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此度见花忆君归 第二十章 艳艳冬晴雪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室内的时候,若微稍稍一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朱瞻基的一双俊目。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在演武场上,那眼神儿如利剑般果敢、刚毅,而此时,那眸子中却闪过一丝忧郁和柔情。

她嫣然一笑,眼中神色分明在问:“你看什么?”

瞻基看她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带露初蕊,眼波流转珠辉闪闪。光阴荏苒,她已出落得如此绝美出尘,可是在他眼中,仿佛依旧是往日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女孩。

瞻基从枕头下面拿起一个荷包,在若微眼前一晃。若微伸出莹白胜雪的素臂,一把抢了过来,拿在眼前细细一看,竟然是那年瞻基随皇上远赴塞外北征时,紫烟比着自己临的王维的《江干雪霁图》而亲手绣的荷包。

若微的手指轻轻抚过荷包上的图案,那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素净的藏蓝色布面,用墨绿色和褐色的线绣成的雪霁图,将那孤傲、高洁的雪景展现的淋漓尽致,若微仰起脸,对上瞻基的目光:“你还留着?”

瞻基点了点头:“当然,你送的每一个物件,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妥妥当当地留着!”

“来!”瞻基把着她的手旋开那荷包上的珍珠扣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若微朝里面一望,立即呆住了,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她伸手轻触手指上的一团青丝。“这是?”

“这是三年前你离宫前的那晚,在静雅轩你用梳子狠狠地扯下的自己的头发。后来你走了,我在你的房里静静坐了一天,最后将你梳子上的断发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荷包里。”瞻基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将自己胸前垂着的一缕头发上用力一拽。

“瞻基!”若微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朱瞻基将两缕头发缠在一起重新放回到荷包中,似笑非笑地看着若微:“如此,可放心了吧!”

若微把头一扭,低语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呵呵!”瞻基笑而不语,翻身下床,“走,快起来,今儿带你去看冰嬉!”

“咦!”若微好生奇怪,“殿下,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不忙了,今儿不用上朝吗?”

瞻基笑着说:“你再不起来,我可真要去上朝了!”

若微听了,立即满心欢喜地起身下床。用过早饭之后,瞻基便差人为她准备了一身男服。换好衣服后,若微与瞻基、瞻墉一道出了庄园。

若微坐马车,瞻基与瞻墉骑马走了半个时辰,再下车时已经到了西海沿子,虽然是寒冬腊月,这里却是一片喧闹。

瞻基牵着若微,来到湖边。

湖面早已冻得死死的,却成了一个天然的演武场。场内旌旗飘飘,场外四周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大多是看热闹的老百姓。

瞻墉看若微一脸兴奋,仿佛献宝一般,立即凑到身边为她讲说详情:“这冰嬉原是民间老百姓冬天找乐子的玩意儿。朝廷北迁以后,皇爷爷为了让兵士们能勤加习武,这才下了旨意,定期让他们在冰上练兵。”

“哦!”若微点了点头,不由转身对着瞻基做了个鬼脸:“我说今儿怎么得空陪我出来玩,原来还是领了差事,我猜你们原本就是要来练兵的!”

瞻基笑而不语,瞻墉则说道:“这就叫假公济私。噢……不,是公私兼顾、面面俱到、顾全大局……”

“哈!”若微扑哧乐出了声,“咱们二殿下今天倒是才思敏捷,只是这词似乎用的不太恰当!”

瞻墉一脸的不服气,刚要回嘴,就在此时鼓声大作,场外众人都停止喧哗,翘首驻足静静观看。原来,练兵开始了。

身穿校官服饰的人高唱:“冰上武术!”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耳的鼓声,在鼓声中,一个个身穿窄袖紧衣、束腿裤的兵士陆续上场,他们在冰面上飞速地滑行。绕场一周之后才滑入冰场中心表演出各种绝技。如大蝎子、金鸡独立、哪吒探海、双飞燕、千斤坠、朝天镫、卧睡春等,其动作变幻迅速,轻如飞燕、疾如鹰隼,看得令人目瞪口呆,惊险之处不由得让人拍案叫绝。

若微站在场外惦着脚尖不停地拍掌叫好,而身后还有不少后来的民众往前拥着,瞻基与瞻墉怕后面的人将她挤倒,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仿如一道人墙。

