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陛下走吧,不要回头

岑老宰相来到大殿门前,任由风吹乱着白发,看着应天门方向沉声喝道:“难道中州派如此行事就能服众吗!”

看到先站出来的是宰相大人,众人有些吃惊,要知道一茅斋这些年虽然保持着中立,但与中州派毕竟是盟友关系。

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响起,天空里响起一道极其强劲的风声,东面的天空也出现了一道阴影,一茅斋的苦舟从高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下,然后稳稳地停在了皇城侧上方。

如果中州派的云船想要闯进皇城,便必须与一茅斋的苦舟遇上。

苦舟上站着好些位书生,神情肃穆至极。

白真人神情不变,看着舟首的布秋霄说道:“布斋主当年被青山宗以小人手段逼着退让,倒也罢了,难道现在还要回护那个妖狐之子?”

布秋霄说道:“当年有两名青山弟子对云儿说过一句话,叫做有教无类,我仔细想过这四个字,觉得颇有道理。”

他身后的奚一云平静无语,柳十岁则有些好奇,心想这么好听的话肯定是公子说的,那传话的是顾清和谁呢?

如果这时候卓如岁在场,必然要高喊一声,是我是我。

白真人说道:“先前宰相说我中州派不能服众,我也很好奇布斋主愿奉妖狐之子为皇,难道斋里的先生们都同意?”

听着这句话,奚一云与柳十岁神情微变,苦舟上有十余名中年书生则是微微皱眉。

很明显,一茅斋内部对此事有不同看法,只是被布秋霄强行镇压了下来。

如果布秋霄要为了景尧与中州派对上,那道裂痕便很可能越来越深,甚至当场出事。

布秋霄早已做出了决断,看着白真人说道:“神皇继位之事不管,但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中州派如此行事,真人有没有想过,你们与青山宗一旦开战,苍生如何!”

这便是一茅斋持奉万年的理念,君为轻,黎民为重。

白真人似乎早就算到一茅斋的要求,说道:“我答应你,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在朝歌城里。”

“不行!”布秋霄断然说道,声音就像石砚敲击一般清脆而有力,“朝歌城里的百姓来不及撤走,会死太多人。”

白真人望向城墙的方向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说道:“好,我答应你,就在皇城。”

布秋霄没有想到中州派居然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解之余又有些无奈。

皇城大阵的强大,各大派都很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各派用了最强的法宝与力量建造的。中州派再如何强大,想要破掉皇城大阵也需要消耗极多的资源甚至人命,到时候再来面对朝廷与青山宗的力量……白真人哪里来的自信?

白真人用谁都没能想到的承诺,换来了一茅斋的暂时中立,岑宰相与很多文官也只能再次沉默。

沉默啊沉默。

真是令人发笑。

神皇笑了起来,伸出右手指向远方的应天门,说道:“请。”

这便是邀白真人一战。

白真人却是没有应战的意思,平静说道:“吾派对陛下始终尊敬,陛下辛苦了三百余年,已然最后一天,何必还要这般辛苦。”

神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大殿,走进偏殿里。

胡贵妃与景尧迎了上来。

两杯清茶。

神皇与胡贵妃相对没有无言,随意说着从前,说着以后,就像平时每个夜晚一样。

当年是如何相遇的,又是如何相爱的,中间又是如何分离的,最后又是如何重聚的。

景尧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觉得应该离开,却又不舍离开。

偏殿深处有间静室,井九坐在窗边,看着后宫那些乏善可陈的花草树木,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没有喝一口。

阿飘则与平咏佳站在门口,偷偷听着神皇与胡贵妃的对话,听得很是认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飘回过头来,看着平咏佳不解说道:“都是些情情爱爱、家长里短,这算什么帝王之术?”

平咏佳很无辜,说道:“你问我,难道我要问师父去?”

阿飘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

……

平咏佳自然不可能真的去问井九,哪怕他以前表现的有些憨直,终究不是白痴,明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好,去触那个霉头做什么?

井九心情不好的原因他和阿飘也都清楚,事实上,现在整座朝歌城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要知道那个原因了。

夕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西海的西边,夜色占据了天穹,满天繁星被那些黑色的云船遮住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怕。

城墙上的神弩对准着夜空,不知道是想把星星射下来,还是要做什么。

朝会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那些大臣们却依然没有离开,因为这可能是陛下的最后一夜,也可能是因为很多人的府里现在已经没人了,回去吃啥喝啥?

