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叶举家迁来广州,她是迷恋上她钟情的承哥,还是另有图谋?彩珠醋意大发,却像演戏似的亲热地跟馨叶交谈,两人还结为姐妹;二姨隐匿在广州的靖灵庵,她指示馨叶,盯住她们的仇家;李侍尧与潘振承签下军令状,潘振承代表十三行报效十五万两义银,以阻止外省行商落地广州;可是,潘振承上哪去出这笔巨银?他和馨叶异想天开,与虎谋皮……
喀尔吉善和杨应琚联名上折,他们一致认为浙江赋税太轻,是导致红毛番船蜂拥而至的根本原因。提出增加浙海关税率,使船钞同粤海关拉平;正税和出口货物的估价税应该高于粤海关;此外还添征“加一火耗”。
乾隆帝在浙江问题上举棋不定。前些时,乾隆倾向于庄有恭的建议,在定海选择一个岛屿,仿效澳门的定制,让英吉利人在定海岛屿上住冬。乾隆在朱批中又透露出对“浙民习俗易嚣,洋船麇集,洋商杂处”的担心。闽浙和两广总督的联名奏折,将浙江夷船麇集提升到比倭患还严重的高度,令乾隆万分警觉,他在奏折上朱批:“浙江口岸加征税银,增幅以闽浙两广督臣厘定额度执行;福建、江苏二口若有西洋贡船碇泊,参照此例加征。沿海四口收泊番船,须严饬番船将火炮军械拆卸起岸,交驻守官军收存。”
在杭州的庄有恭,比在福州的喀尔吉善早收到谕旨,看了喀尔吉善与杨应琚联名奏折的录副,当即骂道:“喀尔吉善,你吃里抓外,还是不是闽浙总督?我若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不如一头撞死!”
喀尔吉善说死就死了,当然与庄有恭的诅咒无关。喀尔吉善原本就年迈多病,从漳州回到福州就病倒了,死在任上。乾隆帝收到福州急报,着两广总督杨应琚改任闽浙总督。
庄有恭正在湖州巡察塘河工程。护理监督罗源浩赶到庄有恭下榻的馆驿,焦灼不安道:“完了,完了,杨应琚任闽浙总督,封杀宁波口岸是他的主意,喀尔吉善大人上联名折是上了他的贼套。”
“你坐下。”庄有恭叫衙役给罗道台上茶,“杨应琚当时是两广总督,眼下不同,他改任闽浙总督了。”
“庄大人是说,他任闽浙总督,会维护宁波口岸?”
“他将来会如何做,眼下不好揣测。”庄有恭叫书办拿出录副,“奏辞和谕旨我仔细研读了无数遍,可乘之机太多了。我粗略算了一下,七七八八的加征累计起来,相当于关税加征一倍。关税加征一倍没多少银子,真正厉害的是陋规杂税,洋商正是不堪粤关横征暴敛而选择浙江。浙关只要大幅减免陋规杂税,仍可保持浙江外洋贸易的优势。”
罗源浩不再沮丧:“这个好办,卑职回去召集各房各口主事,将减免的陋规杂税明确下来,报抚院审核。就是如何接待洋商,卑职实在拿不准。”
“宁波所有的做法都照广州的规定办。”庄有恭说着笑了起来,“广东督抚关部定的防夷规条是哄万岁爷的,他们明禁暗弛那一套我再熟悉不过。”
卸任湖州同知张轼衍来向庄有恭辞行。
庄有恭中断交谈,招呼衙役给张轼衍上茶:“张贤弟,你倒是会撞时运。朝廷饬令宁波口岸加税,眼看湖丝出口要陷入危机,你卸任湖州同知,调任广州同知。现时对外通商,就算广州的日子最好过。”
张轼衍卑恭道:“卑职实在不愿离开浙江,能在庄中丞手下效力,是卑职一生的荣幸。当然,钦命在身,卑职不得不赴任。”
“你来有什么事吧?”
“卑职的师爷郝斌老母卧病在床,不能随卑职去广州。也巧,宁波府书办史德庵愿随卑职前去广州,望抚台准许。”
“那是你们私下的交道,宁波知府同意就行了,不必问我。”
罗源浩插话道:“怪事,史德庵在宁波都买宅子了,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广州?”
张轼衍道:“卑职听贱内说,好像是他内人馨叶想去广州。妻命难违,妻唱夫和。”
话说潘振承与杨应琚在闽海关署分手,回了一趟同安老家。儿子潘有勋是年八岁,和他母亲黄淑敬一样,见到潘振承便落荒而逃。潘振承提出带母子二人去广州,黄淑敬死活不愿。潘振承不再坚持,说心里话黄淑敬真去了,能否与彩珠和睦相处还能难说。潘振承临行前留下三百两银子,叮嘱发妻一定要送有勋进当地的私塾。
潘振承上陈焘洋老家给义父祭坟,然后走旱路赶回广州。
潘振承放弃移地宁波开办洋行受到严济舟训斥。潘振承固执己见,分析宁波口岸的前景,坚信形势会朝有利于广东的方向转化,奉劝严济舟取消再派人赴浙开办洋行的决定。严济舟犹豫再三,决定静观其变,再作安排。
不日,加征浙江口岸税收的上谕传到广东,十三行一片欢腾。潘振承准确预测粤浙口岸形势,在十三行声望陡升。严济舟吓出一身冷汗,如果当初没听潘振承劝告,真的派人去浙江开办了洋行,督抚关部肯定会给他小鞋穿。
广东高层变化之快,令内敛功夫极深的严济舟都感到晕头转向。喀尔吉善死,杨应琚调任闽浙总督;广东巡抚鹤年已调任山东巡抚,皇上着他任两广总督仍兼山东巡抚;不久,两广总督换成江苏巡抚陈宏谋,陈宏谋仍兼江苏巡抚,两广总督又由广州将军李侍尧署任;广东巡抚先是钟音后是托恩多,其中钟音到任两个月又调往陕西任巡抚。广东的疆吏只剩下一张老面孔——粤海关监督李永标。
卸任粤督杨应琚想讨一件洋物作为在粤任职的留念,信步出了靖海门拜访稳坐钓鱼船的李永标。李永标不冷不热道:“老杨,你知道我听到你离职的消息是何感受?高兴,由衷的高兴。倘若你再做两年粤督,我的关正顶子非摘掉不可。我横征暴敛敲骨吸髓,你却独享兴学重教的清誉。”李永标恶声恶气说要为杨闽督饯行,杨应琚以肠胃不适推辞,回到总督署书房一个人生闷气。
长随杨小三自作主张,来同文行求潘启官,说主子想买一件廉价的洋物留作纪念。潘振承叫杨小三先回去,说他选好了会送去。杨应琚过去为兴学银常来十三行勒索,他本人却很清廉。就凭这点,潘振承准备赠送杨应琚一件西洋礼品,昂贵的杨应琚不会收,他想起珍藏在家里的西洋鼻烟壶。
潘振承搬了新家,搬到海幢寺南的潘园。前主人是漳州的海商,贩运暹罗大米发了洋财。年前海商遭遇风暴罹难,家道中落,海商遗孀便托人卖盘,三千二百两纹银转让给潘振承。正是朝贡季节,潘振承去了一趟浙江,彩珠请工匠简单修葺一番,搬来才七天,东西还没收拾停当。
潘振承赶回新家,彩珠正指挥仆人腾挪家私,听说杨大人要珐琅彩鼻烟壶,彩珠和潘振承一道翻箱倒柜。
仆人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外面来了一男一女,他们没说是什么人,那个女的递了一张名帖。”
“怎么,男人不递名帖,由女人来递?”潘振承接过名帖打开,名帖不著一字,仅夹了一片香草叶,潘振承沉吟道,“一片清馨的香草叶?”
