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关监督换人,换上著名陶瓷艺术家唐英,唐英微服私访十三行,进潘振承的瓷器铺看广彩;离光华蓄意报复潘振承,带家丁把潘振承拎去过堂,下令杖责潘振承一百大板,罚陈寿年师徒八十万两银子;唐英出面干预,离光华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唐英逼潘振承带他去看广彩瓷的制作,正在瓷器作坊的瓷工看到唐英,像老鼠见猫,逃之夭夭……
行商是爷,散商是孙。
潘振承获得抚署颁布发的官帖,倘若缴纳三万两的押金,就可获得粤海关颁发的行帖,正式成为行商。资金要用于经营散货和兴建行馆,申办行帖只能暂时搁置。潘振承主要经营瓷器,是散商中的销瓷大户。
十三行会所对散商经销的瓷器,按总货值抽水三成,然后由会所拿出一成代缴税费,另二成留做会所的公费开支。散商外销的货值究竟是多少,只能依据散商提供的流水账。流水账可以做假,散商若与外商达成秘密协议,通常会少写货价。会所对“缩水”散商的处罚相当严厉,朝贡期结束,行首与保商要对散商经销总额作全年的估值,他们裁定某散商“缩水”,便开出罚单,不管你是否“缩水”,罚你没商量。每年都有一两个散商罚得倾家荡产,最后退出十三行。
铳打出头鸟,潘振承就是出头鸟。严济舟顾念潘振承保过严知寅,不想拿潘振承开刀,还积极支持潘振承营造商馆建筑。同文行的地盘在夷馆东区,原址是一条直通省河的人工渠,渠的两边是码头,供广义行与泰禾行上下货物。硕色兼任海关监督时,为便于海关稽查口集中稽查货物,规定各洋行均不得使用私建码头,统一使用沿江的大码头。潘振承把广义行码头买下,看石灰线划的地基,未来的商馆规模宏大,老行首的广义行与现任行首的泰禾行均不可与其比肩。
这件事立即在十三行炸开了锅。行商例会上,老行商离光华首先发难:“潘振承做散商才一年多,哪来这么多的银子?”离光华接手父亲的滋元行有四十年,名下的商馆窄小委琐,陈旧不堪。章添裘与黎南生建设中的洋行规模比潘振承的洋行小多了。离光华要行首好好查一查潘振承上报的瓷器交易额是否缩水,“他瓷器生意做得那么大,难道他真有三头六臂?”
“我承哥就有三头六臂!”陈寿年立即站起来叫道,“你们没本事做瓷器生意,妒嫉我承哥。”
在座的都知道大前年离光华做瓷器蚀了老本。他从景德镇购入一批瓷餐具,不但品质差,价格还比散商贵。跟离光华签订了购货契约的汉堡商人兹鲁宁可扔掉一成的订金,毁约同散商交易。到现在,离光华还有一半餐具压在货栈里。离光华顿时气得手脚发颤,唾沫飞溅戳着陈寿年鼻子骂:“老夫做行商时,你老爹还没同你老妈拜天地,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教训老夫!”
“你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马屁精!”陈寿年跳起来反击:“我老爹在的时候,你拍我老爹的马屁,还拍我的马屁,现在你过桥拆板,上房抽梯!”
陈寿年这句话算是点到离光华的穴位。离光华的脸一阵红,一阵青,“老焘官什么都好,怎么出你这个没教养的孽畜!”离光华说着用手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痛苦不堪地叫唤。
严济舟关切问道:“离开官,要不要老夫帮你请郎中?”
众行商哄堂大笑。这是离光华的老把戏,斗嘴没斗过别人,就装心绞痛。离光华虽老,却不是老奸巨猾之辈,他装得实在不像,嘴上轻声呻吟,眼睛还不忘恶狠狠瞪一眼陈寿年。众行商笑得更欢,严济舟敲桌子:“肃静,肃静。”
众行商慢慢息声,严济舟不苟言笑道:“既然离开官心绞痛还没痛到撑不下去的地步,二位可心平气和交流意见。”
离光华和陈寿年都瞪着斗鸡眼,默不作声,神态却像随时准备跳起来啄对方一口。严济舟息事宁人,“既然双方都无话可说,散会。”
离光华突然撒起小孩脾气,要他说话他不说,见行首说散会,急遑遑窜到行首面前,忿愤然道:“严济官,老叟耄耋之年,受娃娃的羞辱,你是行首,说一句散会就算了?”
严济舟忍住笑,说道:“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帮你臭骂陈焘官?”
