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公公走上高台,收起两人最新答完的题卷的时候,整个现场落针可闻。
实在难以想象,这么大的场地,人山人海的观众,居然能够做到鸦雀无声。
所有人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等会听不到洪公公的声音。
连老皇帝和几位丞相还有辅政,他们久经官场,早已经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态,但此时,居然不自觉的捏紧了拳头,手心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更不要说其他人,一个个耳朵都立了起来。
明明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所有人都觉得洪公公太慢了,让他们紧张得呼进去的气息都不敢吐出来。
在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快要被自己憋死的时候,洪公公带有一点颤音的尖锐声音终于传了出来。
“大魏葛式微,六百二十题答题完毕。”
“大晋卫褚,六百二十题答题完毕。”
安静,安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音。
追平了,真的追平了。
从一开始遥遥落后,到现在居然追平了。
就如同奇迹一样,实在让人太激动。
特别是大晋的百姓,当他们落后的时候,那颗心都是被人抓紧的,实在不好受。
他们年年赢啊,这一次该不会……
光是这个想法都让他们不寒而栗。
原来他们也没有那么大方,哪怕年年看着自己赢,看了太多太多次,但依然不想有输的时候。
老皇帝啪的一声拍在座椅上,激动得都站了起来。
几位丞相更是狠狠的甩了一下袖子,来表达内心的激动,长袖飞舞,文静但又心涌澎湃。
卫褚的父亲左卫大将军,哪怕刀枪加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现在愣是没有站稳,快来扶一扶他,他儿子居然在和天下闻名的数术大师的公开比斗中,打成了平手。
这他妈绝对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
司马荷华惊讶得咬住了小手手,整个拳头都塞进了嘴巴里面,“明明都……都是小逗逼,怎么差距这么大。”
他自己连数都还数不清,结果昔日的小伙伴都已经和天下大宗师一决高下了,还打平了。
而司马煜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然后小声在周复礼旁边说了一句,“周复礼,等会你将我的脑袋也砸开,塞几本书进去。”
卫褚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他实在想不通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一天还呆在至勤殿读什么书啊,找周复礼就行。
周复礼嘴角都抽动了一下,这个只知道邪门歪道的二狗子。
说实话,司马煜读书的天赋真的是烂到了极点,学渣中的战斗机,战斗机中的轰炸机。
苏幕遮一边,也是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心中的澎湃可想而知。
周复礼的学生……居然和他们大魏的大学宗斗成了平手,这叫他们情何以堪。
他们刚开始还愤愤不平,觉得周复礼欺人太甚,将他们小看了,但要是对方的学生赢了嘞?
都不敢相信满天飞的消息会传成什么样。
今天来观看文斗的可不仅仅是大魏和大晋的人啊,这消息恐怕要传遍天下了。
他们大魏文坛这些年本就已经被周复礼压得一片惨淡,如今恐怕只会是雪上加霜。
而且以现在的形势来看,葛式微……很可能会输。
除了大魏的人,全场一片欢腾,好些大晋人激动得都抱在了一起。
此时,脸上布满激动的喜悦,他们在为同一件事喜悦,至少此时此刻,在场的大晋人达到了共情。
高台上,一直闭目心算的葛式微也睁开了眼睛,看向对面的卫褚。
他的心情如何没有人知道,只是额头的汗随着脸颊滑落。
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居然被一个纨绔之名盛传的纨绔子弟追赶上来了。