彩珠流露出不悦:“敢情是你的馨妹妹?”
潘振承看着彩珠的神色:“夫人不高兴?”
彩珠酸溜溜道:“你的心上人,我哪敢不高兴。”彩珠脸色惨白,像结了一层寒霜,眉头紧蹙朝外走。潘振承忐忑不安走在一侧,看到馨叶身穿绿色的绣荷边罗裙,亭亭玉立在宅门外,她的身后是猥琐的史德庵。
彩珠和馨叶稍稍低眉看一眼对方的天足,脸上堆满可人的笑容。“馨妹妹。”彩珠亲热地叫唤道,趋步上前,搂住馨叶上下打量,笑吟吟道,“和振承讲的一样靓丽聪明,鹅蛋脸,柳叶眉,两眼水波莹莹,脸色像芙蓉一样新鲜滋润,姐姐我好喜欢,又好生妒忌。”
馨叶脸含可人的微笑,欠身施礼:“潘夫人万福。”
彩珠带笑故作生气道:“不许妹妹叫潘夫人,叫我彩珠。”
馨叶柔声道:“彩姐姐。”
“嗯。”彩珠欢喜地应了一声,直看得潘振承与史德庵发呆。史德庵穿一身竹青色的长衫,长衫过于宽大,衬得他的身子更显瘦削,颧骨突出,两腮深陷,眉窄眼细,脸色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苍白。彩珠瞟史德庵一眼,对潘振承说道:“振承,你看我们的馨妹妹嘴巴多乖甜。嗯,你愣着干什么?”
馨叶指着丈夫和潘振承:“你们见过面,老相识了。”
彩珠嗔怪道:“老相识怎么还认生?”
潘振承与史德庵彬彬有礼地拱手相拜。“潘大人。”“史大人。”
“你还是叫我老潘吧。”
“恭请潘大人以后叫不才小史。”
彩珠笑骂道:“你们这是怎么啦?官场的一套,不怕酸掉别人大牙。”
彩珠挽着馨叶的手进了宅门,彩珠介绍道:“这座宅院还是刚买下的,三幢青砖大屋,八幢小屋,正堂五楹四进,前后还有花园。振承从宁波回来谈到你,说十二年前在京师送我鸳鸯玉佩的小姑娘找到了,女大十八变,变得比西施还漂亮。我说有钱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你就把馨妹妹娶了。振承说晚了,馨妹妹名花有主,不过她和我结为兄妹,也算前世修的缘分吧。我说振承,你的馨妹妹若来广州看你怎么办?振承说你不会来。我说你们有缘分她一定会来。原先的租屋太小,倘若馨妹妹来,坐都没地方坐,姐姐自做主张去找空屋,找到了这座宅院,谈妥了价钱,再叫振承动用洋行的钱买下。宅门外‘潘园’两个字还是刚漆上去的,也是姐姐自作主张,担心妹妹来看承哥,没有宅名妹妹难找。”
主客进了厅堂,彩珠安排史先生坐神龛下面的桌子,吩咐仆人上茶,然后笑容可掬拉着馨叶的手,两人并坐在侧边的沙发椅上。史德庵很拘束,侧目去看正墙的字画,画面是一条惊涛骇浪中的绿眉船,一个瘦弱的少年在奋力摇橹。画幅两侧是一副对联:创业维艰父辈备尝辛苦,守成不易子孙宜戒奢华。
彩珠兴致勃勃向馨叶介绍字画:“这是姐姐夫君和儿子的珠联璧合之作,画是大儿子有为画的,画的是他父亲,振承少年时做过船工,吃尽了人间苦头。振承跟儿女谈得最多的就是他过去的苦难,现在潘家的日子好过了,振承写下这副对联教诫儿女要戒奢华。”彩珠说着笑了起来,“看我这张婆婆嘴,光顾得自己说话,还没问妹妹的事。”
馨叶道:“湖州同知张轼衍调广州做同知,张大人要物色一个佐杂跟随他,选中了史德庵。妹妹就跟史德庵一块来了广州。昨天才到,还没安顿停当,妹妹想姐姐,就拉史德庵来姐姐家。”
彩珠咯咯笑了起来:“妹妹真会说话,恐怕是想你——想你义兄吧。振承从宁波回来常提起你。我说你就到宁波开办洋行,不就能常见到馨妹妹吗?没想到,妹妹自己来了。”
馨叶道:“是我劝承哥不要到宁波开洋行的。承哥走后,我一直后悔,生怕我做了一件错事,害得承哥丧失了良机。还好,我们从宁波动身前,就传来加征宁波口岸关税的消息。”
“振承夸你聪明,神算天下大势,果然名不虚传。馨妹妹,以后你要多帮你承哥出主意。”
“姐姐说哪儿的话,姐姐辅助承哥白手起家,创立广州有名的同文洋行。关于宁波口岸的前景,妹妹是瞎蒙蒙着的,真正能神算大势的是彩姐姐的承哥。承哥分析宁波的状况,表面上繁荣昌盛,但是洋华混杂,京城的君臣莫不忧心忡忡,浙江巡抚想把定海弄成第二个澳门,这恰恰是皇上的心病。皇上下旨加征宁波的关税,就是要迫使宁波恢复原状,确保广州外洋贸易的繁荣。彩姐姐,承哥的这番分析,令妹妹好生佩服,当然赞同承哥放弃在宁波申办洋行。”
馨叶的这番话十分得体,既奉承了彩珠和潘振承,又显露出她的才华。潘振承和史德庵皆瞠目结舌看着馨叶。
彩珠略转过身子,发现潘振承痴情地看着馨叶,彩珠道:“振承,你光听我们姐妹俩说话,你该招呼史先生啊。”
潘振承客气地招呼道:“史先生请喝茶。”
“谢潘大人。”史德庵拘谨地捧起盖碗茶,低头吹茶面上的浮叶。
气氛有些尴尬,潘振承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史先生好福气。”
史德庵谦恭道:“托潘大人的福。”
潘振承愣住:“托我的福?”
