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腐乳酒炝虾

方家?的祖宅坐落在东山的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上,一?溜乌瓦粉墙也就两三个门面的宽度,日子久了,雨水多,屋檐下沿着白墙留下一?条条暗黄的水渍,看起来也不像是每年都?刷新的。围墙外到马路是常见的四瓣花拼砖地面,几辆车毫不客气地骑了上去,和电动?车脚踏车抢占地盘。

两道?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上去,是旧旧的木头高?门槛,半旧不新的原木色大门上还贴着褪了色的春联。进了门,一?扇雪白的照壁挡在眼前,陈易生咦了一?声,这倒是大户人家?的习惯,现在的仿古小区也都?会做。

绕过?照壁,唐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轻声说:“这边房子虽然不小,但是有点土,让你?见笑了。”

这哪里是房子,明明是一?座巨大的苏州园林建筑群,宽度有限,却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两侧围墙的尽头在哪里。半新半旧的建筑有,老的木头建筑也有,问题是毫不协调,路径规划和绿化一?看就是非专业的人的手笔,凌乱无序,视野极差,花了不少?钱却并无美感。

陈易生学着孙悟空反手齐额往远处眺望:“女施主,敢问路在何方?”

唐方笑着给他一?记肘锤,带着他跟随众人上了抄手游廊。

“小陈——易生啊!”大表姨父往后高?声喊着:“来来来,阿拉一?道?走,我带你?参观一?下啊。”

唐方赶紧叮嘱陈易生:“后面都?是姨父这些年买下来的,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别乱——”

“放心?,我嘴甜着呢。”陈易生屁颠屁颠地穿过?老小,赶到队伍最前方。

“易生啊,倷看哦,原来老方家?就到这里,一?千多平方米,也不小了,但人多住不下。好不容易老房子还回来以后,我想来想去,干脆把后面的一?家?家?买下来,连在一?起,现在我们七家?人都?住在里头,多好。”大表姨父一?脸踌躇满志:“我们乡下人就喜欢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热闹,喜庆。吾跟树人说了几年了,让她和老唐搬回来养老,家?里有的是空房子嘛,不过?她是城里人,看不上。”

“姐夫又瞎讲八讲了。”方树人皱起眉:“我有手有脚,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怎么好来白住白吃你?的,勿要面孔啦?”

“面孔要紧还是兄弟姊妹要紧啊?”大表舅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转头看看队伍末尾吊着的唐方:“就算不放心?糖糖,你?周末怎么不常来?我们打麻将总凑不齐两桌人,就差你?和老唐了。”

“就是就是。”大表姨父指着穿花门后的池塘笑了起来:“易生你?看看啊,这个荷花池,是我请了风水大师来看的,挖了三个月,引的太?湖水,活水,里面锦鲤乌龟长得好呀。这个半边亭子还没造好,还有这栋楼,当?初造得急,现在不满意了,拆掉重造又麻烦。你?是专家?,你?帮我看看,提点建议。”

说是说请陈易生提建议,大表姨父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你?是专业的,你?看看我这些设计,设计得怎么样?”

陈易生沿着荷花池快步走了一?圈,又上了造型古怪的假山,在造了一?半的亭子里四处望了望,下来后笑眯眯地说:“这些,都?是姨父你?自?己设计的?”

“啊!我是不懂,就随便画几张图,跟工程队的老板商量着造的。我那些朋友们来,都?说灵得很。日本?客人来,也都?不肯住宾馆,国宾馆都?不要,非要住我家?。唉,没办法。”大表姨父笑得皱纹都?能夹死?蚊子了。

陈易生笑得更灿烂了:“姨父您真是——暴殄天物,糟蹋了这么好的条件。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一?众亲戚立刻都?没了声音,方树人噗嗤笑出声来,鼻子里冷哼了两声,冷眼看着陈易生,好了,最好直接把他赶回上海算了。

唐方赶紧挤上前,想要给这自?称嘴甜如蜜的人擦屁股,至少?一?起吃完中饭再走吧。

却见大表姨父瞪圆了眼盯着陈易生半晌,忽然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好!原来就小陈你?肯跟我说实话!”

他转过?头,瞪着身后一?群人:“我早说过?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得劲,你?们一?个个都?说好,就会说好!还有老汪这帮家?伙,就会拍马屁挑好听的说!”

