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貌女子将潘振承引入她的住处,她是什么人?半掩门女乐?私家菜女厨?鹤发童颜的老翁向潘振承指点迷津,半夜里园子响起充满杀机的琴声,莫非进了黑店?馨叶长大成人,似嫁非嫁,嫁又未嫁,二姨教诫她不忘家仇,“高图鄂李潘”一个都不要放过;潘振承的计划与馨叶的阴谋不谋而合,潘振承迷恋美艳惊人的馨叶,考虑再三,作出决定……
西天的晚霞一点一点地褪尽,街道两侧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行人如织依旧,邂逅的丽人却不见踪影。广州的浙商常常吹嘘江浙的女子,说外省的客商到江浙印象最深的不是小桥流水,而是像茉莉花般馨香清秀的女子。那个绿裙女子令潘振承想入非非,他觉得似曾相识。潘振承看到好几个身影窈窕酷似她的女子,赶到前面侧目而视却不是。
潘振承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我何时成登徒子啦?为一个女子如此神魂颠倒。
潘振承身后跟着一个佣人模样的妇人,手中提了只菜笼。潘振承走走停停,她也走走停停;潘振承走进了一条小巷,她也进了小巷。
小巷深邃幽静,飘散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微风掠过,吹落了几片树叶,掉在潘振承的脚下。小巷尽头有一座寂静的宅院,条石门楣刻有“寂园”二字。潘振承踅转身正要离去,寂园里传出出悠扬的琴声,一个女子柔曼圆润地唱了起来:落霞已随夕阳尽,伫立柳梢头。
晓来晨曦满江红,惟有孤帆远影水东流。
浪花絮絮谁倾诉,望眼寸肠愁。
天涯何处是侬家,苍穹茫茫,命若云飘游。
歌声凄婉,如泣如诉,潘振承有好些年不曾接触过诗词,听了这曲《虞美人》,心不由地颤栗了一下。琴声再起,歌声如行云流水在小巷流淌:炽火烁金,满池嫣红,清香缕缕盈袖。
蜻蜓点水不停留,荷叶托,翠玉滴溜。
流水落花,莲篷饱硕,微风颤颤入秋。
有缘何惧关山阻,采莲人,踌躇不休。
她是空守深院的怨妇,还是怀春的待字女子?琴止声断,余音缭绕,令人遐想翩翩。朦胧中,一个身穿素白色罗裙的女子,绰约似仙地从寂园走出,伫立在宅门边。
方才弹琴吟唱的女子就是她了。夜色迷蒙,潘振承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她的眸子闪烁着迷人的光。跟在潘振承后面的女佣上了台阶,“小姐,你要的酒菜买来了。”女佣跟小姐耳语,小姐转眼看潘振承,叽叽咯咯地笑。
潘振承不好意思,掉头走开。
小姐在后面叫:“大哥请留步。”
潘振承收住脚步,诧异道:“小姐叫驽钝?”
小姐关切地问道:“这么晚了,大哥还在街头流浪,莫非没找到客栈吧?”
潘振承道:“我正为此事发愁。不过,澡堂倒找到一家,伙计说要等打烊后方能入住。”
“大哥仪表谈吐不俗,没准是外省来的客商。”
“广州十三行商人。时也命也,一个他乡客。”
小姐笑吟吟道:“大客商怎能下榻那种污浊地方?”
潘振承一阵心喜:“听小姐口气,能帮驽商找到下榻处?”
小姐手捏着垂在胸前的辫梢,柔声羞涩道:“大哥说得那么肯定,好像我家主人欠大哥的人情,非得安排大哥不可。”
“请问小姐,主人尊姓台甫?”
“天涯客。”
潘振承满腹疑虑:“这是诨号,请问小姐……”
小姐抢白道:“大哥入住客栈,非得弄清店主和伙计的姓名才作决定?”
潘振承微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小姐露出洁白的牙齿热情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大哥请吧。”
潘振承随小姐进了一间装饰素净的小厅,小厅外面是花圃,空气中飘浮着淡雅的茉莉花馨香。小姐一袭白裙拖到脚面,裙边缀着荷叶状的花边。白净清丽的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漆黑的眸子水波滢滢。亭亭玉立,像茉莉花一般淡雅清馨。小姐发现一双黑黢黢的梭子眼在注视她,她淡淡地笑了笑,脸上洇开一团红晕,指了指小圆桌:“大哥请坐,你还没用晚膳吧?”
桌上摆有四样精致的小菜,一钵汤,一壶酒,一套碗筷。潘振承在心里寻思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半掩门女乐?私家菜女厨?看她素雅大方的仪态,怎么都不像是风尘女子。潘振承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几分污浊,不好意思笑笑:“给小姐添麻烦了,就我一个人?”
“我们都用过餐了。我家主人特意关照为大哥预备的。”小姐斟了两杯酒,“大哥纡尊屈就寒舍,我家主人感激不尽,叮嘱小妹敬大哥的酒。”小姐落落大方举起酒杯:“大哥,小妹代天涯客有请啦。”
“谢谢天涯客,谢谢小姐。”潘振承感激道,仍然心存疑虑,将一杯女儿红一饮而尽。潘振承炯炯有神地睇小姐一眼,“冒昧地问一声小姐,大哥方才在街巷悠转,听到小姐弹琴吟唱,那曲《虞美人》,凄恻婉切,似有万般幽怨。而那曲《鹊桥仙》声调稍稍昂扬,期盼中仍含着迷惘。小姐好文才,能把词曲吟唱得如此出神入化。”
小姐沉默不语,瞳仁里抑郁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大哥,能不能不谈这个?”小姐淡淡地笑了笑,恢复了常态,“大哥,小妹冒昧地问你,来宁波做什么?”