“陈寿年说他承哥有三头六臂,老叟要求查查三头六臂的瓷器账。”
严济舟沉默一瞬,说道:“好吧,在座的怀疑潘振承报账缩水,恐怕不止离开官一人。”
行商做贸易做不过散商,只能说明行商无能。行商拥有直接与外夷贸易的特权,散商只能吃行商的剩菜残羹。官府与海关规定,凡茶叶、生丝、绸缎、土布、食糖等大宗土货只准行商经营,散商不可染指。散商只能经营瓷器、扇子、雨伞、刺绣、牙雕、篾器等手工制品。
茶叶、丝绸、瓷器是名列前茅的三大出口货。唯独瓷器准许散商在行商加保的前提下经营,但是散商必须将货值的三成以捐输的形式缴纳给行商会所。这意味着散商经营同一件瓷器,价格必须高于行商三成方可盈利。尽管散商是不公平竞争中的劣势方,仍可占据瓷器外销的半壁江山。
潘振承跟随陈焘洋时,就认真研究过行商为何允许散商染指瓷器。瓷器出口量大的年头,占广州全部外销土货的四成,是当之无愧的大宗出口货。然而,潘振承却把“大宗”理解成“小宗”。丝茶种类少,价格单一,一笔交易额可达数十万。大资金运作的行商对大宗商品乐此不疲,对瓷器经销烦不胜烦。瓷器有十大类,每个大类下面又可分成数十个小类。尺寸、外形、质地、图案、色彩等千变万化。销售分成“看样订货”、“来样订货”、“现货选购”三种方式,看样订货即提供样品让外商挑选订购;来样订货是指按照外商的要求制作成品瓷,或根据外商提供的图样绘制,或加盖终端用户的荣誉勋章标识,或写上西洋某贵族的名字;现货选购是常规的零售方式,买方多是外国水手,同时也是外商调剂品种所喜爱的方式。潘振承认为,瓷器其实是最小宗的出口货,贪大求多的行商不屑一顾。他们让给散商经营,再对散商抽筋剥皮。
十三行的散商有半数经营瓷器,互相间的竞争异常激烈。由于散商请不起通事,官府没有规定散商必须像行商那样雇用通事为中介,散商的外语水平普遍好于行商。潘振承的优势在于,他能够熟练地运用西班牙语和简单的英语同外商交谈,这为他赢得不少外商客户。潘振承另一项揽客招术是瓷器外包装,景瓷外包装一律用草绳捆绑,草绳捆绑便于搬运,又能防止碰撞。潘振承仍保留古老的瓷器外包装,但他另外搭配外包装盒,外包装盒内还有一张产品标签。包装盒及标签印有古色古香、独具中国风格的图案,标签用中文、英文、西班牙文三种文字标明产地及窑主。包装盒可折叠,装船不占空间,到西洋的零售商手中,既方便顾客,又可成为商家的促销手段。潘振承还有一招便是自烧广彩瓷器,按照顾客的特殊要求画上他们喜爱的肖像并配上印记与文字,瓷器的价值可翻三四倍。
潘振承的散货档专营瓷器,开档仅半年便脱颖而出,成为十三行的瓷器大户。贤能遭嫉,嫉妒潘振承的当然不止离光华,还有许多专营瓷器的散商同仁。严济舟应离光华强烈要求,委任做事公道的蔡逢源调查。
下一次例会,蔡逢源公布调查结果:潘振承做散商起,账面瓷器贸易额十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两,缴纳捐输三万四千九十五两。无论贸易额还是捐输银,是另四家排名居前的散商的总和。然而,据装船的瓷器数量,后者的总和是潘振承的两倍。蔡逢源未作评价,因为瓷器很难根据数量来估值。行商也只能大致判断,如果说散商少报交易额,不可能是排名第一的潘振承。
严济舟在这件事上不偏不倚,让人疑惑不解。难道严济舟不再记陈焘洋的仇,从此放过潘振承?严济舟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严济舟确实不想与潘振承结为冤家,潘振承在几件事上给足了严济舟的面子,打击潘振承有损行首的声誉。然而,严济舟一想起陈焘洋在世时给他的磨难,就像坠入梦魇中,不寒而栗。
西洋商船来广州,首先要到海关澳门总口报关,领取入港船牌,然后方可经虎门碇泊黄埔港。除葡国船,其他西洋船均不可在澳门贸易。有个澳门杂货商龚阿四,划小舟直接与停泊在澳门海域的英国利物浦号做贸易,买了一箱西洋镜在澳门就地销售。澳门的关吏查获后,龚阿四声称他是广州十三行蔡逢源的表弟,蔡逢源两年前就向英商订了货,他为图方便,就在澳门接货,省得跑广州耗费时间和财力。
广东巡抚署理粤海关监督苏昌责令严济舟配合关吏调查,若情况属实,要重罚蔡逢源。蔡逢源大呼冤枉,他与龚阿四虽是亲戚,但几年都没有来往。严济舟建议关吏带蔡逢源去澳门对质,关吏要严济舟陪同前往。在家的行商,数离光华资格最老,严济舟让离光华署理行首。外人丝毫看不出这是严济舟的精心安排。严济舟顺其自然,不显山不露水,为离光华打击潘振承创造了条件。
这件事,最敏感的当然是潘振承。为什么要蔡逢源去澳门对质,难道不可把龚阿四带到广州来?来去澳门只需四五天,有必要另择人署理行首吗?但是,严济舟的做法又让人无可挑剔,也许去澳门要耽搁十多天呢?
行商会所抽水三成,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没哪个散商心甘情愿。而行商都认为散商做假,散商即使没做假,也没人相信。既然不能取信于行商,散商不做假也得做假。破解这个怪圈的唯一途径,就是行商将巧取豪夺收敛到散商可接受的程度。潘振承是否做假,作为保商的陈寿年都无从知晓。
散商瞒报交易额是公开的秘密,但要抓到确凿证据,却非常之难。离光华不想放弃难得的专权机会,他与潘振承并无过节,但陈寿年当众商的面羞辱他,使他咽不下这口气。整倒潘振承,保商陈寿年也得脱一层皮。离光华说干就干,带上滋元行账房与伙计上潘记散货档,“请”潘振承交出瓷器流水账。潘振承很配合,让离光华把流水账拿走,潘振承自信流水账无漏洞可钻。
接着,离光华带上通事与伙计去查外商的瓷器账,一笔一笔与潘振承的瓷器流水账相对照。
四天过去了,连蛛丝马迹都没找到,离光华急得火烧眉毛。第五天,十三行新到两个港脚商人,夷馆没空房,他们到外面租房住。港脚商人是外国散商中的特殊群体,他们生活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地盘上,或者是印度本地人,或者是英籍或其他国籍的人氏,是独立于东印度公司之外的商人。
