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干杯

一个人无法预见未来,这?也许是件好事。——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

五一节的同学会,周道宁没去,唐方她们也没有去,就连方树人也没去。禹谷邨的茶棚下,长长的老木桌上堆满了各色水果瓜子点心,泡着?太湖碧螺春的茶杯和星巴克的咖啡杯交错而放。

秦四月躺在大桑树下的吊床上,脸上遮了把?纸质木柄团扇,扇面上头两个大字“结棍”,字如?其人,笔笔煞根。

林子君坐在树下的凉席上无聊地刷着?同学群里的照片。

“啧啧啧,白?妹妹动了下巴,绝对做了韩式全套,路浪厢碰着?,绝对勿认得。”

“啊?格是蒋晨?蒋晨现在胖得来,像只猪猡。要?西哦,伊老早一直最瘦格!”

沈西瑜凑过来瞄了一眼:“上格号头(上个月)来医院拿药碰着?过,伊几年前做了副总就噶胖了。”

秦四月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上的扇子:“胖子有撒好看,真是。糖糖为撒还?不回来?送个机送到现在,周道宁没脚还?是没手啊,明?天?她怎么不想着?送我机啊真是。”

林子君侧头看看茶棚里认真谈心的方老师和叶青,叹了口气:“方老师要?是晓得伊拉分手了,恐怕撕了叶青的心都有。”

秦四月扇子猛摇了好几下:“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早上就能把?她撕了。当妈的了不起?有病了不起?老公出轨天?塌了?谁他妈没点病啊,那点屁事,差点害得我糖家变凶宅,以后怎么住人!港汇跳楼不方便点?”

沈西瑜一口茶差点呛到,咳了好几声缓过气来:“四月,你这?嘴真是!我还?以为你气她害得周道宁和唐方分手呢。”

秦四月伸出手,飞吻一个送给她,艳红的指甲油闪闪发光:“一码归一码。周道宁骂叶青,一句也没骂错,爽。叶青要?真敢死,我敬她是条女汉子。老娘明?天?飞回美村,后天?就让老吴一辈子断子绝孙,你们等着?看萌萌继承亿万家产。不就是三十万块钱的事而已?,呸。”

林子君翻了个白?眼:“本?合法公民什么也没听见。”

秦四月来了劲,索性?坐了起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方就不该再?和周道宁好。我真不是马后炮,也不是记恨周道宁抢走我心爱的女人啊。我要?是周道宁,搞定唐方分分钟的事。身?世卖个惨,追忆一下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方老师糖糖爸爸工作做一做,圆满。他要?没这?点把?握,敢十年没声音没人影?不就仗着?唐方遇不到比他好看的男人?这?也都怪你们,要?我还?在上海,早就把?她送出去了。”

林子君哼了一声:“侬就是马后炮。我们律所里二十五到四十五的男人倾巢而出了,最多也就吃过三次饭。”

沈西瑜也举手:“我介绍过两个师兄,没成。”

秦四月摇头:“律师医生肯定没戏啊,你们想想唐方这?家伙,好色贪吃偷懒不说了,骨子里其实有股子酸臭的清高劲,嘴里喊着?自己贪财,其实最看不上只会挣钱的人。情调懂伐?我们糖是会四点钟爬起来去外滩看日出的人啊,我陪她去的哦——”她得意地瞥了林子君一眼。

林子君不同意:“那周道宁怎么说?”

“所以说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啊。唐方吃亏在嘴硬心软还?念旧,被周道宁这?么工作家庭全方位设伏,能不吃回头草吗?你不给她吃,她又不甘心。”秦四月挥着?扇子扇开围着?她转的一只蜜蜂:“这?样分手了她才会死心,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爱啊浪漫啊放一放,脚踏实地找个好男人照顾她。”

她叹了口气倒回吊床上:“我要?是个男人,早跟我糖儿女成群了。谁还?能比我更懂女人心呢?白?天?吃她烧的饭,夜里摸她的大|胸,夫复何求……”

林子君爬起来撒了她一身?瓜子壳:“呸!淫|贼!就知道你贼心不死。”

沈西瑜拉回林子君:“别闹了,叶青的事怎么说?”

