“……借皮化形可是很高明的一招,可就地借皮,也可他国借皮,顺手而为不必专门劳心费力是最好的。”赵匡胤的眼睛猛然一亮,他想到了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周世宗放弃班师回朝,而继续往南进攻成都的理由。

赵匡胤赶紧去拜见了周世宗,他要用刚刚受密信启发想到的理由来再次说服周世宗。

“皇上,我们此番以‘游龙吞珠’之策虽然是将蜀国成、秦、凤、阶四州拿下,一解蜀国东进攻袭大周腹地的后顾之忧。但是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却没有得到解决,就是国内的粮盐物资的窘迫。蜀军强悍,每仗都是官资民资消耗殆尽时才能一举夺定胜筹。而后又要驻军守城重新部署城防军需,虽秋麦即熟,但就算尽数收了也不能抵上此役消耗,更不要说缓解国内窘迫了。”

周世宗很认真地听着,他很能理解赵匡胤所说的道理,这其实也是他觉得此役未曾胜得彻底的主要原因。“九重将军莫非有良策弥补此中遗憾?”

“不算良策,但眼下可算唯一可行之策。”

“哦,你说来听听,我权衡下这独木桥到底稳不稳。”柴荣心中其实还是颇为忐忑的。如果像赵匡胤所说,只有不算良策的唯一之策,那实质的意思就是要他铤而走险了。

“直入川中,取成都,一路所获肯定颇丰,最终还可逼迫蜀王孟昶供奉不菲钱粮,足以完全化解我国窘迫。但是臣权衡后觉得蜀境山险水恶,易守难攻。民风剽悍,还有賨人助战。而大周军一则地势不熟,再则与蜀军相比更善于平原作战和马战,强攻之下势必推进艰难,损伤惨重。”

靠坐在虎皮圈椅中的周世宗听到赵匡胤的话后频频点头,赵匡胤之前数次劝自己继续攻入蜀国腹地,而自己正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才未成行。

“但是我们这家不吃吃那家,可以转个方向。”

“你说的是哪家?”周世宗一下坐直了身体。

“可赶在秋熟之时攻入淮南一带。”

“转征南唐?”

“对!大周出现物价飞涨、粮盐紧缺,其实都是因为南唐提高过境税收所致,伐南唐可以说是名正言顺。而淮南为粮盐丰产地区,拿下之后便可完全恢复大周之前所有损失,一解窘迫。再有淮南为平原地区,地势平坦,有利于周军作战。”赵匡胤说到此处时语速放慢,因为他觉得周世宗肯定会有问题要问。

“你觉得周军铁骑可以直入淮南纵横无阻吗?”周世宗果然提出疑问。

“虽是平原,但对我大周兵马而言还是有两处障碍。一处是淮河,一处是扬子江。南唐军可以河为拒、以江为拒,利用淮河水军巡弋拦击,利用长江水军运兵调度。我军兵马不擅水战,水军又弱。全部水军力量不及南唐十分之一,而且大部分现在还被困匿于江中洲。”

“既然知道这阻碍,那你所提伐淮南又是以何为把握?”

“借皮化形,我水军不行,可取他国水军为我所用。东边有吴越水军为助,我们的水军已暗中驻于金陵左近的江中洲。现在只剩西边无水军可用,这张皮恐怕还得从蜀国手中夺取。”赵匡胤开始转入真正的正题。

“借皮化形?借皮化形。”周世宗口中重复两遍。

“对!皇上,你来看这。”赵匡胤边说边铺开桌上的地理图,“我周军已拿下凤州,下一步可由此处横穿子午谷,沿凌清道、白河、嘉建镇,佯作继续攻夺睦州之势。而实际可从彬县转道往东,从我周境过,再借道南平入东川,暗袭江口蜀军水营。蜀国境内江窄水急,蜀水军常在激流中对战,其控船力和战斗力都极为凶悍。如能暗袭成功夺蜀水军为我所用,沿江而下由西面压制南唐,这样水陆协攻,定可轻易夺取南唐淮南一带。”