这两个港脚商人,一个叫摩帕,加尔各答土著居民;一个叫戴维,从小在加尔各答长大的爱尔兰人。摩帕带有一册记事本,但他没在潘振承手上买过瓷器。戴维做小本生意,从不记账,但他去年在潘振承手上买过一对青花瓷瓶,花了八十枚鹰元。潘振承的账目记得很细,货物、货款、买主都记得清清楚楚,有的虽然没记下买主的名字,至少记下他的国别。一对账,潘振承的账本根本没记下这笔交易。
离光华大喜过望,叫戴维出具一张证明,立即叫随行的通事译成汉文。离光华老当益壮,吩咐家丁带上竹板,“出发!”离光华振臂一声高呼,一马当先,带领家丁健步如飞朝十三行奔来。
此时,潘振承正与老谭畅谈瓷器。这个老谭不别人,正是新到任的粤海关监督唐英——大清国赫赫有名的制瓷艺术家。
唐英缘何会来广州任粤海关部堂,得从部堂空缺说起。总督兼海关监督硕色父故,硕色回吉林奔丧,总督由广西巡抚舒辂署任,粤海关监督由广东巡抚苏昌署任。
打从乾隆元年,共有十任粤海关监督,只有伊拉齐为内务府外派,其余九任均由广东军政大员兼任。大清国库分为“部库”与“内库”,前者作为国家财政度支,后者供应皇家的开销。“内帑”的来源主要有两个渠道:一是从部库的“国帑”中支拨;二是榷关划缴与放贷盐业的收入。榷关设于水陆冲要及商贸集市,征收商品流通的“关税”。榷关分别隶属户部与工部,其中户部榷关三十二个,工部榷关四个。然而,众多榷关的关正,不是户部工部的外派官员,而是捏在内务府手中。这使得许多法定关税外的收入,不经部库就作为“内帑”直接流入内库。
原先,内务府攻击广东地方官员控制粤海关,最有力的武器是指责对方“重贸易、轻朝贡”。这个利器还得用,但内务府还有更有效的利器——“哭穷”。乾隆朝的太平盛世远甚于康雍两朝,奢靡之风日渐滋长。要户部增大支拨,户部不会因为皇上想多花销就慷慨解囊。道理很简单,皇上不只拥有皇宫,还拥有整个天下,国帑要用于巩固爱新觉罗家族的万里江山。看来还得打榷关的主意,江海关、浙海关、闽海关为地方军政大员兼任已成定例,粤海关虽然长期控制在地方军政大员手中,却不是定例。更为重要的是,西洋贡船年年增多,粤海关收益年年看涨。
粤海关是广东地方大员眼皮下的一块肥肉,岂容北方狼叼走?广东地方大员兼任粤海关正堂,无不领教过内务府的贪婪,这个贡单还没办妥,内务府又发来下一个贡单,气得兼任关正的广东督抚破口大骂内务府是豺狼虎豹。倘若粤海关直接归内务府外派司员坐镇,关正的虎狼习气愈加张扬,好东西和杂税银一古脑儿往京师搬。
杂税是法定正税之外的苛捐杂费,因为没有确数,深不可测,便于地方抽水。内务府外派关正就敢无视广东的地方利益,他们动辄说“皇上喜欢,皇上说要”。大部分情况下皇上根本不知情,是海关部堂或内务府总管拍皇上与王公大臣的马屁。“皇上”成为他们畅通无阻的御赐令牌,广东军政大员谁敢挡道?
早在年前,硕色就听京师的旗友说,内务府想拱掉他,说他在粤海关位置上坐得太久,办来的贡品不合圣意。为阻止内务府直接插手粤海关,硕色上过两道折子推荐巡抚苏昌出任粤海关监督。硕色奔丧离粤,署理总督舒辂秉承硕大人的授意,也上折子向皇上荐举广东巡抚苏昌兼任粤海关监督。朱批奏折返回广州,皇上只批了三个字:“知道了。”与朱批硕色的荐举折如出一辙。
从康熙末年起,帝京的王公大臣渐渐染上吸鼻烟的嗜好,不吸鼻烟者也趋赶时髦玩赏洋鼻烟壶。内务府从广东弄来大量的鼻烟壶,最好的当然献给皇上,帝京的其他头头脑脑也见人有份。内务府绕开硕色把持的粤海关,直接派人来广东采办鼻烟壶。在内务府与广东督抚争夺粤海关控制权的较量中,内务府明显占上风。在亲王辅臣的轮番游说下,乾隆发布谕令:“广东朝贡日隆,来贡番船与年增多,地方兼职辛苦倍加,朕闻之甚为怜惜,特命粤海关专设监督,着九江关监督唐英改任粤海关监督。”
唐英祖籍关东奉天,曾祖父唐应祖为汉军正白旗包衣鼓人。康熙二十一年唐英生于北京,七岁进私塾,十六岁继承祖业进内务府服役。雍正元年任员外郎,具体职守却是宫廷画师,瓷胎画稿深得皇上及亲王青睐。雍正六年奉钦命前往景德镇,在九江关监督年希尧(年羹尧兄)手下佐理御窑厂窑务。精通书画篆刻的唐英迅速成为闻名遐迩的瓷艺家,他监制的御瓷成为清宫中的精品,少数被皇上赏赐流向外国。乾隆元年唐英出任淮安关监督,一年后移任九江关监督兼督陶官。唐英疏于关务热衷窑务,他改进制瓷工艺,借助瓷绘将书画篆刻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景德镇及京师把御窑厂出品的瓷器称为“唐窑”,影响之大可见一斑。
榷关监督是唐英的正职,而唐英本末倒置,成了专职督陶官。江西地方官纷纷攻讦唐英,乾隆虽然赏识唐窑佳品,但朝纲定制比瓷器更为重要。乾隆派唐英出任粤海关监督,广东陶瓷业相对落后,也没有官窑,看你唐英如何施展督陶的雅趣?
粤海关监督地位与督抚相等,级别不够的官员出任关正,要加户部侍郎衔。广州的外商根据这点,把粤海关监督看成财政大臣。按以往的惯例,加衔应从侍郎加起,唐英不同,他是两朝皇帝的宠臣,年龄六十有八,行将致仕,故而直接加户部尚书衔,官阶从一品,比巡抚大人还高。皇上用心良苦,想让唐英致仕前弄个大臣身份。此等好事,其他榷关监督梦寐以求都求不到,而唐英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是钦命,不敢抗旨不遵。三月下的圣旨,到七月粤海关尚不见唐关台人影。原来唐关台还赖在景德镇督窑,他声称皇上钦准烧制的大龙缸有瑕疵,砸碎了重烧,烧好了再砸。御窑奉钦命每烧一件瓷,要做数件同样的瓷陪烧,然后留最好的一件进贡。砸缸从有微瑕的开始,唐大人一声令下,瓷工抡起大锤乒乒乓乓砸缸。新接手的督陶官不顾唐英的老面,身子扑到最后一口大龙缸上,大声斥喝:“不许再砸!这口行了!再烧下去就是鬼斧神工!”