“宁波口岸越来越兴旺,广州口岸一年比一年萧条,我想移地在宁波开办洋行。”
小姐扑闪着亮丽的眸子,欣喜道:“太好啦,我家主人一定非常高兴,以后你就住我家。”
潘振承很乐意与知书达礼,精通词曲的江南靓妹同居一院,意味深长道:“让一个陌生男人进来不碍事吧?比如你家主人,还有小姐你。”
小姐故意岔开话头:“房子空也是空,我家主人早就想租出去。”
潘振承开心地笑:“这般说来,我们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小姐羞赧不已,目光与潘振承炯亮而又充满睿气的眼神相遇,脸上红霞飞渡。“小姐不愿意?”潘振承呡一口女儿红,笑眯眯地问道。
小姐微嗔道:“谁说不愿意啦?我是担心我家主人——”
潘振承赶忙放下筷子:“大哥失礼了,该去拜见你家主人。”
“大哥先吃饭吧。我去向主人通禀一声,待会儿由女佣阿娣带你去。”
小姐将乌黑油亮的长辫甩到身后,娉娉朝外走去。潘振承觉得背影很熟悉,叫道:“小姐请留步,我们似曾相识。”
小姐用调皮的神情问道:“你不是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吗?”
“可我确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姐幽黑的眸子骤然闪亮:“听你这样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哦?我记起来了,我们在宁波街头相遇过,当时你站在客栈前发愣。”
小姐回眸一笑,消失在黑浑浑的夜幕中。
半个时辰后,阿娣带潘振承上了一条曲径,曲径的尽头是一泓池水。一幢两层的廊楼傍水而筑,露台延伸到水上,一个白发翁凭栏坐在露台中央。没有灯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白发白须在黑暗中异常醒目。潘振承站在池塘这边,拱手稽拜:“老爷爷,晚生潘振承万谢您和孙女的热情款待。”
老人瓮声瓮气道:“不必感谢,说谢就见外了。请问潘先生,移地宁波开洋行,办得怎样啦?”
“晚生初到,有待了解行情后反复斟酌,方能决断。”
“现在就数宁波口岸兴旺,先生既然想来,行动可得快啊。”
“听前辈的口气,似乎很熟悉口岸贸易。”
老人捋着胡须道:“不熟悉。不过老夫飘零半生,官场商场的人都认识一些,明天可托人代为打听,先生决断时不至于盲目。”
潘振承再叩首:“谢谢前辈,晚生有缘攀结您老,三生有幸。”
“潘先生,倘若你来宁波,宝眷是否一道跟来?”
“这要看内人的意思,她是广东人,恐怕不愿离开广东。”
“那好,以后你的起居饮食,就由老夫的孙女侍奉。”
“老爷爷,晚生问一句不当问的话,您孙女?”潘振承满腹疑窦,含蓄地问道。
“潘先生,你是想问老夫的孙女是否婚配吧?”老人喝一口茶,嗡嗡地笑出声来:“她既嫁又未嫁,未嫁终又嫁。”
潘振承更是疑窦丛生:“老爷爷,晚生愚笨,您能否说明白点?”
“你以后就会慢慢明白。你旅途劳顿,早点歇去吧。”
夜深林静,尼姑庵不紧不缓响起寂寞的木鱼声。
一个穿着白色罗裙的女子跪在天封塔旁的密林里;一个中年尼姑盘腿坐在树篼上,双手合什,默默地祷告。高大的树冠遮蔽了星光,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头鹰凄厉的鸣叫。
馨叶感到一股寒意,接待潘大哥的欢愉消失得无影无踪,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幅图景:小馨叶拉着二姨的手,在静海的芦苇滩亡命地奔逃。她们遇到素昧平生的潘大哥,潘大哥让她们坐上马车,逃脱了仇人的追杀。十二年来,潘大哥那双黑黢黢的梭子眼常常在馨叶的梦境中闪现,她下决心彻底忘掉他,然而,宁波街头的奇遇,再次激起她童年就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情愫。
“你必须让他走,回他的广东!”沉默良久,二姨厉声说道。
馨叶怯怯道:“他曾经救过我们,他是一个商人,来宁波仅仅是开办洋行。”
“我们没有恩公,只有仇人!他若在宁波,你非但报不了仇,他会毁掉你的一切!”
“可是……”
师太愤怒地叫道:“没有可是!师太是怎么教你的?”
馨叶颤栗地看着师太怒火四射的眼睛,发狠说道:“血海深仇,铭刻在心,若有遗忘,天怨地怒,雷打电劈,不得好死!”
“仇家呢?”
“高图鄂李潘,共五个魔头!”
师太咬牙切齿道:“血债要用血来还,五个魔头,一个都不能放过!”
