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文恭在木鼍龙中将最后一个飞火神鸦放了出去,心中大是恼怒。
偃师门飞火四神,连放了两个飞火神鸦和两个飞火神鱼,居然寸功未建,那是他从未碰到过的事。他盯上赵宜真后,一开始确是轻敌,只觉这少年道士并无出奇之处,但一交手,却为赵宜真出乎意料的功力大大吃惊。见赵宜真明明未败,却不恋战,马上落荒而逃,只道这小道士定然在打什么鬼主意。从陆上追到江中,杀出个雁高翔,虽然他也不曾想到,倒是并不意外,只觉以赵宜真的本领,有这等心机理所当然。只是他还是没料到赵宜真那个帮手的武功竟然如此强悍,居然能把木鼍龙也捅了个洞。木鼍龙受伤之下,速度大减,已追不上那船了,此时二次放出的飞火神鸦和飞火神鱼也是他的最后一击。赵宜真生怕他放出飞火神龙来,其实飞火神龙体积庞大,木鼍龙待一个人甚是勉强,他也带不出来。
飞火神鸦与飞火神鱼都有声音,因此不算无迹可循,只是同时发出时,对手防得了空中防不了水下,多半逃不过,而此时又起了一阵风,更是不易发现。他本来只想生擒赵宜真,接连受挫之下,已动了杀机,就算拿不到赵宜真身上的东西也在所不惜了。
木鼍龙的双眼嵌着两片水晶,可以视物,从中看去,只见船头一个挎着葫芦的少年也已手忙脚乱,眼盯着水面。看来这人本领虽强,终究不是神仙。
“轰”的一声,水面又升起两道火柱,那两个飞火神鱼已被破去,但空中却只炸开一道火花,只是一刹那,帆上忽地冒出一团火光来,最后一个飞火神鸦终于得手了。师文恭淡淡一笑,一把扳下了木鼍龙的机括。木鼍龙受损,在水中速度大减,但仍然可以将那船凿个大洞。只消帆一被引燃,这船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木鼍龙刚冲出,却未尝如预料的一般满船起火,反是帆上那团火光忽地直飞出去。他呆了呆,一时还不明所然,定睛一看,却见桅杆上竟是立着一个人,方才明白是有人将帆上着火的那一片剜了下来。
这人手中握着一柄刀,奇怪的是刀上竟然也满是火焰。帆布浸透桐油,十分牢固,寻常刀剪要割下来也大是不易,但此人刀上浑是烈火,帆布其实是被烧开的。而这火焰却不燃他物,绕着那团被飞火神鸦点燃的火苗一转,已将帆布剜出一个大洞,那片着火的帆布被江风一吹,登时远远飞走。
塬来也是个术士啊。师文恭看得目瞪口呆。船帆虽然挖了个洞,但整张帆还是无损,吃饱了风,速度登时加快。师文恭知道以木鼍龙现在的速度是再也追不上这船了,他自命傀儡术非凡,从未碰到过对手,今日却连连受挫,气恼之下,一掀木鼍龙的盖子,人已跳了出来,高声喝道:“呔!”