史德庵亦一脸茫然:“潘大人不必当真,不才乃一句客套,并无确切含义。”
彩珠碰馨叶的手肘,两人叽叽咯咯笑。
彩珠收敛笑容:“还是让我来解释,史先生确实托潘某的福,在直隶官道,若不是振承叫馨妹妹和她二姨上马车逃避追杀,就不会有你们二位的良缘。史先生是知恩图报之人,以后,馨妹妹来潘园看彩姐和承哥,你可不要打翻醋坛子啊。”
史德庵连忙起身,拱手拜道:“拜托拜托,拜托潘夫人!拜托潘大人!”一厅人笑得前仰后翻,厅堂门口的潘有为笑得蹲地上叫肚子痛。馨叶略微笑笑,用凌厉的目光示意史德庵,史德庵局促地坐了回去。彩珠听到门外的笑声,叫道:“你们几个进来,见馨姨和史叔。”
潘家的儿女进了厅堂跪拜:“馨姨万福!史叔安康!”
彩珠指着他们:“这是长子有为,在番禺县学做童生;次子有勋在福建老家,振承的发妻所生;这是三子有度,是个筋斗猴儿;还一个是我和振承的掌上明珠,叫佳芸。”彩珠说着拍拍巴掌,“对了,振承收养了一个义子,叫潘有仁,在同文洋行做伙计。”
馨叶道:“我好羡慕姐姐一家。”
彩珠得意道:“那妹妹就常来,把你承哥的家当成你的家。”
馨叶和史德庵坐了个把时辰告辞。彩珠叫了两顶轿子,恋恋不舍目送轿子远去。
潘振承道:“夫人,他们走远了,你的戏也该完了。”
彩珠冷笑几声:“我是在演戏,老公的情妹妹上门看我老公,我还要强打欢颜逗你情妹妹开心。”彩珠说着愣怔良久,瞪着潘振承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史家夫妇放下那么好的地方不呆,偏要跑到广东来?我真想不明白。”
“她是从宁波来,不是苏杭。”
“宁波与苏杭差不多,我虽然没去过,常听人说江南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馨叶的行为如此反常,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史德庵是广州新任同知张轼衍的幕僚。”
“这个女人厉害,他老公在她面前像龟孙子。”
“你今天当他们面说那样话,有些露骨,什么把这当馨妹妹家呀,馨妹妹你常来看承哥呀,他们是义兄义妹史德庵你不要吃醋呀。”
彩珠的口气满是醋劲:“我不是帮你说出心里话么?自从宁波回来,你做梦都是你馨妹妹。那只鸳鸯玉佩从箱底翻出后,天天佩戴,还贴着胸口窝。”潘振承不好意思笑笑:“我不是什么都没瞒你吗?鸳鸯玉佩是个吉祥物,在宁波倘若没遇到馨叶,我真的缴了银票申办了洋行,后果不堪设想。我戴着它,仅仅是图个吉利,没别的意思。”
彩珠气恼道:“言不由衷。你当我看不出,她那双狐狸精媚眼会迷人还会勾人,你装模作样似乎很冷淡,可眼睛看她时那副傻相,恨不得把她含到嘴里。”潘振承苦笑不已:“既然夫人疑神疑鬼,我以后不跟她来往。”
“我拴得往你的人,拴不住你的心。我跟你过了这多年,还不知道你的德性,心里头最重要的还是生意。我妒忌她才说她狐狸精,其实她不是那种卖弄风骚的女人,听她谈吐倒像个洞察世事的男人。馨叶是个人精,聪明美貌,她若对你贴心,就能帮助你成大事。就怕她——”
“算了,不说了。”彩珠苦涩地摇摇头,“她人都来了,我说也白说。”
馨叶租的宅子也在河南,离潘园约三里路,正对着河北的靖海门。
稍作安顿,馨叶上靖灵庵拜观音。靖灵庵离史宅约一个时辰里程,在河南洲地的昌岗。清代的河南,除省河一段人烟较稠外,腹地还是荒凉的田野。河汊池塘密布,稀稀落落布着十几个小村庄。馨叶坐在轿里更衣,头戴青帽,落轿后,俨然一个出家尼姑。
妙慧师太比馨叶早三天到广州,她与靖灵庵的住持师太无怨同出一门,在九华山云仙庵剃度。无怨的辈分比妙慧大,她是无悔老师太的师妹,妙慧是无悔老师太的弟子。由于这层关系,住持师太给妙慧特殊待遇,准许她自由修行,还腾出一间精舍让她一人独住。
馨叶拜过观音后,按照小尼姑的指点,来到大殿后院的阁楼。阁楼仅一架陡峭狭窄的扶梯,这种地方,除了本庵的尼姑,任何人都不会上来。那些年,师太带着馨叶到好多尼庵避难,东躲西窜的日子恍若噩梦。
馨叶进了妙慧师太的尼房,妙慧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合什,默诵经文。
馨叶伏地叩头:“弟子给师太请安。”
妙慧神色冷峻地看馨叶一眼:“如何了?”
