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铨押洪瑞走陆路南下,在韶州与新柱会合,为防里外串供,他们把洪瑞关押在三水;李侍尧为了自保,上粤海关把不利于他的证据毁掉,接着,他上十三行,把洪瑞银债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潘振承甘做替罪羊,担下全部责任;潘振承放纵夷商上沙面酗酒滋事,馨叶却在暗中盯梢潘振承;馨叶唆使潘振承出卖李侍尧,潘振承坚决不干!
杨应琚接钦命卸任闽浙总督,回北京老家只住了七天,计划早朝后启程赶赴兰州任陕甘总督。往事不堪回首,他后悔在两广跟儒生过于亲密,害得他落下巨大的亏空。在闽浙总督任上,杨应琚对儒生敬而远之,与武官打得火热。他阅读了大量的兵书,为他日后驰骋沙场、运筹帷幄奠定了基础。
京师夏日的凌晨凉爽宜人,杨应琚踌躇满志和认识的大臣打招呼。今日之早朝与往日早朝没什么两样,执事太监站石砰甩动响鞭,朝臣列序趁着朦胧的晨曦进入午门,穿过金水桥上的汉白玉宾桥。杨应琚走在朝臣中间,前后都是红色的顶戴在微光中攒动。进了乾清宫,跟随众臣三跪九叩,高呼万岁,平身后,才敢略微抬眼看坐在正大光明匾下方的皇上。
乾隆眼圈泛青,脸有倦意,目光沉郁,他连打了几个哈欠,身子斜靠在宽大的宝座雕椅。昨晚,皇上观看西域女乐歌舞表演,太监总管李世仆留下一个绝色的美女侍候皇上夜寝,美女够浪,还折腾得皇上彻底未眠。李世仆环视一眼鸦雀无声的朝臣,尖着细长的嗓音:“有本出班启奏,无本卷帘退朝。”
按惯例,这是退朝的前奏,朝臣沉默稍瞬便可宣布退朝。直隶总督方观承出班奏道:“皇上,臣有奏本急呈。”
乾隆坐直身子:“呈上来。”
李世仆从方观承手中接过奏本,拾级上须弥座,呈给皇上。乾隆端起碧玉碗喝了一口参茶,醒了醒浑沌的脑子,不动声色打开奏本,略微扫几眼,急忙拿起英吉利夷目洪瑞的诉状看。杨应琚和其他大臣一道,微微抬头观察皇上的表情,只见皇上的眉头渐渐蹙起,倦怠的尊容骤然布满惊愕。
乾隆怒目而视,声音如洪钟在龙廷震荡:“朕的天下怎会发生这种事情?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乾隆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他愤怒地用镇纸敲打着龙案。众臣纷纷低垂着脑袋,惶恐不安,不知皇上为何事龙颜大怒。
“广东口岸还是不是朕的天下?横征暴敛,目无纲纪!陋规杂费竟远远多于朝廷所定的关税额度!海关及行商竟如此胡作非为!”
朝臣中,杨应琚的反应最敏感,两年前他还在广东任职,和粤海关监督李永标交往过密,多次插手十三行事务。在闽浙总督任上,他一味护着广东口岸,生怕李侍尧告发他掏空广东藩库。要命的是他的侄子杨小七还在黄埔做税胥,成为李侍尧随时参他的一张牌。杨应琚越想越害怕,浑身剧烈地颤栗起来。
乾隆注意到身材瘦长的杨应琚,猛喝一声:“杨应琚!”
杨应琚身子一震,慌忙跪在中轴的空道上,俯首叩头:“臣失察,臣有罪,臣该死,臣当诛!”
乾隆一脸肃穆:“现在还没到叫你死的时候。你站起来,念念西夷贡商给朕的诉状。”
杨应琚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身躯弓得像虾公,他从李世仆手中接过洪瑞的状纸,嘴唇哆嗦着念道:“尊敬的至高无上的天朝大皇帝陛下:本商乃英吉利东印度公班衙四品贸易官洪瑞,首先请恩准本商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乾隆打断杨应琚的话:“挑重要的念,言简意明地讲。”
杨应琚身子又是一颤:“嗻。洪瑞的状纸,要点有这么几条:一、粤海关监督李永标纵其家人、胥丁敲诈外商,随意加税,更有陋规杂费,索之无名,且年年倍加,稍不遂意,百般刁难,鸣申无门;二、按大清税法,外商贡船的随带自用酒食物品免征关税,而粤海关执法违法,像红酒、奶酪、麦粉、果酱,甚至餐具手纸等物,都课以苛捐杂税;三、广州滋元行东主离光华离兆奎父子欠本商经手的东印度公班衙货款本利老鹰番银六万元,广东官员、官商阻止本商进十三行讨债,亦不收本商递交的诉状,所谓离光华病逝、离兆奎病居福建晋江老家,疑为讹诈;四、官商勾结,十三行保商行商,欺行霸市,垄断价格,怠慢外商,欺夷惧官……”
“好啦,就念这几条。”乾隆插话道,“洪瑞的状纸,有事例有数据。杨应琚,你督抚广东多年,关于朝贡通商的奏章有几十本,怎么从未见你提起?”
杨应琚脸如土色,跪下战战兢兢道:“奴才实不知情,罪该万死。”
乾隆语气稍缓和:“又是实不知情,又是罪该万死,我看你是个糊涂官。起来吧,你还是按原定安排启程。”
“谢皇上赦免。”
“朕没说赦免你。朕要派专案特使赴粤调查,如果案情牵扯到你,你脱不了干系!”
杨应琚胆战心惊,勾着脑袋,把惊恐万状的脸深藏在顶戴下面。乾隆的目光在朝臣中徜徉,最后停落在朝铨身上。退朝后,李世仆告之朝铨,皇上要单独召见他。
朝铨为满洲正红旗人,父亲瑞伦生性耿直,做到老还是个七品笔帖式。朝铨无父荫关照,从小发愤苦读,戊辰年抡才大典金榜题名,二甲赐进士出身进户部任七品主事。他传承了父亲耿直的性格,做事又不像父亲那么死板。乾隆二十二年,户部与都察院联合调查通州仓大米亏空案,朝铨行事的作风颇得都察院都堂的赏识,在皇上面前荐举朝铨,调朝铨任都察院户科五品给事中。给事中官小权大,可以直接面圣参劾百官,向来为皇上所倚重。
在养心殿,乾隆余怒未消,指着方观承的奏折道:“洪瑞目无我大清法典,擅闯津门,僭越告状,此乃奸商行径,不可宽纵。朕在十多天前已派福州将军新柱赴广州调查夷船赴浙,想必新柱对广东口岸的情况有所了解。”
朝铨敏感到,皇上的口气似乎变了,由一味斥责广东官员转为指责告御状的夷目。朝铨不卑不亢道:“皇上,能否让奴才读一遍直隶、天津官员的奏本及夷目洪瑞的状纸?”