心情的复杂不可言表,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本来准备说一声后生可畏,但此时此刻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他代表的是大魏,整个大魏的文人,还有大魏文人多年前就留在这里的自尊。
比试还在继续,现在应该是最关键的时候,但苏幕遮知道,除非葛式微也出现刚才卫褚一样的奇迹,否则他们很可能要输了。
卫褚的心力,从始至终都不见有半点消耗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高台上,卫褚也抬了抬头,揉了揉手腕,他手腕酸。
果然如周复礼所说,这就是个体力活,他以前写的字加起来,估计也就和今天的差不多。
当然,他现在拿笔的手也抖,不是累的,而是他真的和大宗师打平了。
葛式微现在是压力巨大,大魏所有读书人的压力似乎都压在了他身上,让他喘气都有些困难。
而卫褚,现在是激动得难以自制,人生际遇如同覆地翻天,七天前他还是个学渣。
两人各有各的困难,但无论如何,比试都在继续。
“大魏葛式微,六百四十题答题完毕。”
“大晋卫褚,六百四十题答题完毕。”
“大魏葛式微,六百六十题答题完毕。”
“大晋卫褚,六百六十题答题完毕。”
“……”
比赛开始焦灼,心里如同浪涛一样激动得汹涌澎拜的人又何止高台上的两人。
所有人的心都在跟着洪公公的报数跌宕起伏,所有人的手心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抓得苍白。
此时,除了全神贯注的聆听报数,再无其他,甚至都没有空去想那些荣辱那些颜面屈辱。
“大魏葛式微,七百题答题完毕。”
“大晋卫褚,七百二十题答题完毕。”
又一轮报数出来了,不同的是,大晋卫褚在答题量上第一次超过了对方。
来自周围的一切压力,其实对需要心力,需要精神集中的葛式微影响更大,而且大得特别多。
而心浮气躁的卫褚只需要稍微稳住心神,他就能一如既往的开始平稳发挥。
这一场看似合理的比试,其实从一开始本就不公平。
“大魏葛式微,七百六十题答题完毕。”
“大晋卫褚,八百题答题完毕。”
差距开始出现了。
葛式微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满脸的冷汗如同雨下。
但他越这样只会对他的影响越大。
“大魏葛式微,八百题答题完毕。”
“大晋卫褚,八百八十题答题完毕。”
台下,大魏人的脸变得惨白。
咬着牙,握着拳,他们既然选择来到了这里,那么他们就得承受这些。
苏幕遮的脸色变幻莫测,估计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比起台下大魏人脸色的惨白,高台上的葛式魏的脸色就只能用苍白纸人来形容了,没有任何血色。
一是因为外部压力的打击,二是他心力的急剧消耗,为了保证尽量加快速度,他在超负荷消耗自己的心力。
周复礼皱了一下眉,葛式微现在的情况很可能油尽灯枯。
果然,在洪公公再次报数之后。
“噗”的一声,葛式微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卫褚都愣住了,以前他看周复礼和大魏人文斗,大魏人动不动就喷血,他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又没有挨打又没有咋的,怎么就凭空喷血了。
现在他居然也遇到了,而且他居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了。
大魏的人眼睛都红了,“葛老!”
多少屈辱才能让一个人心里郁结到忍不住吐血。
葛式微用袖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说道,“无事,比试继续。”
他可以输,但有些东西不能输,他大魏文人的风骨哪怕被人踩在泥里浑浊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小觑。
在场的大魏读书人,眼睛中泪眼隐隐。
奇怪的是,以往要是看到大魏人吐血,大晋的百姓早欢腾起来了,但此时,居然没有一人嘲笑。
有些东西,震撼人心,触动心灵,并不让人觉得有丝毫可笑的地方,至少此刻大魏葛式微做到了这一点。
他用他自己止住了所有的嘲笑。
洪公公看向王雍和周复礼。
两人同时点点头,因为剩下的题不多了,比赛进行到现在,也不差最后这一点时间。
“大晋卫褚,一千题答题完毕。”
“大魏葛式微,八百八十题答题完毕。”
“文斗第二场结束。”
哗!
一百二十题的差距!