馨叶跪着答话:“弟子已迈出第一步,潘氏一家对弟子很热情。”
“你要学会演戏,尤其是在潘振承面前。”
“弟子谨记。”
“你来广东做什么的,记住了吗?”
“记得牢牢的,复仇。”
“你回去吧。”妙慧说道。
馨叶并未起身,急问道:“师太,弟子想问一个问题,弟子老家是何省何地?”
“我告诉你,是何省何地。”
馨叶知道,师太是不会告诉她的身世,她来人世只有一件事:复仇。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只除掉了两个。岁月苦短,世事多变,馨叶万般苦恼,她不知这生这世,能不能报仇雪恨。
馨叶回到家,天色墨墨黑。她匆匆吃过晚饭,吩咐史德庵叫来一顶轿子,乘轿消失在夜幕中。史德庵没问妻子从哪来,将上哪去,他从不过问妻子的行为。
潘振承穿着竹青色的长衫站江边等,看到馨叶一袭白裙绰约似仙下了江堤。
“史德庵怎没随你一道来?”
“我邀他一道来,他说还要做文牍。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彩珠姐怎么没来?”
“她说有史先生作陪就行了,家里有事脱不了身。”潘振承犹豫道,“这不存心让我们游不成省河吗?”
馨叶坦然道:“为何游不成?你怕男女授受不亲?你怕我不怕,我学你夫人,彩珠姐说天下她最不守妇道,不听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跟一个认识没几天的人远走高飞,私奔吕宋。”
潘振承不好意思笑笑:“她什么都告诉你啦?既然人言无畏,我就同我的情妹妹携手游珠江。”馨叶抿嘴微笑道:“你可不能往歪处想,我仅仅把你当恩公。”
夜幕下的省河是灯的海洋。举目西望沙面,花船妓寨麇集,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得江面斑斓溢彩,分外妖娆。正面方向是十三行的高大洋楼,灯光从彩色玻璃中透出,与广场铁铸灯柱的西洋灯交相辉映。与十三行码头并列的谷埠码头,各种船只鳞次栉比排着,渔火恍若繁星。紫洞艇挤在矮小的疍船中间,鹤立鸡群,耀眼的灯火胜似火树银花。
“好美的江景啊!”馨叶感叹道。
几十条小船排在他们面前,船妇热情地揽客。
“想乘什么船?”潘振承问道。
“乌篷船。”馨叶答道。
潘振承带馨叶的上了一条疍船:“广东人不叫乌篷船,叫它疍船、疍艇。乌篷如同鸡蛋,晴夜拿掉,雨夜盖上。疍船可派多种用途,有住家船,有渔船,有小货船,有小客船,还有专门接客的游艇。这种游艇一般接载三四人;稍大的黄埔艇可坐八九人;再大的紫洞艇可容纳好几十人;还有一种可容一两百人的画舫,它一般不游动,固定在水边。不管哪种船,客人都可分成两种,一种是清客,一种是浑客。清客上船饮茶、食饭、听曲、观景,我们自然是清客。”
潘振承与馨叶盘腿坐在矮桌边饮茶,馨叶避开潘振承火辣辣的目光,偏过脸看江景,眼前却浮现出妙慧师太凶狠的面容。
“馨叶,”潘振承敲了敲桌面,“在想什么?”
馨叶温存地笑笑:“没想什么呀,我在看江景。承哥,我们说正事吧,你刚才说到十三行开庆贺宴不是件好事。”
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掠过一丝忧郁:“口岸形势对广东有利,我反而生出几分担忧。十三行同仁高兴得有些过头,以为加重浙江口岸的赋税,就能确保广东口岸的繁荣。其实,不管哪个口岸,向来都是税轻费重。而税收一项,实收正税又是法定正税的若干倍。比如进口洋棉,实收杂税是法定正税的六倍;出口茶叶,二者的悬殊更是高达十多倍。即便是这样,实际征税仍不可与陋规杂费相比,陋规杂费简直就是无底洞。”
馨叶顺着潘振承话茬说道:“我们刚才算了一下,将浙江口岸七七八八的加税归总,相当于加征一倍关税,四大口岸向来税轻费重,即使增加两倍关税,也不会伤浙江的元气,好比给浙海关搔痒痒。庄有恭做事果断,善于变通,他只需把无底洞稍稍堵塞一下,就可轻而易举击败广东。”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惜我不是严济舟,想要做的事,不便去做。”
“画龙须画云中龙,做人须做人中雄。承哥,馨妹觉得你就是做行首的材料。”
潘振承开心地笑:“其实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行商里头,我资历最浅,办妥部帖才几年,惟有收敛锋芒。”
馨叶激励道:“我听你说过,谁做行首,并非严格按资历排列。离光华比你东主陈焘洋年纪还大,蔡逢源与严济舟是同辈行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是担心外省行商移地广州开办洋行吗?如果你能阻止他们,就是将来做行首的资本。”
潘振承两眼炯炯放光:“越俎代庖,当下正是时候。明天我就去求见李侍尧,阻止外省行商移地广州。做成了,至少有两点好处:一,增加我在同仁中的声望;二,加深李侍尧对我的印象。我唯一担忧的是,我是一介末商,李大人不肯接见。”
“不至于吧?”馨叶沉吟道,“他还没有坐稳总督宝座,地方事务不怎么熟悉,架子不会那么大吧?”
“经你这般提醒,我心中有底了。”潘振承含情脉脉同馨叶对视,由衷叹道,“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
馨叶的柳眉俏皮地朝上一挑,撒娇道:“我愿做你知己,但不愿听到红颜二字,你可不许往歪处想。”潘振承叫疍妹上粥,馨叶翘着玉葱般的小指用调羹搅动粥,惊叹道:“哇,放这么多料!”
