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皓去十三行拜谢恩公,他喝得醉醺醺的,袒露着油油的肚子,被守闸的行丁叱喝住;翁皓叫翁七去叫杨老弟,杨老弟来了,竟然是巡抚大人杨应琚,行丁吓得魂不附体;咄咄怪事,巡抚大人竟然做翁皓的护轿跟班,居然向潘振承行跪叩礼;众行商争先恐后为潘振承担保签名;然而在节骨眼上,潘振承出事了,他走私珍珠粉被臬司官差拿下!
十三行会所公堂,严济舟指着高靠背宽坐板的行首宝座:“知寅,你上去坐坐。”严知寅犹豫道:“这是老爸的宝座。”严济舟百感交集道:“你不明白老爸的心事,老爸苦心积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你坐上行首之位。”
严知寅坐上去,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突然,他猛地抓起镇纸拍打案桌,指着空荡荡的公堂厉声斥道:“潘振承,尔等散商觐见本行首,缘何不下跪?”
严济舟的豆荚眼笑成一条窄缝:“就得这样,不仅我做行首,将来轮到你做十三行掌门,也不能让潘振承做行商。”
“老爸,我们现在就彻底斩断他的妄念。好几天了,抚院不声不响,我们给潘振承定违例通夷的罪名,杨抚台屁话也没一个。”
严济舟拟了一份通夷散商的名单,分发到各洋行,告诫担保的行商严加管制这些散商。若名单中的散商再次违例通夷,行首将把通夷散商移送按察使衙门,保商罚银一百两。严济舟投石试水,抚院没任何回响,这证明潘振承和抚院的关系稀松得很,甚至毫无关系。
严济舟道:“抚院那边,我们可以不理会,你还不知道吧,南昌、长沙、汉口的钟表商,今年多要了我们的货,全靠潘振承暗中帮我们一把。”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之所以要帮我们,为的就是申办官帖。”
严济舟手中旋转着玉球,慢条斯理道:“老爸能看不出他的小儿伎俩?潘振承请矮老嵇帮我们修理销售到外省的钟表,十三行许多行商都知道这件事。老爸是行首,一贯奉行以仁治行,不能让同仁看出我在打击报复。老爸还是那句话,全力替潘振承办,又叫他办不成。”
行役楞仔进公堂通报潘振承求见。
严知寅脸色乍变,惊慌地从行首宝座上起身。
严济舟对楞仔道:“你让他进来。”
“老爸,潘振承来做什么?”
“蔡逢源这两天在四海客栈调查散商通夷,我想潘振承不会来询问调查结论。这不是逼行首表态,尽快定他的罪吗?”
潘振承走进来,向严济舟行过礼,直奔正题:“严大人,刚才住四海客栈的散商米歇向他的保商陈寿年投诉,陈寿年委托本商向你禀报详情。”
昨晚戌牌时分,一个二十余岁的后生,前去四海客栈拜访米歇等洋商。他自称是广义行潘总办手下的雇员小潘。小潘说他奉潘总办的吩咐请洋商上江边饮酒。米歇问为什么潘总办不亲自来。小潘说潘总办在安排酒菜。小潘把洋商带到谷埠码头,米歇发现是一艘名叫紫洞艇的妓女船。米歇很警觉,因为前一天,严行首还特意来四海客栈召集洋商训话,说杨巡抚发布命令,禁止你们私下同中国散商接触,晚上不要集体行动,不许上声色场所淫乐。米歇说我们不去,如果被你们行首或官方发现,我们要受到严厉惩罚。小潘说不要紧,晚上没人知道,潘总办替你们找好了妓女,都是大屁股大奶子的美女,她们陪你们喝花酒,唱淫曲,还可以陪你们睡觉。米歇觉得好奇怪,潘总办没这么糊涂,他请洋商喝酒,但从来不叫妓女来陪酒。米歇隐隐察觉到这里面埋藏着一个阴谋,坚持不上船,回了四海客栈。
潘振承用平淡无奇的语气叙述米歇昨晚的奇遇,目光却像利剑时不时地扫视严知寅几眼,严知寅转过脸去看墙上行联,避开潘振承锐利的目光。
严济舟内心骇然不已,这个方案早被他否认掉,因为要调动行丁埋伏在花艇捉奸,牵涉面太大,很容易弄巧成拙,被潘振承抓住把柄。严济舟在心里责备儿子做事草率,诱惑夷商上钩做得太露骨——米歇等夷商根本就没上圈套。
严济舟竭力保持镇静,他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抬起头,安祥地看着潘振承。严知寅见父亲神情若泰,也头昂昂地看着潘振承。
潘振承在心里惊叹严济舟的定力,决定击他一掌:“米歇要他的保商陈寿年上臬司衙门报官,他说那个引诱他们违反天朝禁令,自称小潘的奸人特征很明显,长着罗圈腿。开始时口口声声说是潘振承请他们去喝花酒,到了谷埠花艇旁,小潘无意中说漏了嘴,说你们尽管上船,严少东安排好妓女等你们。”
“小潘说严少东安排好妓女等你们”是潘振承临时编造的,但绝对是事实,潘振承猜想严知寅就埋伏在花船上。严知寅不敢看潘振承,昂起的头颅立即垂下。潘振承斜睨严知寅一眼,“严大人,那个奸人好毒辣,妄图嫁祸于我,还想把不知情的严少东搅进来。严少东身为行首之子,万不会做这种恶毒拙劣的事情。”
严济舟微笑着站起来,“潘贤弟请坐。”然后大声叱喝楞仔为潘总办上茶。
潘振承坐下道:“严大人,此事因为涉及到泰禾行,泰禾行是行首的洋行。所以,本商和东主陈寿年不会继续纠缠此事,身正不怕影子斜。行首是否打算彻查,那是行首的事,晚生无权过问。”
潘振承这话等于表态,他们不会再追究。严济舟心明肚知,潘振承送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如果他们上臬司衙门报官,捕快彻查,做事毛糙的知寅肯定会留下许多破绽。行首的儿子唆使夷商违犯天朝禁令,行首也脱不了干系。
严济舟不便向潘振承道谢,道谢好像表明严知寅真的就是幕后指使。“潘贤弟,明天就是行商例会,到时候,老夫会尽最大的努力说服同仁联名甘结。”严济舟猜出潘振承给他面子,目的正是申办行帖。
“就怕有的行商不愿担保?”潘振承用试探的口气道。
“这确实是个难题。”严济舟揣摩着潘振承的心事说道,“就像替石如顺联名甘结,没一个行商心甘情愿,可他们都怕硕关宪。潘贤弟,你有什么门路没有?无论请关部大人,还是请巡抚大人打招呼,事情到老夫手里就好办,老夫可以压他们。”
“没有,晚生有这门路早用上了。”潘振承心想,还不是你从中捣鬼?现在重要的是要杨抚台知道他在申办官帖,看杨抚台有何反应。
潘振承恳求道:“严大人,晚生有一个请求,望能够满足。”
“请讲。”严济舟和悦地说道。
“晚生走投无路,一个有权的官老爷都不认识。想抱着碰碰看的奢望,请求行首上书抚台杨大人,说散商潘振承做梦都想做行商。若杨大人铁面无私驳回,晚生从此死了这条心,永远不动念做行商,行首也不必为说服其他行商替晚生联保操心操劳。”
严济舟微笑道:“你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或许杨大人善心大发,不驳回你的申请,高抬贵手同意了呢?”严济舟吩咐知寅取来笔墨,思忖片刻,落笔书写。写好条陈,递给潘振承看。
敬禀者乞仰杨抚台:
十三行散商潘振承欲申请行商官帖,卑职代为陈情。潘振承为人厚道、操行可表、诚实守信、儒商风范,若能成为行商,实我十三行之荣幸。望抚台大人开恩体恤,特许潘振承申办十三行第二十三张官帖。
伏冀钧鉴,恭请金安。
十三行驽商严济舟谨禀
潘振承下跪谢恩,严济舟道:“折煞老夫,折煞老夫,贤弟快起。”
严济舟写好信封,叫行役楞仔立即送巡抚衙门。
潘振承告辞了出来,追出关闸,叫住楞仔,塞给楞仔一元番银。
严济舟责备严知寅:“你怎么捣鼓出那么拙劣的把戏,给潘振承踩住尾巴?”