五个魔头,山西巡抚高瑜琛和浙江藩司鄂尔舜先后成了刀下鬼。为搜集鄂尔舜贪墨的证据,二姨隐居在钱塘县天竺山,馨叶化名兰玉进了天净沙乐坊学琴。鄂尔舜迷上兰玉的师姐一剪梅,鄂尔舜在一剪梅身上一掷千金,毫不掩饰收受盐商贿银的事。一封告密信飞到浙江巡抚周人骥案头,鄂尔舜在一剪梅罗帐里被抚衙的皂隶揪起。鄂尔舜上了断头台,一剪梅流放贵州烟瘴地。馨叶离开了天净沙乐坊,陷入深深愧疚中,若不是那封告密信,爱她疼她、手把手教她学琴的师姐就不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二姨道:“为报血海深仇,就不能有半点怜悯,哪怕心存一丝恻隐之心,你冤死的十几口亲人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二姨的教诲使馨叶从内疚中走了出来,她学会了冷酷,用仇恨的目光看世上的一切。然而,潘大哥的出现,使馨叶再次陷入迷茫。她向二姨发过誓,眼睛闪烁着凛冽的寒光离开黑森森的树林。
夜深沉,寂园笼罩在如墨的夜色中。一团白影像幽灵在寂园里游动。
万籁俱寂,奔波了一整天的潘振承坠入沉沉的梦乡。
漆黑的廊楼亮起一盏豆苗大的灯火,琴声骤响,时而明快,时而凄婉。
琴声化成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马车在官道上剧烈地颠簸,漫天灰尘,一个小女孩凄厉声地尖叫。突然,马车掀到半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群蒙面杀手杀气腾腾围了过来,举着寒光闪闪的利剑猛刺了过来。“潘大哥!”小女孩惊恐万状高喊着,扑到潘振承的怀里……
潘振承猛然坐了起来,大口地喘气,原来是做梦。潘振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耳边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琴声。
潘振承走出了寝房,循着琴声走去,走到了池塘边。廊楼西边的一扇窗户亮着昏昏的灯光,琴声从里面传出。是谁在弹琴?是那个神秘而又嫣丽的小姐,还是深不可测的老人?
琴声低沉得近乎无声,一切都在销声匿迹。池中的青蛙鼓噪了几声,又归于沉寂。蓦然,琴声异常激越刺耳,好像魔爪在拨弄,潘振承依稀看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琴声分明蕴藏着一股杀气,潘振承不由打了个寒噤。
“嘣”地一声,琴弦绷断,琴声戛然然而止。
灯火熄灭,煞气逼人。一条黑影倏地从潘振承脚下窜过,潘振承毛骨悚然。
一只猫爬到假山,亮着鬼火似的眼睛,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
潘振承快步进寝房,赶紧关上门,背靠着门喘气。琴声隐藏杀机,这是一户怎样的人家?莫非误入孙二娘的黑店?潘振承反身用木杠拴死门。接着,潘振承苦笑不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听天由命吧。”
潘振承索性把门敞开,钻进罗帐,安然入睡。
天色大亮,明媚的紫曦照着鸟语花香的寂园。寂园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池水假山,花簇曲径。园子不大,潘振承绕了一圈又回到池塘边,站在他昨天拜见老翁的地方,凝视着水池一端的廊楼。昨晚亮着灯火的厢房紧闭着,无声无息,潘振承设想是什么人弹琴,弹琴人当时是何种心境。
小姐穿一袭血红的长裙袅娜走来,潘振承闻到一股清香,回过头,小姐欠身道:“小女子向大哥请安。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潘振承打量着小姐烟笼雾罩的眼眸:“我昨夜听到琴声了,你爷爷还会弹琴?”
“他年轻时浪迹江湖,故名天涯客。”小姐的眼眸隐隐流露出凄恻忧郁。
“我伤及你爷爷痛处了?”
小姐淡淡笑道:“没有,爷爷心上的伤口早已结痂,成了铁石心肠,他六亲不认,还会恩将仇报。”潘振承愣神看着小姐,揣摩着小姐话中的含意。小姐柔声道:“大哥,我说这些,不会吓着你吧?”
“不会,大哥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人都见识过,生生死死经历过好几回。”
“有机会,小妹想听大哥的故事。”
“我白天要出门打探情况,晚上说给你听。不,还是等我来宁波开洋行,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潘振承故作轻松地说道,心中却在寻思,以后即使来宁波开洋行,我是否住进寂园还说不定呢。
小姐指指花簇小径:“大哥走这边,去小厅吃早饭,爷爷叮嘱阿娣给你做宁波汤圆。”潘振承跟在小姐身后走,看着小姐熟悉的背影,正欲问话,这时,一个穿青灰色长衫,骨瘦如柴的男人从另一条道上走来。他看到小姐和潘振承,停了下来,身子略躬,谦卑地笑笑,然后朝大门外走去。
潘振承表情充满疑窦。
小姐说:“大哥心里有话想问?”
“这位相公是何许人?昨晚没见过他。”
“史德庵。”
“史德庵是谁?”
