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前的手掌宽大白皙,手指纤长如白玉扇骨,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顾蜻游呆呆地看着温胜寒,他也不急躁,耐心地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他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即使是在深夜的街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
雨水冲刷着黑色的伞面,带来闷闷的声音,沿着伞脊往下流时,像极了一幕水帘,滴滴答答地汇入脚底的水流。
顾蜻游抱着膝盖,小声地吸了吸鼻子,被雨水沾湿的睫毛显得更加浓密纤长,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扑簌,头发紧紧贴着两颊,黑与白相衬,有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她看着眼前的手,没有第一时间把手伸过去,肩膀微微抽动,轻微的哭腔像被雨水浸泡过,湿润,柔软,叫人心底一软。
这场雨又大又急,被烈风推着往前跑,即使撑了伞,也无法独善其身,温胜寒的裤脚很快就被雨水打湿。
他依然耐心,浅棕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像一剂药效良好的镇定剂。
在这种目光注视之下,顾蜻游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她伸出轻颤的手,放进那只大手的手心。
如想象中的一样,干燥,温暖,厚实。
温胜寒手指收拢,稍一用力,就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或许是蹲得太久了,刚站直身子,顾蜻游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往他怀里撞去,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堪堪止住她踉跄的脚步。
鼻尖差点擦过眼前白色的衬衣,若有似无的雪松香钻进鼻孔,他掌心的温度明明不高,但是透过湿透的衣服烙在皮肤上时,却引起她一阵颤栗。
可下一刻,温胜寒就松了手,他握着伞柄,冷静地道:“走吧。”
对面,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地停在路边。
温胜寒上前拉开后排的车门,示意她先上车,等她坐进去,他才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门合上,“嗙”的一声隐在雨声中,并不明显。
车内的暖气很足,顾蜻游鼻子一阵发痒,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地觉得冷,浑身上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咬着下唇,伸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臂。
温胜寒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摁掉抖动的手机,伸手调高了车内温度,然后脱下那件神色西装外套,抖开,递给她。
雨声被隔绝在外,车内只有雨刮运作的声音,车窗上雨水粼粼流动,扭曲的路灯透进来,映在温胜寒的脸上,形成粼粼流动的光斑。
似曾相识的局面。
顾蜻游看着手中的衣服,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温胜寒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顾蜻游听不懂,只能从他严肃的表情推测出,他是在处理事务。
侧耳听了好一会后,她放弃了,在那不疾不徐的声音中,眼皮开始打架。
淋了一场雨,她的脑子昏昏沉沉,各种思绪在其中乱撞,像一台坏掉的机器。
哭完之后,只觉得精疲力尽,强烈的情绪发泄并没有让她觉得舒坦,更多的是不知何去何从的空茫。
她不知道温胜寒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城区脏乱的街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让她上车,也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去哪里——或者说,她昏昏沉沉又自暴自弃地想,带她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让她逃离那个压抑的地方就行。
雨越下越大,车内的隔音效果很好,她靠着车壁,迷迷糊糊地半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醒间,空虚的肚子开始抗议,在相对安静的空间内,显得分外突兀又明显,惹得正在打电话的男人也抽空看了她一眼。
顾蜻游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捂着肚子,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她局促又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生怕自己的肚子又发出什么令人尴尬的声音。
可是她实在是太累太饿了,往往事情就是这样不如人意,肚子咕噜了几次,胃又开始隐隐抽搐起来,她的脸色微微发白。
幸运的是,就在这时,车停了,温胜寒挂掉了电话,转过头言简意赅地道:“下车。”
温胜寒把她带去了一家餐厅。
凌晨时分,竟然还没有打烊,但是店里几乎没有人,服务员笑着上前将他们带到一个包厢,黄绿色调的新中式装修,叫人想起了初春的牧草,墙角小方几上放了个白得透亮的瓷瓶,上边斜斜插着一支黄腊梅,带着江南独有的小意温柔。
还没入座,顾蜻游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的衣服和头发还是湿的。
见状,那个女服务员笑着询问道:“小姐,我们有更衣室,您需要吗?”