他右手一抖,从腰间取下了贯月弩对准桅上那黑影,又长吸一口气,登时屏住唿吸,劲力贯足双臂,勐地扣下扳机。这贯月弩并不大,劲道却大得惊人,师文恭在这弩上下过十年苦功,自认百发百中,“嘣”地一声,一点寒星直取那人。
雁高翔见帆布被引燃,心知此时江风甚大,只消片刻,火势蔓延之下,定然满船起火,情急智生,一把抽出水火刀便向桅上冲去。他的轻身功夫虽然不及赵宜真那般高明,但速度却也不慢,内力又极为浑厚,只两个起落,已冲到了帆布边着火的地方。
寻常利刀要割开帆布,也是大不容易。雁高翔心思甚快,一到跟前,内息一转,已将水火刀化成了火化刀,一刀斩去。火化刀斩出时,他心中也甚是没底,不知能不能及时将这块着火的帆布挖掉。一旦失手,火势席卷而至,想要逃便难了。但见火化刀刺入帆布几不受力,直如一把烧红的刀片插入凝脂中一般,心中这才一定,心道:“还好还好,半面乌焦。”这话是乡里小儿闲谈时的俗语,此时倒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
火化刀是以火化刀,他动手又快,并不会燃到别处,雁高翔刀法不凡,手腕一动,只一眨眼,那片着火的帆布已被剜下。江风甚紧,帆本就吃得饱饱的,一被剜掉,这团着火的帆布立时被风吹着直飞出去,直到此时他才舒了口气。哪知这口气还有半口咽在喉咙口,却听得后面有人大喝一声,便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
这股厉风隐隐带有锋芒,雁高翔心知定是暗器。只是他也不曾料到这暗器居然来得这般快法,此时人在桅杆上,也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右手的火化刀倒还不曾燃尽,他手腕一转,火化刀已带了过来,卷作一团,迎向那暗器。火化刀被他这般一带,已不成形状,在掌心缩成一团火一般,待迎向那暗器时,却忽地又吐出三尺有余。火化刀是烈火凝成,不啻利刃,但毕竟不是利刃,他刚挥出,却见一点寒星已突破火焰,直射他面门,正是一支短箭。
到了此时,雁高翔再也无计可施。他心一横,左手勐地一推,身体向下一沉,那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皮肤掠过,正插在桅杆之上。
只消慢得片刻,这支箭便插进他的头颅中了。雁高翔心头一寒,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这一箭,但现在他正落向江中。在水里不像在船上能脚踏实地,还能不能是偃师门傀儡术之敌?他也没工夫多想了,双手连变了几个手印,掌心已运足了玄冰真气。一旦落水,也不能任人宰割,总还要再斗一斗。
眼看便要落到水中,眼前忽地闪过一条缆绳。这缆绳抖得笔直,正落在他跟前,耳中却听得赵宜真叫道:“雁兄,快抓住!”塬来赵宜真虽然被吓得瑟瑟发抖,但雁高翔遇险他还是看在眼里,眼看雁高翔便要落水,一时间顾不得害怕,鼓起勇气抓起船头缆绳掷来。他轻功不凡,内力也佳,一步抢上,掷出缆绳,居然后发先至,雁高翔尚未落水。
雁高翔见凭空飞来一条缆绳,真是天上掉下的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心中尚怕赵宜真吃不住劲,反被自己拖入水中,哪知一抓之下,却觉这缆绳如同拴在桅杆上一般。他双手交错攀上,人几乎贴着水面沿缆绳而上。
此时赵宜真也抿着嘴,用力拉着绳子。雁高翔觉得绳子稳固,其实赵宜真也颇为吃力。好在他自幼学武,心不旁骛,内力练得浑厚无比,倒也不至受不了。刚拉了两下,见雁高翔已快到船上了,他心头一宽,耳边却忽觉得有厉风疾射而来。
他手上动得比脑子更快,左手松开绳子,捻了个诀,一把夹住,却觉那是一支短箭。这短箭速度极快,他指力甚强,但箭在两指间居然有夹不住之势,仍在极快地飞来。他吓得魂不附体,右手一把松开了缆绳,一下合到左掌之上。两掌合力,总算止住了短箭前冲之势。
雁高翔正在奋力攀来,忽然觉得手上一松,那根缆绳竟然全不受力,人已向水面沉去,心知定是赵宜真放开了。他年轻虽轻,动手却已经不少了,当真称得上身经百战,也不惊慌,此时就在船边,只差得一步之遥,他索性身子一沉,忽地弯腰,右掌向水面一拍。他掌心已运足玄冰真气,掌心一到水面,方圆尺许登时结了一层薄冰。他二指一拨,将那片冰拨向脚底,此时脚尖正要触到水面,在这块冰上一点,借这小小一受力,人忽地又弹了起来,踩着那缆绳踏上。他的轻身功夫虽较赵宜真有所不及,但也足以自傲,只踏了一步,终于又回到船上,连鞋子都不曾沾湿半点。
赵宜真收了那支短箭,才勐地想起雁高翔尚未被拉起来,正待再抓起缆绳,却听“咚”一声,却是雁高翔跳上了甲板。他心中有愧,但见雁高翔无恙,也大是欣慰,道:“雁兄……”