小姐隐隐不悦:“史德庵就是史德庵。”
早饭再也没有昨晚用膳的气氛,小姐仍很热情,可她热情的背后似乎有难言之隐。潘振承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一碗汤圆,谢过小姐,匆匆出了寂园。
潘振承前脚走,小姐后脚也出了寂园。她来到宁波知府衙门,书吏史德庵说他见过海关胥吏,他们说宁波口岸风头正劲,远盛于广州口岸,若移地开办洋行,前景十分看好。馨叶感到失望,二姨责令她把潘振承赶走,可眼下宁波口岸的形势,潘振承十有八九会下决心在宁波开洋行。馨叶要史德庵再去海关署了解情况,看看有什么对宁波口岸不利的讯息。史德庵遵命立即去海关署。
下午,史德庵把他在海关署打探到的消息作了陈述:“总督杨应琚连连上折子,皇上开始对宁波红毛麇集担忧了。浙江巡抚庄有恭见到录副后,也上了一道奏折,声称提标设重兵防范,洋人在宁波遵纪守法,恭请皇上大可放心。”形势仍然对宁波有利,馨叶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希望潘振承留在宁波,然而,为了报仇雪恨,她惟有听从二姨的意愿,逼迫潘振承离开宁波。
天断黑许久,潘振承带着酒气回到寂园。他和两位福建行商在一块喝酒,福建行商已经办妥了移地开办洋行的手续,宁波口岸日渐兴旺令潘振承感到兴奋。他没见到小姐,听阿娣说小姐上宁安寺拜佛,祈祷大哥在宁波的洋行生意兴旺发达。
潘振承做事一贯谨慎,他想听小姐爷爷的高见,独自来到池塘边。廊楼没有灯光,老爷爷坐在露台上,像一尊菩萨纹丝不动,银发白须在夜风中微微颤动。潘振承跪下:“晚生潘振承给老爷爷请安。”
“免礼免礼。”老人瓮声瓮气说道,“潘先生,老夫听孙女说你去打探了情况。能否说予老夫听?”
潘振承恭敬道:“回老爷爷的话,宁波口岸前景看好,外省行商心往神驰。巡抚庄有恭积极招商,外省做贸易的牙商,只需向浙江藩库缴纳两万两银子的押金,便可在宁波落脚谋生。”
老人轻咳一声:“老夫也有所闻,你有何打算?”
“晚生惟恐事情有变,涌入宁波的行商太多,庄抚台收紧口子,晚生准备明日赶赴杭州。老爷爷,晚生抉择是否妥当,乞望指点迷津。”
老人沉默良久,问道:“你听说过双刃剑一说吗?”
潘振承琢磨老人的话,答道:“前辈所言极是,晚生有所忧虑,店多旺市,店多也会烂市。”
“如今浙盛粤衰,广东口岸的官员官商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吧?”
“确实如此,一向不过问外洋贸易的粤督杨应琚,连连向皇上上折子,状告闽浙督抚,说这些夷船夷商,早与广州行商有贸易契约,违例贸易,已造成广东口岸空前萧条。不如怎回事,折子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杨应琚最近有一份六百里加急惊动皇上,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潘振承感到震惊,急问道:“老爷爷,确有此事?”
老人握着拐杖戳了戳露台木地板,似乎在表示愤怒:“你怀疑是讹传?老夫在诈你?”
潘振承用惶惑的口气道:“前辈千万别误会,晚生怎敢怀疑您。前辈一语踢醒梦中人,晚生寻思,杨总督的奏折早就该惊动天听了,皇上若不闻不问,那才令人百思不解。就不知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潘先生,老夫今晚说过的话望你千万要保密。”
潘振承仰望黑蒙蒙的天穹发誓:“晚生定会守口如瓶,如若外传泄露,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老人喝了一口茶,慢腾腾地说道:“老夫向你掏心窝了,一个皇上的近臣,向老夫一位在官场的朋友露过口风,万岁爷对闽江浙三省,尤其对浙江大为不满,准备关闭三口,仅留广州一口。如此一来,广东口岸不但不会衰弱,而会重振雄风,独占鳌头。”
“老爷爷,晚生——”
老人急忙打断潘振承的话:“好啦,不当问的,你别问,知道得太多,容易招惹杀身之祸。何去何从,你自己拿主意吧。”
老叟慢慢起身,拄着拐杖,佝偻着腰,颤巍巍朝黑洞洞的厢房走去。
第二天清晨,潘振承在庭院散步,回想昨晚晋见小姐爷爷的情景。小姐站在池塘边,朝水中撒鱼食,她的脚下游动着数十条红鲤鱼。廊楼上没人,四间厢房均关门闭户。潘振承的视线落在小姐身上,小姐换了一身紫色的罗裙,长辫改为圆球状的发髻,发髻上缀着白色的茉莉花。小姐和身后的假山池水,构成一道靓丽的风景,潘振承愣住,他多想在宁波落脚谋生,住在寂园与小姐做伴。
小姐似乎感觉到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盯着她看,回眸一笑,温柔轻语道:“大哥起得好早,小妹正好有事说予大哥听。昨晚,小妹上宁安寺为大哥拜佛,为大哥在宁波的洋行生意祈求兴旺。小妹还为大哥抽了一支签,签文是这样的:‘树挪死,人挪活;挪不当,不可活。’小妹想,宁波口岸日益繁荣,挪到宁波算是挪对了,挪到其他口岸就是挪不当。”
潘振承道:“挪不当,不可活。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想还是不挪更稳当。”
小姐惊讶道:“大哥,你不会为这支签而改主意吧?”