唐英恋恋不舍辞别成就他一世英名的景德镇,由师爷范瑞农陪同南下赴任。途经昌江、鄱阳湖、赣江,一路都有地方官饯行。唐英对这种官场应酬烦不胜烦,所以走陆路到韶州,唐英便叫范瑞农租用民船下广州。到广州遇到秋老虎,唐英疲惫不堪,说休息两天再接任,住进西关的一家客栈。
吃饭、洗澡、睡觉。次晨醒来,唐英第一要去的地方便是十三行。他不是微服私访,他是以陶瓷艺人的身份了却以往的心愿。这个心愿,粤海关任何一任关台都不会有,他的心愿竟然是看一看真实的西洋人。
唐英在皇宫见识过西洋人进贡的珐琅瓶,美轮美奂,堪称人间珍品。唐英在大内与西洋人有过交往,但他们过于中国化,穿中国的官服,行中国礼节,说中国汉话。唐英想见识纯粹的西洋人,还想证实一下西洋女人是否像西洋画中的仕女那样白如凝脂、雍容华贵。唐英的这个心愿如果说出来,肯定会贻笑大方,甚至会被扣上不守华夷之辨的罪名。唐英的奇怪心理其实不奇怪,他说到底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官僚,然而他不做官,又不可能有这番名垂青史的艺术成就。
唐英进了十三行,看到一列略带西洋色彩的中国店铺,绝大部分是汉人,偶尔有几个西洋人。唐英想进临江的夷馆区,被手持长矛的行丁喝住。唐英不得不退回到中国街,举目看悬在屋檐下争奇斗怪的幌帜,幌帜怪就怪在汉文之外还有夷文。唐英被一面“潘记景德镇瓷器”的幌帜吸引住,信步走去。
潘振承刚谈好一笔瓷器生意,送威尼斯商人鲁耶出门。潘振承回到散货档,见一位道骨仙风般的老翁站瓷器架前聚精会神看。他托着一只青花瓶看底部的印记,又轻轻放回去。潘振承正想步入铺面把老翁身后那只彩碗藏起来,老翁猛然转身,一眼就看到货架角落有一只彩碗,如获至宝捧手中端详。瓷碗用的是珐琅彩料,背景是传统的中国山水花鸟,而图中的仕女是个拿中国绢扇的西洋女子,老翁浊黄的眼睛澄澄放亮,充满好奇。
唐英观察彩碗,潘振承观察看碗的老翁,满腹的疑窦。十三行的瓷器档只能吸引西洋人,国人对十三行的瓷器档不屑一顾,因为这里的瓷器比外面的贵,规模也没有城里的瓷器店大。外商被禁止到外面购买瓷器,十三行瓷器档专做外商的生意。这位老翁不买瓷器,为何对瓷器这般感兴趣?看他托瓷的姿势及看瓷的神态,是一位懂瓷的行家。潘振承为拓展瓷器外销渠道,在河南烧制仿珐琅瓷,目前仅彩碗一种。广州市面上很少见到珐琅彩和粉彩瓷器,潘振承猜想他是来淘宝的。
趁老翁手上闲着,潘振承递上一杯凉茶:“老仙翁,您喝口凉茶。”唐英接过茶杯,正欲开口问话,潘振承送上一把竹椅,“老仙翁,您坐下,想看什么,晚生给您递来。”
老翁坐下喝茶,“有劳掌柜的再拿那只彩碗让老夫瞧瞧。”
北方人叫店主或大伙计为掌柜,听他一口京腔,潘振承取下彩碗轻放到老翁身前的桌上,在心里猜想他的身份。广州的官员潘振承大都面熟,看他的年龄,应该是某位北方籍官员的老爹。潘振承没往海关监督这方面想,因为新关台到任,消息马上会传遍十三行。粤海关的关吏前些天还说,唐瓷官会赖在景德镇不走,让巡抚苏昌代他署理关台,直到钦命一名新关台。
唐英看碗底“河南窑”的红印,问道:“喂,你这只碗哪来的?河南会有烧制彩瓷的窑?”
老翁出言不逊,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口气,潘振承心中乍惊,莫非他就是传闻中不愿到任的唐关台?潘振承微笑着道:“老仙翁不是本地人吧?此河南非彼河南,此河南是省河南岸的河南。”潘振承笑眯眯给唐英续水,“老仙翁,晚生冒昧,请问尊姓台甫?”
“免尊姓谭。掌柜的,这彩瓷碗,真是来自广州的河南?”
老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是微服私访,还是出于好奇?“谭”是“唐”的谐音,历任关台,包括广州的地方官,没有谁比唐英更了解瓷器。“谭老,您喝凉茶。”潘振承一边在心里揣摩,一边心不在焉介绍广州的凉茶。
潘振承暗忖朝廷的规定,凡西洋入口的珐琅彩颜料,一律得转贡京师,不得就地贩卖。景德镇御窑厂所需的珐琅彩颜料,也得从内务府领取。民窑不得烧制珐琅彩与粉彩,违者流徙三千里。但事实上,这道法令未得到严格的执行,在广州方面,粤海关及十三行会所,只能控制行商,却控制不了西洋商人,他们大都在中国散商手中采购瓷器,也把彩色颜料卖给中国散商。
瓷胎珐琅彩是中国人在西洋铜胎珐琅彩的基础上独创的新品种;粉彩是在明代釉上五彩的基础上,糅合珐琅制作工艺创造的色彩斑斓、富有立体感的新瓷。珐琅彩与粉彩刚出现时,一度比中国传统的青花瓷还珍贵,深受西洋皇胄贵族的喜爱。然而,景德镇或大内的御窑只为中国的皇室烧制珐琅彩与粉彩瓷器,民窑想仿制珐琅彩与粉彩,匮乏颜料。
有需求便有市场,十三行的瓷器散商大都充当珐琅彩颜料的中间商,将颜料悄悄卖到景德镇,然后把烧制好的珐琅彩瓷器偷运到广州来。潘振承不但暗中经销珐琅彩颜料,还私下在河南投资制瓷小作坊,烧制彩碗公然拿到散货档销售。
对广州市面的仿珐琅与仿粉彩,历任关台都熟视无睹,偏偏碰上较真的唐关台。潘振承悄悄观察唐关台的表情,唐英对潘振承介绍广州凉茶毫无兴趣,心猿意马,嘴上唔啊哈的,眼睛痴迷地盯着彩碗。潘振承作出大胆的判断,唐关台不是来问责,他是个瓷痴,瓷器已融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不管判断是否有误,彩碗已经在唐关台手中。潘振承轻咳一声,“谭老,您看这只碗?”潘振承不想挑破唐英的真实身份,称他谭老。
“这是景德镇民窑出的瓷胎。”唐英用肯定的语气说。
“谭老不愧是淘宝的老玩家,您说的没错。”潘振承凑到唐英耳根,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这话只跟您一个人讲,瓷胎来自景德镇,画师和窑师也来自景德镇。画师窑师听说粤海关要换部堂大人,吓得连夜卷铺盖走人。老仙翁,听您口音不像江西人,这话传到唐英老先生耳朵里可不得了。”
“他会咋的?掌柜的,你大胆说,老夫保证不向唐英告密——哎,老夫也不认识唐英,谁知他是干啥的?”唐英到现在才认真打量潘振承,三十出头,清癯精干,炯炯有神的梭子眼蕴含着睿气。
“你老孤陋寡闻,连西洋人都知道他的鼎鼎大名,说唐英是天下第一瓷艺大师。”这话说得唐英像小孩似的笑,他听到的赞誉太多了,还不知道自己在西洋也这么有名。
“但是,”潘振承话锋一转,将唐英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唐老先生又是大清国的督陶官,钦命在身,他不可不护着御窑厂,为维护御窑一枝独秀,不得不全力封杀民窑,让民窑出不了好瓷,生存不下去。晚生听说唐大人要来广州做粤海关正堂,吓得魂不附体,正想把这只广彩藏起来,却落入您老手中。唉,怎么说呢,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倘若落到唐关台手中,晚生就凭这只彩碗,人头不落地,也会流放到云贵烟瘴地。”不知者不为罪,潘振承正想探探唐关台的底。
唐英忍不住拈须笑起来,“掌柜的,你危言耸听,把老夫都吓得心惊肉跳。”唐英直接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这般跟你说吧,假设老夫是唐英,不至于那般残忍吧?不管是御窑民窑,只要能烧出好瓷,唐英老叟都会欣赏。”
潘振承完全肯定他就是唐关台,他的心事也透露了大半,潘振承想用广彩博得他的好感,继续装傻问道:“谭老,您看这只广彩碗怎样?”