“可是,为何潘振承没打算去报官?”严知寅说着幡然醒悟,“老爸,潘振承和你做交换,他卖我们一个人情,你替他到巡抚面前为他求情。”
严济舟得意地拈着胡须道:“可以这般理解,我不欠潘振承人情了。这是老爸为人处世的诀窍,做事首先要面子上做得光。”
“万一杨抚台同意了呢?”
“他怎么会同意?他出的新抚牍还算不算数?现在行数太多,他又不是不知道,若再加一个行商,十三行就要变成二十三行了。”
“杨抚台肯定会驳回。”
“只有一种情况他不会驳回,潘振承向抚院捐输五万两义银,用于兴学、赈灾什么的。他是个入行不久的散商,他弟弟是个小盐商,兄弟俩拿出三万两银子都要他们的命。杨抚台驳回,潘振承就怨不得我们,我们就仁至义尽了。来,我们爷俩下一盘围棋。”
棋局尚未决出胜负,楞仔匆匆进来:“老爷,抚台杨大人有请。”
严济舟问道:“他看了信没说什么?”
“信给了站衙门外的杨小三,不知杨抚台看没看,杨小三出来传杨抚台的话,要老爷你披麻戴孝,杨抚台在鹿鸣谷等你。”
严济舟满腹疑团:这个杨应琚搞什么名堂?
鹿鸣谷在广州城北,白云山南麓,一涧溪水沿山谷而下,注入低洼处,形成一泓碧青如镜的湖泊,湖泊的四周是低矮葱绿的丘陵。鹿鸣谷山路口,停着一顶八抬绿帷官轿,身着白色孝服的杨应琚站在轿旁。严济舟的四抬轿匆匆抬至,他不等跟班接应,自己掀开轿帘急速下来,向杨应琚行拱手礼:“杨大人。”
杨应琚看了看严济舟的孝服,说道:“府学硕儒唐崇中风猝卒于教坛上,可惜啊……”杨应琚眼窝里闪烁着泪光,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两人朝坟地走去,严济舟见杨应琚不胜悲戚,宽慰道:“杨大人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唐翁已是福寿之人。”
杨应琚生气道:“福寿之人?活过七旬就该死啦?”
严济舟急忙改口:“在下不是这意思,唐翁是培育栋梁之才的国士,应当活过百年。唐翁仙逝,在下如丧考妣,悲痛万分。”
杨应琚的口气转为平和:“但愿你能这么想。本抚今天叫你来,是叫你补过。不要以为十三行为府学捐过银子,他们就应该感激涕零。你和陈焘洋一样,在府学儒生面前,总摆出一副施主恩公的面孔。这怎么得了哦!”
“在下一定痛改前非,在唐翁墓前虔诚祭拜。”
杨应琚遗憾道:“其实,本抚也是来补过的,公务太忙,又去了一趟肇庆。唐翁下葬已有三日,我今日方知。”两人边走边谈,来到一片坟地。唐崇的墓旁,有七八个披麻戴孝的后生在守灵,想必是唐崇的弟子。一个弟子欲起身跪拜,杨应琚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迎接他。
杨应琚跪墓碑前,拜了三拜,满脸泪水横流。严济舟接着跪唐崇坟前,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可惜无泪流出,只能用袖口作擦泪状。
坟墓的一旁有一排临时搭建的风雨棚,里面放有花圈、祭幛。杨应琚朝风雨棚走去,目光在挽联徜徉,最后停留在一幅白色祭幛上:
信鸽哀鸣一代鸿儒已尽瘁
逊贤泣泪万世楷模永流芳
落款是“十三行散商潘逊贤泣挽”。杨应琚知道唐崇的嗜好,是个信鸽迷。前粤督策楞的戈什哈唆使家犬咬死唐崇的夺魁信鸽,受到过皇上的斥责。杨应琚目光在“逊贤”上停留一瞬,记起花县儒学教谕屈达才的禀帖,“逊贤”是潘振承的字。十三行各类商人加起来逾千,惟见这一幅祭幛。
严济舟跪唐崇坟头,低首掩面假泣许久,然后随杨应琚登白云山。
白云山在广州城北,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羊城八景有四景在白云山,它们分别是菊湖云影、白云晚望、蒲涧濓泉、景傣僧归。两人站在山顶,广州城尽收眼底,城墙一圈套一圈,把广州分为内城、外城和翼城。最南的一道城墙外是参差不齐的房屋和堆满货物的码头。临江的建筑以十三行夷馆最醒目,高高的旗杆上飘舞着五颜六色的西洋旗。
“十三行散商是怎么回事?”杨应琚收回目光问道。
“十三行的散商,首先得持有官府颁发的牙帖。这些持帖散商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洋货零售商,他们不与外商交易,只从行商手里买下洋货,再做零售生意。第二类,就是自己找机会直接与外商交易,这必须有个前提,就是外商的这批货,行商嫌其数量太少或盈利太薄不愿接手。第三类,就是前两类散货的生意都做的散商。”
“这么说,散商只能吃行商的剩饭残羹。”
“是这样的。另外,散商每做一笔生意,都得拿出货值的三成,以义捐的名义自愿缴给十三行会所。当然,会所最后还是要报效督抚海关。”
杨应琚笑道:“有意思,行商对散商抽筋剥皮、敲骨榨髓,还美其名曰自愿义捐。”
严济舟不知杨应琚问话的目的,顺着话头说道:“十三行有句行话,行商是爷,散商是孙。行商承蒙皇上的恩泽和督抚的关照,所以才能成为广东身份殊荣、地位显赫的官商集团。”
杨应琚恍然大悟:“怪不得散商都想做行商,散商委实可怜。故而济官动了恻隐之心,为散商潘振承陈情。高风亮节,慈悲胸怀。”
严济舟揣测杨应琚的话意,他不是仅为我的所谓陈情而动恻隐之心吧?严济舟谦恭笑道:“抚台大人过奖,卑职确有怜悯之心,所以才为潘振承陈情。”
“本抚准了!给潘振承办行商官帖。”
严济舟错愕不已,本以为陈情不会起到作用,没想到带来这种结果,严济舟后悔莫及,嘴张了张,不知说什么才好。杨应琚盯着严济舟:“严济官不同意?”
“同意,同意。只是……潘振承还没有缴报效银。”严济舟吞吞吐吐道。
杨应琚从袖中拿出严济舟写的条陈:“严行首不是在条陈中称潘振承为人厚道、操行可表、诚实守信、儒商风范吗?一个儒商风范的散商,倘若做了行商,以后还会忘记报效社稷苍生吗?至于报效银交多少,还是由他量财自捐吧。”
严济舟反应极快,豆荚眼倏然一转,心中有了主意,他从容不迫说道:“扬抚台字字珠玑,卑职闻之如醍醐灌顶。只是大人您亲自下过抚牍,明文规定申办文书上报,必须十三行全体行商联保签字。”
杨应琚拍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记性。此份抚牍实施才几个月,不便出尔反尔重新修订。这样吧,你回去说服十三行同仁替潘振承甘结,就说本抚倾向于替潘振承办行商官帖。”
严济舟想试探潘振承同巡抚的关系,“杨大人,您对潘振承格外关照,是否……”严济舟引而不发。
“本抚与他素昧平生……”杨应琚收住话头,瞪眼看严济舟:“怎么,你怀疑本抚私下得过潘振承好处?”