潘振承踌躇道:“当然不是。昨晚听你爷爷指点迷津,幡然醒悟。昨夜辗转反侧,打算放弃来宁波开办洋行。当然,最后决断,还得见过你爷爷再说,恭请他为我做主。”
“阿娣,阿娣。”小姐把女佣叫到跟前,吩咐道,“你带潘大哥去用早膳,我去看爷爷起来了没有,向爷爷禀报我们家的客人想见他。”
阿娣带潘振承去小厅吃早点。
大约过了五刻时,阿娣带潘振承去见小姐爷爷,说爷爷正在后院面壁打坐。
老爷爷盘腿坐在石砌的台子上,面向青砖院墙,贴着院墙是一株大樟树,树冠密不透风,遮拦住阳光。浓荫下的老爷爷像一个面壁参禅的老仙翁,青帽后面缀着一根长辫,恍若一条银鞭。
潘振承站在石台下,肃然起敬地看老爷爷的背影。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老爷爷的身子颤动了一下,瓮声瓮气问道:“身后站着是何人?有何事欲与老夫说?”
潘振承毕恭毕敬道:“老爷爷,是我,晚生潘振承向您请安。”
老人冷飕飕道:“老夫要面壁打坐,修炼身心,有话请快说。”
“晚生谢前辈指点迷津,决定放弃移地办洋行。然而,晚生留恋贵府,难弃难舍。”
“敝府有何值得留恋的?你恐怕是留恋我那年轻美貌、淘气调皮的孙女吧?”
“晚生不敢有如此妄念,不过,晚生确实与小姐有难分难解之缘。”
老人的背影又颤了一下:“听你的口风,老夫的孙女也依恋你啰?”
潘振承坦然道:“晚生与小姐心有灵犀一点通。”
老人厉声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既是商人,理应重利轻义,割断情缘。你若为情字所困,必招杀身之祸!”
潘振承用挑逗的口气道:“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老爷爷,能否让我一睹芳颜?”
老人怒气冲冲道:“你戏弄老夫?凡是见过老夫真容者,没有一个活着出门!”
潘振承继续挑逗道:“老爷爷,您能否伸出纤纤玉手,让晚生一福眼福?”
老人气得喉头咕噜咕噜响,“你这个登徒子,说话越发不正经!老夫耄耋之年,手若苍松之皮,何以赏心悦目?”
潘振承微笑道:“老爷爷,您能否吐出口中异物?晚生想聆听您的曼语妙声。”
老人怒不可遏道:“你……你这个天杀的,气死我啦!”
潘振承哈哈大笑:“小姐您别生气,如果我没猜错,天涯客即是馨妹妹,馨妹妹即是老爷爷。尽管你满口杀字,内心却没有杀机。”
老人吐出含嘴里的异物,发出尖细的啜泣声。
阿娣拽潘振承一下,把潘振承引走。
过了半个时辰,阿娣带潘振承去见小姐。馨叶坐在廊楼的露台上,仍是一袭紫色的罗裙,脸色娇羞微红,向潘振承欠身施礼:“馨妹妹见过潘恩公。”
潘振承喜形于色道:“恩公实不敢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馨叶含情脉脉:“承哥请坐。”
两人面对面坐在雕花圆桌前,馨叶为潘振承沏茶,潘振承的目光在她白瓷般细滑的纤指间晃动,馨叶温柔地问道:“承哥,你怎么猜到我是小馨叶?”
“前天我们一见面,我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
“你又怎样识破爷爷是我乔装?”
“我每次说去见你爷爷,你都要事先前去禀报。而我拜见爷爷时,你每次都不在场。当然,还有其他种种迹象。”
馨叶泪水潸然:“承哥睿智超人,我记得十二年前你想见刘统勋大人,别人喊冤叫屈见不到他,你打着不冤的幌子,居然顺顺溜溜进了刘府。承哥,老爷爷的身份被你识破,你肯定不会信他胡言乱语。所谓杨应琚奏折惊动圣听,皇上只保留广州一口通商,是我道听途说。”
“不,不管是你道听途说,还是你自己用心分析和预测,我觉得很有道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昨夜我一宿没睡,越想心里越透亮。”
馨叶惊诧道:“即使将来验证了我的预测,你也会说,这小姑娘歪打正着?”
潘振承认真道:“怎么会?你本来是想直接与我道破,担心我不信任小姑娘,便乔装老爷爷,巧妙地指点迷津,使我幡然醒悟。”潘振承说起十二年前的往事,“你要我猜你和二姨下榻的客栈,说了一句诗:尼姑舅姐醉汉妻,醉汉妻弟尼姑舅。谜底是父亲。世上哪有叫父亲的客栈,后来我去拜访你们,跟车把式说去父亲客栈,车把式便把我带到富卿客栈。你那时才八岁吧,八岁的小姑娘,就这么精灵,叫大哥好生佩服。”
潘振承说着,打量眼前的庭院,猜想这是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老爷爷子虚乌有,除了女佣阿娣,还有一个瘦弱的男人,他是谁?他像个影子早出晚归,回家后闷在单独的厢房里。馨叶猜想出潘振承的心思,平淡地说道:“这是史德庵的宅子。”
史德庵应该是馨叶的男人了。可是,美貌聪明的馨叶为何嫁这样一个男人?前天晚上,馨叶借老爷爷之口回答过潘振承的疑虑:“她既嫁又未嫁,未嫁终又嫁。”这般说来,史德庵仅仅是馨叶名义上的男人?潘振承看一眼神色忧郁的馨叶,岔开话头道:“你二姨呢,她还好吗?”