顾蜻游还没开口,一旁的温胜寒却突然出了声:“劳驾。”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神情微愣,温胜寒平静地回望她,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顾蜻游压下心中的疑惑,微微低下了头,“谢、谢谢。”
女服务员笑眯眯地侧过身子拉开房门:“不客气。”
顾蜻游只好跟着她往外走。
等到了更衣室,服务员将一个袋子递给她。看着里面崭新的衣服,顾蜻游有些怔然。
毫无疑问,这是温胜寒安排的。
很普通的卫衣和牛仔裤,标签已经剪了。可她的鼻子莫名一酸。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利索地换了衣服,把头发吹干。
顾蜻游再次回到包厢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
两菜一汤,荤素搭配,用小方碟装着,分量不多,很是精致。
温胜寒又打起了电话,见她回来,示意她先吃。
她的位置前放着一碗姜丝肉粥,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安静地在桌子前坐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刚刚的女服务员又端着盘子进来了。
一小碟糕点,圆形的红油酥,上边缀着白芝麻,说是赠送的。
顾蜻游忍不住夹了一个,刚吃一口,就愣住了:“加了桂花?”
刚想离开的服务员顿住了,笑答:“是呢。这是云雾的做法,我们老板娘是云雾人,所以红油酥都习惯加桂花。”
云雾。
阿嫲也是云雾人。
这两个稀疏平常的字突然间就扯断了她一直紧紧绷住的那条神经,顾蜻游放下手中的筷子,脑袋低了下去,下一刻,几颗泪珠直直地砸了下来。
服务员有些手脚无措地站在一旁,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温胜寒挂掉电话,他摆摆手,示意服务员先出去。
门轻轻合上。
温胜寒定定地看着默默抽噎的女孩儿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她跟前。
顾蜻游一直觉得,温胜寒身上有一种界限分明的分寸感,就像现在,她不说,他就不会问。
她相信,如果她选择一直沉默,他也不会主动追问。
这种分寸感,有时候不免让人觉得他冷漠。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她大概会像上一次那样,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情绪,体面地离开。
可这一次,她突然就不想再忍耐。
大概是因为,此时此刻他那双向来情绪淡漠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与忍耐。
“谢谢……对不起。”她接过那张纸巾,胡乱地道着歉,那张薄薄的纸巾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洇湿,她捂着脸,泪水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留不住……”
“工作没了……房子也没了,阿嫲、阿嫲也……是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
她捂着嘴抽噎,机械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口腔里全是咸涩的味道。
温胜寒微微垂下眸子,通过她断断续续的描述,结合某些事情,他轻而易举地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温先生,你相信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吗?”
女孩儿微微颤抖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问。
温胜寒掀起眼皮,喉结上下滑了滑,语气平缓道:“我只能说,我更愿意相信人定胜天。”
女孩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似是惊讶,又似是在等着他解释些什么。
可温胜寒沉默了一会儿,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可以,帮你奶奶找一家条件优越的调养院。”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也可以,帮你解决,你父亲的债务问题。”
顾蜻游透红的双眼微微睁大。
“……当然,那些骚扰你的小混混,我也可以帮你解决。”温胜寒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在进行一场利益交换的商业谈判。
不必他继续说下去,顾蜻游就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温胜寒详细调查过她了。
她微微低下头,突然间觉得有些难堪。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霎时间,羞愧、自卑、恐惧、难过……各种情绪在她脑中轮番上演,轰炸得她根本无法平静,她像是被人扒了衣服,赤.裸裸地将一切都袒露在他面前。
顾蜻游紧紧抓着卫衣袖子,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听见自己半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说道:“温先生,我、我……没有可以用来报答你的东西。”
“你不用着急回答,”温胜寒收回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枝黄腊梅上,“十年。我给你十年时间,你用你的行动告诉我,还不还得起。”
说完这话,他重新对上她的目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