“不怎么样。”唐英随手指出碗上的几处瑕疵,“彩瓷起于前明,明宣德年间景德镇就研制出精美的五彩。大清顺治年,南平王尚可喜还把广三彩作为贡品献给世祖皇帝。百余年过去,广彩仅仅由三彩变成五彩,着色喜欢用金黄,看似金光灿烂,却华而不实。比起景德镇御窑出品的珐琅彩、粉彩差远了。”
“这般说,晚生这只广彩一无是处?”潘振承感到失望,他为自制广彩瓷寄予太多的希望,投入了太多的精力。
唐英指着碗中的西洋仕女:“惟这位西洋仕女令老夫喜欢,兼有油彩画和水墨画的韵味。从绘画的角度审视,原汁原味的珐琅彩说白了就是坯胎上的油彩画。但中国人做珐琅彩瓷,不可东施效颦,集中西之所长,珐琅彩瓷方可成为盖世之珍品……”唐英打开话匣子,越谈越远,越谈越深奥,潘振承最为关心的是广彩的商业前景,“谭老,您喝茶,说久了口干。”
唐英捧起茶杯,轻抿一口,陷入沉思。潘振承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唐英霍地站起来:“掌柜的,你现在就带我去河南。”
“谭老,您是想看广彩作坊吧?刚才晚生跟您说过,画师窑师听说唐英老先生要来广州做海关部堂,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您什么都看不到。”
景德镇来的瓷商瓷工同潘振承说起过唐英,把唐英描绘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唐英是个瓷痴,他为了讨教制瓷诀窍,低三下四为民窑师傅端洗脚水;另一种形象唐英是个瓷霸,手下一批如狼似虎的胥役,稍有违规的民窑师傅落这帮恶胥暴役手中,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唐英正色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可逃之夭夭,瓷窑能插翅而飞?”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不是衙差逮人抓赃的口气吗?潘振承心想:“就算你唐英没害人之心,可你手下那帮关部胥吏一旦较起真来,我可得吃不了兜起走。”
关台大人发了话,潘振承不好推辞,慢吞吞上铺门,在心中寻思如何应对。“老仙翁,您先走。”潘振承合上铺门说道。唐英也做了个请的姿势,“掌柜的,你走先。老夫是睁眼瞎,你不走先,老夫不知哪是河南河北,撞进尼姑庵还以为来到了和尚庙。”
两人笑起来,潘振承打头走,猛然听到离光华一声炸雷般的吆喝:“潘振承,你往哪里逃!”
唐英跟随着潘振承转过身看,见一个塌鼻阔嘴,两鬓杂白的老头,带一帮手执竹板的悍徒杀气腾腾奔来,把潘振承和唐英围在中央。唐英的随从立即过来,唐英朝他们做了个手势,他们悄悄站悍徒外围。
潘振承咬唐英耳朵:“老仙翁,河南恐怕一时去不成了。”潘振承朝离光华拱手:“离开官,这位老翁是来买瓷器的,晚生恳求开官让他出围。”离光华朝唐英摆了摆手,唐英疑疑惑惑出围,站人群外围等候。
“潘振承,你知罪不知罪?”离光华声色俱厉问道。
“离开官,晚生何罪之有?”潘振承哪能不知道离光华这些天钻天打洞要查他的猫腻屎,自觉没把柄落下,不惊不慌应道。
“滔天大罪,十恶不赦!”离光华先给潘振承戴上罪名,然而不慌不忙拿出“罪证”,一份是港脚商人戴维出具的证明,一份是潘振承销售瓷器的流水账。“潘振承,随本行首上公堂,本行首要好好断一断你偷漏捐输。”
离光华叫两个家丁将潘振承带走,又叫家丁分别通知行商散商到十三行会所观审。唐英甚感遗憾,本来可去河南看广彩作坊,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把这事给搅黄了。
唐英的师爷范瑞农一直暗中尾随,他见主子愣成一根木桩,走了过来:“东翁,你还是回去吧,天下的瓷器珍品哪件你没见识过?不少还是你亲手制作出来的,你怎么对广州小小的瓷器铺这般感兴趣?”唐英没正面回答,埋怨范瑞农,“我就知道你偷偷跟来了,还叫家人暗中护卫。跟你说过多次,以后我微服外出,不要鬼鬼祟祟给我接尾巴。”
十三行公堂里外聚满了人,唐英挤到前面朝公堂看去。公堂的正屏没有常见的日升图或麒麟图,是一幅“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唐英对这副对联极欣赏:四海连天万国恭顺觐朝贡;九州动地皇恩浩荡赐贸易。暖阁没坐人,暖阁踏板下排了两列椅子,坐了十多个人,有的还穿了官服,唐英猜想是行商吧。潘掌柜跪在公堂中间,两侧站着拿竹板的皂隶——其实不是皂隶,是离光华的家丁。唐英见皂隶后面站了数十个人,唐英不知十三行除行商之外还有散商,以为是行商的伙计。
潘振承老老实实跪公堂中央,在心里盘算可能发生的事:一是唐关台急于探究广彩,他极有可能会在离光华“断案”时横插一杠;如果唐关台不闻不问,根本就没跟进来看“断案”。潘振承打定主意,不管哪种可能,都让离光华尽兴表演,离光华的草包秉性定会落下不少把柄,以后再找机会反击。
“让让,让让!”陈寿年满头大汗,拨开站公堂外的人群,疾匆匆进了公堂。“师父,”陈寿年躬着身子半蹲在潘振承面前,气愤道:“是离光华那个老螃蟹要整你吧,你别跪,我操他祖宗八代!”老螃蟹是离光华的绰号,意思是他处事简单,不会曲里拐弯,像螃蟹一样只会横着走路。
潘振承轻声但非常严厉道:“寿年,你若还认我做师父,今天就做哑巴,无论离开官说什么,你都要一声不吭。”潘振承见陈寿年呆愣着正欲问话,猛推他一掌:“你走哇,坐上面去!”