朝歌城平民的疏散还在持续,街道上满是吵闹的声音,至于有没有被踩踏至死的可怜人,暂时还顾及不到。

十余艘云船静静地悬停在星光里,没有进攻的意思,安静地等待着。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但在等待的过程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那些看似死寂一片的深宅大院里,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影,不知道是夜晚还是阴谋即将醒来。

礼部尚书的大宅子里,便出现了两个人。

红衣少年与青衣少女。

“尚书府里的东西还不错,哪怕这种时候,糕点都是当天做的。”

阴三端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示意青儿尝两口。

青儿这时候哪里有吃东西的兴致,看着星空里的那些巨大阴影,眼里满是担心。

城墙下的禁阵里,顾盼与清天司副指挥使还有那位礼部侍郎已经站了整整五个时辰,滴米未进,也没有喝水。

负责维持禁阵运行的官员们,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一眼那方石台,总觉得那里的气氛甚至要比皇宫里更加紧张。

时间缓慢地流走,夜空的星光越来越盛,直至某一刻,忽然集体发光,让朝歌城仿佛来到白昼。

与这些晨光一道到来的,还有深宫里的钟声。

“陛下走了。”

清天司副指挥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很受震撼的样子。

礼部侍郎脸色苍白,喃喃说道:“朝歌城里的人也撤完了。”

顾盼面无表情说道:“陛下是一直撑到所有人撤完才走的。”

……

……

晨光渐渐退去,世界重新归于黑夜。

皇宫里一片哭声。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下,对着偏殿痛哭流涕。

哪怕是中州派背景的官员,在这一刻的悲伤也是如此真情实意。

神皇陛下在位的三百年,是朝天大陆无数年来最太平的三百年。

这段安静而美好的时光,便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馈赠。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

尚书府里,阴三不知从哪里拿了件青衣,换掉了身上的红衣。

青儿嘲讽说道:“真是假惺惺。”

阴三说道:“他是个好皇帝,比他父亲、叔叔都强多了。”

天空里的中州派云船稍微后撤了些。

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更散了些,白真人微微低头。

苦船上的一茅斋书生集体致哀。

胡贵妃伏在塌上,看着散开的光点,眼里满是悲伤与绝望,甚至有些涣散,快要昏厥过去。

景尧跪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泪水与担忧。

阿飘与平咏佳看着这幕画面,生出很多同情。

窗边的井九,没有回头。

……

……

“请陛下登基!”

大殿里传出礼部尚书有些轻微颤抖却足够洪亮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胡贵妃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艰难却又坚强地醒过神来,用力地把儿子的手推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晚上再哭!”

景尧擦掉脸上的泪水,带着哭音嗯了一声,起身向着正殿走去。

从偏殿到正殿,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当他出现在景氏皇朝的大臣武将们面前时,情绪已经平静,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只是眼睛还是那么红。

看着向皇椅走去的景尧太子,大臣们的情绪很复杂。不管支持还是反对,人们都不得不承认,太子这时候的表现很好,但是人们也都知道,他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坐上那把椅子。

应天门上。

白真人看着那片宫殿群,平静说道:“开阵。”

十余艘中州派的云船向着皇城缓缓靠拢,星光不时被遮住,阴影便要吞噬那片宫殿群。

城墙上的神弩依然保持着克制,没有发射,也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命令。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淡青色的光圈在夜空里显现出来,至少有二十里方圆,把整座皇宫都罩在了里面。

这便是各家宗派合力在朝歌城修建的皇城大阵,平日里根本无法看见,此时却是反耀着星光与那些云船,看着就像一个光滑的大气泡。

皇城大阵当然不可能像气泡那样一触即溃,除了云梦大阵与青山大阵,这便是朝天大陆最坚固的防御大阵。

中州派准备用云船强行攻击吗?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道光圈的颜色正在逐渐变淡,在人们的感知里逐渐变薄!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些云船上,震惊无语,原来朝歌城一直在中州派的掌握之下!

难怪白真人如此淡定地答应了布秋霄的要求。

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城大阵即便崩溃的时候,皇宫偏殿窗前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井九说了两个字:“动手。”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的府邸里,阴三看着星空里的那些云船,也说了两个字:“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