令人惊叹的冰上武术表演结束之后。

紧接着是“冰上射箭”。

在冰场一侧树立着一座高达数丈的“霭杭”,也就是冰做的箭靶,上面悬着五色彩旗和彩带,兵士们列队滑行,至三十丈开外的红线之后,以各种姿势射击靶心。

在滑行中射箭,原本就很难,冰上滑行的速度不亚于狂奔的骏马。策马而行方向还比较好控制,可在冰面上滑行于喘息之间便会偏离方向,原本滑行中射箭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何况那靶子还是冰冻的,这就要求射箭者的臂力了得才有可能在飞速的滑行中,将箭射入冰靶之上。

若微一脸的兴奋,不停地欢呼、拍手。

场外围观的百姓皆与若微一样,被这样的热闹与壮观之景所感染,一时之间,欢腾呐喊之声不绝于耳。

演武结束以后很多人还不愿离去,许多小孩坐在木筏子上被大人拉着,他们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他们最原始的快乐。

若微看着冰上嬉戏的孩子们,一脸的羡慕。

瞻基不由笑道:“看得眼都直了,莫不是也想坐在木筏子上,让我拉着你走?”

“有何不可?”若微以手托腮,稍加思索,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二殿下,我给你想个新鲜的法子,你是否愿意一试?”

瞻墉立即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若微这才说道:“以木材制成床框子的样子,在木床下面的四个框子处以铁条镶嵌。木床上面还可置上篷帘、伞盖,铺着毡毯,这就是冰床,这样一个冰床可以坐好几个人,冰床前面可让人或者牲畜用绳子拖拉。然后咱们就在这冰床上面摆起酒席,边疾驰如飞,边饮酒观景。怎么样,我的法子妙不妙?”

瞻墉听了,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妙呀,太妙了!过几日皇爷爷要在北海检阅士兵们在冰上演武,到时候让皇爷爷坐在冰车之上。皇兄,咱们再叫上瞻■他们几个亲手为皇爷爷拉车,既尽了孝道又不铺张,这点子还新鲜,皇爷爷一定龙颜大悦!”

瞻基在他肩头轻砸一拳:“就怕到时候皇爷爷说你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会吗?”瞻墉苦着脸,细细思索,仿佛难以抉择。

“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瞻基挽起若微,就向场外走去。

他们几人刚刚走到马车前面,还未及上马就听到不远处的一片湖面上,一阵喧哗与哭闹声。

“小善子,去看看!”瞻基吩咐着。

小善子匆匆跑过去一看,很快又跑了回来。

“回殿下,是有个少年在湖边破冰凿洞取鱼,后来不知为何与‘幼军’中的一名校卫发生了争执!”小善子抬眼偷偷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果然朱瞻基神色一凛,“过去看看!”

幼军,是永乐十三年起,皇上为朱瞻基在各地挑选的青少年随从,由兵部侍郎金忠负责训练,专属于朱瞻基的私人卫队。

虽然小善子说的含糊其辞,但是一听此事牵涉到“幼军”,朱瞻基立即面色威然,紧走几步过去看个究竟。

若微与瞻墉也紧随其后。

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色粗布棉袄、面色清秀的少年用手紧紧扒着一个筐子,面上已有经有了几道血印子,而身上的棉袄也有撕扯的痕迹,有些地方还露出了棉花。

与他对峙的正是一名身穿甲胄的兵士,正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小叫花子,在这人来人往的道上挖坑捕鱼,害得小爷马失前蹄,一头栽在地上,你还有脸哭!”

“军爷,此处平时就是捕鱼之处,并不是练兵之地也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我在这儿捕鱼也有些时日了!”那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可是话说得却十分在理。

围观中的百姓,立即有人附和:“是呀,这孩子是一直在这附近捕鱼!”

“我不管,你说吧,脏了小爷我的皮袍子,磕坏了我的腿,你说怎么赔吧!”那兵士脸上怒气冲冲,显然不肯善罢甘休。

听至于此,若微心里就明白了。

刚要开口帮腔,那地上的少年仰起脸说道:“小的身无长物,有的只有今日打上来的这几条鱼,原是要到集上卖了,给娘看病的。如今都给了你,就算作赔礼!”

“你说什么?”那人挥着马鞭子的手微微发颤:“爷的皮袍子,新上身的,就你这几条破鱼能值几个钱?”