严济舟喏喏道:“岂敢岂敢,杨大人清正廉明,众口皆碑。末商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难以说服同仁替潘振承联保。”
杨应琚叹一口气:“唉,你尽力办吧。有劳你多费心思,多费口舌。”
严济舟专门召开行会,议题是潘振承联保。
时值立秋,大雨从昨晚下到巳正时分方歇脚,一抹明晃晃的阳光从天井口倾泻下来,落到青石板上,腾起薄薄的白色水气,檐口的瓦沟还在泫泫地滴水。伴着雨水的滴答声,蔡逢源拖腔拉调宣读潘振承的申请,没人用心倾听申请,除了陈寿年,没有一个行商同意潘振承加盟十三行。严济舟扫视一眼心不在焉的同仁,说道:“诸位不要把潘振承的申请不当一回事,他的申请受到杨抚台的垂询。”
众商为之一震,齐刷刷地鼓着金鱼般的眼睛,惊诧地看着行首。严济舟的声音像温吞水:“杨抚台嘱咐本商,希望大家同意替潘振承联保。至于他们有何非同寻常的关系,老夫不知,无可奉告。”
章添裘发问:“严总商,你的意见呢?”
严济舟不慌不忙答道:“老夫初衷不改,希望潘振承成为十三行同仁。”
章添裘问蔡逢源:“源官的意见呢?”
蔡逢源直言不讳道:“本商也初衷不改,十三行不是行商多,而是到港洋船太少。”
章添裘道:“源官的言下之意,是不同意为潘振承担保?”
严济舟插话:“你不要逼问源官,你自己的意见呢?”
章添裘说:“三个字:不同意!”
严济舟生气地戳着章添裘:“你就这态度?都听好了,杨抚台执意关照潘振承,他发了话,潘振承联保事此次如未通过,重议;又未通过,再议;还未通过,再重议。”严济舟威严地看着众商,用逼问的口气:“同不同意联保,一个个表态。”
行商纷纷发表意见:“不同意。”“我不同意。”“决不同意。”“横说竖说不同意。”“这次不同意,下次再考虑是否同意。”……
黎南生站起身大声说:“末商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
陈寿年跳起来气愤地大叫道:“我同意!”
严济舟露出微笑:“好,很好,焘官有情有义,时时处处替你承哥说话。可惜,你只有一票。对了,还有老夫一票。少数服从多数,潘振承联保未获通过。”
陈寿年失望地坐下:“你们……你们怎么连抚台大人的话都不听?”
严济舟附和道:“是呀,寿年老弟说得对。”严济舟说着板起面孔,气汹汹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杨大人下了口谕,你们竟敢抗谕不遵!”
章添裘毫不畏惧:“抚台怎么着?官越大越要讲理,他若能解决十三行僧多粥少的难题,我等立马替潘振承联保。”黎南生说:“潘振承通夷之事调查清楚没有?倘若他确实通夷,连申办的资格都没有,我等也用不着为他的事在这里争得面红耳赤。”
蔡逢源解释道:“严总商委托本商调查,本商一时难以查实,只能悬在那。”
章添裘冷笑道:“既然还是悬着的,那么替他联保也该悬着。”
严济舟苦笑着摇头:“你们太令老夫失望了。希望诸位同仁以陈焘官为楷模,不要光想到一己之利,体恤一下做散商的苦衷。好,先散了吧,联保甘结下次例会再议。”
行商议论纷纷,陆续出了会所公堂。
严知寅高兴地从侧边的茶房蹦出来:“老爸,你料事如神,打着杨抚台的旗号,果真没让潘振承通过。”
严济舟微笑道:“杨抚台懦善,办事和稀泥,从他到任起,他处罚过哪个行商?连骂都没骂过。加上他几乎不来十三行,没哪个行商会怕他。”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人都是欺善怕恶。硕色大人是两广总督兼海关监督,权势熏天,作风霸道,报复心强,替石如顺办帖子,抬他出来,没一个行商敢说不。”
“听说杨应琚发起火来,也挺厉害的。”
“那是有谁怠慢或欺辱了读书人,他才雷霆大怒。潘振承是个生意人,值得他大动肝火吗?”
“老爸,未获通过,重议,再议,再重议。真是妙不可言,杨抚台真那么说过?”
“他有一点点这个意思,我把它发挥到淋漓尽致。”
“杨应琚会不会紧逼,说你办事不力怪罪你?”
严济舟笑道:“我的态度还不诚恳?我苦口婆心动员大家替潘振承联保,他怪罪不了我。”
接连三次行商例会,严济舟一如既往抬出杨抚台来压众商,众商不吃这套,说杨抚台若有办法解决商多船少的难题,我们就替潘振承甘结。每次都闹得不可开交,仍旧是陈寿年和严济舟两票赞成。这种结果在潘振承的意料之中,如果严济舟真心实意帮忙,就会私下说服行商一个一个担保。潘振承不再对杨应琚抱奢望,眼下只剩下翁皓这条路未作尝试,然而翁皓如黄鹤一去,杳无音讯。
戌亥时刻,潘振承陪过客户晚膳,乘渡船回到南岸。
“潘大哥,潘大哥!”夜色黑蒙一片,看不清人,但声音非常熟悉,正是翁皓的长随翁七。潘振承跳上岸,身材瘦长的翁皓像一根竹竿站他面前。
潘振承抑制着内心激动,眼睛幽幽地看着翁七,假装糊涂道:“这位后生好面熟,愚兄一时记不起在哪见过。”
“小的是翁七呀!翁皓老先生的长随,你忘了,你还给过奴才二千五百两银票!”翁七说着跪下,“潘大哥,你好事做到底,上次你叮嘱奴才不要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家老爷,可老爷硬逼我寻访你,说要谢恩。潘大哥你行行好,你不松口,奴才过不了老爷那一关,他说要把奴才赶出家门。”
潘振承不动声色道:“愚兄说过,做善事不留名。”
翁七无比失望,连向潘振承磕头,潘振承急道:“别,别!翁七老弟别磕头!哎,我这人豆腐心,到现在还强人所难要你为我保密,岂不害了你?”
翁七大喜过望,跳起身道:“明天,我带老爷上贵府谢恩。”
“鄙舍矮门窄院,还是去十三行吧。”潘振承丢下这句话,消失在蒙蒙的夜幕中。
回到家,潘振承向彩珠说见到翁老的长随翁七,彩珠嘤嘤地哭了。这些天,看到夫婿魂不守舍的神态,她寝食不安,又不敢流露出来。彩珠破涕为笑,“翁老出面,你的事准能成。”
潘振承仍忧心忡忡,翁老生性孟浪,秉性清高,如果他像杨抚台那样,仅仅心存感激,而不愿意竭诚帮忙呢?