“这是广州的特色粥,皮蛋瘦肉粥,做起来比较麻烦,但吃起来余味无穷。”潘振承介绍皮蛋肉粥的做法,眼睛始终看着馨叶秀丽的脸蛋,和她那双灵灵闪闪透露着万种风情的丹凤眼。
“哇,太麻烦了。我若嫁给广东人,肯定做不了贤妻良母。”馨叶惊叹道,一脸羞赧,低下头,津津有味地舀皮蛋瘦肉粥喝。
“你最适合的角色是——”潘振承刹住话头,不好意思笑笑,“你做我的知己,和你在一块,我脑筋特别灵光。”
广东督抚走马换将,为李侍尧抓权提供了绝佳机会。
李侍尧,汉军镶黄旗,父亲李元亮时任户部尚书,曾祖李永芳是二等伯。满清的世袭爵位分为九级二十七等,九级为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其中公侯伯三个等级为超品,品秩比正一品还高。早年李侍尧靠父荫进入最高学府国子监做荫生;乾隆初年以荫生身份授军机处印务章京,官累正蓝旗汉军副都统。乾隆十七年任热河副都统;二十年擢工部侍郎,二十一年改任户部侍郎,署广州将军,授广州将军。数次在两广总督杨应琚、鹤年、陈宏谋缺位时署理两广总督。李侍尧身材矮小,敏捷精干,长有一对鹰隼眼,目光犀利,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看透。
护理巡抚、布政使蔡鸿业奉署督令盘查藩库,扎出总账后,一脸惊慌进了将军府,向署督李侍尧禀报:“李大人,总账已经扎出,藩库存银二万七千四百三十五两,账面欠银五十万两,扣除存银,实亏四十七万二千五百六十五两。”
李侍尧第一次插手地方藩库,盘查的结果远超出他的预料。李侍尧错愕不已,霍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亏空这么多?都说广东富得流油,这都是欠谁的银子?”
“欠各商行的,其中最大一笔,是向十三行借三十万两。”
“钱花哪去了?是不是杨应琚瞎折腾?”
“其中八成由前任总督杨应琚安排,借给广西学政,用于修缮广西贡院或州县新建官学;两成由杨应琚直接拨给广东穷县做兴学经费。”
李侍尧的眉头皱成两坨疙瘩肉,怫然道:“这个杨应琚,我还以为他为广东立了啥大功?落下这么大的窟窿,留给后任来填!”
“李大人,要不要奏明皇上?参他一本。”
李侍尧沉吟片刻道:“杨应琚兴学未肥私,况且广西兴学事多次向皇上奏明。参他,窟窿还得由后任来填。走,我们趁杨应琚还没赴任,去敲打他几下。”
杨应琚去了一趟广西,验收他资助兴建的儒学。他在黔桂交界的安化厅接到调任闽浙总督的上谕,骑马往回赶。杨应琚心烦意乱,收拾了三天还没把书籍字画收拾停当。自己辛辛苦苦帮助广东加征浙江关税,后任坐享其成,他却要去闽浙咽下自己酿造的苦酒。
杨应琚最担心的还是将来面对庄有恭,庄有恭一心要把宁波打造成大清第一通商口岸。杨应琚和喀尔吉善联手遏制,喀尔吉善作古,庄有恭会毫不留情地把怨气发泄到新闽浙总督身上。杨应琚坐在满地狼藉的书房发呆,鱼泡眼一片茫然。
李侍尧和蔡鸿业没等亲兵进去通禀,直接闯进杨应琚书房。杨应琚慌忙站起来,脸上仍挂着愁容:“李将军——李署督,蔡藩司,本官忙着挪窝,乱七八糟。坐,坐。”
李侍尧的鹰隼眼倏然一转,微笑道:“不急,杨前辈,本督请你看一样东西。”
蔡鸿业掏出一页纸:“杨大人请过目,藩司账房扎出的新账,在你的安排下,藩库亏空四十七万二千五百六十五两银。”
杨应琚接账单在手中,手哆嗦着,惴惴不安道:“这……这……能不能挂账?蔡藩台,本官把广西学政的借据转交您了。”
蔡鸿业冷笑道:“挂账?拿借据当真金实银?广西府县十有九穷,借出的银子,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蔡藩司,把借据退回给杨闽督,他有本事借出的银子,就有办法讨回银债。”李侍尧的话音冷飕飕的,听得杨应琚直起鸡皮疙瘩,冷汗浃背。杨应琚领教过李侍尧的严害。李侍尧任广州将军第三天,便砍了一个吃霸王餐八旗领催的脑袋,八旗兵违法乱纪的行为立即销声匿迹。
杨应琚双手作揖:“李大人、蔡大人救救本官。”
蔡鸿业道:“你想叫李大人欺上瞒下,不奏明皇上,避免罪责?”
杨应琚浑身颤栗嗫嚅道:“本官不敢,可是……”
李侍尧不阴不阳地笑道:“瞧你紧张的?广东这边的事就不要过于担心。你按原定的安排去福州赴任,该如何做,佩之(杨应琚字)兄是个聪明人,自己会掂量。”
杨应琚在心里掂量李侍尧的话,许久没吭声。蔡鸿业索性把话挑明:“广东的藩库向来倚赖外洋贸易,倘若外洋贸易萧条依旧,朝廷若追查藩库亏空,罪责该由何人担当,杨大人恐怕比谁都清楚。”
杨应琚心领神会,战战兢兢道:“本官明白,本官定不会辜负李大人的期望。”
李侍尧露出微笑:“佩之兄,本督听李永标说,他拍杨总督的马屁,安排你的侄子杨小七在黄埔做税胥。人走茶凉,他又准备叫杨小七开路。”
“有这么回事,都是李永标一手安排的,本官叫过几回杨小七出来,李永标说杨小七人才难得,抓手里不愿放。本官不做粤督做闽督,李永标立马翻脸,不是准备叫杨小七开路,是已经除了杨小七的名。”杨应琚一肚子的委屈,埋怨李永标不讲兄弟情义。
“杨小七本督保了,李永标敢不重新安排他,本督立马查海关的老账。海关从吏胥到关丁,没有一个屁股眼是干净的。杨小七继续在黄埔做税胥,你不必带他去福建。”李侍尧扔下这句话,随即带蔡鸿业离开。杨应琚呆若木鸡站在书房,竟忘了送客。李侍尧是何意?好像是不帮我?杨应琚想到一个词:“人质”——他们随时可以查杨小七,杨小七贪墨,就是他的主子杨应琚贪墨!
