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县衙,郦明冬居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奇怪感觉来。
其实他也就两三天没来县衙而已。
是因为县衙里许多人都换了关系,还是自己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他不知道,他也不愿细想,只想着能见到黄县丞,把族长交付给自己的事情给办成了。
虽然心中有怨,虽然并不认同郦家的所作所为,但谁让自己就是这家族中的一员呢?而且,自己也好,自己才七岁的儿子也好,终究还是要在族中生活,在族学里读书的啊。
在用这样的理由不断说服自己后,郦明冬才整理好了情绪,求见黄县丞。
黄鸣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就刁难于他,一作请见,就让他进来,还叫人送来茶水。
然后,又笑着端详了他一番:“身子好些了?”
这问候让郦明冬稍稍一愣,然后才想起自己前几日不来县衙,郦家给报的就是得了病的理由。
此时被问到,他也只能含糊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已经好转。”
“那就好,身体最重要,咱们县衙和本官今后还少不了你帮忙呢。”黄鸣欣然道,“对了,郦五魁被杀一案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听说了……”
“节哀。”
“大人这是?”
“我听说你与他交情不浅,又是同族,现在他出了事,而且还是这般缘由,想必你心里应该不好受吧?”
“下官确实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的人……要不是他一错再错,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都给……”郦明冬颇有些叹息地跟了一句,然后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话题主动权已完全被黄鸣所把持,自己竟只能跟从。
这个不到二十的少年县丞果然厉害,自己与他说话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啊。
这么想着,他忙又转移话题:“黄县丞,下官今日前来拜见,是为了一件要事,如果接下来的话有所得罪的话,还望您莫要见怪。”
黄鸣微笑看着他,突然问道:“你是为了那些被开革的三班衙役而来吧?”
这话更是让郦明冬一怔,完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而黄鸣的话还在继续:“是郦家人让你来做这个说客的?想借你在县衙里的名声与口碑,以及才能,向我施压?”
黄鸣的目光让郦明冬心头一阵发虚,不觉后背都有汗生出,迟疑了一阵后,方才苦笑:“大人果然慧眼如炬,下官佩服。
“不过下官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名声才能,无非就是和这些差役相处得久了,知道他们对县衙来说有多重要。若是仓促换人,今后许多差事怕是会出问题啊。”
“我知道。”黄鸣立刻就承认,这让对方又是一愣。
但又听他道:“但是,这点后果我还是承担得起的。我知道这些差役有着多年,甚至几代在县衙做事的经验,无论是对内对外,都有着他们自己的圈子和方法,城里城外,也有的是人卖他们的面子。
“或许当要催收粮税时,他们出面一句话,就能让案子,他们去办就能小事化了,可换了人,说不定就是小事变大事……”
郦明冬一脸的愕然:“既然大人都知道,又为何……”
“问题正出在这儿!”黄鸣眯起了眼睛来,“到底县衙和他们,谁才是让这诸暨县中百姓敬畏的存在?百姓交税天经地义,犯案办案更是理所当然,什么时候这些本该如此的事情,居然就要靠着他们来办才能成事了?
“这算什么?客大欺店,越俎代庖么?这诸暨县衙到底是他们的,还是朝廷的?是由我这样的朝廷官员说了算,还是他们这些贪得无厌的胥吏说了算?”
一番话,把郦明冬彻底给问傻了。
这些东西他不是没有察觉过其中的问题,但往往一转到这问题,就被他刻意避开了。
直到此时,被黄鸣一语道破,才让他猛然惊觉,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以往那种想法,完全就是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黄鸣看着他脸色不断变幻,倒也没有过多的为难,只轻叹道:“这些事情,很多当官的可以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自己下达的政令得到了执行,只要自己对上头有了交代,能在朝廷几年内的考评上过得去,也就算成功了。至于手下人到底在做些什么,他们压根就不会在意。
“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县衙胥吏,上下勾结,沆瀣一气,向上则敷衍官员,架空县令,向下则敲骨吸髓,把本该属于官府的职权变成自己攫取大把好处的工具,然后又把一切罪过全推到官府,推到朝廷身上。”
黄鸣说着,面色愈发的郑重:“郦典史,你一直身在县衙,也都看到了底下人多年来做的是什么,你觉着本官这些指摘可有一句是假么?”
郦明冬沉默,他只能沉默,既无法承认,也不想昧着良心说没有。
但这就够了,黄鸣对他又多了几分欣赏:“你以为本官只是因为这次他们不肯为我做事所以开革他们?那你就太小瞧我了。
“这次的事情不过是给了我一个借口而已,不瞒你说,自打我从县令那儿接过如此重任后,就已经想着要让整个县衙换个面貌了。这些只知道欺压底层,只知道讨好郦家这样的豪门大户的家伙,我自然是要将他们尽数踢出去的。
“所以别说是你,就算是府衙,省里派了人过来,本官给你们的回答都一样,此事断无更改的可能!”
郦明冬心情再度被黄鸣说得有些激荡起来,这不正是自己当初梦想着要做,却终究没能做的大事么?
但随即,现实又把他拉了回来,只见他苦笑道:“县丞大人,你如此直接就跟我说这些,难道就忘了其实下官也是郦家人么?”
“我当然没忘,但正因如此,我才要与你把话说开了!”黄鸣神色愈发的郑重,紧盯着对方双眼,“郦明冬,我知道你心存正义,就没想过跳出多年来对你的桎梏,做一个心在百姓,大义灭亲,名留青史,至少是在县志里被记上一笔的人么?”
郦明冬再愣,好嘛,怎么我都分不清你我到底谁才是那个说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