此时什么言语也无以言表,单纯的只是用简单的声音来表达心中的激动。
这是胜利者的时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那个满脸通红,激动得全身颤抖的卫褚。
卫褚现在手指尖都是抽搐的,他不再是那个人们心中一无是处纨绔子弟了,他也可以让所有人以他为傲。
眼睛看向周复礼,周复礼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卫褚也很想像周复礼一样,哪怕赢了比试,但依然云淡风轻,就如同不过发生在身上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做不到。
此时也没有人要求他做到,因为他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小圣人。
此时,卫褚如何狂欢也没有人会责怪他。
而高台上的葛式微,带着衣袖上的血迹,颤巍巍的走下了高台,默默无闻,如同一块孱弱的腐木。
这个世界本就是这么残忍,又有谁会给失败者哪怕一丝目光。
葛式微走到大魏人的队伍,对苏幕遮抱了一拳,“抱歉,葛式微未能完成嘱托。”
大魏一行人在沉默,内心的悲伤几乎渲染而出。
苏幕遮也叹了一口气,本以为周复礼只擅长诗词经文,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苏幕遮说道,“无妨,也不差这一次。”
说实话,这话说得有些艰难。
葛式微一愣,他知道他这一输,对苏幕遮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离开大魏的时候,苏幕遮可是立下过军令状的。
葛式微张了张嘴,但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
然后看向正在验题的人,其实他还有最后的希望,就是他答的题正确率比对方高。
但最终也不过是奢望而已。
等结果公布出来的时候,卫褚的正确率还要高上那么一点。
这是双方同时验题,不可能出错。
等洪公公公布结果的时候,整个现场都乱了,是那种欢腾的乱。
赢了,他们小圣人的学生都能赢对方的大学宗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骄傲是无法掩饰的,因为这是属于他们大晋每一个人的骄傲。
以往,所有人都说他们大晋穷,能比得过临国的估计也就穷了,但现在,至少大魏人是永远不敢拿此事来拿捏嘲笑他们了。
老皇帝和百官也乐呵呵的,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紧张,跟变了一群人一样。
特别是那几位丞相和辅政,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这个结果早在他们意料之中一样。
司马煜才不理他们,一群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老不要脸,而且还是那种自许他们自己变脸,不许别人跟着变那种,他深有体会。
这时卫褚也激动的走了过来,“太傅……”
周复礼:“不过取巧赢了,你不会真以为你现在就能堪比数术大宗师?”
一桶冷水泼下来,卫褚也清醒了一点。
周复礼这是让卫褚管好他翘起来的小尾巴,说完也不再说什么了,这时候的确是该卫褚高兴的时候。
司马煜看了一眼,嘿的笑了一声,知道周复礼有多冷了吧,再热的脸贴上去,也得冷死,这个他也深有体会,所以现在周复礼再怎么训他,他都能继续舔着脸贴上去,他已经被训练出来了。
卫褚的那些同窗已经将他围了起来,特别是司马荷华,蹦得老高,“卫褚,你老实交代,小圣人是不是给你脑袋里面塞书。”
“那是我努力学会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还不说实话,将他扒光了,我们亲自检查检查。”
“说不说,再不说真将你扒光了扔这么多人面前。”
卫褚都哆嗦了一下,因为小世子看着他的脑袋眼睛都在发光,不知道再打着什么主意。
大魏的人离开了,回了别馆。
剩下的就是大晋人的狂欢。
文斗三场,他们已经赢了两场,今年这名满天下的文坛盛事还是他们大晋赢。
奔走相告,喜大普奔,整个洛阳都欢腾了起来。
剩下的最后一场比试,需要双方共同商量比试的题目,也不着急。
等天色渐晚,人群才散去。
周复礼本来以为他也可以安心的回府邸了,结果司马煜这二狗子死皮赖脸的一直跟他身边。
“周复礼,我们现在这么好了,你也不希望大晋的陛下是个草包吧?”
周复礼心道,呵,这二狗子那点心思他能不知道。
今天看着卫褚的样子眼睛都差冒光了。
“周复礼,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司马煜见周复礼没有回答继续道,“怎么说我们关系应该也比你和卫褚好吧,我也不贪心,你把四书五经什么的塞我脑子里面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周复礼就道,“谁说的?”
司马煜一愣,什么?
“谁说的我们关系比和卫褚好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前走,留下司马煜在风中凌乱。
等司马煜气呼呼的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这个周复礼还死承认,关系就是比和卫褚好咋的了?
似乎为了证明什么,司马煜一个劲往周复礼身边凑,“周复礼你今儿个不认也得认。”
周复礼心道,哪有强拉关系的,而且这二狗子现在是越来越脸皮厚了,难道是太久没有训斥他了?
估计这就叫得寸进尺吧。
司马煜是铁了心要让周复礼明白,他们现在的关系怎么也是比和卫褚好的。
第二天,这狗子又一大早就往太傅府跑。
暂且不说司马煜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块狗皮膏药一样。
这两天,整个洛阳的热闹程度都没有下去,一边讨论前两次的比试,一边期待第三场比试的到来。
大魏人别馆,就显得有些冷清和惨淡了。
“又输了。”
“关键是幕遮回去之后该如何是好?”