陈寿年刚在行商椅子上坐下,听到一声昂扬大叫:“十三行署理行首离开官升堂!”
行商散商皆纳闷,以前陈焘官、严济官都没这大的谱,只敢说“上座”,不敢称“升堂”。唐英站公堂外睁眼看行首升堂,离行首身穿五品白鹇补服,顶戴的镂花金座缀累着一颗蓝宝石一颗水晶石,顶戴下面那张塌鼻阔嘴的老脸平添了几分蛮横霸气。离光华精神矍铄走上暖阁坐下,抓起响木叭嗒一击:“潘振承,你见了本行首缘何——”离光华打住急改口:“潘振承,你未经本行首准许就先下跪?站起来,重新跪过!”
潘振承站起来又跪下:“散商潘振承叩拜行首大人。”
离光华抓起响木又是一击:“潘振承,你偷漏捐输罪大恶极,铁证如山!”离光华拿起一张纸:“这是港脚商人戴维的夷文证词。”离光华接着又拿起一张纸:“这是通事译成的汉文证词,戴维指控你西历一七四九年十月三十日,他在你的瓷器档购买了一对青花瓷瓶,花去鹰银八十块。”
这哪是指控?行商散商忍不住笑起来,“肃静!肃静!”离光华把响木拍得震天响,“潘振承,本行首跟你还没完。”离光华举起一册账本扬了扬:“这是潘记散货档的流水账。戴维说的西历一七四九年十月三十日,就是我大清皇历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潘振承,你在这一天的销售瓷器的流水账中,记载了销出的其他十五件瓷器,偏偏漏掉卖给戴维的青花瓷瓶!”离光华说着举起响木吧嗒一响:“潘振承,你作何解释?”
潘振承一时愣住,问道:“行首大人,晚生可否看一下账簿?”
“可以。白纸黑字,你想赖都赖不掉。”
离氏洋行的伙计拿账簿给潘振承看,潘振承平静道:“离开官,晚生回忆起这对青花瓷瓶,这不是晚生的货,是蔡源官托晚生代销的货。源官的逢源行积压了数件瓷器,他见晚生销瓷还有点办法,就把他积压的瓷器放晚生的瓷器档代销,因为不是晚生的货,就没有入晚生的账簿。”
“好哇你!偷漏捐输,罪大恶极!”
“离开官,晚生再三说明,是蔡源官的瓷器。”
“嘿嘿?”离光华轻蔑地冷笑几声,“你说是何人的瓷器,就是何人的瓷器?我是行首,我说话才算数!”
“离光华,你讲不讲理?”潘振承直呼其名,有意激怒离光华。
离光华果然暴跳如雷,霍地站起来,指着潘振承唾沫星子乱飞:“姓潘的,老夫的尊姓大名是你叫的?讲理,嘿嘿,跟你这种奸商刁徒,老夫还跟你讲理?”
“你不讲理想讲蛮?”潘振承头昂昂地问道。
“对,老夫今天就跟你讲蛮!老夫守了四十年,头一回轮到署理行首。你想讲理等严济官回来,老夫署一天行首,就跟你动一天蛮!”离光华举起响木重重一拍:“来人!杖责潘振承,脱掉裤子打一百大板!”
“你敢?”陈寿年忍无可忍把手中的茶碗往地上一摔,大叫道:“陈三,陈三!”
陈三在公堂外应道:“老奴在外面。”
“你去叫广义行的伙计来,连府上的家丁全叫来,带上家伙。老螃蟹敢动我师父一根汗毛,连老螃蟹一块打了!”
潘振承爬起身,趁机看了一眼公堂外,果然看到唐关台。潘振承上前按住陈寿年坐下,厉声斥道:“陈寿年,你敢叫家丁,师父现在就敢打你!今日公堂是离行首做主,他自有公断!”潘振承说着向离光华拱手:“离开官,晚生愧为陈寿年的师父,徒弟犯错师父过,他冒犯了你,晚生愿替陈焘官受罚。”
“好,这是你说的。”离光华得意地笑起来,吧嗒又是一响:“潘振承,你听好了,杖责一板都少不了,按前任行首加倍处罚违规散商的惯例,罚你纹银八万两以充行用!”
“八万两?离开官,晚生小本生意,榨骨髓都榨不出一万两银子。”潘振承跪下向离光华磕头,心里暗笑离光华真是只老螃蟹,我给你下台阶,你不知好歹,弯都不会转。
“你想拿磕头要挟老夫?你罚不起,叫你带出的乖徒儿替你垫银子。”离光华拍打着响木:“陈寿年,你竖耳恭听,你作为保商,监察不力,本行首罚你七十二万两纹银,加上潘振承的八万两,师徒二人共罚银八十万两!”
“这个署理行首真是蛮不讲理。”唐英听到这个数字心中骇然,“八十万两银子?每年户部拨给内务府的内帑也只不过六十万两银子。”唐英正想进去治治这个蛮横无理的离光华,听到离光华一声斥喝:“你们愣着干吗?打板子啊!”
离府家丁立即诈诈唬唬把潘振承按倒在地,举起竹板准备打下去。
“住手!”
“何人咆哮公堂?”正欲伸手端茶碗的离光华循声朝外看去,见一个老人应声跨过门槛,步入公堂。离光华认出他,就是那个同潘振承一道准备离开潘记散货档的老家伙。“你是何人,阻挠本行首断案?”