杨应琚打了个寒战,瘫坐在椅子上,面如土色。
李侍尧与蔡鸿业转身进了督署前的茶铺。
蔡鸿业笑道:“李大人英明,捏住杨应琚的软肋,他以后不敢不听您的。”
李侍尧不以为然道:“别抱太大希望。他虽是闽浙总督,可浙江巡抚庄有恭未必就听他的,庄有恭若钻上谕的空子,浙江口岸就不会萧条。我们还是想想眼前吧。”
“卑职以为,填补亏空,惟有在规礼杂费上想办法,藩司衙门可自填一半窟窿,另一半窟窿最好能恳请海关协助填补,可是,海关直隶朝廷,不受地方节制。”
“海关还归地方稽查,总口委员皆由地方派出。凡事都可变通,我等又不是向海关索贿。”
“其实,海关从来都是税费并征。税由朝廷定额,得一两不少上缴朝廷;费就很难说,口岸省衙门都向海关伸过手,只要数额不大,通融起来比较容易。”
“和尚破戒吃肉,吃一口是破,吃一锅也是破。”李侍尧霍地站起来,“本督这就去海关。”
“大人不必太急,卑职听说黄埔的夷船全部回棹,跑得一条都不剩。”
李侍尧重新坐下:“唉,现在急也没用。一个大窟窿敞着在那里,无法填补。眼看就要出俸,拿什么给百官发俸银养廉银?”
李侍尧插手地方事务,不料一上手就遇到棘手问题。这时,来了两个为他排忧解难的人——闽浙行商林成官、顾信官。他们先找到李永标,给李永标挡了回去。他们转身去了将军府,求见署理总督李侍尧。李侍尧接报后,立即更衣在西花厅接见他们。
却说一直静观其变的严济舟,重新审时度势。署督插手地方事务,倘若管到十三行头上,连惯例中的宴请都免了,到时候岂不很被动?严济舟拉蔡逢源随他一块上将军府,正遇到李侍尧的长随李十四叉着腰子在府前悠逛。
严济舟笑容满面凑上前:“十四爷,在下是十三行商人,这是在下的拜帖,想拜谒李大人。”李十四接过名剌看,大咧咧道:“你还是十三行行首?”
“鄙商正是。”严济舟媚笑道,在心里咒骂李十四是狗奴才。
“啥事儿呀?”李十四一口京腔,舌头打卷问道。
“一点点私事。”
李十四冷冷道:“私事不见!”
严济舟谄媚地笑道:“是这么回事,鄙商在西关花船订了一席酒筵,美酒佳馐,还点了歌妓弹唱。李大人日夜操劳,鄙商过意不过,想请李大人放松放松。”
李十四把头一歪,斥道:“想当面贿赂李制台?你把我们大人当什么人?”李十四打了个哈欠,反转身伸懒腰,屁股对着严济舟。
严济舟灰溜溜下了台阶。
蔡逢源站在白汉玉狮子旁:“济官,你不该老在私事上兜圈子。”
严济舟疑惑道:“以前我们跟新任官员套近乎,百试不爽,怎么今天就不灵了?莫非碰到李青天啦?”
“这难说,至少他现在是李青天。”
严济舟气愤道:“老夫好歹是从四品官商、十三行的行首,没想到见一个署理总督有这么难!”
严济舟蔡逢源的轿子刚走一瞬,潘振承乘轿赶到将军府。
潘振承大步上前递上名剌:“十三行商人潘振承求见李督台。”
李十四懒洋洋接过名剌:“又是十三行商人?有啥事儿呀?”
潘振承正言肃色道:“有要紧公事面禀李督台。”
等了约半个时辰,李十四带潘振承进西花厅。
拜过李侍尧,潘振承坐在闽浙商人坐过的椅子上,椅垫还带着热气。茶几上有两杯剩茶,是刚才闽浙商人喝过的。李侍尧没吩咐戈什哈上茶,鹰隼眼打量潘振承一下,慢腾腾说道:“本督早就想去十三行看看,或者请几位行商来本府坐坐。你不请自到。”
“末商冒昧打搅李大人。李大人日理万机,抽暇接见末商,末商三生有幸。”潘振承斟词酌句,在心里寻思着如何切入正题。
李侍尧手中转动着两个钢球,眼睛看着钉在墙上的深黄色的花斑虎皮,冷冰冰道:“本督投笔从戎多年,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你来见本督有何公事,请直切正题。”
潘振承快人快语:“末商想请李大人制止外省行商移地广州。”
李侍尧怔了怔,注视着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两颗钢球停止旋转:“你这个正题,一刀就切到本督身上。”
潘振承不卑不亢道:“末商斗胆直言,大人喜欢察颜观色、见风使舵之徒?”
“我有时候喜欢,但现在不喜欢。你尽管直言。”
“大人引进外省行商的计划于广东无益。”
李侍尧又一愣,目光盯着潘振承深邃炯亮的双眼:“本督哪有啥计划?仅仅是设想,况且,本督未向任何人承诺。”
“方才出门的两个闽浙行商,说大人您已经同意他们移地广州开办洋行。”潘振承在门房恭候时,看到两个闽浙行商一路细语走出将军衙门。潘振承看他们的表情,似乎满怀期望。潘振承故意说得这么肯定,是想引起李署督的警觉和反感。
李侍尧沉默一瞬,脸上隐隐流露出不悦:“他们太会想象了,本督没有立即答复。这两天,本督设想仿效浙江巡抚庄有恭构想一个方案:近几年十三行行数锐减,打回原形只剩十三行了,本督打算增加七行,凑满二十行。行多势大,就是所有的西洋船都来广东,你们也应付得过来。”
潘振承急切说道:“大人初次接触外洋贸易,不知实情。广州口岸不是嫌行商少,而是怕洋船少。十三行商人原本就多,而来粤洋船与年递减。僧多粥少,现有的行商大多生意不济,若引进外省行商,无疑雪上加霜。如此一来,无论本省或外省行商,均难以维系。十三行的承饷如何完成?如何拿余资报效朝廷?如何满足督抚的心愿孝纳捐输?”
李侍尧叫道:“李十四,潘启官来了这久,怎还不上茶?”站一旁发愣的李十四唯唯诺诺急忙退下。李侍尧旋转着钢球,踱着方步道,“你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本督打算向每位外省行商收取两万两押金,七位就是十四万两银子,可解广东藩库燃眉之急。”
潘振承紧张地寻思着,咬咬牙:“末商保证,十三行可孝纳十五万报效银!”李侍尧鹰隼眼眉头舒展,绷得铁紧的脸孔绽开笑颜:“好,爽快!只要拿出十五万报效银,本督决不引进一名外省行商!但你要说话算数,李十四。”
李十四捧着茶托急急进来:“来了来了。”
李侍尧峻厉道:“笔墨侍候,我与潘启官立军令状!”