目光担心的看向苏幕遮。
倒是苏幕遮清闲的喝着茶,“谁说我们输了?”
几人不由得一愣,文斗三场已经输了两场,就是最后一场能赢那也是输啊,“幕遮什么意思?”
苏幕遮脸上带着笑,“我们输给的不是大晋,而是周复礼,我们大魏三千太学生,以文传世,他大晋算得了什么。”
几人看向苏幕遮。
苏幕遮:“只要解决了周复礼,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幕遮,你该不会是想杀……”
话还没有说完,苏幕遮就抬头看了一眼,“堂堂天下小圣人,杀了岂不是可惜?”
也对,幕遮不是嗜杀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虽然说他们和周复礼是敌人,但就这么杀了,他们居然有些心中不忍。
苏幕遮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如此这般……”
听得几人目瞪口呆,然后眼睛中都是豪光闪烁,激动得手都在抖,“要是幕遮的计划成功,岂不是……”
“哈哈,文斗输了算什么,我们才是最大的赢家。”
苏幕遮点点头,“不过计划要想成功,还得周详计划一番,这里毕竟是大晋的洛阳。”
交头接耳,怎么看都激动得有些过分。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周复礼还在应对司马煜。
司马煜一大早就来了,死不要脸的拿了个琉璃镜就往周复礼手里面塞,“这是我收藏的宝贝,我都送给你,谁叫我们关系好,你说是不是。”
周复礼嘴角一抽,怎么感觉都有些小孩子献宝的感觉。
旁边的洪公公也是脸都缩成了一团,这琉璃镜可是老陛下最喜欢的东西。
司马煜似乎为了表示亲近,靠得特别近。
周复礼眉头皱了一下,然后认真看向司马煜。
司马煜一愣,“怎么了?脸上有东西?”
周复礼的眼睛却缩了起来。
因为离得近,他清楚地看到司马煜眼睛中有几缕银丝。
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周复礼眉头皱了一下,说道,“别动。”
然后将司马煜的脑袋拉下来了一点,和他平齐。
“干……干什么?”不知道为何,司马煜说话突然有些结巴,什么情况,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如同僵硬了一般,周复礼靠他太……太近了。
不得了不得了,靠这么近,他好奇怪的,想躲开又不想躲开,这啥情况。
周复礼没有说什么,而是翻开司马煜的眼睛看了看,果然有银丝。
然后又搬开司马煜的嘴巴,司马煜的气息带着一丝金属的腥味,而且嘴巴里面微不可察的开始出现了一两个小水泡。
周复礼都忍不住嘶了一声,汞中毒!还好应该是初始症状。
司马煜都愣住了,周复礼在干什么?
他在市井的时候就看过,有人去买牲口就是这样,掰开牲口的牙齿看来看去的。
“周复礼,我给你说,要不是我们关系好,我都让人将你拖出斩了,你看牲口嘞?”
说完还带了一句,“我这牙口好吧,又白又好看,天天刷牙。”
旁边的洪公公也是愣了半天,“小圣人,你这是?”
那可是陛下不是牲口,怎么能……
周复礼直接道,“陛下最近有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以前没吃过最近开始吃的东西?”
司马煜一愣,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吃的也都是平时那些,没什么区别。”
然后突然道,“仙丹算不算?父皇最近高兴,给了我好几颗仙丹,我就当豆子吃,就是没什么味道。”
周复礼眼神一沉,果然如此。
古代炼丹多用各种金属,其中汞使用最多,司马煜已经明显出现汞中毒的迹象了,还好只是才开始服用,要是长此以往,恐怕……
现在这个时代,道家登堂入室已经稀疏平常,连皇家都供了好些仙家。
洪公公一脸疑惑,脸上也阴沉了下来,“小圣人的意思是陛下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要真是这样,御膳房得好好整顿了。
周复礼答道,“也没什么,陛下中毒了而已。”
“……”
洪公公都没站稳,什么叫中毒了而已?