乾隆叫朝铨坐下看奏折及状纸,吩咐李世仆给朝铨上茶。朝铨一目十行看过直隶总督、天津道、天津知府的条陈奏折,以及洪瑞的状纸,起身恭立道:“皇上,奴才粗略看过,窃以为,洪瑞僭越告状,已触犯我大清律。他是否诬告,得调查核实后方能裁定。奴才受命办差,打算先到天津押洪瑞自内陆南下。到广州后,即与新柱将军着手调查。”
乾隆用调羹舀着莲子粥喝着,目光却一直看着朝铨:“你明日启程。”乾隆说道,放下调羹,让李世仆把莲子粥端走。
朝铨道:“奴才骑马赶往天津,专为解押洪瑞。至于三桅西洋快船及船上水手,由大沽营迫其走海路返航广东。”
乾隆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他接过李世仆递来的盖碗茶喝了一口,正言厉色道:“洪瑞案的重点是查处粤海关监督李永标,若情况属实,可就地正法。对乱纪官员和不法行商,抄家、枷号、囚禁、流徙,乃至处以极刑。”
“洪瑞案还涉及闽浙两省,奴才和新柱怕顾不过来。”
乾隆思忖片刻道:“离氏父子欠银案,还有与洪瑞勾结不轨者,凡属闽浙管辖范围的,朕下旨着闽浙总督杨廷璋督办。你和新柱一心在广东专办,两广总督李侍尧协办。”
朝铨顾虑重重道:“奴才担心调查受阻。”
“谁敢阻挠?”
朝铨直言不讳道:“海关只管征税等事务,而行商夷商众多事务却由督抚衙门管理,督抚同时兼有稽查之责,在海关各口安插了自己的委员,夷务商务与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担心李侍尧会庇护李永标,阻挠查办。”
李侍尧是乾隆赏识的能臣,然而朝铨的话又不乏道理,倘若粤海关确如洪瑞状纸所说的横征暴敛、胡作非为,兼有稽查职守的李侍尧负有失察责任。乾隆沉默一瞬道:“你见到李侍尧,传朕口谕,着李侍尧协助查办。另外,朕给你一道密旨,如果李侍尧不配合,你们可见机行事。”
乾隆坐炕上写密旨,寥寥数言挥笔而就。乾隆把密封的信套递给朝铨:“明白朕的用心?”
朝铨斟词酌句道:“既要用他,也得防他。”
第二天,朝铨带上笔帖式等随员骑马赶到天津。为了避免洪瑞有过激行为,朝铨向洪瑞表明:皇帝十分重视你的诉状,要你同本官走陆路回广东,协助本官查办李永标。洪瑞激动得一脸通红,伏地三拜高呼中国皇帝万岁。
骄阳似火的七月,朝铨一干人进入广东,意外地在韶州驿遇到钦差首臣新柱。
“新将军,下官以为您正在广州查案,搅得广东口岸天翻地覆呢。”
新柱是满洲镶白旗人,乾隆八年接替策楞出任福州将军兼海关监督,迄今坐了十六年。朝铨在户部任职时与闽海关监督新柱有过接触,对新柱向来恭敬有加。
新柱看着风尘仆仆的朝铨,“末将正从广州过来,唔,你去洗澡,待会儿我跟你细谈。”
新柱叫戈什哈在大榕树下安放竹椅竹桌,沏好茶等朝铨出来。馆驿正对着珠江的支流北江,眼前不时有风帆飘然而过,粗犷的船夫号子久久在山谷回荡。约一炷香功夫,朝铨穿着白细布短衫来到榕树下,斯斯文文地喝着茶,聆听新柱谈他在广州的见闻。
新柱七月初三日到达广州,奉旨调查广东口岸放纵夷商赴浙贸易。英国商船远征号赴浙,粤督李侍尧事前向闽浙督抚及浙江提督总兵打过招呼,新柱在复命折上奏请皇上嘉奖李侍尧。英国快船成功号前往闽浙,是粤海关澳门行台办的船牌,事后向李永标禀报过。然而,成功号前往浙江的理由,却是前去阻止“未得到中国朝廷禁止浙江贸易的谕令,冒冒失失直航浙江的英国商船”。这般说来,李永标似乎够不上纵夷,而是失察。新柱照实回禀皇上,由皇上圣裁。新柱离开广州欲回福州时,收到京师来的密旨,上谕着新柱、朝铨查办李永标贪墨及粤海关违法乱纪。
“是明查还是暗查,你我同为专案钦差,你不来,我一介武夫抡起大棒横扫,出了差池咋办?我料想你也快来了,就北上韶州等你。”新柱硕实的身子坐在竹椅上,身子随着手势一道扭动,压得竹椅吱吱地响。
朝铨不停地摇晃着扇子:“大将军,见到洪瑞状纸录副,有何感想?”
“广东口岸暗无天日,官员官商统统都是墨吏奸商。”
“那天早朝,直隶总督方观承呈上外夷禀帖,龙颜大怒,那情形,仿佛要把广东口岸的官员官商一锅端,全部凌迟处斩。”
“他奶奶的,洪瑞的状纸钉是钉,铆是铆,夹枪带棒,末将镇守闽海关十多年,看得都冒冷汗。皇上平时收到的尽是歌舞升平的折子,能不雷霆震怒,大动肝火?”