唐英本想说素昧平生,仅一面之交,想想不妥,这个时候还是借自己的尊贵身份为潘振承壮威。唐英说道:“老夫是潘振承的干爹。”
“嘿嘿——嘿嘿——嘿嘿——”离光华走到唐英面前,狞笑着左右打量唐英:“你还没死呀?你不是生蛆发臭,成了一副骷髅吗?干爹?潘振承的干爹,很好,好得很!”离光华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唐英的脑门,厉声逼问:“你何时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唐英哪里知道离光华骂的是作古的陈焘洋,陈焘洋正是潘振承的干爹(义父)。唐英平生没受过此等侮辱,正欲发作,看到潘掌柜猛地从地上爬起,朝他丢眼神。唐英愣住,不知潘掌柜是何意思。
“说,你究竟是何人?”离光华气势汹汹问道。
潘振承又向唐英眨眼,唐英仍未领悟潘振承的意思,愣住发呆。
“嘿嘿——嘿嘿——嘿嘿——”离光华冷笑着绕唐英走了一圈,“你不敢说,老夫看你鬼鬼祟祟,就不是个好东西。”离光华大声说道:“你不是潘振承的干爹!潘振承在他的散货档前都说了,这个老不死是来买瓷器的。”
“老夫是来买瓷器的,没看中,闲聊了一会儿广东的彩瓷。”唐英说话时,数个着便装的护卫挤到公堂大门边,倘若主子有危险,便会迅雷不及掩耳扑上来。
“哈哈——哈哈——你终于招了,本行首早就知道你不是潘振承干爹,你也不是来十三行买瓷器的,外面的瓷器又好又便宜,吃错药才会来十三行散货档买瓷器。说,你来十三行做什么,到底是何人?”离光华咄咄逼人问道。
唐英看潘振承一眼,潘振承静若止水,面无表情,唐英道:“老夫说出来吓死你。”
“嘿?”离光华把头一歪,侧着脑袋看唐英,“你吓唬谁呀?你知道在公堂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离光华用手指着坐行商席位的人,“他们是大清国的官商!也是本行首手下的行商,坐金銮殿的万岁爷喜欢的西洋珍奇瑰宝,都是我们这些官商代收进贡到帝京的。”
唐英用轻蔑的口气说道:“代收贡品算个啥?万岁爷还请老夫陪他坐一块鉴宝呢。”
“你诈本行首?”离光华再次打量眼前这位气宇不凡,仙翁模样的老人。
“你蛮横无理,暴戾恣睢,老夫若敢诈你,岂不送死?”唐英从容不迫答道。
“你——你——你——”离光华的舌头像打了结,语气不畅:“老先生,你——你是——你是——哦哦,这鬼天真热……”离光华汗水倾盆,他眉毛胡子一把抓,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圈,松开手,汗水顺着五指泫泫地往下滴淌。
“老夫这有把折扇。”唐英泰然自若从腰间解下折扇,哗地打开张在离光华面前:“你看清这方印鉴,沐斋居士。这是大清国首席督陶官唐英的号,你说这是咋回事呢?”
这位气宇轩昂、凛然又不失儒雅的老人莫非是唐关宪?公堂一片哗然,行商散商惊愕崇敬地喳喳议论。只见离光华喉结猛地一颤,“哦”了一声,人像诈尸似的,双手朝天一伸一伸,似乎想抓什么东西,腿杆犹若筛糠颤晃着,一箭黄水顺着裤管往下流。
陈寿年叫道:“哇,离行首,你老尿裤了!”
离光华没理会陈寿年,眼珠翻白朝天一仰,“咚”的一声巨响,离光华颓然倒地,口吐白沫。
唐英给吓懵了,呆若木鸡,指着要死的离光华:“这——这——老夫的扇子没碰着他——”潘振承走到唐英跟前,轻声道:“唐大人,没您的事。他待会自己会醒。”潘振承朝唐英使了个眼色,朝外面走,唐英愣了一下,跟着潘振承走。
“那位老人准是关宪唐大人!”石如顺叫道。
“还用你说?”陈寿年洋洋得意道:“我承哥和唐关宪的关系非同一般!”
一群人围着躺地上“昏迷不醒”的离光华。离光华的伙计离八仔趴主子耳边轻声道:“老爷,潘振承把那个老人带走了。”
离光华眼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一眯缝,除了一双双的脚,什么也看不到。人好像躺在牛车上颠簸,原来是心在噗噗大跳,像大捶敲打着胸腔。离光华好懊悔,恨不得咬自己一口,怎么越老越糊涂,连他是关宪都不知道?
陈寿年叫道:“离开官,适才晚生听到你摔得扑通响,你七老八十的,不知摔坏了老骨头没有?”
离光华坐起来,狠狠瞪陈寿年一眼,咧咧骂道:“你巴不得老夫摔死,幸亏老夫还活着。”离光华在家丁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推开家丁,舒展了一下筋骨:“看到没有,老夫的骨头硬朗着呢。”
陈寿年惊诧道:“原来离开官是装死呀?还不快去向唐关宪说明一声,省得唐关宪挂念。”
离光华脸闪过一丝惊惶,双手捂着心口:“哎哟,老夫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疼死老夫也!”
众人哄然大笑。
唐英疑疑虑虑跟着潘掌柜走到十三行会所外面,潘振承突然跪唐英面前:“唐大人,晚生有眼无珠,不知您老就是新到任的关台大人。”
“不知者不为罪。嗯,起来起来,潘贤弟快请起,带老夫去看广彩作坊呀。”
唐英拽起潘振承,两人朝前走,唐英问散商卖瓷器被抽水三成是怎回事,潘振承简单地介绍会所规矩,在心里盘算如何应付关台大人。经过夷馆,唐英好奇地仰头看高大华丽的西洋建筑,潘振承又突然跪下:“关台大人,晚生有罪,在您面前说了谎,广彩作坊的画师窑师没逃走。”
“没逃走?是好事呀!老夫正想看看他们如何制作广彩。嗯,起来起来。”唐英乐呵呵笑道。潘振承却笑不出,忧心忡忡道:“唐大人,他们都来自景德镇,认识您,您上门,他们会吓得胆战心惊。”
“我有那么可怕?”唐英的脸阴了下来,“潘掌柜,你知道钦命在身,身不由己的含义吗?御窑厂的好瓷器是用银子堆起来的,皇上给御窑厂拨了那么多银子,不烧出精品怎对得起皇上?好瓷土好颜料好工匠,都为官家垄断,民窑若有违规,不,民窑烧出好瓷器也不行,民窑仿御窑更不行。人名要避讳,瓷器也得避讳,不避讳就会受到惩罚。景德镇的事情,不用老夫开口,浮梁县令就会把他们整得七死八活。”
“晚生在河南的窑就是民窑。”
唐英愣住,沉默良久,悟出潘振承的意思:“老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不是督陶官,老夫是粤海关监督。潘贤弟,你别怕烧出好瓷器,你烧不出,老夫帮你烧。”
潘振承没走几步再次跪下,唐英叫道:“你又怎么啦?”