潘振承叫彩珠找出他的旧长衫,说在旧衫上打十几个补丁。彩珠满腹疑窦,正欲发问,潘振承急急往外走:“我去西关有事与寿年商量。”
翌日,翁皓带翁七摆渡过珠江,绕过荔枝湾湖泊,穿过稻田菜地,不时跟相识的农人打招呼。跨过荔湾石桥,屋舍渐密,这便是广州城外著名的商贸区西关。进入一家估衣店,老板笑吟吟为翁皓挑了一套紫色罗绮短衫和筒裤,给翁七找了一件细布长衫,主仆二人相觑一笑,精神抖擞出了估衣店。翁七为老爷叫了一架滑竿,翁皓坐了上去,翁七憋足气喊一声:“起轿!”轿夫抬着翁皓一闪一闪走,翁皓满面春风,叫翁七把酒葫芦递给他,仰着脖子朝嘴里倒酒。
翁七跟着滑竿满头大汗跑,“老爷,你少喝点,别喝醉了。”
翁皓抹了抹嘴角的酒水,说道:“不喝不喝,酒气熏天去见恩公,大不敬。”翁皓咕咚又喝一口,恋恋不舍把酒葫芦传给翁七。
三个月前的粤秀诗会,翁皓还是从杨应琚口中获悉恩公的大名,有关潘振承的其他情况,杨应琚说恩公做善事不留名,讳莫如深不肯透露。翁皓手舞足蹈笑指着杨应琚道:“杨老弟啊杨老弟,你还会同潘恩公攻守同盟,守口如瓶?诗会散了老夫就去寻访他,你机关算尽枉费心机。”饮酒赋诗,贪杯的翁皓不觉烂醉如泥。那天,肇庆知府也出席了诗会,抢着要接翁老去他府上小住一些日子。翌晨醒来,船已经进入西江,寻访恩公的事只好暂时作罢。在肇庆游过七星岩,小住几天,又溯江而上进了广西。
广西的儒生久闻翁皓大名,处处都有人请他喝酒赋诗,只要翁皓头脑还清醒,他念念不忘潘恩公,叮嘱翁七回广州后三天之内寻访到恩公,不然的话就叫翁七滚回老家。还好,翁七回广州后第一天就寻访到潘恩公,不过听翁七说,恩公隐姓埋名,不太愿意接纳谢恩。
“施恩不图回报是他的事,受恩连鸣谢都不吭一声,老夫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三更时,翁皓揪翁七的耳朵叫醒翁七,说去十三行谢恩。翁七说十三行这时哪会有人,翁皓想想有道理,便坐破竹椅上等天亮。不觉睡了过去,睁开眼,太阳已有一竿子高。翁七还趴在光板床上打呼噜,翁皓找来一块竹片打翁七的屁股,打得翁七像跳蚤一样蹦了起来。
翁皓骂咧咧说翁七是瞌睡虫,日头晒屁股晒成熏火腿还睡不醒。主仆二人经常开玩笑,翁七站轿下抱怨老爷下手太狠,现在屁股还痛,“老爷,轿夫走得太快,奴才跟不上趟。”翁七说道。
翁皓叫道:“停轿,停轿。”
翁皓下了轿子,戳着翁七的鹰勾鼻子骂道:“你不就是妒嫉老爷坐了轿子,老爷陪你一道走,行不行?”
翁七咧开大嘴傻笑,一看不对头,前面有一面酒幌迎风飘荡。翁七料想得到老爷会干什么,果然翁皓站在酒幌前,脚板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两弯肥厚的鼻翼肉不安分地抽搐:“真香啊!酒不醉人人自醉,此等香味,酒仙李太白都会醉倒。”
“老爷,你不是说不喝酒吗?”
“不喝酒,沽酒都不成吗?”
还沽酒?潘恩公给的两千五百两银子,还清银债后,用得不剩三百两了,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早晨带十两银子出门,估衣用去九两,还剩两粒锞子。“我叫你出丑!”翁七悄悄把锞子扔进酒葫芦,跟随着老爷进了酒肆。
“老板,沽酒。”翁皓从翁七手中接过酒葫芦,放在柜台上。老板笑容可掬地舀酒注满酒葫芦,再取一只蓝边碗,舀一勺酒到碗里。酒香四溢,老板道:“客官,不想尝一尝?”
“好好好!”翁皓兴奋得满脸通红,端起酒碗。翁七一声“哎哟”,焦急地叫道:“老爷,那两粒锞子掉了!”翁皓恋恋地放下碗,“你哄我?”翁皓去搜翁七的身,果然没搜到锞子。翁皓窘迫不已,向老板拱手作揖:“歉甚,歉甚,下回来沽酒尝酒。”两粒眼珠子却死死盯着酒碗,几乎快掉进碗里。
老板呵呵大笑,朝翁皓拱手:“翁老泰山,你一进门草民就认出是你。酒仙硕儒喝鄙店的酒不用掏银子,草民请都请不到。”
翁皓像个犯错的小孩嘿嘿地笑,“喂,翁七贤弟,今天轮到你当一天的家,你说怎办?”翁皓耍了个小花招,把难题推给翁七。翁七本想继续出老爷的丑,见老爷的神情就像嗷嗷待哺的小孩,不忍心捉弄老爷。翁七摸了摸脑门,终于想出办法:“老爷你看这样行不行,给老板写一副对联,不就结了。”
“好主意!草民早就想开口,就怕几滴薄酒抵不上翁老的千金一字。”老板叫伙计拿来笔墨纸砚,恭请翁老先喝下一碗酒再写,翁皓一口气喝光碗中酒,提笔金蛇狂舞:
武松三碗岗前醉
太白斗酒诗中眠
言犹未尽,翁皓信笔酣畅挥洒,又落下两行飘逸不羁的狂草:
艳阳高照陈酿独斟香百里
金风徐来杜康对酌醉万家
主仆二人兴冲冲从酒肆出来,翁七开玩笑道:“老爷,没了坐轿的铜钱,我们拿酒当铜钱付给轿夫。”
翁皓叫道:“你要老爷的命啊!老爷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酒。”
翁七眨巴着黑豆眼道:“要不,你吟一首抬轿诗给轿夫,他们千金难求。”
翁皓笑骂道:“你老爹老妈怎生下你这个孬种?一肚子的臭下水!反正不远,我们走去。”
主仆二人晃晃荡荡在街上行走。虽已入秋,太阳仍像毒蛇似的吐着红焰,晒得石板路冒白烟。翁皓满头的汗,不停地用绸衫袖口擦脸,抱怨不迭:“七月流火,我看秋老虎要把人烤糊。”翁皓脱掉绸衫,扔给翁七:“给老爷拿着。”
翁七接过绸衫,“老爷,这样不雅吧?”
翁皓上身仅一件布背心:“这样舒坦。”他边说边解开布背心的纽扣,袒胸露脐。
翁七提醒道:“老爷,我们马上要见潘恩公。”
“这不还没进十三行?”翁皓说着扭头看翁七,“嗯,你嫌拿衫累,穿上,给穿上。”翁七叫苦不迭:“你真要我穿呀?我已经穿了一件长衫了。”翁皓开心地笑道:“你不是要雅吗?多穿一件,岂不更雅到极致。”翁皓从翁七手中接过酒葫芦,逼翁七穿上他的紫色绸衫,翁七瘦长个,翁皓矮胖,短衫套在长衫外面,不伦不类,甚是滑稽。
翁皓童心未泯,是个老顽童,平日常同翁七恶作剧。翁皓拿着酒葫芦打前走,忍俊不禁。翁七走后头,冲着老爷扮怪相。
昨天十三行信义行遭贼,光天化日下窃走怀表、珠宝、琥珀等贵重洋货。关闸加强了护卫,外人进出均得出示官办路引,无路引者必须有行商、散商等亲自带入。关闸人头攒动,大都是无法入内的苦力。陈寿年也混在苦力中间,他奉潘振承的指使在此等候。远远看见一个矮胖的老头袒胸露脐,拎着酒葫芦,晃荡晃荡朝关闸走来。
翁七落一丈开外,神情诡秘地暗忖:“我让你袒胸露腹,到恩公面前出丑。”
“站住!”一声斥喝,两支长矛交叉拦在翁皓面前。
翁皓厉声道:“挡道不是?何人敢挡老夫的道!”