朝铨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慢条斯理道:“然而,退朝后,皇上单独召见下官,口气似乎变了。官员中,重点查处海关监督李永标,若情况属实,不必解押进京,可就地斩首,以平夷怒。出人意外的事情有两桩:一是洪瑞告御状,圣上对他十分反感,下官南下,拿他当钦犯解送。”朝铨说着忍俊不禁,轻声道:“洪瑞现在还不知他是钦犯,我佯称要他陪钦差大臣一道去广东查办李永标,一路上他乖得像孙子。”
“还有一桩事呢?”新柱急遑遑地催道。
“兼有海关稽查之责的李侍尧,皇上委任他做调查钦案的协办,是否委以钦差身份,圣意却很含糊。下官妄自揣测,一切得看事态变化,李侍尧或为钦差大臣,或为钦案罪臣。”
“他是傅中堂向皇上荐举的人。傅家昆仲中,他与傅家老六傅昶的关系铁得像父子。倘若广东口岸像洪瑞说的那样漆黑一团,就算傅家昆仲保他,他留得住脑袋,留不往顶戴。”
新柱粗中有细,朝铨连连头点表示赞同:“李侍尧将会如何协助我们,我们姑且先顺着他,他有多少猫腻早晚得水落石出。至于这个洪瑞嘛,我担心他到了广州同夷商内外串供,生出许多不必要麻烦。”
“那就不要把他带到广州。”新柱愣神一想,猛拍大腿:“有了!三水营守备是末将的旧属,我们把洪瑞暂时交他软禁。”
天字码头在永靖门外,原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民用码头。雍正七年,广东布政使王士俊在天字码头修建日近亭,专供接官之用。十天前,李侍尧和李永标等送走钦差大臣新柱,两人松了一口气,夷船赴浙案也许就此了结了,了不起口岸官员挨皇上几句臭骂。
十天后拂晓时,天边堆积着一层层深红色的霞云,有几束橙色的霞光漏了出来,洒在河南岸的洲地。江面漂浮着薄薄的晨雾,白雾萦绕着一艘两层的官船,李侍尧认识这艘官船,韶州驿站的,李侍尧来广州任广州将军曾在韶州弃马改乘舒适无比、吃喝俱全的官船。新柱和朝铨站在接官亭前,身后还有两顶馆驿的八抬大轿,看来钦差大臣自有安排,用不着他这个地方首官插手。
大块头新柱将军粗着嗓门叫道:“两广总督李侍尧听旨。”
李侍尧跪下:“臣下恭请圣安。”
新柱、朝铨代皇上作答:“圣躬安。”
朝铨口头宣旨:“皇上口谕:着李侍尧协助钦命特使新柱、朝铨查办洪瑞诉状案。钦此。”
李侍尧叩首:“臣下接旨叩谢天恩。”李侍尧磨蹭着慢慢起身,满腹疑窦,他第一反应是洪瑞进京告了御状,引起皇上高度重视,派新柱朝铨查实指控。洪瑞的诉状写了什么,告了哪些人?新柱朝铨是钦差大臣,我这个协助算什么角色?难道皇上对我不信任?一连串的疑问冒了出来,李侍尧无法解答,也不便明问二位钦差。
李侍尧站直身子,面带微笑道:“二位钦差舟楫劳顿,是先去馆驿冲凉稍歇,还是立即办差?臣下听二位钦差的差遣。”
朝铨毕恭毕敬道:“李大人羞煞卑职,论品秩,下官只配做你属下。”
新柱大咧咧道:“钦斋兄,我和朝铨初来乍到,还是听从你的安排。”
李侍尧谦恭道:“愧承二位钦差抬举,二位不妨先去馆驿稍歇,晚上臣下在珠江潮州海鲜舫,为二位钦差洗尘接风。”
李侍尧把二位钦差送到五羊馆驿,打道回府。李侍尧揣测钦差,钦差也在揣测李侍尧。这么大的事情,李侍尧声色不动,连洪瑞怎么告的御状、御状的内容、皇上的反应等,一句都没问,难道粤海关那些猫腻跟他毫不相干?
李侍尧回到总督府,急忙把师爷禹明叫来商量对策。李侍尧智多谋足,做事果断,他的师爷极少充当他的智囊,只是替他做案牍和处理杂务。他抬举禹明,可见他方寸大乱,一时没有了主张。
禹明一脸愕然:“洪瑞进京告御状,怎么傅王爷连口信也不透一个?”
李侍尧忧心忡忡道:“他不愿蹚浑水。我只能揣测皇上看到诉状,龙颜大怒,御庭震动。可能皇上责备傅恒昆仲荐举错了人,他们成了过河的泥菩萨。”
禹明的神情比主公还要茫然,他沉默良久道:“现在最难揣摩的,是皇上对洪瑞的态度。”
李侍尧说到早晨恭迎钦差,人都下完了,不见洪瑞人影,那艘官船随即离开天字码头,大概是回韶州驿站。
“皇上这么重视洪瑞的诉状,会不会留他下榻京师皇华驿,奉为国宾?”
李侍尧思忖片刻,沉吟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一是洪瑞只是夷商身份;二是洪瑞僭越告状。”
禹明惊恐道:“僭越告状,保商要负坐连罪。若再追究,海关、督抚都有责任。”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洪瑞诉状的内容,他究竟写了什么,告了哪些人?”
“是否找海关和十三行的人来商量对策?”
“不成!”李侍尧态度坚决地否定,他非常不满地斜睨禹明一眼,“洪瑞既然要告状,肯定是告他所恨的人,离氏父子,李永标,还有阻挠他讨债的十三行商人。皇上派钦差来广东办案,查处的重点就是他们。”
李十四急惴惴从门外闯进来:“主子爷,钦差微服去了黄埔,骑马去的。”
“让他们去吧。昨天李永标见我,说再过四天开始征收出口税。今日黄埔没人征税,也不会有行商,他们能看到什么?看西洋镜。”李侍尧说着冷笑,神情已不像刚才那么慌张,他相信四天后海关征税,一定会规规矩矩按照定例进行。
这时,李十四突然拍自己脑袋:“主子爷,提到李永标,奴才记起一件大事,主子的手谕奴才已叫人送海关啦。”
李侍尧写给李永标的谘文,是要粤海关帮总督署向每艘离港的洋船加征五百两赈灾银。海关本来就没有义务帮地方征税,何况现在两广根本没有闹灾。即使闹灾,都是由两广的地方衙门解决,除非灾情非常严重,总督才会直接插手赈灾钱粮。这五百两杂税是明目张胆的勒索,倘若谘文落到钦差手中,那还得了!李侍尧吓出一身冷汗,火冒三丈:“你怎么办事的?这个时候,授人把柄!”
李十四跪下掌嘴:“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可是,奴才是照您的吩咐办事。”
李侍尧踹李十四一脚:“起来,备轿去海关!”
却说李永标收到总督署的谘文,像吞了死老鼠,心里头堵得慌。杨应琚任粤督期间,挖空广东藩库帮助广西兴学,落下四十七万二千五百六十五两藩银的大窟窿。李侍尧要李永标代征十二万两兴学银填窟窿,这几年广东的西洋贸易萧条,李永标不惜背敲骨吸髓的骂名强征,弄得行商夷商怨声载道。幸亏有南洋贸易和沿海贸易支撑,到今年六月,海关总算征齐那十二万两阎王债。刚刚松一口气,李侍尧又向海关伸手,仿佛海关坐拥金山银山,他丝毫不顾忌海关监督有多为难,一年光皇上就得进贡四次,新年呈进年贡,元宵呈进灯贡,端午呈进端贡,皇帝诞辰呈进万寿贡。京师那帮七舅八爷夏季得有冰敬,冬季得有炭敬,侍候稍有不周,难保他们不会到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李永标把师爷吴尔韶叫来,拿李侍尧的亲笔谘文给他看。吴尔韶脸色乍变,惊叫道:“要我们向离港的洋船加征五百两赈灾银,暹罗船加征一百两,广东红头船和福建绿眉船加征五十两。巧取豪夺也得有个名目,现在哪里遭了灾?狮子大开口,也太黑了!”