司马煜也张大了嘴巴。
洪公公整个人都变得阴森了,“小圣人还请细说,要是被老奴查出是谁下的毒,老奴第一个将他碎尸万段……”
话还没说完,周复礼就打断了,因为这个老公公还算不错,要真被他说出那些狠话来,估计怕是晚节不保,因为“下毒”的是老陛下啊。
周复礼心里一叹,他都怀疑老陛下是不是真的准备想让司马煜挪一挪位置了,哪有这么坑儿子的。
看向司马煜,“你的仙丹还有吗?”
司马煜疑惑的摸了摸,拿出来好几颗散发着银光的仙丹,看上去卖相的确不错,“就这几颗了,味道的确不咋的,都没来得及吃。”
周复礼接过,闻了闻,的确是汞金属。
他在农场工作的时候,用汞灭过鼠害,对它的味道还记忆犹新,也是因为当初要用到汞,所以查了查汞的一些情况。
洪公公看向周复礼,一脸不可置信,“小圣人的意思该不会是这仙丹有毒吧?”
周复礼说道,“的确有毒。”
洪公公直接就道,“这不可能。”
“陛下眼睛中有银丝,嘴唇发白,口腔里面有金属的腥味,并且开始出现水泡,的确是汞中毒初期的迹象。”周复礼答道。
初期?
洪公公突然急促的问道,“要是长期服用会怎么样?”
“经常头晕,头痛,恶心,腹痛,全身乏力乃至瘫痪,皮肤出现红斑,最可怕的是,长期服用会导致子嗣不昌。”
其实就是不孕不育,古代叫得文雅一点,就是子嗣不昌。
咚咚咚,洪公公猛地倒退了好几步,脸色惨白得无法形容。
所有症状都应在了老陛下的身上了,而老陛下正是从年轻时就长期服用仙丹。
“子嗣不昌,子嗣不昌……”洪公公脸色阴森如同恶鬼,“小圣人,如何证明这仙丹有毒?”
周复礼说道,“将它喂给鸡鸭家禽试试应该就能很快看到效果。”
人服用,剂量小的话只会是慢性中毒,但鸡鸭体积小,一颗就见效。
结果洪公公抢过周复礼手上的仙丹,居然就朝院子跑去,可见有多激动,抓住院子的鸡就往鸡嘴巴里面塞仙丹,一连塞了好几只。
然后眼睛都不眨地盯着。
没多久,那几只鸡就如同发了疯一样,有的直接倒地,口吐血沫,眼看是活不了了,有的直接疯狂往墙上撞,脑袋都撞折了……
如此疯狂的场景,看得人是触目惊心。
周复礼和司马煜也刚好走出来看到结果。
司马煜直接捂住了脖子,这样的东西他可是吃了好多颗。
而洪公公脸上已经没有血色,跌跌撞撞的就往外面跑。
周复礼心缩了一下,洪公公这个样子,该不会……
他见过不少次老陛下,但都离得有一段距离,他只知道老陛下身体不好,常年卧床。
现在看来恐怕。
洪公公是念着子嗣不昌跑出去的。
司马煜都吓得脸白了一下,“周复礼我该不会快死了吧?”
周复礼心道,哪有那么容易,就算中毒,只要不再继续服用,人体的免疫能力也能渐渐将你治好的。
只是……不知道老陛下现在到了哪种地步。
周复礼安慰了一下司马煜,这二狗子也是心大,听说不会死后直接松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顿,脸色又不好了,他父皇好像在长期服用……
这些仙丹每一颗都贵比黄金,是他父皇供奉的那些仙家炼制的,今年因为是灾难,他父皇也就没怎么服用了,要以身作则带头吃苦,哪还能天天吃贵比黄金的仙丹,他手上这些这是因为灾年情况变好了,这才重新开始……
周复礼没等多久,一小公公就急匆匆的跑了来,“太上皇有旨,宣小圣人进宫觐见。”
果然来了,而且……恐怕后果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个时代,稍微有些富贵的人家,哪一个没有供养一两个仙家,就算贫困人家,也是隔三岔五去附近的道观添点香油钱。
这是一个谈玄赋诗的时代,谈玄还在赋诗之前。
道家作为一种精神信仰,周复礼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是别人的自由,但用金属炼制的仙丹,绝对是遗祸千年的东西。
要是毒害大晋皇室的事实落实,恐怕整个大晋都得掀起一层巨浪。
周复礼和司马煜来到隆庆殿的时候,一个个小公公和小宫娥正战战兢兢的搬出一堆又一堆的死鸡,都是口吐白沫或者癫狂中毒而死。
看来在他们来之前,老陛下已经验证过了。
周复礼走进隆庆殿,殿内太后赵玄樱也在。
老皇帝看上去还算平静,但周复礼不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有多大的浪潮。
“克己,你来了。”老皇帝声音无喜无忧,“来给朕说说这仙丹到底有何害处,如今朕什么人也信不过,只相信我大晋永不会说谎的小圣人。”
周复礼有些感叹,其实老皇帝对他十分不错,从金陵将他带来洛阳,算是知遇之恩,以前司马煜每次顶撞他,也是老皇帝每次都站在他这边,不然他一个太傅又如何和当今的陛下抗衡。
如今看到老皇帝如此下场,心有戚戚。
周复礼不紧不慢的又将汞中毒的症状又说了一遍。
每说一个字,老皇帝的脸色就变得越难看。
但周复礼知道,老皇帝现在需要的就是真相,被欺骗了一辈子的真相。
等周复礼说完,老皇帝已经有些茫然了,“子嗣难昌,子嗣难昌……”