史宅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民宅,宅前一条沿江的石板路,宅门正对着粤海关附近的靖海码头。宅门半掩着,馨叶坐在庭院的瓜棚下,膝盖上放着一卷书,郁郁闷闷满腹心事。潘振承第一次看到馨叶忧郁的神态,有些吃惊。馨叶看到潘振承,也感到吃惊,潘振承从来没到过她家,都是馨叶找借口去潘园看彩珠姐,或者他们约定在江边见面。
“见过李侍尧了?”馨叶问道。
“见过了。”潘振承把经过讲给馨叶听,愁容满面,“我越俎代庖,倘若严济舟知道我已经与署督签了军令状,肯定不会动用会所的行用,那十五万两报效银就会落到我个人头上。”馨叶聚精会神听着,嫣然笑道:“你是行商,而他是行首,他给李府奴才挡了驾,你却能见到署督大人,已经胜过严济舟一筹。”
“我这是自找麻烦。”
“别像秋霜打过的瓜藤似的,过会儿我敬你几盅,庆贺庆贺。”
“史德庵史大人呢?”
“你别管他,他去衙门了。你是来看我,不是看他,管他干什么?”
说来也巧,他们正说到史德庵,史德庵的轿子就到了家门口。史德庵下轿来,理了理官袍。他尚未走进宅门,就看见花棚下面如胶似漆的潘振承与馨叶。
馨叶正握住潘振承的手:“我看看你的手相,看你能否逢凶化吉。”潘振承反手抚摸馨叶的细腻柔嫩的纤手。馨叶拍打潘振承一下:“老实点。”馨叶抓住潘振承的手,全神贯注看掌纹。潘振承嬉笑道:“纤纤细手,令人销魂,馨妹妹看久一些。”
馨叶故作正经:“没正经,别弄得我心念不一。”
潘振承死皮厚脸说道:“你也会心念不一?我们彼此彼此,一对性情男女。”
潘振承哈哈大笑,馨叶抿嘴轻笑。
史德庵后退不迭,站宅门外发愣。
仆人邱七根轻声叫道:“老爷。”史德庵退到宅门外,支支吾吾:“本官……唔,唔,衙门还有事……张大人等本官拟……拟……拟告示。”史德庵坐进轿子,对邱七根道,“你就不必随我一道回衙门,去附近酒肆办一席酒菜,款待潘大人。”
邱七根办好酒菜,请潘大人同女主人入席。
潘振承并不知史德庵来过,说实话,如果史德庵在,他还有些不自在,毕竟自己暗恋他的老婆,心底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馨叶知道史德庵来过,她冷冷看一眼贼头贼脑侍立一旁的邱七根,说:“你下去,潘大人由我侍候。”邱七根萎萎缩缩地退下。馨叶笑道:“现在只剩我们俩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尽兴痛饮。”
酒过三巡,潘振承仍开心不起来,又提起军令状:“我向李署督拍胸保证报效十五万银,那口气,好像我就是行首。”
“这样不好吗?你早就觊觎行首宝座。”
“可是,十三行会所的财权,不在我手中。”
“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替大家办事,难道还得你掏银子?再说,你同文行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笔巨款。”
潘振承忧郁道:“我最担心严济舟知道实情,故意刁难我。”
馨叶火上浇油:“你凑不起十五万两银子,李侍尧就得吊销你的行帖,将你流放到琼崖。你按时凑齐了银子,李侍尧要做的仅仅是停止引进外省行商的计划。这种军令状毫无公道可言。”馨叶的语气中含着一股怨气,丹凤眼闪过一丝寒光。潘振承没注意馨叶的神态,低头抿一口酒,叹道:“要想严济舟从公款中出银子,无异与虎谋皮。”
“所以必须智取,不宜直取。”馨叶顺着潘振承的话茬往下说。该如何应对,馨叶绞尽脑汁想不出主意,出神地看着潘振承黯淡的梭子眼。
潘振承也看着馨叶晶莹发亮的黑眼睛,倏地,潘振承的目光如火石碰撞出火花,他激动道:“有主意啦!声东击西,陈仓暗渡,这出戏让陈寿年来演!”
次日,正好是行商例会,行商聚在一块津津乐道加税的旧闻。
章添裘嗑着瓜子说:“加税的圣旨传到浙江,那帮官员官商,一个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黎南生笑道:“那些移地宁波的外省行商,准会悔青肠子。”
潘振承用目光暗示陈寿年。陈寿年会意,按照潘振承编排的话说道:“昨晚,两个闽浙行商来到我寒舍。一个叫什么林成官,一个叫……叫顾信官。”
坐在行首席上的严济舟立即警觉了起来,“他们是闽浙两省洋行的商首呀!”
章添裘向来瞧不起未脱纨绔之气的陈寿年,轻蔑地问道:“喂,小陈,嘴上没毛的末商,闽浙行首怎会去你府上?”黎南生一贯跟章添裘演双簧,他嘲讽道:“是呀,想不到你鬼头鬼脑,还神通广大?”
蔡逢源摆摆手,严肃道:“你们都不要问了!寿年贤弟的先父是何人?”
陈寿年偷偷看一眼潘振承,潘振承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讲,陈寿年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他们来祭拜家父灵位。我留他们便饭,聊聊家常。”
“都聊了些什么?”严济舟问道。严济舟和潘振承英雄所见略同,在外省行商未来前,就担忧外省行商跑到广州来与他们抢食。这种事,在雍正年间经常发生,后来四大口岸定了君子协议。前两年,浙江巡抚庄有恭不顾本地行商的反对,一意孤行引进外省行商,原来的君子协议又不起作用了。
“我和林成官、顾信官聊广州菜,聊广州街头看不到穿棉袄的人……说到广州人吃饭先饮汤……还……还聊到十三行,我说十三行的生意旺得很,每家洋行地库里都堆满银子。”
严济舟的声音像棉团塞住了嘴巴:“你……你怎么这样说?这,这是没有的事呀。”
陈寿年头昂昂地看着严济舟:“我不是给行首你长脸吗?”