李永标后悔不迭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用海关盈余帮他填窟窿。倘若那笔阎王债仍拖着,他就不好意思再伸手。”
“能不能等到明年?明年没有大窟窿要填,为督署加征陋规,负担不算太重。”
李永标连连摇头:“不成,非今年不可。你没看出李侍尧不容违命的口气?我们商量好,待会儿召集主事例会,若有哪个主事反对,我使眼色,你立即示以颜色。”
十时正,各口各房主事进入议事厅,发现关宪比他们早到,闷头闷脑坐在红木案前,像寒霜打过的秋茄子。李永标悟识到他这些年是在玩火,他一味地讨好地方,最后成了地方勒索的冤大头。他完全可以按照定例将地方的非份要求拒之千里之外,那么他就会赴祖秉圭、伊拉齐的后尘,受到地方官员的联手攻讦,灰溜溜地滚出粤海关。这种游戏实在玩不起,眼下的情形就像骑上虎背,想溜号就会被老虎吃掉。
厅堂中央摆着一只煲茶的火盆,铁架上悬着一只铜壶,水气袅绕。关役拎起铜壶给关胥们斟茶,李永标面前仍是一碗满茶,他几次揭起茶盖,又放了回去。今年是一口通商的第一年,洋船不增反减,任意加税,到明年确实会像潘振承提醒的那样,害怕中止贸易的洋商自己都会中止来华贸易!
坐在李永标身旁的吴尔韶轻轻敲了几下台板,李永标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看了看主事关胥,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拿起放在台面的谘文道:“本官收到督署谘文……”
刚说一句,李侍尧突然大步闯了进来。
李永标与属下急忙起身向李侍尧行礼:“我等参见李制台。”
李永标叫关役给李制台搬椅子捧茶,不安地看着李侍尧深不可测的鹰隼眼,说道:“下官正欲与属下商讨大人宪谕,还没来得及宣读。”
李侍尧眼睛忽轮一转,不置可否问道:“是吗?”
李永标诺诺道:“大人的宪谕,定会商议后酌情照办,下官不敢耽搁。”
李侍尧倏地站起来,目光凛凛道:“不敢耽搁?督署谘文送出已有七日,缘何今日才商议?”
谘文送来才一个多时辰,怎么说成七日?李永标和吴尔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眼瞪得滚圆。李侍尧不等李永标作出回应,大声训斥:“本督三番五次教诫你,对夷商要恩威并重,宽严相济。可你们,对来我大清朝贡的夷商暴征苛敛,不知体恤。”
李永标一肚子的怨气,都是你折腾的,你还倒打一耙!李永标正欲反驳李侍尧,被李侍尧一句话吓得心尖呯呯大跳:“洪瑞到浙江遭驱逐后并没有返回澳门,他进京告了御状,本督将全力协助钦差彻查,绝不姑息护短!”
“洪瑞怎么进的京?他能见到皇上?皇上怎么说?钦差是何人?钦差来查办何人?李大人,您……您……”李永标舌头像打了结,话音含浑不清,“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有话你留着跟钦差好好说去吧。”李侍尧冷笑道,“你现在才知大祸临头,本督亲笔写的海关胥吏自律训,你今天才拿出昭示属下。”
李永标给李侍尧弄懵了,瞪着黑豆眼惊诧道:“海关胥吏自律训?”
李侍尧大声道:“正是这份海关胥吏自律训,本督费了三天三夜拟定的。”李侍尧恶狠狠地瞪李永标一眼,李永标吓得双肩猛颤,李侍尧从台面拿起督署谘文,“留下何用?不如烧了!”李侍尧将谘文撕碎,扔进煲茶的火盆,气哼哼拂袖而去。
吴尔韶急道:“东翁。”李永标痛苦地摆摆手制止,眼睁睁看着纸片化为灰烬。
吴尔韶宣布散会。李永标满头大汗,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黄埔口主事李七十三没走,叫关役端来凉水,打湿毛巾给关宪擦汗,李七十三疑惑不解地问道:“叔叔,李侍尧方才说的话叫人好生疑虑,究竟是怎回事?”
“他烧掉的是要海关加征陋规的谘文。”
李七十三气得大叫:“李侍尧是个老狐狸!”
李永标心存余悸道:“光凭这点,我就惧他三分。”
“叔叔,你怎么不当面戳穿他,还让他把自己勒索陋规的证据烧了?”
“他是一品封疆大吏,傅中堂的人,我们得罪不起啊。”
吴尔韶道:“李侍尧这事就这样算了,让他三分。眼下最要紧的是洪瑞告御状,他怎么进得了京,告了些什么?”
李永标喝了一口茶水,声音颤抖道:“告什么?海关首当其冲。过去,夷商骂海关的言论,我们听到的还少吗?唉,本来夷商的禀帖到朝廷首先要过三关,行商一关,海关一关,督抚一关。谁知,他竟僭越进京告状,皇上居然受理,派钦差下来查处。”
李七十三想起他在黄埔的作为,不寒而栗,关胥的行为比强盗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七十三带着哭音道:“叔叔,我们该如何办啊?”
李永标唉声叹气:“还能怎么办?做替罪羊,不拉李侍尧下水。”
吴尔韶沮丧道:“看李侍尧那副德行,希望很渺茫。他今天做的龌龊事,就是丢车保帅,让自己脱身,不顾别人的死活。”
李永标抓起茶碗猛地往地上一摔,叫道:“他若把我往死里整,我就要把他拖下水。跟他鱼死网破,黄泉路上找个伴!”
李七十三震惊万分:“会落下杀头的罪?不可能吧?叔叔是廉吏,家中一贫如洗。”
李永标不怕抄家,就怕抄老底。他的日子过得简朴,但他却做不到问心无愧。为保住海关监督的宝座,八年下来过手的赃银有二十多万两,自己长十个脑袋都不够杀。当然,海关历来有两本账,一本明账,一本密账,密账到时候全部销毁。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都是通过李七十三的手,师爷吴尔韶极少参与,不少事情就是李永标也只知道个大概。
李永标哆嗦着捏住李七十三的手:“你好好想想,有啥把柄落下没有?”
“没有哇,账面上做得滴水不漏。”李七十三干笑道,拎茶壶给李永标和吴尔韶冲水,啊地叫一声,茶壶摔在地上,“叔叔,为给你过五十大寿,我收过金条打了两只金杯,还收过四匹洋绒,存在北京老宅,结果你没回北京。”
李永标大怒:“你怎么搞的?尽捣我的蛋!你速去北京,把东西处理掉,不能留下半点贪墨的罪证。”
李侍尧干脆利落毁灭了责令海关征收陋规的证据,一身轻松离开粤海关。八抬大轿走到靖海门,李侍尧突然想到另一件重要事情。洪瑞既然进京告状,肯定会提到离氏父子欠他的五万番银。洪瑞少不了指责广东督抚对他的巨额债务置之不理,十三行曾经转呈过洪瑞的讨债禀帖,李侍尧记得清清楚楚,是他驳回了洪瑞的禀求。
李侍尧立即叫轿班调头,去十三行。
李总督很少来十三行,麦克认为这是个向总督告状的机会。远征号半个月前回到澳门,喀喇生向麦克汇报了详情,洪瑞率成功号去了天津。麦克深知这是一次非常冒险的行动,人为的障碍且不谈,一艘七吨重的小船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航线,一阵狂风就可能把他们葬身大海。麦克叫上喀喇生、殷无恙上十三行会馆,准备向李总督状告户部横征暴敛。
麦克一行遭到行役的粗暴阻拦,麦克坚持站在会馆外面恭候。会馆里传出李总督打雷似的声音:“列位行商,本督先表彰你们尽心尽职为皇上办差,多次解决督抚赈灾救难的燃眉之急。但是,十三行也有像离氏父子这样的奸商,自本督来粤后,不见捐出一文赈灾银,反而拖欠洪瑞等夷商的银债!洪瑞告状无门,埋怨督抚庇凶护恶。其实,欠银一事,本督今日才知,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李侍尧用力拍打公案,鹰隼眼钩子似的在众行商中扫来扫去,质问道:“离氏父子拖欠洪瑞巨银,洪瑞屡屡状告,你们为何不禀报本督?”李侍尧的目光最后落到严济舟身上,严济舟猛然一颤,惊慌失措道:“末商曾向督台您禀报过。”
李侍尧声音像雷暴:“禀报过?本督怎不知道?洪瑞交你们转呈的禀帖在哪?”