“晚生怕的就是海关监督。晚生的民窑违规用了名贵的珐琅彩颜料,还有夷人来晚生的作坊订制观看广彩。”
“以前海关也有监督,可你的窑照样烧广彩。”
“以前的关台只管收税和朝贡,不管瓷器,也不懂瓷器。”
“老夫保证你没事。嗯,你起来起来。不不不,不要起来,省得待会儿又跪,潘振承,你还藏有啥猫腻,赶快说出来。”
“有个擅长西洋画的夷妇,凌晨时偷偷溜出十三行,到晚生的民窑看中国画师画碗,她凑热闹也跟着画。外国水手特别喜欢画有她肖像的彩碗,晚生就以她的自画肖像为蓝本,叫瓷工仿画,就是您在晚生档铺看到的那种广彩。”
“好事啊,你的猫腻都是香饽饽,那个夷妇是个绝代佳人吧?”唐英兴奋得满脸通红,扯起潘振承,牵着潘振承的手往江边码头走。上了渡船,几个随从跟着上船,唐英斥道:“你们跟来干吗?滚回去!”
一炷香功夫就到了河南岸。彩珠跟几个姑嫂在树下做针线,她看到潘振承带一个老人上岸来,叫道:“振承。”彩珠走过来,含笑看唐英一眼,对潘振承道:“又请了一位江西的做瓷师傅?”
“还不快见唐——唐师傅。”潘振承见唐英朝他眨眼,急忙改口道。
彩珠软软地欠了欠身子,大大方方道:“民女见过唐师傅,唐师傅没吃过民女做的广东菜吧?看振承怎么安排,民女好作准备。”
“就今天,看过你家老爷的广彩,再吃你烧的广东菜。”唐英爽朗地应道。
潘振承带唐英上路,彩珠追了上来:“振承,忘了一件事,艾丽托来看瓷的梅杰带来她的一幅画稿,说什么马交、马交的,艾丽好像去了澳门。”
“那个会西洋画的夷妇去了澳门?”唐英急问道。
“好像是吧,西洋人叫澳门叫马交。哦,你们去作坊,我去买菜做菜。”
彩珠走开,唐英表情有些失望,潘振承问道:“唐大人,我们不去作坊了?”
唐英没做声,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娘子叫人看了顺眼。”
潘振承心里暗惊,这是何意思?
“老夫在京师见过两个粤籍官员的娘子,龇牙咧嘴,额头高得像鹅头疱。”
潘振承怀疑唐英是不是有些好色,听到艾丽去了澳门,那么失望。
“振承——”唐英打住,狐疑道:“喂,你娘子怎么叫你振承?该叫老爷。”
潘振承道:“晚生是草民。”
“那也得叫当家的啊?”唐英仍疑惑不解。
潘振承不能把原因说给唐英听,在大吕宋结识的西洋人,夫妻间都是直呼其名的,还在名字前面加亲爱的。
唐英沉吟道:“掌柜的,西洋女子的肤色真的洁如白瓷?”
潘振承一下子还没适应唐英飘逸的思绪,心想关台大人怎么关心起夷妇的肤色?潘振承道:“西洋画中的仕女肤色确实光洁如瓷,唔,唐大人,您在广州,有的是机会见夷妇。”
“现在有没有?”唐英迫不及待问道。
“有是有,您见不着。”
“怎么啦?”
“粤海关有夷妇禁,禁止入住十三行的夷妇白天走出夷馆,理由是夷妇不守妇道,光天化日下拥抱亲嘴,担心败我世风,玷污天朝净土。”
唐英没做声,潘振承不时侧目观察,猜不透关台此刻在想什么。
广彩作坊在宝岗西,道路两侧古树参天,阔大的树叶层层叠叠,遮阳蔽日,轻风荡过,浑身感觉阴凉。唐英收住脚步,凝视眼前的景色。“这是修身养性的地方。”唐英脸呈悦色叹道,伸头观望枝头上一只色彩斑斓的鸟。
“天下好景僧占尽,和尚选中的地方,都不会差。唐大人,海边有座寺庙叫海幢寺。等下看过广彩作坊,晚生陪大人逛寺庙。”
“海边?”
“广州人把城南的珠江叫海,河南岸的陆地又叫海洲。海洲人少地偏,作画烧瓷跟和尚修行一样,也讲究个清静。”
唐英笑道:“潘振承,老夫发现你做事神出鬼没,藏了一肚子的猫腻。老夫不问你,唉,问也问不到,老夫是海关正堂,要不是官该多好,官越是做得大,知心朋友越少。”唐英满面笑容倏然收去,露出无限惆怅。
潘振承心想,吃肉的不知吃糠的苦楚,你做做草民看看,为生计奔波辛劳,还得时时提防官差找茬。就是人五人六的红顶子行商,在关胥面前也都是孙子,别说在关台大人面前了。
穿过浓绿的竹林,面前豁然开朗,两幢竹编的棚屋,一间是作坊,一间是住房。潘振承道:“作坊共有四个瓷工,两个师傅两个徒弟。唐督陶官突然现面,他们定会喜出望外,敬若瓷神。”
唐英得意地捋着胡须道:“敬若瓷神不敢当,老夫在景德镇声望之隆,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老夫的大名,瓷工莫不以认识老夫为荣。若能得到老夫亲自点化,那是他们前世的造化。”
潘振承做了个请的手势:“唐大人,您先走,晚生包你不会误入尼姑庵。”
潘振承说得唐英呵呵大笑,唐英打头走进去。四个做活的瓷工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呆成四个木偶。潘振承正要介绍名声显赫的唐大人,他们却像遇到虎豹,脸呈恐惧,惊慌失措拔腿就往后门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