站左边的胖行丁答道:“二爷就挡你的道!”右边的瘦行丁斥道:“哪来的乡野狂夫,跑这来撒野?”
翁皓气汹汹道:“老夫乃大坦洲乡野田翁翁皓。”
胖行丁冷若冰霜道:“乡野田翁,哼,乡野绅翁都不让进!”
“让让!”一顶凉轿通过关闸,上面坐的是黎南生。
翁七赶了过来,指着进入十三行的凉轿:“为何他能进,我家老爷不让进?”
瘦行丁道:“他是十三行裕民行黎南官。”
翁七道:“我家老爷进十三行拜会恩公。”
胖行丁讥讽道:“拜会恩公?拜会恩婆也不行!”
翁皓问道:“真不行?”
胖行丁道:“不行就不行!有路引,老狗都可入内,没路引,天王老子不得进!”
争吵时,六七杆长矛对着翁皓,翁皓气急败坏走开,悻悻恨恨道:“跑遍广东,还没哪个末胥兵痞敢向老夫要路引。等着瞧,老夫要你们趴地上恭迎老夫进十三行!翁七,翁七!”
翁七转到主子面前。翁皓气咻咻道:“去叫杨老弟上这来,就说翁老朽有请。”
却说翁七刚进内城就碰到杨抚台。杨应琚听说翁老被十三行行丁欺负,勃然大怒,令轿班跑步赶往十三行。跑到太平门,轿班已经跑不动了,只能疾步行走。翁七更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跟在八抬大轿后面跌跌撞撞走。
关闸外委把总站石墩上观察进出的行人,遥见一顶八抬大轿从太平门方向走来,前后还有护轿亲兵。关闸外委命令行丁驱散关闸外的民人。
“让开让开!”众行丁高喊着驱赶民人。翁皓有意找茬,一个箭步窜到闸外路当中,胖行丁一愣:“呵,老不死的田翁!你还没走,滚滚滚!给杨抚台让道。”翁皓被推着后退不迭,冷笑道:“孙子,你找死啊!”
五六个行丁围住翁皓,说他是个老贼,昨天信义行失窃的怀表珠宝八成是他盗走的。胖行丁一把揪住翁皓敞开的短褂,诈诈唬唬:“送这老贼进班房!让他尝尝板子的味道!”
八抬大轿飞快而至,杨应琚掀开轿帘大声斥喝:“住手!”外委把总叫行丁赶紧放人,率众行丁跪杨抚台面前,不敢做声。
杨应琚向翁皓鞠躬作揖:“翁老,愚徒来迟,让您老受惊了。”
翁皓站行丁面前斥道:“都抬起头来!睁大狗眼认认田翁的杨老弟。”关胥行丁趴地上磕头,浑身战栗,哪敢抬头。杨应琚气得一脸紫红泛青,恨不得抬脚踢行丁的脸:“你们都瞎眼了?翁老乃状元公的恩师,广东学界泰斗!”
外委把总惊惶得牙关咯咯地响:“罪胥孤陋寡闻,有眼无珠。”
杨应琚怒发冲冠骂道:“衣冠取人,势利狗眼!”
关胥行丁战战兢兢磕头:“罪卒罪该万死,向翁老赔罪。”
杨应琚收敛怒容,毕恭毕敬道:“翁老,是哪些个行丁刁难欺负您?愚徒严惩不贷。”
翁皓道:“哪个行丁老朽记不清了,还是交潘恩公治他们,潘恩公看谁不顺眼,就治谁。”
翁老果然是去看望潘恩公,上次微服私访十三行,杨应琚的目的就是看望潘振承,他放不下巡抚大人的架子,没在严济舟面前明说来意,不痛不痒离开了十三行。这些日子,杨应琚总觉得事情没做圆满,今天有翁老领头,正好了却这桩心事。杨应琚道:“翁老去看恩公,愚徒也想会会他。”
“那就请吧。”翁皓指着关闸。
杨应琚做了个谦让的手势:“请,翁老您先上轿。”
翁皓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老朽乃乡野田翁,没有配备肩舆。”
翁七插话道:“奴才和老爷是走来的。”
杨应琚恭敬道:“翁老,您坐愚徒的轿。”
翁皓笑道:“老朽坐轿,巡抚护轿,你不觉得委屈?”
杨应琚卑微地笑道:“哪能呢?翁老学识造诣,高山仰止,在您老面前,愚徒只配做您的护轿跟班。”杨应琚说的是大实话,雍正年间父亲任广东巡抚时,杨应琚来广州看望父亲,不但到粤秀书院聆听过翁老授课,还私下请教翁老,请翁老指点他的诗词习作。翁皓见杨应琚没一点世家弟子的德行,悉心赐教,还赠送过一首诗作给杨应琚,杨应琚当瑰宝收藏,裱好挂在自己的书房。
翁皓气宇轩昂坐上八抬大轿:“杨老弟,老朽当仁不让了。”
杨应琚抑扬顿挫叫道:“起轿!”
行丁伏地上看着轿夫的麻布鞋从他们眼皮前走过,慢慢抬起头,浑身被汗水印湿,长长地嘘一口气。外委把总指着行丁道:“还不快去保护巡抚大人。”
“来了!来了!”陈寿年一溜烟跑到潘记散货档口,上气不接下气叙述方才发生的奇闻。潘振承心中大喜,急忙从衣包里拿出旧长衫套上,然后从墙角拿起一块木牌竖在档口前,木牌上写道:“本档结业,存有少量洋货,出血大甩卖。”
巡抚大人护轿,这可是未曾有过的奇事。消息迅速在十三行传开,行商、散商、通事、买办、伙计、苦力,还有前来做生意的客商、买洋货的散客都涌到中国街看稀奇。严济舟万万没想到潘振承路子通天,广东学界泰斗翁皓和巡抚杨应琚来十三行拜访潘振承。严济舟立即悟出杨应琚上回来十三行微服私访的目的,顿感一股彻骨的寒意朝他袭来,大热天手心里竟捏着一把冷汗。严济舟不敢露面,叫知寅请蔡逢源来商量对策。
翁皓掀开轿帘朝外张望,一只光膀子架在帘口楞木上,神态洋洋自得。杨应琚身穿锦鸡补服,红顶子上面缀着起花珊瑚,脑后插着一根孔雀羽毛花翎。面对着一双双瞪得滚圆的眼睛,杨应琚泰然自若,他不觉得斯文扫地,因为坐轿人是广东学界泰斗,大清国屈指可数的硕儒。
翁皓刚喝过酒,连脑门都红彤彤一片,他伸出圆嘟嘟的脑袋,看到四五丈远的檐口悬着一面“潘记散货档”的幌子,急叫道:“停停,老夫要下轿。”
杨应琚抑扬顿挫叫喊:“落轿!”八抬大轿落地,前面的轿夫把轿杠往下压,杨应琚掀开轿帘,一只手挡着轿顶的横杠,一只手搀扶着翁老下轿。
“潘恩公!潘恩公!”翁皓嘴里叫着,两条短腿划水似的风风火火朝前走,突然定住,惊讶地看着“出血大甩卖”的木牌。
“潘恩公!潘恩公!”翁皓焦急地叫道。潘振承应声从散货档里间出来,站在档口发愣。翁皓也不由地一愣,诧异地看潘振承旧长衫上的补丁。散货档外聚满了人,杨应琚站在人群外围,身旁站着十多个亲兵。
潘振承一副呆相看着翁皓,假装糊涂道:“请问您老是?”