赵匡胤的计划真的很周密,实施顺利的话真的可以突袭到蜀国水军军营。但难度也是存在的,这样大的一支队伍的运动,沿途还有小部驻扎蜀军的阻截,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最终暗袭成功了,能俘获多少蜀军船只,俘获后的蜀国水军能否为己所用也是个未知数。

但是对赵匡胤而言暗袭蜀国水军是否成功,能否俘获为己所用的问题都不重要,最为重要的一步他没有讲也不能讲。那就是在攻袭蜀国水军如果不成功,那就意味着攻南唐无望了。这样他就会借机再劝柴荣利用东川平坦地形,分兵几路由东川直入西川腹地,进逼成都。如果攻袭蜀国水军成功了,这一批偷入东川的大周兵马也来不及调转至淮南战场,所以他可以再劝周世宗或者私下直接指挥,仍是进逼成都。

“借皮化形!借道南平!那我何不直接从南平借用荆州水军?九重将军,这一回你献的不仅不算良策,而且也不是唯一之策。夺取蜀国水军不是不可行,但不可控因素太多,谁能料到如此大的辗转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意外?而南平与我国之间无遮无掩,完全陷于我大周攻势之下,我提要求绝不敢拒绝。再说了,借皮化形,那是借,而不是夺。如果真不得已要袭取水军为己所用,我觉得不如直接袭取南唐的淮河水军……”

赵匡胤顿时觉得如雷轰顶,柴荣后面继续说些什么他全都没听进去。对于自己暗含私心以迂回方式所献策略,他估计以后在实施过程中柴荣肯定会看出弊端来。可怎么都没想到借皮、借道这两个借反倒提醒了柴荣,让他觉察出自己策略中的不足,从而想到直接借用水军和直接夺取南唐淮河水军。这样的做法肯定要比赵匡胤的方法完美得多,所以赵匡胤知道自己的暗中打算泡汤了,自己想早日夺回京娘的心愿破灭了。他的心中莫名间生出些对柴荣的恨意来。

“可是就算有了水军也不能小觑了南唐,别忘了南唐李家还有个李弘冀在。也奇怪了,原来赵普、王景回来时不是说李弘冀与孟昶暗中有联盟,我征蜀之后南唐也稍有异动,怎么后来却偃旗息鼓了,再没有一点消息。九重将军,难道是之前水陆双下一起袭扰的假象起到了作用?那李弘冀至今都没看出来?”

“什么?谁没看出来?”很明显赵匡胤神思飞驰得很远,根本没听柴荣在说些什么。

“我说李弘冀。”柴荣重复一下,其实他也没看出赵匡胤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报!有礼部加急报文送到。”柴荣的手下亲信在门外禀报。

“礼部?怎么会有礼部的加急报文直接送到这里?直接拆报吧。”柴荣心中一直觉得礼部不会有什么秘密大事,所以就让亲信直接在外面将报文拆开念下。

“禀皇上,南唐元宗李璟昭告天下,齐王李弘冀痼疾突发归逝,现立郑王李从嘉为太子。”

“李弘冀死了!李从嘉做了太子!哈哈哈!好,太好了。真是天助我取淮南啊。”礼部报文的内容一扫柴荣心中所有沟壑,原先有所顾忌的转征南唐一下变成最为可行的大好决策。

“来人,吩咐下去,立刻收拾准备。三日后,不,两日后奔赴宿州,转征南唐,誓取淮南!”

赵匡胤面如死灰,心中纠绞。以往征战对于他来说是快事,但如今只有为了夺回京娘的征战他才觉得是有意义的。但是柴荣的决断将他和京娘的距离再次拉远,他不知何时才能戎装持戈再战蜀川,为生命中一个期盼太久的愿望而搏杀。此时此刻,赵匡胤心中真的很恨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