严济舟不敢看李侍尧咄咄逼人的目光,微垂脑袋,用很轻的声音:“本商……本商记错了,给督台您的是——是法商的一封信,内容是——”
潘振承用手肘碰身旁的严济舟,打断严济舟的话:“回李督台,是末商之过。严济官亲手将洪瑞的讨债禀帖交给末商,叮嘱末商转呈督抚大人。末商扣住未向督抚衙门转呈,所以督台您不知情。”
李侍尧不由一怔,语气轻缓了许多:“潘启官,你缘何扣压?”
“离光华与末商是福建泉州同乡。”
李侍尧朝潘振承投来感激赞许的目光:“潘启官敢作敢当,虽有过失,其勇可嘉。”李侍尧说罢,冷眼扫严济舟一眼,“严济官,你可是首商啊?”
严济舟瑟瑟颤抖道:“老朽昏愦,老朽无能,老朽怯懦。”
这时,李十四匆匆而入,贴着主子耳朵轻语,李侍尧微微点头,夷商在外面偷听,正中下怀。李侍尧突然提高嗓音叫道:“列位行商听着!本督今次来,是要鞭策你们,今后要适当善待夷商。否则,就会出第二个洪瑞,进京告御状!”
公堂哗然,众行商交头接耳,既疑虑又惶恐。李侍尧猛咳一声,厉斥道:“谁说洪瑞告御状啦?本督是作假设,假设你们不知改悔,告御状的事随时可能发生。不要以为他们进不了京师,他们能够越洋漂海来广州,就有可能闯入津门。倘若真发生这样的事,你们等着吊销部帖,罚款抄家,蹲坐大狱,枷号流徙,充军边陲,甚至身首异处!”
众行商心惊胆战,鸦雀无声。
“本督今日的训词,不得向夷商透露半点口风!否则,他们还真以为洪瑞进京告了御状。倘若你们胆敢泄露,本督严惩不贷!严惩不贷!”
李侍尧说罢,一转身,一阵狂风似的拂袖而去。
麦克、喀喇生、殷无恙站会馆外恭候,他们根据李侍尧打雷般的训斥断定,洪瑞已经到了北京,中国皇帝接受了他的控诉信,并且派钦差大臣来广东查办欺压他们的官员和官商。既然这样,根本没必要向李总督告状。三人正想离去,看到李总督从会馆大步走出,三人急忙转过身子,看墙上的“防夷须知”。
李侍尧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大声叫道:“李十四,去馆驿看望二位远道来的贵客!”
李十四会意,大叫道:“是,主子爷,二位钦差大臣正等着您呢!”
李侍尧上了轿子,前呼后拥朝东关闸走去。麦克等交换着兴奋的眼色,匆匆走开。
行商陆续出了会馆,只剩下正副主事商站在空荡荡的公堂。
毫无疑问,洪瑞上京师告了御状,皇上派钦差大臣来广东查案。听李侍尧的口气,广东官府和十三行阻挠洪瑞讨债将要受到追责问罪,李侍尧为了脱身把责任推给十三行。严济舟钦佩潘振承为李侍尧担下责任的勇气,倘若李侍尧一味丢卒保帅,潘振承这场豪赌很可能输得精光,被流放到烟瘴地终身服役。严济舟不敢设想十三行将会有多少行商受罚,他是商首,是夷商眼里协助海关勒索虐待外商的最大帮凶。“逃避,眼下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逃避。”严济舟在心中拿定了主意,身子悠悠晃晃,急忙坐在椅子上,“启官,我这是怎啦?头晕目眩,浑身冒冷汗,恐怕老毛病又犯了。”严济舟掏出手帕,手颤抖着擦额头的汗水。
潘振承倒了一碗凉茶放严济舟身旁的几案上:“济官喝口凉茶,适才李大人那番话,末商也吓得魂不守舍。还好,末商年轻,挺挺也就过去了。”
严济舟有气无力道:“年轻是个宝,老夫的老毛病恐怕一时半载好不了。老夫想告假,由你暂署十三行事务。”
潘振承犹豫道:“僭越代庖,这不太妥吧?”
严济舟央求道:“不是僭越,是老夫求你,老夫生怕身子骨撑不住,把十三行事务弄得一团糟,对不住列位同仁。启官,老夫拜托你啦。”
潘振承哪能不知道严济舟装病?现在大难临头,为了十三行的利益,理当挺身而出。严济舟选择退缩,无疑给副主事商一个展示胆识和才华的机会。当然,这场豪赌,很可能赌输,但也可能赌赢。事在人为,有馨叶帮出点子,总有办法逢凶化吉。潘振承假装犹豫不决,看了看严济舟期盼的目光,沉默一瞬答道:“既然济官说得这么诚恳,我只好僭越专权,暂任主事商了。”
此时,英国商馆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麦克眉飞色舞道:“现在向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在联合东印度公司和本人的大力支持推动下,勇敢的弗雷特冲破重重关卡,到达北京见到中国皇帝,中国皇帝受理了弗雷特的控诉状,已经派钦差大臣来广州查处违法乱纪的官员、官兵、官商了!”
大厅里聚满了欧洲商人,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麦克喜形于色:“我们扬眉吐气的一天到了!我以十三行外商会所主席的身份郑重宣布,今晚上沙面庆祝告状成功!”
喀喇生担忧道:“有中国兵把守,我们去得了吗?”
麦克道:“我们先交涉,不行的话,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如果还不行……皮尔,皮尔,皮尔呢?”