翁皓爽朗道:“恩公您不记得老朽啦?老朽乃大坦洲乡野田翁翁皓呀。”
潘振承惊愕万分:“晚生有眼不识泰山,罪过罪过,请受晚生一拜。”
潘振承整了整长衫,正欲跪下,给翁皓抱住。“来人呀,帮老夫一把。”跑进来几个曾经羞辱过翁皓的行丁,他们急于将功赎罪,听从翁皓的吩咐“搀扶”着潘振承不让跪下。
翁皓伸手整了整衫襟,发现自己半敞着布背心,气恼地叫道:“翁七,翁七,你偷老爷的绸衫呢?快拿过来!”翁七脱下绸衫递给翁皓,埋怨道:“你逼奴才穿的,还说奴才偷。”翁皓扬起巴掌,“你还说没偷?人证物证俱在!”翁七用手抱住脑袋,翁皓拍打翁七后脑勺,催促道:“快侍候老爷更衣啊。”
杨应琚站外围观看,忍不住偷笑。
潘振承被行丁架着,表情呆若木鸡。翁七侍候老爷穿好绸衫,翁皓伸手整了整衫襟,神态肃穆:“潘恩公,请受老朽一拜,不,三拜!”
潘振承急惶惶大叫:“翁老,使不得,您这不是折晚生的寿吗?”
翁皓不由分说跪了下来,咚咚咚三拜磕了三个响头。
巡抚大人的恩师向一介小商跪拜磕头,无人不惊愕万分。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等也挤在人堆里,惊呆得双眼鼓成了牛眼。站人群中的杨应琚瞠目结舌,感慨万千。
翁皓起身,调头看杨应琚:“杨老弟,你犯哪门子傻呀?你不是说老朽的恩公,也是你的恩公吗?”杨应琚忙不迭应道:“是是,是愚徒的恩公。”
翁皓一把将杨应琚从人群中拽了进来。
潘振承仍被行丁架着,假装糊涂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尊姓台甫?在哪个衙门高就?”
杨应琚吞吞吐吐:“本抚——本官——本人——”他侧目看翁皓一眼,“唔嘿,唔嘿……”杨应琚咳嗽起来。翁皓拖腔拿调说道:“杨老弟,别摆封疆大吏的谱,恩公问你话呢。”
杨应琚止住咳嗽:“是是,在下姓杨,贱名应琚,翁老的愚徒,在巡抚衙门当差。”
潘振承吃惊不已,惶恐不安说道:“您就是巡抚杨大人?末商如雷贯耳。”潘振承挣扎着:“你们放开我!”
翁皓指着行丁:“你们扶好潘恩公,潘恩公是老朽和杨老弟的菩萨。杨老弟,见了菩萨别愣着呀!”
杨应琚尴尬难当:“是是,潘恩公,请受……受……受杨某一拜。”杨应琚勉强跪下。潘振承惊叫:“杨大人,使不得,应该末商拜您和翁老。”
杨应琚草草拜过正欲起身,翁皓上前拍拍杨应琚的肩:“杨老弟,老朽都拜了三拜,你跪都跪了,还差那两拜吗?”杨应琚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但他不敢拂翁老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是是,愚徒补上,补上……”师谕大如天,杨应琚尽管很不情愿,仍然老老实实按照翁老的吩咐,接连向潘振承稽拜三下。
“晚生愧受二位大人厚礼,实难担待,罪过罪过!”潘振承话音哽咽,他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堂堂封疆大吏向一介小商跪拜,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潘振承鼻子发酸,竟哭了起来。
杨应琚凑翁皓身旁:“翁老,咋办?”翁皓对行丁道:“你们松开潘恩公。”
潘振承急忙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晚生潘振承恭祈翁先生、杨抚台大安!”
潘振承起身,招呼二位大人入座用茶。翁皓、杨应琚局促地坐一条长板凳上。陈寿年用瓦壶朝粗瓷茶碗冲水泡茶,潘振承恭恭敬敬捧着粗瓷茶碗,放在脱了漆的小矮桌上。翁皓打量着档口简陋的设施,问道:“潘恩公,你张幌结业——”
“晚生恭请翁老叫晚生小潘。”
“潘贤弟,为何要结业?”
潘振承吞吞吐吐:“晚生不便回答。”
陈寿年说道:“我承哥申办行商官帖,屡受刁难,十三行会所横竖不肯联保。做散商一生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做行商开洋行。我承哥申办行帖耗尽财力精力,彻底绝望,散货档也开不下去了。”
翁皓拍案而起,气愤道:“是哪个兔崽子挡我恩公的道?老夫找他去!”
杨应琚扯住翁皓劝道:“翁老您莫冲动,今日本抚叫十三行再议,一定要议出个结果来。”杨应琚拍着陈寿年的肩膀:“这位伙计——”
潘振承道:“杨大人,他不是晚生的伙计,是晚生的东主。姓陈,商号焘官。”
陈焘官?杨应琚记起严济舟曾谈到前行首陈焘洋,杨应琚略带惊喜道:“你就是老行首陈焘官的公子,接位做行商啦?那更好,你去通告你们新行首严济舟,叫他立即召集行商聚会,商讨替潘贤弟联保事宜。”
“是,杨大人。”陈寿年爽快应道,正欲离去,翁皓一把扯住陈寿年:“跟你们行首说,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不替老夫的恩公担保,老夫就要使出一百八十道家法治他!”
“好嘞!”陈寿年兴冲冲往外走。
“寿年,寿年。”潘振承追出档口外,把陈寿年拉到墙角。
“寿年,在严济舟等人面前,不要抬翁大人杨大人出来吓唬他们。无论商讨联保是什么结果,你都不要发表意见。”
“我明白,我巴不得他们不肯联保,让翁老来治他们。”
翁皓、杨应琚靠着矮破桌喝茶。翁皓喝了酒口正干,咕咕咚咚捧着粗瓷碗痛饮。杨应琚手扶着粗瓷碗,低头垂眉,脸色苍白。翁皓微笑道:“杨老弟,不,应该改回去,叫杨贤弟,喂喂,杨贤弟别闷闷不乐,是不是觉得斯文扫地?”
“愚徒倒没什么,只是翁老您,状元公的恩师,给一个商人下跪,有损师道尊严呀。”
“老朽不觉有损尊严。”
“愚徒拜您学诗已有二十余年,来广东任职快到一年,从未见过您给谁下过跪,在总督硕大人面前您都不曾屈膝。”
“老朽来之前,也没想过要跪谢恩公。可一见恩公百衲旧衫,店徒四壁,惨淡经营都维系不下去,老朽能不感激涕零?若不跪拜,老朽死了都不得安心。”
杨应琚感慨万千:“是呀是呀,天下难得的义士!”
翁皓问道:“还亏否?”
杨应琚连忙应道:“不亏不亏,不亏也,而是本抚有愧于他,一个行商帖子都办不下来。”
翁皓一言九鼎:“天赐你我报恩良机,今日非把他帖子办下来!”