难怪他这一生只有煜儿一个儿子。
“都离开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周复礼都有些惊讶,一个被毒害了一生的人,居然会这么平静。
或许是道家已经如同诗书伦理一样融入整个时代,哪怕老皇帝想要做什么也得顾及很多吧,一但对道家动手,整个大晋都将动荡不安。
老皇帝的确有这样的思考,他不恨吗?害得他如此凄惨,他当然恨,但大晋是他司马皇室的大晋,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稍有起色的大晋变得不得安宁。
但让他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也是不可能的。
周复礼和一群人离开的时候,他却没有发现司马煜眼底那股凶残。
或许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司马煜是来自市井挣扎着活下来的恶鬼。
或许这几年的乖顺,让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睚眦必报,六亲不认的地痞。
这世上,第一个对他好的就是老皇帝,哪怕老皇帝经常打他骂他,但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关心过的人,他很清楚地能感觉到其中的亲情。
这是他一生最温暖的东西。
没有人能够伤害他最亲的人而不付出代价。
司马煜出去之后,脸色平静的和周复礼告别。
除了司马煜,还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那就是太后赵玄樱。
老皇帝惨吗?惨,但他至少还有一个儿子。
但她赵玄樱嘞?身为一个女人,不能儿孙膝下,这么多年来,因为没有所出,她被多少人诟病,多少恶毒的语言用在她身上,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有的一切她都能承受,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的命,但现在,她的心犹如烈焰灼烧,撕心裂肺,痛得她如同万剑刺心。
赵玄樱回到清宁殿,面无表情地取了两把剑拿在手上,然后对旁边的老嬷嬷道,“去宣赵玄武,今夜我要让这洛阳城鸡犬不宁。”
周复礼回到家后,总感觉整件事都太平静了,平静得他心有不安。
直到夜晚降临,他才知道他的担心是什么。
火光,冲天的火光。
周复礼是被吵醒的,走出门一看,远处全是直冲云霄的火光。
从皇宫开始,向外蔓延。
整个洛阳一片惊恐。
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百姓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但没有人哪怕敲一下他们的门。
或许是这个原因,有人偷偷的将窗子推开一角,向街道上望去。
街道上,一铠甲女子,背负双剑,策马奔驰。
只是这女子脸上除了杀意再无其他,如同夺人性命的罗刹。
整个洛阳,乱了。
火光是从西市的道观开始的,但没过多久,东市也开始冒火光了。
赵玄樱皱眉地看了一眼,但现在已经管不了东市为什么也起火了,因为隆庆殿那位心中只有他的大晋,何时关心过她心中有多悲痛,是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她必需在那位做决定之前完成。
整个皇宫也乱了套,百官连夜进宫。
隆庆殿外跪了一堆又一堆的人。
脸上表情狰狞,声如嘶吼。
“太后大逆,竟然伙同禁卫在洛阳城到处焚烧仙家道观。”
“这是要让我大晋获罪于天,这是毁我大晋江山社稷啊。”
“请陛下立刻下旨,阻止太后行凶。”
这洛阳城中,能阻止太后的不是没有,但都得老皇帝下令才能行动。
“国无纲法,目无法纪,陛下啊,太后这是……这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谋……谋……”
谋逆两个字都哆嗦得说不出来。
一旁武勋也已经在等着命令了。
但隆庆殿中,始终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而几位丞相和辅政也守在外面,他们看出了一丝不对劲,这种事情陛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阻止。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太后如同发了狂一样,焚烧各处道观,恣意打杀仙家。
甚至连赵玄武都叫上了,赵玄武执掌禁军守卫皇宫,本就被不少人诟病赵氏权重,如今又和太后明目张胆地走在一起,丝毫不避嫌,难道他们一点都不怕老皇帝猜忌吗?