皮尔孤独地站在人群外面,一个月前的教训太深刻了。西关汛的中国兵奉总督的命令打他的板子,皮尔曾多次见识行商及洋行伙计挨板子。然而这次,中国兵的板子跟任何一次都不同,板子包有铁皮,铁皮上有细小的铁钩,一板子打下去,连皮带肉都会钩起。二十大板,打得皮尔皮开肉绽,他走不得路,几乎是一路爬回十三行。沿途都是围观的中国人,人们嘲笑辱骂他是“夷狗”。皮尔回到商馆,又遭到麦克等人的羞辱嘲弄,说他自作自受,不听特委会主席的忠告。皮尔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夜里梦魇不已,中国兵凶神恶煞举起板子劈头盖脸朝他打来。
麦克朝皮尔走去:“皮尔你怎么啦?我们需要你打头阵。”
皮尔怯懦道:“我……我心里害怕。”
“我过去劝告你要克制,那是因为时机没到。现在弗雷特告状成功,有中国皇帝做我们的后盾,你还忧虑什么?”
皮尔立即振作起来,做了个军人立正的姿势:“报告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麦克米伦,前皇家海军少尉皮尔保证一马当先,像强占埃斯特群岛那样,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不辱皇家海军的光荣称号!”
麦克拍拍皮尔结实的肩膀:“好样的,勇气可嘉。不过,我们都得牢记,这是在中国,我们只能通过非暴力抗争。”
却说潘振承送走病蔫蔫的严济舟,独自坐在空落落的公堂,捧着茶杯,梳理紊乱的思绪。眼下的乱局,还不知钦差会如何向十三行开刀,替严济舟署理公馆事务,会不会是一个愚蠢之极的选择?
“启官,启官。”殷无恙一身唐装,垂着小辫疾疾走进来。潘振承急忙从座椅上站起:“殷先生走得这么急,一定有急事。”
“外商已经知道洪瑞上北京告状的消息,中国皇帝派钦差大臣来广东调查。启官,我以前跟你交流过多次,你很同情我们的处境,对海关的做法非常不满。现在外商欢呼雀跃,准备晚上去沙面的画舫庆贺。我希望潘大人天黑后,暂时不要离开十三行,一定要劝阻住他们。”
潘振承心中暗喜,这是造成钦差大臣对外商印象恶劣的极好机会。潘振承故作糊涂:“为什么要劝阻他们?借酒狂欢不好吗?”
“现在还没有到欢呼胜利的时候,他们这样做会使自己处于不利的局面。违反晚上不可集体出行的中国法律,会引起钦差大臣的反感。”
潘振承从行役手中接过茶,递到殷无恙手中,换一个话题问道:“殷先生,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殷无恙诚恳道:“启官请直说。”
“在洪瑞最后一次困在黄埔讨债时,麦克转交了一封洪瑞的致总督的信给严济舟,这封汉文禀帖,是麦克请人加工过的?”
殷无恙愧疚万分:“我……我不能说,不便说……我很惭愧,愧对你们,愧对洪瑞,愧对良知……”
“好,我不细究这件事。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早就知道洪瑞要进京告状?”
“知道,所有在澳门住冬的洋人都参与了商讨决策。我不能出卖他们,所以一直隐瞒至今,非常抱歉。”
“我不怨你,你知道告状的内容吗?”
“不清楚,在澳门没写控诉信,但我知道他们告状的目的。洪瑞主要是想讨回他经手的东方贸易公司的货款;麦克等人的目的,是想利用洪瑞揭露广东口岸的黑暗,促使中国皇帝放弃一口通商,开放所有的口岸,推行自由贸易、平等贸易。”
潘振承不动声色道:“谢谢殷先生的坦诚。要我劝阻洋人今晚去沙面花船,我会尽力。但我不能担保能劝阻住。你要知道,现在行商自身难保,而洋人受这么多年的压抑,难得有机会宣泄。”
潘振承送殷无恙出会馆,看到中国街有汛兵在站岗,伍国莹挎着褡裢风尘仆仆走来。
“国莹,差事办得怎样?”潘振承同伍国莹进了会馆。
伍国莹坐下大口喝着凉茶:“西江各县的货款全部收集,他们答应来年还进同文行的洋货。”
“国莹,这些天我署理主事商,洋行里的事你多担待。”潘振承把李侍尧敲打行商,严济舟退缩的事说给伍国莹听。
“怪不得我进关闸时,关闸戒备森严,增加了好些汛兵把守。”伍国莹告诉潘振承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在三水码头,看到一群官兵上了一艘官船,把五花大绑的洪瑞押下来,关进了三水营。官船上有两个官员,看他们的补服,一个是一品武官,一个是五品文官。
潘振承迅速作出判断,洪瑞僭越告状引起皇上反感,他作为钦犯押回到广东。至于缘何要把洪瑞关押在三水,潘振承一时难以揣测钦差的用意,但可以断定最后没好果子给洪瑞吃。既然这样,眼前的乱局就有翻盘的可能,朝有利于广东口岸的方向发展。
潘振承冒出个纵夷的大胆设想,他是主事商,这个时候不便与李侍尧正面接触。潘振承面授机宜,派伍国莹秘密求见李制宪。
落日黄昏,橙红色的霞光渐渐泛青转暗,中国通事闻世平来到英国商馆,大厅里聚满了准备出发的洋商。闻世平为外商联系酒席事前跟潘振承通了气,潘振承担保出了事由他担待,闻世平仍心存余悸。他把麦克拉到一旁:“花中花已经准备好美酒佳肴,但花妈妈心有顾虑,说倘若她被官府罚银子,这笔罚银就得由你们出。”
“没问题。”麦克微笑着答道。
“你们不能出卖我,说是我帮订的酒席。”闻世平说完,一脸惊惶地走开。
麦克得意地耸了耸挺拔的鼻子,喜气洋洋大声说道:“我们出发,上珠江花船庆贺联合东印度公司告状成功,尽情地狂欢!”
“你们不能去!”殷无恙堵在大门口叫道,“你们听我一句忠告,中国圣贤有句名言:哀兵胜,骄兵败。既然弗雷特在控诉信中倾诉我们受凌辱受歧视,我们就要表现出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以博得钦差大臣的同情,我们的状况就可能得到改善。”
麦克朗声大笑:“靠他们恩赐?你想错了,自由从来都是争取来的,要像弗雷特那样抗争。”
皮尔大吼道:“我们要砸碎一切束缚外商人身自由的枷锁!”
殷无恙声嘶力竭叫道:“你们不了解中国。你们这样做不但不利自己,对弗雷特也不利。”
麦克挥动着拳头说道:“我们的庆贺,是对官府压榨的抗议,更是对弗雷特道义上的声援!”
皮尔愤怒地冲着殷无恙叫喊:“支那走狗,请滚开!”
殷无恙被推到一旁,洋人蜂拥出了英国商馆。皮尔打前走,他的身后跟着十多个强壮剽悍的水手。中间是两排吹洋号、敲洋鼓的西洋乐手。紧随其后的是身穿黑色晚礼服的洋人。乐手奏起欢快的乐曲,洋人踏着军人步伐,合着乐曲节拍引吭高歌。潘振承料想洋商蓄意闹事,一定会大大方方走西关闸。潘振承站在夷馆区的西出口,展开双臂拦住兴高采烈的洋人。
“你们不能外出!”潘振承挥动着手叫喊。
身材魁梧的皮尔像一扇门板横在潘振承面前,麦克挤到皮尔面前,傲慢地质问潘振承:“你是谁?剥夺我们的人身自由,侵犯人权。”
“我是十三行会馆署理主事商,十三行外商会所主席麦克的保商。”
麦克狂笑道:“保商?哈哈,我们不需要保商!”