话说陈寿年奉翁老和杨抚台的命令前往十三行会所。严知寅情知不妙,抢在陈寿年前面跑进十三行会所。会所仅严济舟与蔡逢源两人,神色不安地低头商量事情。严知寅急促地叫道:“老爸,翁老和杨抚台向潘振承下跪,他们还托陈寿年传话——”
严济舟打断儿子的话:“不用陈寿年传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反对替潘振承甘结的行商,如果还执迷不悟,老爸就要动真格,上报关部吊销他的行帖。”
正说着,在外面看热闹的行商屁股着火似的跑进十三行公堂,他们害怕翁老动家法,哪敢在外面滞留。倒是陈寿年最后一个露面,不慌不忙走进公堂。
全体行商入席,严济舟高居行首席位,左右两侧分别是蔡逢源和离光华,其他行商按资历大小依次坐。陈寿年继承父亲商号不久,坐在最末的座位上。
陈寿年沉默不语,静听其他行商绘声绘色议论巡抚跪拜潘振承。蔡逢源敲打着桌面:“诸位同仁静一静,请恭听严行首讲话。”
严济舟站起身,峻颜肃眉道:“今日之事,诸位比老夫更清楚,老夫就不多说了。本行首奉杨抚台谕令,召集列位重议潘振承甘结。”
章添裘忿愤然道:“还有什么可议的,他把翁老杨抚台都搬来了。”黎南生唾沫星子四溅:“潘振承太会演戏了,故意穿一件破衫,弄几只破碗,还假装要结业。”
严济舟横眉瞪眼:“你可以说他所有的皆是假的,但有一条假不了,就是由于你们的阻拦,他的申请几次都未通过。”
蔡逢源正色道:“联保事宜,没什么商议的,不通过也得通过。”
秋后的夜晚凉爽宜人,轻风拂过,池塘的荷花清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严济舟坐在宅院前的荷塘边,手中捧着一杯热茶,肚里却像吞了一块冰坨,心寒齿冷。潘振承的手腕超出他的意料,原本,阻止潘振承加盟十三行,缘于与陈焘洋那段斩不断、解不开的怨仇。石如顺在严济舟的精心策划下,顺利通过联名甘结,可他到抚院却卡了壳,抚院抬高价码,要捐三万两义银。而潘振承一日之内,轻松地连越两关,一钱银子都没捐!
“潘振承的前程不可估量,他才是阻止知寅将来登上行首宝座的真正对手。”想到这点,严济舟忽然打了个寒噤,扭动一下发麻的脖子,看到知寅与章黎二人站在池塘边。“你们过来坐吧。”严济舟招呼道。
章添裘坐下抱怨道:“严行首,你要我和南生唱反调,到头来还是这种结局。我和南生把潘振承得罪尽了。”
严济舟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含嘴里漱了漱口又吐掉,“反对替他担保的不是一两个,大家都反对十三行加人。看吧,潘振承做了行商,也会反对再加行商。放心,潘振承不会计较谁和他结怨。今日会所联保通过,杨大人当场就在潘记散货档签字。潘振承送走二位大人,还到各洋行拜谢所有替他担保的行商。”
其实,严济舟最担心的是潘振承不记仇,他希望看到潘振承对曾经反对替他甘结的行商咬牙切齿。可潘振承没那样做,严济舟惊叹潘振承的内敛功夫深不可测,这是个将来要成大事的人物,万万不可小觑。
严济舟用平谈的语气谈潘振承的官帖,“潘振承过了两关,还有一关恐怕没那么容易,按规定,须换成海关签发的行帖才算红顶子官商,拥有直接与外商贸易的特权。捐输多,帖子就批得快;否则,拖七八年都有可能。”
“等潘振承换了行帖,才准许他开办洋行。”急性子的章添裘叫道。
“不要忘了,他背后有抚台和翁老。”黎南生提醒道。
严济舟说起雍正四年发生的一桩事。杨文乾任广东巡抚兼海关监督,那时洋货行生意比较清淡,办行帖不需要捐输,只要资产操守符合关部要求就能获准。有个叫涂银旺的散商申办行帖,杨文乾去了澳门,按照他办事雷厉风行的做派,一回到广州便会批准。涂银旺的一个冤家对头跑去关部告密,说涂银旺把几件大吕宋夷商送他的礼品,拿到自己的档口去卖。关部书吏认为这是小事,不打算处罚,不料此时杨文乾赶回来,认为这不是小事,这是假借收受礼品的名义,偷漏关税。涂银旺不但被取消申办资格,还被罚得倾家荡产。
夜深沉,月晕朦胧,墨绿色的荷叶在微风中颤悠,香气袭人。严济舟舒坦地吸一口荷花清香,慢悠悠道:“老夫明天见到潘振承,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告诫他千万不要做出违规的事情,弄得申办行帖前功尽弃。”藤桌上摆着新鲜莲子,严济舟剥了一粒扔进嘴里:“添裘、南生,你们也吃。明天倘若二位遇到潘振承,也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严济舟老奸巨猾,用反语正说的方式暗示章添裘和黎南生加害潘振承。章黎二人心领神悟,第二天在中国街的茶铺密谋。严知寅闯进来,要章黎二人不要插手,声称他可以一手搞定。
严知寅请行丁梁瓜仔上食舫饮酒,指使梁瓜仔夜里潜入广义行货栈,在潘振承的货中做手脚。“若事成,我保你一生衣食无忧,来我泰禾行做事,待遇是你做行丁的四五倍,年终还能分红。到那时,你就是人上人啦。”
严知寅开出非常优渥的条件,梁瓜仔既兴奋,又担忧,万一指控不成,就得承担诬陷的罪名。
“你放胆去做,出了事有我替你扛着。”严知寅把胸膛拍得嘭嘭响。
第二天上午,潘振承带两个伙计在广义行货栈清点货物。一队臬司捕快突然而入,衙胥指着潘振承:“把他拿下!”捕快一拥而上扭住潘振承。潘振承叫道:“你们为何抓我?”
“你犯有走私罪!”
两个捕快查看码成堆的麻袋,找出了暗夹珍珠粉的麻袋。衙胥叫道:“人赃俱获,带走!”
消息很快传到严济舟耳里,他把严知寅叫到办房,关上门,板着面孔质问道:“潘振承身陷牢狱,是你捣的鬼吧?”严知寅笑道:“这不好吗?只要臬司给他定罪,不管罪大罪小,他都换不成行帖,前功尽弃。”
果然是知寅干的,严济舟十分失望,前天晚上的暗示够明白了,知寅还是不听。严济舟看着父亲阴郁的表情,问道:“老爸是怕潘振承背景硬吧?”
“你做事不动脑子。”
严知寅喜滋滋道:“老爸,你说巧不巧,衙差当日抓人,翁皓当日带仆人乘船出远门。是我在码头亲眼所见。他的状元公学生庄有恭,在江苏做提督学政,翁皓说他要在苏州结庐而居,养老终生。”
“你这是侥幸,你栽赃是这之前的事。”严济舟仍为儿子的鲁莽担忧。
“孩儿现在倒有些怕杨应琚插一手,放过潘振承。”
严济舟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杨应琚不会为一个商人这般卖力,你没看到那天,虽然他当场在潘振承的申请文书上签字,却是给翁皓逼的。”
“那么,潘振承是在劫难逃了。”
严济舟暗露喜色,仍用训斥的口气道:“下不为例,以后做事要瞻前顾后,有风险的事千万不要沾!”严济舟看了看儿子疑虑的面色,“我缘何暗示章添裘、黎南生下手?他们出了事,我可以用行首的身份保他们;你是我的亲儿,我保你不成,还会坐连我。”
话说彩珠获准探监,低声啜泣,说她同振联去大坦洲寻找翁老,听洲上的鸭倌说,翁老出了远门,去了江苏看望他的状元弟子庄有恭。去求见杨抚台,杨小三传话,说主公有“三不准、四自律”,他不会干预臬司断案,相信臬司会秉律公断。
潘振承安慰彩珠,要彩珠跟振联讲,明日过堂,请数位珠宝商上臬司衙门听讼。彩珠担心振联请不动珠宝商,潘振承道:“振联几个妻妾珠光宝气,请几个珠宝商听讼,小菜一碟。”
翌日臬司过堂,巴铎像以往那样猛拍惊堂木:“带疑犯!”