“有什么好说的?有病治病,有药吃药,离婚官司照打,什么一分钱不要?就要?女儿。伊脑子坏忒了!”秦四月又翻身?坐了起来:“恶人我来做。她一个无业离异妇女,怎么照顾小孩?不要?找工作了?上班了你能四点钟下班接孩子?请保姆电瓶车接接送送她放得下心?家里没一个指望得上的,小孩子有个病痛,谁管?资本?家可不养白?吃饭的人。别说她有病,她没病也不该要?小孩。”

林子君和沈西瑜看向不远处的叶青和方树人,沉默不语。

***

唐方在国际出发大厅的电子屏幕下看航班信息。她来得太早,提前了两个半小时。周道宁还?没到,还?好手里还?有一杯没喝完的咖啡。

到底要?说什么,其实唐方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提了分手,想道歉,想说对不起,又觉得周道宁最后那句再?见是真的说分手再?见。恋爱让人欢喜让人忧,樱桃树下的甜蜜还?在唇边,暴风雨中不堪一击的情感也无法回避。二十八年中的一半时光,周道宁一直都在那里,她舍不得刚刚开始的这?么仓皇结束。

“你在哪里?”周道宁的声音听不出高兴。

唐方看着?入口处的几个人,轻声回答:“我在你左边,有些东西要?给你——”

周道宁扭头看了看,朝她挥了挥手。他身?旁的苏贝贝也朝唐方挥了挥手。虽然是长途飞行,一群人都穿得很正式。周道宁挂了电话侧头说了几句话,独自推着?行李车快步走了过来。

唐方低下头,才注意到脚上白?色球鞋的顶端在地铁里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些灰黑色。

一个旅行团几十号人急匆匆地跑向办票柜台,年轻的导游穿着?黄色的马夹戴着?黄帽子,手里举着?厚厚一叠护照和三角小旗喊着?:“跟上,跟上,这?边——”

他们从唐方身?边不断挤过去,唐方左躲右避,还?是不免给行李车撞了好几下,人也被挤得东倒西歪。

周道宁护着?她横着?挤出了人群:“没事吧?”

唐方嘴里说没事,脚上疼得直抽抽。

他蹲下身?查看,给她揉了揉:“脚踝都撞青了,回去先冰敷,二十四小时后再?热敷消肿,擦点红花油。”

“哦。”唐方看着?他的头顶心,鼻子酸酸的。

周道宁站起身?,眉头微拧:“天?这?么热,你特地跑这?么一趟干嘛,连着?几个晚上没休息好,怎么不在家里补觉?”

唐方看着?他,觉得他像树顶的樱桃,她想办法跳上去其实还?能够得着?。

“对不起。”她开得了口,却伸不出手,似乎拥抱的确没了借口,不由自主地错开眼神,却见不远处的苏贝贝朝她又挥了挥手,笑得很真诚。

周道宁默默看着?唐方,她鼻尖上还?冒着?微汗,刘海散乱,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护犊子的犟驴子了,眼神里有疑问有试探有担忧。

“你胃不好,我给你拿了个焖烧杯,不用?煮,可以焖粥,焖饭,银耳汤也可以,说明?书在这?里,很简单的。”唐方把?袋子递给他:“你行李还?放得下吗?我特地拿了个小的。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和同事一起去,只能焖一人份的——”

周道宁一手接过袋子,一手替她理了理刘海,轻轻喊了一声:“唐方。”

唐方看着?他,不知怎么就哽咽起来。

“分手吧。”周道宁的声音清晰又温柔:“昨天?我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们合不来。”

唐方张了张嘴,跟缺水的鱼似的,拼命呼吸着?氧气。

“和别人都没关系。”周道宁的手指滑过她脸颊,湿湿的:“是我不好,我回来的时间?不对。”他料中了开头,却料不到结尾,世事古难全。

唐方揪住他的手指不放:“道宁,周道宁。”

“帮我给外婆磕几个头。”周道宁轻轻抱了抱她:“以后谈恋爱,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吵着?要?分手,成熟一点,糖妹妹。”

上海话的糖妹妹,轻盈又软糯,宠爱里带着?调笑。

唐方强忍着?哭,埋在他胸口不肯松手:“吾港了对勿起了,侬勿要?生气了呀。谈朋友总归会得吵来吵去格,侬让一让吾呀——”

周道宁摸了摸她的马尾,眼圈也有点发红。这?是唐方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求他,也是最后一次。

***

磁悬浮列车外,绿色田野树木晃成虚影。唐方木然靠着?车窗,手里最后一张餐巾纸已?经皱了又平平了又皱好几回,只剩下边边角还?是干的。

邻座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有餐巾纸,你要?吗?”

唐方转过头,才察觉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赶紧拿手里的纸巾捂住,点了点头闷声说了句谢谢。

十三四岁的少女装作没看见,把?早握在手里的一包纸巾塞在了唐方手里,拿出一本?书来看。她看的是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

唐方抽出纸巾捂住脸。

头等舱里,苏贝贝一部电影快看完了,见周道宁半天?才回到座位上,她幸灾乐祸地笑:“哭了没?”

周道宁只当没听见,取出电脑来进入工作状态。

“要?是咱们回不去了,你后悔不后悔?”苏贝贝凑过来问:“和你女朋友又没一点关系,你怕什么啊?”