几位丞相和辅政对视了一眼,在陛下没有开口之前,他们也不好说话。
但内心也是焦急了,火烧道观,打杀仙家,这可不是小事,这天下信徒可以说都是道家信徒,其中的结果会是什么,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离心离德弹指之间。
百官更是撕心裂肺。
隆庆殿点了灯,老皇帝一言不发,轻声低语,“这又是何苦,一切罪责加身,哪怕是太后也难逃悠悠之口。”
从今以后,赵玄樱恐怕只能在冷宫中渡过余生了。
但不这样做,她就不是那个性格刚烈,宁死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赵玄樱了。
老皇帝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英姿飒爽背负双剑的女将军,曾经为了大晋义无反顾,满身鲜血地冲进敌军。
“是朕对不起她。”
半响,等外面百官的哭嚷声达到最大的时候,老皇帝终于出声了,“来人,传左右卫将军……”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个传来兵,声音急切的远远传来,“报!”
传令兵跪在殿前,“东……东市之中,陛下带着人连烧玄青,真元,白云,太清等十几座道观,而且还在奔其他道观而去……”
嘶!鸦雀无声。
所以说,不仅太后在烧道观,连陛下也……
这这这……
百官身体都在哆嗦,为何会这样?
懵逼得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反应。
难道……难道陛下和太后打算烧掉整个洛阳所有道观不成。
几位丞相和辅政也是脸色都变了,要是明天洛阳的百姓一起来,发现他们平时供奉的道观被人烧了个精光……
终于有丞相和辅政站了出来,“请陛下下令阻止,道观烧不得。”
老皇帝脸色变幻了好几下,他知道太后和司马煜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代价他也知道。
民心相左,哪怕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寝食难安。
老皇帝叹了一口气,“传左右卫将军,调兵将他们带回来吧。”
一场火焰,持续到了早上才结束。
等天亮的时候,周复礼发现他太傅府不远处那家道观,都被烧了一半留了一半,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信。
周复礼心道,难道是老陛下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恶气动手了?
没想到老陛下还真有些血性啊,只是这么做的结果恐怕……
周复礼路过道观的时候,还遇到了侥幸活下来的道士。
“司马皇室获罪于天,必遭天谴!”
“大晋必将灭亡,他就是亡国之君,你们也将成为亡国之奴!”
一声声诅咒如同恶毒的野兽。
原本高高在上的仙家,估计还没有适应现在这样的处境,一时间口不择言。
围观的百姓也遍体生寒。
有士兵立即将他们带走,但周复礼眉头还是皱了一下。
大晋恐怕要迎来动荡了。
周复礼去到至勤殿的时候,司马煜正一言不发的坐在位置上。
周复礼一愣,“你现在不是该在听政吗?”
司马煜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又不能听政了,因为我昨晚上将东市的道观烧了个七七八八。”
什么?
周复礼一愣,他还以为是老陛下让人烧的。
司马煜说道,“太后也烧了,我烧东市她烧西市,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我们居然也有合作的一天,现在太后被百官进谏,暂时禁足在清宁宫无法踏出半步,和我境遇差不多。”
司马煜继续道,“哎,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封你当丞相了。”
周复礼:“……”
想了想问道,“道观没有全给烧了吧?”
“我倒是想,只是没来得及。”
周复礼,“那就好,要不了几天你又可以重新听政了。”
司马煜一愣,“什么意思”
周复礼叹了一口气,他只想安安心心过日子啊,可不想生活在一个混乱动荡的国家,便宜死这个二狗子了。
“附耳过来。”周复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