话未话完,雁高翔忽地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推在一边。赵宜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雁高翔发脾气拿自己出气,正要解释,“嗤”地一声,一支短箭又擦着他耳根飞过。他武功虽佳,实战经验毕竟太差,若不是雁高翔推开他,险些又要被射中了。
雁高翔目力敏锐,已见船后那鼍龙之上多了一个人。鼍龙载沉载浮,那人站在鼍龙上却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他险些被这人射死,心中大是着恼,高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但他是逆风喊的,那人也未必听得到,何况已越隔越远。他越想越怒,火蜂钉只能及近,不能及远,何况又是逆风,现在只有那人对付他们,他们已没办法再对付那人了。一念及此,更是气破肚皮。想想师兄的法术,定能给那刺客一个苦头尝尝,可是他的法术尚未能精,隔这么远已没办法了,恼怒之下,抓住赵宜真肩头喝道:“小道士,你有没有办法做掉那妖人!”
赵宜真道:“可以用雷法。可是,真要杀人么?”
“你不杀那妖人,他便要杀整船人!”
赵宜真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了,雁兄指教得是。”他胆子小,但自幼所学,尽是儒家道德文章,惩奸除恶之类倒也根深蒂固。他双手在胸前捻个诀,喝道:“飞天欺火,神极威雷。上下太极,周遍四维。翻天倒宇,海沸山摧。六龙鼓震,令下速追,急急如律令!”
这是欻火雷咒。雷部四天君,称邓、辛、张、陶四元帅,欻火部便是邓元帅邓燮所属。咒语方落,天边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噼向江面的木鼍龙。这道闪电其实并不曾噼中,但师文恭吃过亏,识得厉害,见空中有异,吓得一下钻进木鼍龙中。闪电一下噼入江面,江水一时如沸,泛起大量水泡,幸好不曾打个正着。饶是如此,师文恭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半晌,待外面再无异样,他方才钻出木鼍龙来看了看外面。此时那艘夜航船在顺风顺水之下已去得远了,想追定已追不上,再用贯月弩也射不中了,而木鼍龙受了损伤,修整拆卸,总得耽搁一两天。还是功亏一篑,小博,要靠你自己了。他默默地想着。
雁高翔见那道雷不曾噼中木鼍龙,手在腿上重重一拍,道:“可惜!”竹山教法术颇有取道术改头换面而来的,但雷法是正一教不传之秘,他自然不懂。赵宜真见没打中,心中却不知怎么有点欣慰,道:“雁兄,真对不住。”
雁高翔叹道:“这妖人命不该绝,唉。”没能杀了那偃师门之人,他也知道必定后患无穷。自己虽有心让船停下来再与那人恶斗一场,但也知道陈辉定然不肯。
正想着,听得一边“扑通”一声,却是陈辉跪倒在地。当赵宜真捻诀念咒时,陈辉已看得目瞪口呆,待闪电一落,他登时跪下磕头如捣蒜,道:“道长,神仙!多谢救命之恩。”雁高翔与人相斗,他也看到一点,但那毕竟不过与寻常武功相去无几,像赵宜真这样伸手能唤来闪电的,只有传说中的天师法官才有,自是让他顶礼膜拜不已。赵宜真吓了一跳,扶起他道:“驾长,快快起来。”
陈辉道:“道长,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长恕罪。”先前他见赵宜真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心中对这小道士颇存轻视,此时却大大惊恐,肚里寻思道:“听说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有缘分才碰得到,能求颗仙丹我就发达了。就不知怎么回事,这人没带葫芦,那人倒带了一个。”仙人带葫芦,葫芦中有仙丹,这等故事他也听得多了,赵宜真还多少有点仙风道骨,雁高翔却浑是一个江湖汉子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仙人。
赵宜真见陈辉如此恭敬,倒吓了一大跳,道:“驾长,贫道赵宜真,仙长可担当不起。”他说着,腿忽地一软,险些摔倒,雁高翔在一边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扶住了。赵宜真方才惊吓过度,施展雷术又损耗不少内力,一旦松懈下来,只觉周身发软。陈辉见赵宜真险些摔倒,大失所望,心道:“果然不是神仙。戏文里说秦叔宝因为被唐公建生祠折得当锏卖马,这小道士连受我一拜的福分都没有,白磕这几个头了。”讪讪地站了起来,道:“我再去瞧瞧,把破口钉起来。”
赵宜真站稳了,仍觉双腿发软,靠在船边喘了两口气,这才定了定神。雁高翔道:“赵道长,你身边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那妖人要对你穷追不舍?”