皮尔气势汹汹把潘振承推到一边,率领队伍上了中国街,直奔西关闸。
西关汛凌千总带领十多个汛兵守关闸,命令汛兵关上闸口栅栏。汛兵手执长矛,严阵以待。凌大斗站在栅门前:“你们回夷馆去!”
麦克抱拳,用疙疙瘩瘩的汉话道:“官兵老爷,请允许我们……珠江花船……吃饭。”
凌大斗冷若冰霜道:“十三行有饭铺。”
“里面的饭铺价格太贵,品种太少,口味太糟,服务太差。难道到你们中国,选择吃饭的权力也要剥夺吗?”麦克悻悻恨恨用英语叫道。
凌大斗傲慢道:“本千总奉李侍尧督标之令镇守关闸,禁止夷人夜间外出。”
皮尔扬起拳头大声用汉语叫:“抗议!抗议!”
凌大斗轻蔑地冷笑道:“皮尔,上次打屁股还没打痛你?我看你欠打!”
七八杆长矛对着皮尔,皮尔解开上衣纽扣,袒露毛茸茸的胸膛,拍打着胸膛,用英语吼道:“来吧,中国猪,有胆量就朝这里刺!”
凌大斗晃了晃手,汛兵收回长矛。凌大斗改用和软的口气:“麦大班,本千总奉命行事,没有官府路引,你们不能外出。”潘振承从围观的人群中站了出:“凌千总,他们没有路引,海关李永标大人怎么会签发夜闯省河的路引?”麦克展开双臂大笑:“哈哈!李永标犯罪,犯好大好大的罪。中国皇帝,钦差,要杀他头!”
凌大斗斥责道:“你们大胆,毁谤我朝廷命官!”
大队汛兵赶到,站到栅栏前,排成两排,手执长矛大刀又朝前逼近。站前排的洋人纷纷敞开上衣,袒露胸膛。皮尔领着洋人高喊:“抗议!抗议!”
潘振承竭力劝阻道:“你们不要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麦克开心地用英语叫道:“嘿嘿,我们正愁事情闹不大,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闹得你们皇帝知道了最好!”
不远处有人高声大喊:“失火啦!西关汛失火啦!”
黑浑浑的夜天,一炷火光冲天而起。只有凌大斗和潘振承知道是怎回事,那是西关汛的士兵在校场烧稻草。潘振承朝凌大斗使眼色,凌大斗大手一挥:“快,救火去!”
关闸只剩下四个汛兵把守。趁着混乱,洋人冲出关闸,殴打企图制止他们的汛兵。
夜幕下的沙面灯火辉煌,食府妓寨从沙面一直延伸到江面。粉红色的灯笼下晃动着一张张嫣丽的脸蛋,莺歌丝竹声糅杂着酒菜香气在江面荡漾。潮州食舫包厢里,坐着三位尊贵的食客,他们是钦差新柱和朝铨,以及做东的粤督李侍尧。潮州食舫原本泊在离五羊驿馆不远的迎珠码头,为配合潘振承纵夷,李十四叫舫主把食舫拖到沙面,拴在距花中花舫三丈远的水面,中间禁止碇泊其他紫洞艇。
三人席地而坐,漂亮的侍女跪着倒酒,矮桌上摆着精致的潮州菜。
“潮州菜无海鲜不成宴,潮州菜无细工不上桌。”李侍尧兴致勃勃指着一道菜介绍道:“这盘乍看像鲍鱼的大菜,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玉环戏灵菇。所谓的玉环,就是用黄瓜去皮后切成段,挖空中间的瓜瓤,塞上鲜虾打的虾肉泥,前后要经过十五道工序,最后一道是蒸煮。听厨师说火候要恰到好处,这样虾肉味美鲜嫩,黄瓜不至于太软。”
新柱夹一块放嘴里嚼两口吞下去,赞道:“好吃,都说吃在广州,果然名不虚传。”
“不止是吃吧?”朝铨咀嚼着肉厚汁鲜的灵菇,“依下官陋见,逍遥嬉乐,除了杭州西湖、苏州水巷、南京秦淮河,大概要数广州省河了。”
“说到广州的嬉乐,最旺处在省河,省河最旺处又在沙面。十里省河,在册的花船有三百条,疍船有七千多条。吃、喝、嫖、赌……”李侍尧举杯停了停,微笑道,“我等是朝廷命官,不便细说,不便深谈。”三人会意地笑,碰杯饮酒。突然,水面爆发出一阵喧闹声。
“Long live(万岁)!”
“Victory(胜利)!”
三人循声望去,窗外三丈远的水面泊着一艘紫洞艇,筵厅四敞,满是洋人。他们没坐着饮酒,而是围着一张椭圆形的大桌,桌子上有各种菜肴糕点和水果。他们高举酒杯,大声用夷语说话:“为弗雷特告状成功,干杯!”“为自由贸易,干杯!”“为大不列颠,干杯!”“为国王陛下,干杯!”……
新柱诧异道:“夷商怎么出来胡闹?”
朝铨说:“下官一路南下,把有关对外通商的谕旨、部文、律条、规条等通读了几遍,按规定他们夜间不能离开十三行,更不能集体行动。”
李侍尧惶惑道:“下官失职,望二位钦差彻查。”
朝铨皱了皱眉头:“彻查就不必了。洪瑞在诉状中声称,他们饥肠辘辘,想上珠江画舫吃饭都不准,形如囚犯。”
李侍尧道:“他们会没饭吃?”
新柱气咻咻道:“他们明知故犯,并且在我们旁边的紫洞艇狂欢,公然蔑视朝廷,向朝臣示威!”
站厢房门旁边的李十四禀报:“西关汛凌千总求见。”
李侍尧怒发冲冠:“让他进来,本督标正要拿他是问!”
凌大斗带两个汛兵进来,跪在钦差大臣面前,凌大斗道:“末弁失职,未能守住关闸。方才汛营失火,红毛趁乱闯关,还打伤了两个汛兵。”两个汛兵衣服被撕破,鼻青脸肿,脸上身上还沾有血渍。
新柱生气道:“无法无天,蛮夷竟敢殴打我大清官兵!”
李侍尧问道:“看清了是哪个打的吗?本督标要严惩。”凌大斗颤栗道:“天色太黑,红毛人多,没看清楚。”李侍尧对凌大斗道:“你把他们带下去,关三日禁闭!”
凌大斗带汛兵退下,李侍尧转而笑道:“我们喝酒吃菜,犯不着为蛮夷生气。”
三人默默地碰了一下杯。花中花舫又爆出一阵欢声狂笑。
新柱瞪眼朝窗外看,“他们吆五喝六,说些什么?”
