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脱衣

当年在西海的时候,井九的境界实力很低,依照剑随人起的道理,他的身体比普通修道者坚固无数倍,但依然不是完美的,所以才会险些被西来全力一剑斩断。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直到与南趋一战时,耳垂才崩落了一块,最后与白渊的那一战里,耳垂又崩了一小块。

他的耳垂是这具完美身躯上唯一的缺损处,也是弱点。

而且招风耳很容易被揪住。

于是很容易撕下来。

事实上这个动作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沙滩上的人们好像都听到了某个颇具韧性的事物被强行扯碎的“嘶啦”一声,顿时不寒而栗。

井九像扔废纸一样把那半截耳朵扔到地面。

接着,他把另一个耳朵撕了下来。

他的动作真的很连贯,看似随意却又给人一种严谨的感觉。

无论是脸色苍白的赵腊月还是神情冷峻的童颜,都来不及做些什么,比如叫停。

两道细细的血从断耳处淌落。

就像山间的小溪。

那些血不多,里面混着些晶莹的微粒。

这看着并不如何血腥,反而有些诡异的美感,就像是佛经故事里的某些画面。

那根象征着承天剑的青色光绳,从井九的手腕移到手臂,现在则落在了他的颈上,取代了先前的弗思剑。

随着他的手臂斩落、两耳撕落,青色光绳明显黯淡了一些。

承天剑不管是剑鞘还是程序,它存在的目的便是控制万物一剑。如果万物一剑都毁了,那它还有什么用呢?

从哲学与逻辑上来说,这当然是破解承天剑最简单、最不可阻挡的方法。

问题在于,这具完美的身躯被完全摧毁后,井九还能活着吗?

“你果然想的是这个鬼办法。”赵腊月看着他脸色苍白说道。

井九看着她认真解释道:“这个办法做起来也有些难,这身体真不错。”

万物一剑的身躯当然很不错,就算他的右手是万物一剑的剑锋,是宇宙里最锋利的事物,想要切断自己也非常困难。

“不过你应该还记得,我这身体还有些别的弱点。”

井九举起右手,用指尖指着眼角。

赵腊月神情微变,想要阻止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角有一个非常小的裂口,比发丝都要细很多,用肉眼很难看到。

就连神末峰上的那些人里大概也只有赵腊月知道这件事。

井九的手指向着眼角摁去。

一道剑光从指尖生出,进入那道极小的伤口。

手指缓缓向下滑动,沿着鬓角直至下颌,然后继续向下。

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溢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井九的手指没有停留,继续向下经过颈间,经过胸腹,然后越来越深。

哗哗啦啦。

大海还是凝固的,自然不是浪花的声音。

一些看着像宝石、玉髓般的内脏顺着他的右手流淌了出来。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眼里看不到半点痛苦。

谁都知道,那必然是极致的痛苦。

就算身体不痛,神魂又如何躲得过去?

……

……

“这画面我好像在什么故事里看过。”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卓如岁说道:“好像是个古时候的娃娃犯了天条,连累家人,只好削肉还骨。”

沈云埋声音微颤说道:“想起来了,但……看着完全不同。”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啊。”

那个故事里削肉还骨的情节是高潮部分,显得格外悲壮甚至是惨烈。

井九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但动作与情绪都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机械。

童颜忽然想到多年前在朝歌城梅会,自己与井九第一次下棋时的感觉。

井九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下棋还是别的任何事情,哪怕是此刻都必然有着清楚的目的与准确的行事步骤。

他绝对不是真的烦了这些事,所以破罐子破摔干脆毁了这身体,必然有别的想法。

“够了!”沈云埋看着自己的父亲寒声说道:“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青山看着井九微嘲说道:“用这种泼妇手段威胁我,倒真是有趣。”

“我确实不想要这个身体了。”井九说道:“另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为了拿到我的身体去拯救世界,还是为了收服我以维持自己统治这个世界的权威?”

沈青山说道:“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前者,我毁了这具身体,你拿什么点燃恒星,拯救人类?”井九问道。

沈青山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身体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个客人。”

有句被说了无数遍的话:每个生命都是天地间的过客。

还有类似的形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这里的逆旅就是客栈的意思。

都是在说同一个观点,我们都是客人。

如果万物一剑是个容器或者说载体,那么活在其间的井九的神魂,自然是客人。

不管是卖掉还是毁掉,客人有什么道理去处置客栈?

“也不是你的。”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就算你不认可这把剑是神明给我的,那也应该承认它是属于平咏佳的,不要忘了他才是真正的剑灵,你不经过他同意就毁掉万物一,是何道理?”

“万物一剑就像是母体或者子宫,他是剑生的孩子,就像青儿与青天鉴的关系一样,如何能说这剑就是他的?”