***

饭厅在一?个外古内今的两层楼里,八扇镶着毛玻璃的雕花木槅扇门大开着,一?楼的层高?并不高?,却装了霸气四漏的巨型水晶吊灯,夜里估计满眼星。旁边还有两个仿古铜色的吊扇正呼啦呼啦地转,吊扇下又各有六盏白玉兰形状的灯泡,估计晚上也会光芒万丈。

中式正厅里朝南挂着一?人高?的长轴,南极仙翁捧着蟠桃乐呵呵,下头供着观音像,各色水果香烛齐全。两边各有一?个铁锈红花团锦簇的景德镇落地大花瓶,一?个插着佛手,一?个插着过?年染色的长梅枝,上头还吊着几十个迷你?小红包。

三张圆形红木大餐桌,盘踞在正厅和东西?厢房里,上头搁着透明玻璃转盘,闪瞎陈易生双眼的是主桌中央上一?个巨型盆景雾气飘渺缓缓旋转,迷你?假山上还有飞瀑之下不到三尺,一?万五千一?棵的日本?小黑松姿态优雅,底座更有一?圈灯泡白天也尽责闪亮,旁边的碗盘杯碟被衬得渺小无比昏暗失色。

“咳咳,我们跟两个舅妈做西?桌上去。”唐方扯住陈易生:“别被吓到了,逢年过?节才会供出来呢,那是我姨父的得意之作,你?含蓄点啊。”

大表姨父挠了挠头,看陈易生脸上写着“丑绝人寰”四个字,也不好意思再自?夸了,挥挥手:“吃饭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聊啊。糖糖,倷照顾好易生。”

陈易生落了座,隔着厢房门忍不住笑:“那圈灯泡该换成五彩迪斯科风格才对。”

唐方给他倒了杯茶:“去年过?年时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后来二?外婆说太?不庄重了,才换成一?色的。”

两位表舅妈打开墙边的欧式镶金边餐边柜,拿出一?套小酒杯来:“小陈喝点白酒吧。今天又不走,不开车不要紧的。能喝吧?”

唐方接过?两个酒杯道?了谢,低声献活宝:“这是GC陶瓷定制的,仿的是APEC峰会上的国宴用瓷,但凡江苏的土老板们,人手一?套。”

陈易生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连丑字都?说不出来了,大概明白了唐方的意思。

他土任他土,他壕任他壕,啥也别说了。

“吃吧,放心?,吃的都?是好东西?,很多是买不到的。看到大外婆左边那位老太?太?吗?是大表姨父的妈妈,老姨婆八十多岁了还每天早上自?己出船捞鱼,这太?湖三白都?是她打上来的。”唐方微微笑,把转盘转了转,水晶玻璃大碗里足足一?斤白酒腐乳炝虾,对准了陈易生,诚意满满。

“我要是活到八十多岁,也要每天开摩托车去瞎转悠一?圈,不然肯定浑身发?痒。”陈易生侧头轻声问:“你?八十多会不会还每天做饭吃?”

“六十年后?我做不做饭关你?什么事?”唐方笑问。

陈易生眼睛闪闪亮:“说不定我这个老头子还能载你?去兜风,你?这个老太?婆还会做饭给我吃呢。”这个画面说出口,倒也很新鲜有趣,似乎没什么恐怖的。

“你?要是还认得出我再说吧。”唐方别开脸,忽然想起一?句诗来:阔别常思共杯酌,旧交那得更比邻。

主桌上敬了酒,举了筷,东桌西?桌也各自?寒暄完毕,纷纷大吃起来。

餐桌上的确都?是好东西?,白斩鸡、红酱鸭、卤牛肉、炝虾,太?湖三白少?不了,盐水白虾清蒸白鱼银鱼跑蛋,野生鳝筒煲大蒜,爆炒子鸭,红烧昂刺鱼,红烧大扁鱼、太?湖杂鱼煲、手剥虾仁清炒鸡头米,带皮牛肉煲,带皮红烧羊肉,各色时鲜蔬菜,一?层黄油覆盖着的老母鸡汤,另有甜咸干点和酒酿圆子。

“这是什么菜?我从来没吃过?。”陈易生好奇地问唐方。

唐方一?时竟想不起名字来,主位上的大表舅妈哈哈笑:“这叫四叶菜,是太?湖水里的野菜,以前都?是给猪吃的,现在人也吃。”

陈易生筷子停了停,二?表舅妈热情?地拿起公筷给他夹了一?筷子另一?盆里的:“来,还有这个也是给猪吃的,叫水上漂,也好吃的,你?尝尝!”

唐方忍笑忍得肚子疼,自?顾自?地和大扁鱼的细刺奋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