周道宁冷冷地斜睨了她一眼。

苏贝贝缩了缩脑袋,伸了个懒腰:“我吃过药了没有啊周道宁?要?真的回不去了,我还?有十几种中成药可怎么办?买得着?吗真是,哎,你不是说肯定不会出事的吗?”

周道宁嘭地合上电脑,苏贝贝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神,总归会出错的嘛,说也说不得真是的。”

周道宁压下心头的烦躁,又打开了电脑。他当然不是神,他当然会出错。但LS的出事,究竟是事败被抓住了把?柄,还?是苏家挥刀断臂用?来拿捏他的手段,还?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做了这?么多后,现在只是另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他没得选,他的路是他自己走的,他得一个人扛到底,他不能拖唐方淌浑水,她是他唯一要?护着?的人。

***

唐方回到禹谷邨的时候,102里热热闹闹的。

“怎么这?么晚?”方树人瞪了她一眼,转过头继续关心秦四月:“你做得对,你儿子有一半是中国人血脉,还?是要?学学中文?的,会说就蛮好了,不要?强求读写。”

陈易生和赵士衡伺候着?一桌子娘娘,很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本?来说出去吃的,怕你回来找不到人着?急,就随便叫了点外卖。”陈易生在自己身?边添了一套餐具:“唐方快来,我们刚开动。”

叶青站了起来,又被林子君按了回去:“吃你的。”

唐方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人问她怎么了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也没有人问起周道宁。

沈西瑜转过身?招手:“快来,大饼卷牛肉快没了。”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除了她。

身?后门又开了,钟晓峰一愣:“哟,唐方回来了。酒来了,你们慢点吃。方老师要?的盐汽水对吧?没大瓶的我买了三瓶小瓶的。”

桌子上的菜明?显是好几家不同餐厅送来的外卖,粤菜川菜闽南菜。为了林子君赖着?不还?的国安局免罚款金牌,钟晓峰和林子君直接吹瓶拼起了酒。秦四月对着?恩师大吐教育儿子的苦水,时不时讽刺叶青几句。叶青虚心受教,一点脾气也没有。唐方低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日本?米,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真香。

“我煮的饭。”陈易生舀了一勺黄鱼豆腐里的豆腐放到她碗上:“吃豆腐。”

唐方抬起头,看向对面谈兴正浓的方树人:“姆妈——”

一桌子人静了下来。

“吾帮周道宁分手了。”唐方低下头:“对勿起。”她不知道怎么单独告诉姆妈,这?么多朋友在,也许姆妈会给她点面子,不说那些难听的话,她怕自己受不了。

盐汽水在杯子里腾出气泡,方树人站起身?,把?杯子咚地放在唐方面前:“谈朋友,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有撒稀奇。”

“好男人多的是,只要?你想找还?怕找不到嘛真是。”方树人沉着?脸:“小陈,小赵,你们说我们家糖糖怎么样?”

赵士衡满心愧疚,头也不敢抬:“唐方真的蛮好的。”他这?辈子话少,难得话多就闯祸,全是他害的。

“不是蛮好。”陈易生眨了眨眼。

钟晓峰咳了两声。

“是太好了。”陈易生一本?正经地纠正:“下得厨房入得厅堂打得了流氓写得了华章,为朋友两肋插刀——和我挺像的。”

“好了好了,”方树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呢,有才华,有能力,不像我们老一代的,很多事由不得自己,限制多。谈恋爱失败一次算什么挫折?就要?屡败屡战,不要?以为永远屡战屡败,累积经验嘛——”

“姆妈说得好!”秦四月预感这?个发言十分冗长,赶紧举杯打断恩师的话:“我敬姆妈一杯!先干为敬!”

“糖啊,你月底离职,干脆带姆妈来美国寻吾啊——”秦四月被林子君瞪了一眼,赶紧不提改口:“美国乡下也没什么好玩的,侬带姆妈出去旅游啊,我们祖国大好河山哈哈哈哈。”

林子君举起手中的酒瓶:“欢送四月,来来来,干杯。”

秦四月干了第二杯,又满上一杯朝叶青举杯:“该说的我们都说完了,来,祝你新生,干杯。”

叶青红着?眼眶干了一杯,看向唐方想说几句。

沈西瑜捅了捅她,举起了酒杯:“一起干杯吧,节日快乐,今天?过节呢。祝我早日成为我们五朵金花里的离异妇女,可以名正言顺耍流氓了。”

一向最正经的沈西瑜说出这?种话来,方树人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秦四月:“近墨者黑的影响还?是很深啊。”

“糖糖很纯洁的。”秦四月认真低声解释:“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看着?方老师眼中“你秦四月有什么名誉可言”的怀疑,秦四月举起酒杯大声呼应:“来,夏天?快乐!”

春天?悄悄过去了,没留下什么小秘密,也没有粉红色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