皂隶押潘振承进了公堂,潘振承跪下叩拜。
“潘振承,你是二进宫了,本司也是升堂二审。”
“上次大人为草民匡正覆盆之冤,今次还望大人明鉴公断。”
“本司依律断案。”
巴铎把目光投向獐头鼠目,身着行丁服的梁瓜仔:“证人梁瓜仔,把前夜所见如实复述。”
梁瓜仔回话:“禀大人,小人是十三行末卒,大前天在码头当值,看见潘振承监督苦力把货物搬入广义行货栈。末卒以为是广义行货物,因为潘振承兼任广义行总办。后来才知,是潘振承自己的散货档的货,他自己没有货栈,借用广义行的货栈存货。”
“拣重要的讲。”
梁瓜仔做贼心虚,耷拉着脑袋说话:“潘振承的那批货是吕宋槟榔,其中有一只破了。按理说,槟榔破裂会流出浆汁,可是槟榔流出的竟是白色粉末。小人做行丁前,在珠宝行做过小工,怀疑白末是珍珠粉,就来臬司衙门报官了。”
公堂中央放了一只麻袋,装有全是有裂痕的槟榔。
巴铎扬了扬一张纸:“本司拿梁瓜仔搜集的白末送珠宝行验证,果然是珍珠粉。潘振承,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潘振承回话:“草民有话说,草民为逃重税,绞尽脑汁走私,把珍珠粉夹藏在槟榔壳中。大人,草民初犯,请法外开恩。”
巴铎冷笑道:“好,你招供了,你倒爽快,走私乃重罪,岂能法外开恩!”
堂外突然爆发出吵闹声:
“珍珠粉归我买,我全要!”“归我,我最早得到臬司的消息!”“你们都不要争,我来得最早!”……
巴铎拍打惊堂木:“堂外何人?大声嚷嚷,喧闹公堂!”
衙胥刘青何答道:“回大人,是几个珠宝商,他们声称接臬司大人口信,前来竞买赃货。”
巴铎惊诧道:“本官何时传过口信?赃货是要拍卖,但要等结案退堂之后。”
潘振承大笑:“珠宝商好蠢哇,珍珠粉有诈!”巴铎一愣,问道:“你这是何意,方才你还供认是真的,现在却要翻供?”
潘振承说:“草民不敢翻供,珍珠粉是真的。”巴铎再一愣:“你出尔反尔,是何用心?”
潘振承叫道:“珍珠粉是假的呀!”巴铎将惊堂木拍打得震天价响:“不许你信口雌黄!”
巴铎把熊师爷招到自己身旁,两人轻声商量。巴铎吩咐衙胥:“刘青何,带珠宝商进来,当场验证。”
刘青何带三个珠宝商进来。为首的一位珠宝商说:“本商乃广州珠宝行总商褚北霖,这位是天祥珠宝行东主曲东,另一位是瑰丽珠宝店东主欧阳泰。”
巴铎不咸不淡道:“请三位老行尊鉴验。”
褚北霖从麻袋拿出一只槟榔,轻轻敲开,取出一包油纸裹着的袋子,现出白色粉末。他们三人先看,后嗅,再用指头醮着放嘴里尝。褚北霖道:“我们三人结论一致:白色粉末是河蚌粉。”
巴铎惊愕道:“潘振承,你搞的什么名堂?河蚌粉一钱不值,你走私它派何用场?你既不能卖槟榔,还得按槟榔的货值缴关税。”
潘振承说:“大人,草民确实是进了一批槟榔,至于缘何夹进河蚌粉,那要问梁瓜仔。”
梁瓜仔不敢看人,急忙垂下脑袋。
巴铎厉声道:“梁瓜仔,你报官时交验的珍珠粉是哪来的?你这样做分明是栽赃陷害!”梁瓜仔面如土色,浑身打颤。巴铎喝道:“来人啦,将梁瓜仔庭杖五十,尔后关押候解,墨刺额头,择日发徙崖州,终身服役!”
梁瓜仔吓得魂飞魄散:“大人饶命!小人不敢陷害潘二爷!”
巴铎吩咐皂班:“给潘振承解枷。”
梁瓜仔被拖出堂外,看到混在人群中的严知寅,严知寅立即偏过头去,匆匆溜走。和彩珠站一块的潘振联叫道:“严少东,别走哇,臬司衙门的板子最好看。”此时巴铎已经走到公堂外,招呼皂隶请严知寅回来。皂隶跑上前拦住严知寅,严知寅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站一旁看皂隶打板子。
梁瓜仔被皂隶按在板凳上。巴铎问道:“梁瓜仔,怕不怕板子啊?”梁瓜仔瑟瑟道:“怕,草民最怕挨板子。”巴铎板着面孔挤出一丝微笑:“你想轻打,就把幕后指使招出来。”梁瓜仔被皂隶拉起来站着,梁瓜仔去看严知寅,严知寅眼睛闪过一缕厉光,梁瓜仔打了个寒战,跪巴铎面前:“巴大人,小的不敢说,请饶恕小人。”
巴铎大声斥道:“给本司狠狠地打!”皂隶把梁瓜仔按倒在板凳上,一板子落下,梁瓜仔叫一声哎哟。板子连连落下,梁瓜仔痛苦万状:“我说,我说,巴大人……”巴铎摆一下手,皂隶停止打板子,将梁瓜仔扯起来。梁瓜仔低头犹豫一瞬,猛地抬起头,指着严知寅:“严少东,我好糊涂呀,那天怎么会轻信你……你……”
严知寅色厉内荏,用手戳着梁瓜仔的眼皮:“我怎么啦?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己栽赃陷害潘振承,还诬赖别人!”
“到底是何人在诬赖啊?”梁瓜仔凄惨地怪笑,他甩了甩散乱的发辫,尖声哭泣道:“巴大人,小人不敢打诳语,确实是严少东教唆小人所为。大前天夜里,严少东约我到食舫,亲口对草民说,倘若事成,给我到他洋行谋个好差事;事不成,天塌下来由他一人扛着。他唆使我诬告潘振承,今日却做缩头乌龟。严少东,你不得好死!”
严知寅脸色乍青乍白,浑身颤栗:“你,你,你血口喷人!”
潘振承突然插话:“巴大人,末商有话要说。”
“请讲。”
“末商可以断定,是梁瓜仔挑拨离间。末商与严知寅情如手足,知寅兄怎会陷害末商?万万不可信刁徒诳语。”
严知寅惊愕不已,喜出望外。
巴铎不动声色道:“梁瓜仔果然诬赖严知寅。先把他收监,板子没打完给他留着,他几时屁股痒,再打他板子。”
严济舟知道了这件事,将儿子骂个狗血淋头。
严济舟很清楚,潘振承完全可以置知寅于死地,让臬司判他流徙罪,知寅这辈子便算毁了。
严济舟将他与陈焘洋的恩怨,以及他与潘振承的过节,前前后后回忆了几遍,潘振承没做过一丝一毫损害严家利益的事情。冤家宜解不宜结,同陈焘洋斗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两败俱伤。严济舟心想,潘振承比他东主更精明,更豁达,既然挡不住他申办官帖,不如做一趟顺水人情,早日成全他做洋行生意吧。
严济舟想通了,独自来到潘振承散货档。瓷器琳琅满目摆满了货架,潘振承正伏桌上记账,猛一抬头,见是严行首,潘振承急忙起身拱手一拜:“严大人屈尊来晚生散货档,晚生不胜荣幸。”
严济舟脸含可人的微笑,“潘贤弟,昨天老夫见你在西头看地,是打算建洋行吧?”
“晚生确实想建洋行,然而没关部颁发的行帖,晚生不敢动工。”
“你今天就可以动工,洋行得建几年方可竣工,等建好后想必你能够办妥行帖。”
“晚生万谢严大人,只是——”潘振承引而不发,看严济舟如何作答。
严济舟爽快道:“不必担心,你现在以广义行的名义建,老夫替你遮掩,出了事老夫一人担待。”
然而,出了事严济舟真的会替潘振承担待吗?出了事,还得潘振承自己去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