“小的真的没钱!这鱼既然你看不上,那小的就拿走了。”那少年苦苦哀求无果,抱着鱼筐起身要走。

那兵士立即恼了,大喝一声,一鞭子就抽在少年的头上。

头上的棉帽子落在地上,包头布一散,一头乌黑的秀发瞬时倾泻下来。

“原来是个女的!”兵士以马鞭抬起她的下颌,目光一扫,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也好,没钱,就拿你抵账!”

说着,一只手就上来拉扯,那女孩也着实很是倔强,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们这样比昔日那些元人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敢谩骂时政?”那兵士眼中露出凶光,手中鞭子高高扬起。

鞭子狠狠抽下,那女孩却仰起脸,眼中充满恨意。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向自己抽来,然而却最终没有落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抓住。她诧异地转过身,看到一个人的影子沐浴在阳光中,面容俊朗如玉却面似寒冰、眸如深潭。他冷冷地盯着欺负她的那名兵士:“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认错?谁要认错?”那兵士被他的气度与穿着震住了,然而很快就缓过神来开口说道:“别管闲事,小爷是皇太孙的护卫,错与对,都轮不着你来管!”

朱瞻基点了点头,指着她:“她在此捕鱼并不犯法。你路经此处自己不小心跌落马下,她说一声抱歉,又愿意让出鱼儿作为补偿,情理已然做足,你苦苦相逼,又公开行凶,你可真犯了身为兵士的大忌!”

“你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敢来教训小爷?”他嘴上依旧逞强。

“不管我是谁,路见不平,人人皆可管。身为兵士,习武演练就是为了保卫疆土、护一方百姓,更应爱民如子才是。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为了一点儿小事就滋生事端,那天下百姓岂有宁日?”朱瞻基目光如炬,语气凌然。

“嘿,今儿出来没看黄历,碰上硬茬子了。小爷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懂的只是身上的拳脚功夫。怎么着?你想英雄救美,咱就练练!”

瞻墉在一旁哼了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在谁面前称爷?你想练练?好,爷爷我就陪你练练!”

说着把身上披风一脱,往若微怀里一塞,就与那人过上招了。

两人正打着起劲,小善子领着一群人跑了过来。

领头之人看那服色该是一名千户长,他见状立即跪下叩首:“下官参见皇太孙殿下、越郡王殿下!”

只此一语,冰面上立即鸦雀无声。与瞻墉对打之人顿时僵住犹如一座冰雕,忘了动弹也忘了行礼。

朱瞻基的目光环视四周,围观的百姓与赶来的兵士们纷纷下拜行礼,朱瞻基看了一眼那领队之人:“徐千户,此人是你手下吗?”

“是,是下官驭下不严!”徐千户立即低下了头。

“寻衅滋事,骚扰百姓,论军法该如何处置?”朱瞻基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该重责五十军棍。”徐千户道。

“好,那就罚吧!”外表儒雅潇洒的朱瞻基,此时的眼神冷峻而锐利,冷峭峭地让人看了有些畏惧。

“是!”徐千户嘴上应着只是又悄悄抬起头,目光中仿佛有些迟疑:“现在?”

“正是现在!”朱瞻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是!”

于是就在这冰面之上,前一刻还是靠精彩的武艺而博得阵阵掌声与喝彩的兵士们,此时都有些汗颜。

在百姓的注视下,那个滋事之人被结结实实地被打了五十军棍。这五十军棍打下去早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打完之后又被兵士拖出场外,在他身后是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迹,印在白色冰面上的红色印迹是如此鲜艳,晃得人有些晕眩。

“刚刚你说自己驭下不严?”朱瞻基看着徐千户,眉头微微拧在一起,“本王才是幼军的统领,真正驭下不严的正是我。”

“下官惶恐,下官认罚!”徐千户连连告罪。

朱瞻基却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小善子,小善子会意立即从怀里掏出一锭元宝。朱瞻基拿在手中,走到那名怔怔发呆的女子面前:“这位姑娘,是本王驭下不严,让你受惊了。这银两你拿去,赔你的衣裳,还有买些药来治你脸上的伤!”

那女子并没有接那银两,对着朱瞻基盈盈一拜:“殿下仁爱,民女惶恐!”

朱瞻基淡淡一笑将那锭银子放在她面前的鱼筐之中。此时他,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容,柔情似水,温文尔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