“八年前,官差追我们,我们跑散了,以后一直没她的音讯。”馨叶脑海里闪现出二姨凶神恶煞的面容,馨叶每隔三天要去尼庵后的树林和二姨秘密会面,聆听二姨向她灌输复仇之念。馨叶内疚不已,潘大哥这么关心她们,可她却不能向潘大哥道出实情。
潘振承沉默少许说道:“或许她和你现在一样,过得好好的。你们俩,早晚总会团聚。”
馨叶浅浅地笑了笑。潘振承出神地看着馨叶,馨叶的神态凄美而又迷人,烟笼秀眉。馨叶轻声道:“承哥,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早把我们忘记了呢。”
“哪能呢?”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炯炯放光,“你们二人坐马车上,听说我要赶去京师送一件贡品,你们怕马车跑不快,坚持要下马车。马车飞驰前进,你跟在后面奔跑同我说话,你问我,潘恩公,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有缘就能,没缘就见不着。你大声叫不管有缘没缘,我都会去找你。马车跑远了,我看到你仍站在漫天尘土的官道上目送我远去。这一幕像刻在我心中,终生难忘。”
“可我没去找你,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我……”馨叶哽咽着,她有难言之隐,不能向潘大哥诉说。泪水在馨叶眼眶溜转,晶亮晶亮,一串串往下掉。
“我们不是又相见了吗?这就是义兄义妹的缘分。”潘振承想起与馨叶同居一个庭院的史德庵;想起差点殉情,和他私奔吕宋,贤惠能干体贴他的彩珠。
潘振承不想和馨叶过于亲近。馨叶哭过后,神色不再悲伤,却陷入一种难以察觉的迷惘。十二年前,潘振承就觉得小馨叶像一个谜,现在仍然如此。潘振承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口气道:“这次来宁波,没想到会遇到你,不然的话,我就会把那一半鸳鸯玉佩带来还你。”
“谁要你还啦?”馨叶生气道,脸色倏然惨白,“如果你嫌累赘,就把它扔掉!”馨叶说着背过身,泪水扑簌簌往下流,她咬着嘴唇,不让啜泣发出声音。馨叶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二姨的话就是圣旨,二姨责令馨叶,必须把潘振承逼出宁波。
良久,馨叶转过身子,脸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痕,馨叶歉疚道:“承哥,请原谅小妹的失态。鸳鸯玉佩曾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我用不着了。承哥不打算在宁波开洋行,我们大概这辈子不会再见面。那一半鸳鸯玉佩希望大哥留着,小妹没别的意思,小妹呆在寂园寂寞地打发时光,会想到另一半玉佩,会想到这世上小妹还有个大哥。心里有个牵挂,才不会空落落的漂泊不定,日子才会有一丝生气。”
馨叶这番话万分伤感,潘振承默默地点头,心里一阵紧缩。馨叶似乎依恋着他,又在抗拒他,潘振承无法洞测馨叶的内心,越发觉得她像一个谜。
两人又是久久的沉默。潘振承道:“我该走了,今天下午就动身回广东。”
馨叶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完成了二姨的命令。可她内心非常希望承哥多在宁波住几天,馨叶露出微笑:“承哥,你既然来了,就不能晚一两天回广东吗?我带你坐乌篷船,看看江南水巷,叙叙旧情啊。”
庄有恭来宁波视察,他和罗源浩都百思不得其解,广东口岸日益萧条,行商最多的十三行,竟没有一个行商来浙江申请移地办洋行?
“下官认为宁波的行商数目差不多了,再增加行商,反而是个坏事。”护理海关监督罗源浩说道。
馨叶带潘振承进水巷旁的茶铺,潘振承一眼就看到身穿绸衫的庄有恭在一名缙绅的陪同下饮茶。潘振承轻轻拉一下馨叶的水袖:“我不能进去,我不想被庄抚台认出。”
“坐庄抚台旁边的绅士是罗道台,浙海关的大当家。”馨叶看了看潘振承眼神,说:“你来宁波还想了解宁波口岸繁荣的原因。或许他们正在商议浙江外洋贸易。”馨叶不等潘振承有所表示,走进茶铺,拣了个靠着庄有恭的座位坐下,倾听两人的谈话。
庄有恭道:“洪瑞是浙江外洋贸易的大功臣。唉,可惜是个番商,否则本抚要上折子为他请功。对了,他被欠的那笔银债,调查清楚了没有?”
罗源浩道:“福建山洪暴发,下官派出的差役打道回府了。”
“去年遇到山洪,今年又遇到山洪。”庄有恭瞪着看矮矮胖胖的罗源浩:“我看你是不想办?那好,我叫臬司立案专办。”
罗源浩苦笑道:“庄大人,下官之意,最好不要理会洪瑞银债被欠。”
庄有恭怫然不悦:“就这样对待大功臣?是何居心?”