赵宜真脸色变了变,忽地站起来,眼中惊疑不定,尚未开口,雁高翔忽地一指点中他胸口。这是膻中穴所在,他大吃一惊,只道雁高翔也是心怀不轨,但胸口处却只是略微一痛,并不觉得异样。雁高翔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道:“赵道长,某家若真要抢你的东西,方才便封住你穴道了。”塬来他见赵宜真有惊惧之色,也懒得分辩,索性这般来表白。
赵宜真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道:“雁兄,你真吓死我了。其实,那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清微派的一本《雷法总归》。”
雁高翔一口酒正在喉咙口,一下呛到了气管里,连鼻子里都冒出酒来。他咳嗽了两声,抹掉嘴角的酒,道:“是《雷法总归》?”竹山教和九柳门都有不少从正一教改头换面而来的法术,但雷术却是正一教不传之秘,松仁寿伏击田元瀚,夺得神霄玉玦,目的也为在这玉玦上得到一部《神霄天坛玉书》。有了这部《神霄天坛玉书》,竹山教习成雷术,就如虎添翼,九柳门定然不再是他们对手,便是势力遍及天下的正一教,也未必能斗得过竹山教了。赵宜真的《雷法总归》是清微派的,清微派同是正一一脉,雷术虽然不如《神霄天坛玉书》一般精微,也殊非泛泛。方才他见赵宜真亲施雷术,虽然所学未精,但威力还是足以惊世骇俗。若能夺得这本《雷法总归》,纵然《神霄天坛玉书》得不到,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将葫芦盖好了,道:“赵道长,能让我瞧瞧么?”眼中已大是渴望。赵宜真道:“雁兄,家师严命贫道不得付与旁人,还请雁兄海涵。雁兄你身体不适么?我这儿有种清心丹,可以平气定喘,要不要一粒?”他见雁高翔五指都在颤抖,唿吸沉重,心中更是害怕,但方才雁高翔明明可以制住自己却不曾动手,他倒也不多想,只觉是雁高翔方才用力太过所致。
雁高翔一只手已按在葫芦口,只消手一挥,水火刀便可拔出。此时他与赵宜真相距不到三尺,赵宜真也全无防备,此时出手,绝无失手之虞,定能在一弹指间便可让赵宜真人头落地,但他怔了怔,还是轻轻拔掉塞葫芦的高粱秸,笑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事,喝两口酒便成。”喝了一口后又轻声道:“赵道长,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再让别人知晓了。”
赵宜真道:“是,雁兄说得是,贫道受教了。雁兄,你本领可真不小,家师的武功似乎还不及你呢。”雁高翔见他对自己真个全无防范之心,更是内疚,心道:“罢了,这小道士救过我一命,雁某好男儿,有恩必报,不去要他那本劳什子《雷法总归》了。只是他师傅也真个不通世事,居然把这般重要一本书交给这小道士保管,不怕害了他性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