井九说道:“万物皆无主,你我皆过客,而现在我住在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灵魂都是肉体的过客?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物质的过客。

“所以你用自杀来威胁我?”沈青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都认为我是在用自杀威胁你?我不会做如此无美感的事情。”

井九看着他问道:“你先前说曾经看过我的书,那你可还记得结尾时的情节?”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写于星门基地民生街区公寓里。

故事自然截止在他飞升的那一刻。

他从朝天大陆飞升之前,修行界所有宗派都到了青山,参加了那场大会。

在离开之前,他对修道者们说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曹园的身世,说的是修道要“想得开”。

第二个故事是苏子叶的身世,说的是“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

第三个故事是他自己的生平,说的是“要脱了衣服。”

那句原话里还有两个类似的例子。

舍了道身。

扔了棍子。

……

……

那三个故事是井九飞升离开前留下的最后话语,朝天大陆修行界各宗派自然奉为至理,已经研究了几百年时间,不知由此生出多少说法。

童颜柳十岁等人听他发问,自然便想起了那三个故事,甚至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很多原话,比如那句——总有一天,我要舍了这道身。

想到这句话的意思,再看着此刻浑身是血的井九,众人震惊无语。

赵腊月最为震撼。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早在飞升的百年之前,她便与柳十岁、童颜、卓如岁开始商量飞升后的事情,当时便是想着以井九的性情,只怕会与那些前辈仙人起冲突。

现在她想着井九在战舰里说自己飞升前就想好了杀死祖师的方法,才知道竟是真的,他那时候就在警惕祖师的存在,想好了要怎么办!

他的神魂与万物一剑密不可分,无法像南趋那样剑鬼离体而战。如果飞升后遇着有人可以控制万物一剑怎么办?朝天大陆的承天剑被他毁了,但承天剑是祖师炼制出来的,他难道不能再炼一把?就算祖师不在,别的青山前辈仙人有没有可能再炼一把?

原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了这具完美身躯的隐患。

“这剑是被太阳晒热的池水,我是青蛙。这剑是衣裳,我是爱美的女子。这剑是棍子,我是不敢离开的火焰。想要跳出池塘、脱了衣服,烧了棍子需要很大勇气……”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的手段确实不错,最终把我逼到了这一步,逼我要踏出这一步,让我生出放弃的勇气,对此我表示感谢。”

……

……

如果万物一剑化作的完美身躯就是衣服,那便脱了去。

他帮助雪姬离开朝天大陆,帮助青儿离开青天鉴,帮助平咏佳离开万物一。

都是如此。

只不过雪姬、青儿与平咏佳都是天生灵体,可以单独存在。

他是人类,神魂与万物一剑无法分离,那该如何办?

没有什么不可分离。

把身体毁灭了,留下的自然就是单独而自由的灵魂。

池塘边的花溪忽然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

“脱了衣服去……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沈青山想了会儿,接着说道:“但自由的灵魂如何能够长久?”

不管是剑鬼还是元婴,都无法长时间离开修道者的身体,而且在体外非常弱小,就像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当年洛淮南就是这么死的。

沈青山说过,南趋自忖大限将致才会用剑鬼离体之道。现在井九要做的事情是彻底毁掉身体,只留下神魂,那他打算怎么继续活下去?

井九说道:“大道至此无人行过,只能且行且看。”

“你的运气足够好,可以把神魂转到万物一剑上,结果现在却要离开?如果你离开万物一,准备去哪里呢?夺舍?没有任何身体能够承受得住你的神魂。”

沈青山说道:“还是说你准备进入青天鉴或者大涅盘?到时候你只能成为青天鉴灵或者欢喜僧控制的怨鬼,与你最畏惧的情形有何两样?”

沈云埋的声音响了起来,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

“我也觉得你要谨慎一些。老头子像你一样怕死,做了很多灵魂方面的研究,甚至比欢喜僧走的更远。记得火星上那对黑衣仙人兄弟吗?还有童颜你在老宅看到过的那些复制人。他做过无数实验,就想灵魂能够完美转移,或者永续存在,但都失败了。”

井九知道沈青山的警告与沈云埋的提醒都有道理——朝天大陆有青儿这样的灵体,也有那些怨魂般的存在。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单独存在的神魂。放眼整个修行界的历史,除了禅子转世,便只有他尝试过一次神魂转移。

师兄太平真人的羽化有极大问题,最终不能算成功。禅子转世后保留着前世的一些记忆,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这两种状态他不会接受。

万物一剑终究是特殊的。

而且他本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神魂再次转生。

……

……

满天剑意如海雨天风而来。

来到这个万物皆静的世界里。

井九的身体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金属光泽,甚至要把身下的轮椅都吞噬了进去,那些鲜血与凄惨的伤口,更是无法看到。

万物一剑本体渐现。

“好一把绝世之剑。”沈青山感慨说道:“真是多年未见了。”

当年太平真人说过类似的话。

炽烈的光线里,隐约可以看到井九的右手继续落下。

这把绝世之剑真的就会这样毁灭吗?

“人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一把剑又如何把自己斩断呢?”

沈云埋看着那处,有些惘然又有些兴奋说道:“真想知道最后是怎样的画面。”

没有人看到最后的画面,因为剑光太过明亮,非常刺眼。

在那团剑光里走出了一道光影。

那道光影不高,是个小孩子,只是看不清楚容颜,也分不出性别。

这就是井九的神魂吗?

那个小孩的赤足落在了沙滩上,有些笨拙地向前走了一步,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

这可能是小孩的第一步。

也是人类最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