“为我浙江外洋贸易的繁荣。大人请耐着性子听下官说完。巨银被欠,洪瑞怨不得浙江,只能恨广东,广东口岸官员官商的口碑就十分糟糕,会使所有来华贸易的夷商视广东为虎穴狼窝,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夷商放弃广东而选择浙江。”
“这与阴谋诡计有什么区别?”庄有恭说着摇头,“唉,这事由你看着办吧,我不再过问。”
馨叶出来后,没有直接把庄有恭同罗源浩交谈的内容说给潘振承听,而是问洪瑞的银债是怎么回事。潘振承把大致情况说了,馨叶没表态,带潘振承上了一条乌篷船,饮酒喝茶,吟诵她闲暇幽闷时填的词,丹凤眼笼着迷茫凄迷的水雾。
潘振承恋恋不舍离开令他神魂颠倒的馨叶,乘海船下福建。
闽海关在漳州,外洋港设在百里之外的厦门。离光华死后,离兆奎没回广州,在厦门开了一家洋行。潘振承在厦门港上岸,明显感觉到厦门外洋贸易的萧条,只有两艘大吕宋来的唐船碇泊在空旷的港湾。贸易区有六家西洋风格的行馆,三家结业去了宁波,还有一家曾经被离兆奎租借,听说离兆奎只做了半年,又回到晋江老家。
馨叶没向潘振承透露庄有恭和罗源浩交谈的内容,只是提及洪瑞的银债。潘振承在宁波发现洪瑞是浙江官员心目中的英雄,然而官府却没有出面帮洪瑞索讨银债,很可能他们把银债当成一张牌,用来打击广东的外洋贸易。
贸易区行人稀少。潘振承看到一面茶铺幌子,打算找茶客进一步询问离兆奎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必要去一趟晋江。
“潘启官。”
空荡荡的茶铺有个六旬茶客站起来打招呼,竟是两广总督杨应琚。杨应琚一身便服,身后站着两个穿便服的戈什哈。
“杨大人。”潘振承恭恭敬敬向杨应琚行礼。杨应琚拉着潘振承的手,“坐,坐。”杨应琚不等潘振承坐下,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来福建了?”
“末商是福建人呀。”潘振承不敢向杨应琚透露他去过宁波。移地办洋行,广东的督抚关宪肯定不高兴。
“启官,本督这次来漳州,是为庄有恭争夺广东洋船的事情。东印度公班是广东的老客户,庄有恭横刀夺爱,太不守规矩!”
潘振承心想,不是庄有恭不守规矩,是广东的官府海关对外商太刻薄。潘振承道:“杨大人,您想解决接泊洋船的归属权,最好亲自去一趟宁波,看看庄有恭是怎样做的。”
杨应琚听到庄有恭便气不打一处出:“本督去学庄有恭的小人伎俩?笑话!庄有恭在广州丁忧时倒是常去黄埔和十三行偷师,胡说什么闲得无聊随便走走。唔,不谈庄有恭,谈本督这次来漳州。我和闽浙总督喀尔吉善约好,十八日在漳州海关署会面,协商浙江洋船增多的问题。本督嫌轿子走得太慢,中途换乘驿马,早两天到了漳州,随便来漳州的外洋港厦门看看。”杨应琚喝了一口茶水,压压心头的火气,“启官,你帮出出主意,怎样才能够说服喀尔吉善倾向广东?”
福州将军兼任闽海关监督是定例。福州与漳州相隔九百里,福州将军很少来闽海关,闽海关监督要么由漳州总兵署理,要么由汀漳龙道护理。由于总兵品秩相当于巡抚,署理关台往往不听福州将军的指令,福州将军通常都愿意让汀漳龙道护理。道员官秩四品,对福州将军惟命是从。
十八日辰时六刻,杨应琚带“师爷”潘振承准时赶到闽海关。汀漳龙道龚介仁招呼广东来客用茶。约等了一个时辰,喀尔吉善姗姗来迟,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连抱歉也没有一声,哼哼哈哈道:“松门,你左一封信、右一封信约会面,老夫没让你上福州,约在漳州,给足了你面子。”
喀尔吉善是上三旗中的正黄旗,伊尔根觉罗氏,世袭佐领,太子太保。喀尔吉善总督闽浙长达十年,根深叶茂,权倾闽浙。杨应琚的出身资历远不可与喀尔吉善相比,赔着笑脸谦恭道:“喀大人舟楫劳顿,下官不胜感激。”
“你在信中求我帮你杜绝红毛船赴浙,老夫是闽浙总督,不是两广总督,亏你想得出!”喀尔吉善这句话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必须维护庄有恭,捍卫浙江的利益。
趁喀尔吉善揭开茶盖吹浮叶,潘振承跟杨应琚耳语。喀尔吉善喝了一口茶,抬头瞟杨应琚一眼。杨应琚从容说道:“喀前辈所言极是,你是闽浙总督,不是两广总督,然而,你我都是皇上的奴才,作为总督得维护地方利益;作为皇上的奴才,就得首先想到大清的利益。”
喀尔吉善把脑袋仰靠在椅子背上:“这话是何意思?”
杨应琚指着身边的潘振承道:“下官的师爷文岩,昨天在漳州茶楼,听到关于喀大人的新鲜议论。”
喀尔吉善坐起来,身子前倾:“你让你的文师爷说吧。”
潘振承侃侃道:“喀大人任闽浙总督有十年。茶铺几个缙绅模样的夫子道:皇上何以如此放心让喀尔吉善——对不起,喀制宪,缙绅在背后就这么直呼你的名字,驽钝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他们说皇上何以如此放心让喀尔吉善总督闽浙达十年之久,是因为喀尔吉善防夷之心绷得紧若弓弦。英吉利红毛赴浙江试探前,曾来漳州口岸试探。正在厦门巡察的喀尔吉善立即调集重兵把红毛船围得水泄不通,责令红毛缴枪卸炮,后来发现卸炮太困难,只缴了枪械刀剑。红毛大班喀喇生等被允许住进行馆,而红毛水手则全部困在船上。红毛大班大为不满,提出强烈抗议。喀尔吉善严辞驳斥红毛:‘虎狼秉性,占我台湾澎湖,杀我爪洼华民。’缙绅说喀尔吉善敢作敢当,将情况实禀皇上,皇上朱批:‘有喀尔吉善,闽疆安危,朕可安心。’喀制宪,缙绅所说,不知是妄测臆断,还是道听途说?”