章添裘斥责道:“焘官这么说,等于诱惑外省行商。”黎南生埋怨道:“外省行商会绞尽脑汁挤到广州来,摊薄我们的生意。”
蔡逢源抑郁道:“此事不怪寿年贤弟,我们又没叮嘱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说,我们没料到闽浙行商这么快就来广州。”
众行商的神色都很紧张,如临大敌。
“你们还聊了什么?”严济舟追问道。
“记不太清了。”陈寿年摸着脑勺,猛地拍了拍,“对了,聊到棉袄时,我笑他们白带了厚棉袄。”
黎南生笑道:“广州冬暖,前年我遇到几个塞北的客商,光着膀子扛皮袄,笑死人啊。”
严济舟敲了敲案桌:“别打岔,让寿年贤弟继续说。”
陈寿年不慌不忙扫视众行商一圈,趁机与潘振承对了一下眼:“闽浙行商说幸亏带了厚棉袄,他们一人在棉袄夹层里藏了三十万两银票,安然到达广州。我问他们带这么多银票在身上做什么,他们说以备急用,并无特别用途。对了对了,”陈寿年懊恼地拍打脑门,“他们问我在西关租房置业是什么价格,说他们亲戚想来广州做点小生意。”
蔡逢源不安道:“济官,真的狼来啦!”
严济舟感到事态非常严重,脸色陡变:“做小生意会带这么多银票?他们是要移地开办洋行,如果督抚贪图银子,后果不堪设想。”
众行商焦虑道:“严行首,你快想办法呀!”
“我这就去见蔡藩司。”严济舟忽地站起身。
潘振承端起茶碗,暗示陈寿年。
“我……我好……好后悔。不知道他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跟他们谈了那么多机密。”
严济舟重新坐下来:“你们还谈了些什么?”
陈寿年道:“他们问十三行是归巡抚管,还是归总督管?我说总督巡抚都在路上,广东的大事小事全归广州将军兼署督李侍尧管。他们又问李署督在广州,还是下去巡察了。我说白天还看到他在广州,你们不论白天黑夜,递名剌准能见到李大人。”
章添裘怨气冲天道:“你就不会说李署督不在广州?”
陈寿年生气地拍打茶几:“严济官又没交代,我怎知当说不当说?我即使做错了,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严济舟掏帕子擦汗:“是呀,是呀,我怎就没料到?现在让他们捷足先登了。”
众行商七嘴八舌叫道:“严行首,你也赶快去递帖子呀!他们去见总督,你去见护理巡抚蔡藩司没用。”“要抢在闽浙行首的前头,否则就被动了。”“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迟啦!”
严济舟茫然无绪,又焦急万分,他猛地拍桌子:“你们吵什么吵?去见督台,不是想见就能见,见到了该怎么说,该带多少银票在身上,都得大家商量。”
蔡逢源道:“报效银是必不可少的。庄有恭在浙江,靠移地申办一项,就收了近二十万银子,价码后来抬到一家洋行三万。”
严济舟碰了碰身旁的蔡逢源,两人低首贴耳商量。潘振承知道严济舟遇到什么难题,他们求见李侍尧碰壁,正在低声商议如何能见到李侍尧。稍瞬时刻,严济舟抬起头,眉宇间聚满焦灼茫然。
潘振承掐准时机,大声同章添裘说话:“我听说将军府前,官民川流不息,有禀告公事的,有陈情私事的,有各衙门的堂官,还有胥吏衙役、缙绅商贾、小贩工匠、田翁农妇。去了先进门房恭候,坐板凳上还有仆役侍候茶水,然后,一个一个依次进去晋见李大人。”
严济舟斥道:“启官,站着说话不腰疼,依你所言,引车卖浆之流都能随便见到署督大人啰?”
潘振承神态自若道:“末商听说李署督体恤民情,只要是正事大事,他立马就见。”
严济舟沉默稍瞬,脸上浮现出诡谲的神情:“方才我同源官商量时,还担心求见的人多,我们要按照先后次序恭候多日呢。”严济舟皮笑肉不笑,脸色倏地严峻起来,斩钉截铁:“既然你说得那么肯定,老夫派你去见李署督!”
潘振承愕然,口齿讷讷道:“我……我没把握,我是说,如果是正事大事,李大人就会安排插先接见。”
严济舟情绪激昂地站起身问道:“阻止外省行商来粤,保我十三行和广东口岸兴旺,这还不算正事大事?”
潘振承哭笑不得:“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我方才所说的只是市井传言,末商没去证实。我又不是行首,凭何要我去见李大人?”
蔡逢源也站起来,抱拳恳切道:“十三行有难,匹夫有责,启官你就不要推辞了。方才我和济官商量,我们出报效银的上限是三十万两银,银票你带上,话由你随机应变同李大人说。”
潘振承炯炯有神的梭子眼闪烁着惊慌不定的光,他搓动着双手,万般为难道:“万一我办砸了呢?”
章添裘厉声道:“办砸了,你就是十三行的千古罪人!”
蔡逢源骂道:“你怎么说话的?你这么说,还有人愿意出头替大家办事吗?启官你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我们在这里为你烧香拜佛。”
严济舟拱手作揖:“启官,老夫拜托你啦。”
将军府在内城西门大街的贞烈坊,约有七八里路程。潘振承接过银票,磨磨蹭蹭出了会所,悄悄掏出怀表看,离军令状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刻时。潘振承心急如焚,跨上一顶四人轿:“太平门,快,越快越好!”轿夫抬着轿子飞跑,跑得脚软速度慢了下来,潘振承又换上街边另一顶空轿,催促轿夫拼命朝前跑。
将军府西花厅,李侍尧陪两个闽浙行商饮茶。
林成官掏出怀表看:“李大人,到午时正点了。”
顾信官捧着契约:“恭请督台大人在申办文书上签上大名。”
李侍尧道:“本督没有怀表,可我的自鸣钟还没自鸣呢。”
三人抬头看壁上的自鸣钟。时针指向十二点,分针慢慢指向十二点,自鸣钟发出当当当的脆响。
顾信官把契约摊在李侍尧面前,恭敬道:“敬请李大人签字。”
李侍尧犹豫一瞬,慢慢拿起毛笔蘸墨。
西花厅外传来李十四的叫喊:“十三行潘启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