喀尔吉善忍不住笑道:“这帮缙绅这般了解本督,洞悉官场内幕,都是些什么人?”
“驽钝没有问,大概是儒学的教授教谕,或者是官府的师爷,致仕赋闲的官员吧。”
护理监督龚介仁道:“卑职去查,朝廷及官府大事,岂可在大庭广众妄加议论。文师爷,是哪家茶楼,何日何时?”
喀尔吉善摆摆手:“算了,谁人背后不谈人?他们是正论,不是妄论。文师爷请继续。”
潘振承不动声色道:“喀制宪,缙绅下面的话才是新鲜议论。倘若您愿意兼听,请不要迁怒于驽钝。”
“你大胆地说,老夫怎么会责怪你?”喀尔吉善鼓励道。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炯炯发光:“他们说浙江夷船麇集,恐怕喀尔吉善和庄有恭都呆不长了。驽钝听了好生奇怪,喀大人是大清任期最长的总督,怎会呆不长?缙绅说话绕弯子,说起倭寇之乱。明代嘉靖年间,日本两拨贡商在宁波发生争贡事件,导致明朝闭关禁海。东南沿海的海商豪强转为海上走私,勾结日本浪人和海盗劫掠沿海,骚扰内地。倭患最严重的地区当属浙江,倭寇十有八九是浙江人,其中倭首是在浙江经商多年的徽商。如今,宁波的大商家也多是徽商,难保他们不会效尤他们的前辈,勾结红毛,最终酿成夷患。缙绅说如今的西夷不比当年的东倭,东倭只有弯刀,而西夷有威力无比的红夷大炮,朝廷能不警觉?”
潘振承说着,用眼睛的余光斜睨喀尔吉善,发现他光溜溜的额头满是细细的汗粒。潘振承提高声调道:“缙绅说,喀尔吉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庄有恭恨不得天下的红毛夷全来他浙江,而喀尔吉善人老昏庸,竟在奏折上为宁波夷船麇集拍掌叫好。当年日本两拨贡商争贡引发倭患,眼下宁波只有英吉利夷,倘若其他夷国也派武装商船前来争贡,必然会引发西夷贡商间的炮战。到那时,喀尔吉善不仅不能续任闽浙总督,还可能摘顶子掉脑袋。”
“龚道台,老夫内急。”喀尔吉善突然叫道。
龚介仁愣了一下,立即意会喀总督的意思,急道:“喀大人,这边请,闽关署模仿粤关署,造了个西洋如厕室。”
龚介仁带喀尔吉善匆匆离开。杨应琚疑惑道:“粤海关有西洋如厕室?我怎不知道?”
潘振承笑道:“龚道台说瞎话,喀尔吉善内急是个借口,他们要紧急磋商。”
杨应琚忍俊不禁:“潘启官,唔,文师爷,我们昨天造访的那几个幕僚胥吏吞吞吐吐,只说了点皮毛。你添油加醋,还扯到倭寇上,弄得喀尔吉善如坐针毡,把龚道台叫去商量对策了。”
却说龚介仁把喀总督带进书房商议,约两炷香功夫,两人回到关署茶室。
“松门兄等急了吧?”喀尔吉善拱手坐下,“方才听了文师爷的长篇大论,现在老夫洗耳恭听杨粤督真知灼见。”
杨应琚谦虚道:“真知灼见不敢当,下官谈一点陋见。圣贤言: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下官的师爷在茶楼遇到的清谈客,所言之事于大清东南海疆的安危大有裨益。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明代倭患,浙江宁波首当其冲;倘若我大清发生夷患,恐怕又是宁波最早生事。为避免宁波重蹈覆辙,下官建议喀大人出手干预,出台措施限制夷船赴浙。”
“宁波夷船麇集确实是个隐患。”喀尔吉善故意露出为难之色:“本来这事你应该直接同浙江巡抚交涉,既然缠住老夫,老夫只好奉陪。兹事体大,你我应该静下心来单独商榷,然后上密折。”
按朝廷规定,上密折必须回避师爷。杨应琚猜想喀尔吉善想甩开潘振承,同潘振承交换了一下眼色,讷讷问道:“何时开始?”
“就现在吧。松门兄,你可要做好在漳州多住几天的准备啊。”
潘振承不卑不亢向喀制台和龚道台告辞,杨应琚送潘振承出关署。
“启官,你预测一下,我和喀尔吉善会商量出一个什么结果?”
“喀尔吉善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大人你站在大清海疆安危的立场坚持己见,结果就会朝有利于广东一方倾斜。你们商讨密折,末商不便在漳州久留。在事情没有公开前,末商也不会向外人道。”
“启官准备回广州?”
“不,回一趟同安县老家。看过发妻和儿子,还想去晋江县离兆奎老家,滋元行欠洪瑞等港脚商人五万番银的货款,末商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有可能,督促离兆奎偿还银债。”
“你不要去!”杨应琚怒发冲冠道,“洪瑞是广东口岸的罪人,不是他鼎助东印度公班,浙江口岸哪有这般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