李侍尧对李十四道:“你去别的紫洞艇看看,有没有十三行的通事,若有,叫他立即过来。”
一切都按照潘振承的预谋进行着,闻世平老早就在旁边的茶舫恭候,跟随李十四进了潮州食舫包厢。闻世平行过礼,半个身子伸出窗外,装模作样仔细聆听,然后回过头,欲言又止。新柱急切地问道:“那个站中间的是夷商的班头吧,他在说什么?”
闻世平低垂脑袋,怯怯道:“草民不敢说。”
李侍尧拿竹筷拍打在桌上:“有什么不敢说,我看你是没听懂!”
闻世平躬了躬身子:“草民听懂了,所以不敢说,斗胆劝三位大人不要听。”
朝铨轻声细语道:“你说吧,据实传译,我们不会责怪你。”
“草民大胆啦。那个夷商班头叫麦克,他说他代表英吉利东印度公班第一次来中国,中国官员说:皇恩浩荡,怀柔远夷,蛮夷来我大清朝贡。不待中国官员说完,麦克生气道:为何叫我们蛮夷?我大清官员道:你们不开化,形如禽兽,便是蛮夷。”
“说得好,就是蛮夷。”急性子的新柱插话道,他做了十多年闽海关监督,脑子里始终保留一个理念,西洋商人皆蛮夷,闽海关向来善待暹罗、苏禄、吕宋、琉球等会中国话、遵守中国礼俗的番商,对西夷向来刻薄。
闻世平沉默稍瞬道:“新将军,麦克的话草民还没译完,麦克对量船的粤海关官员说:我们是蛮夷,你们是什么?猪尾巴拖在屁股后头,你们中国人的尾巴拖在脑后,比猪还不开化。”
新柱气得脸色铁青,猛拍桌子:“本将军这就去教训这个蛮夷!”朝铨劝道:“算了吧,我们奉钦命办差,有的是办法治他们!”
李侍尧在心里偷着乐,叫闻世平退下,李侍尧举杯又放下:“二位钦差,说说该怎样治这帮刁夷?”
新柱快人快语:“末将兼管闽海关,对待犯过的夷商从不心慈手软。不得轻饶他们!”
“朝大人的意思呢?”
朝铨颇感为难,叹气道:“真正要治他们,一时还无从下手。皇上斥责李永标缺乏柔夷之心,苛刻待夷。”新柱怔了一怔,不悦道:“照你这般说,我们奉旨办差,是来怀柔远夷的?可这帮蛮夷刁夷值得怀柔吗?”
朝铨避开新柱怒火燃烧的目光,面向李侍尧:“李大人有何高见?”李侍尧思索片刻,慢条斯理道:“下官愚见,怀柔这篇文章还是要做的,既做给夷人看,更是做给皇上看。”
朝铨幡然醒悟:“对了,他们不是想饮酒吃肉吗?明天给他们送去,既怀柔安抚了夷人,又可避免夷人硬闯乱窜,搅得广州鸡犬不宁。”
李侍尧笑道:“朝大人所言极是,要治夷人,就好的办法就是想要的不给,不想要的偏给。他们最大的愿望不是赏赐酒肉,而是乞求自由贸易、平等贸易。下官愚见,皇上再有怀柔之心,也会断然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
新柱道:“得把夷人多晾几天,他们越想见钦差告刁状,越要冷落他们。只给他们酒肉,他们想自由贸易,没门!”
关署北园寂静无声,漆黑一团。李永标像一尊菩萨默坐在庭院的花坛上,偶尔抬头仰望被棕榈树枝划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星光凄迷,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弧光倏然消失。李永标不由想起伊拉齐,这座北园是伊拉齐任粤海关监督时建的,他尚未搬进北园,就被地方官员拱走了。
李永标没想到自己有这份能耐,居然大破粤海关监督最长任期纪录。一年前,皇上在李永标的洋贡折上朱批:“朕甚喜,来年照办。”这摆明了皇上将钦点李永标八任粤海关监督,广东人极迷信八,八意味着发财、发达。以李七十三为首的本家侄子为老爷做庆贺宴,宴席设在徽船班。
广州没有正规的戏园,除民间草头班外,影响最大的数省河里的船班。本省的船班主要有粤剧、潮剧、琼剧、汉剧;外省的船班有徽剧、吴剧、湘剧、赣剧、豫剧、桂剧等。戏迷一边听戏,一边饮酒喝茶,同紫洞艇没什么两样。伶人身份卑贱,客人只要出得起钱,可以任意点女伶陪酒侍茶,甚至可以点女伶进包厢度春宵。
李七十三包下徽船班,菜自然是李永标喜欢吃的徽州菜,伶人全部来自徽州。安徽是李永标的第二故乡,他两度外放任芜湖榷关监督。一曲徽音令李永标心旷神怡,一个体态丰腴、面如满月的女伶合着弦乐吟唱:代罢藩厨促晓装,舆人南指去堂堂。
迎风绿树开尘面,沐雨青山洗热肠。
到处家乡谁是客,游来宦况淡方长。
夕阳影里名贤地,远翠招徕笑我忙。
这首七律是李永标任芜湖关正时为太白楼所题,半年后,皇上下旨着他升任大清第一榷关粤海关监督,加户部侍郎衔,官阶陡然由四品升为从二品。李永标在粤海关宝座上坐了七年,踌躇满志,圣眷正隆。他一时兴起,叫李七十三赏番银十枚,把女伶招来陪酒。女伶艺名筱红伶,貌不惊人,却也清秀端庄,神态淑静略带羞涩,目光温柔而不妖冶。李永标不喜欢风情万种的尤物,广州的花船往往食色不分,偶尔上食舫喝花酒,晕晕欲醉被扶进包厢颠鸾倒凤。过就过去了,李永标绝不留恋。
筱红伶不同,那晚李永标破例喝了好多酒,酩酊大醉回到北园,念叨着筱红伶的名字坠入梦乡。第二天,把这首几乎要被他遗忘的诗抄录一遍,叫李七十三拿去裱。李七十三掐准了老爷的心事,为筱红伶赎身,在北园后巷租了一幢民宅,买来新床新被带老爷进新房。生米煮成了熟饭,李永标暗纳筱红伶为妾。他不敢大张旗鼓操办,他要做大清模范关正,怕好事者诟病他浪迹风月场娶伶人为妾。
半年前,李永标的岳父岳母前后不到半个月谢世,李夫人无孝可敬,举家迁来广州。为了把妻妾隔离,李永标在河南宝岗租了一幢民宅把家安下。不知李夫人如何得知官人娶妾的秘密,她特意来探望筱红伶,发现跟她想象的中伶人不一样,筱红伶没有涂脂抹粉,也没穿金戴银。筱红伶居然没雇女佣,生活简朴得和小户人家的妇人没什么两样。李夫人认了筱红伶为妹妹,希望筱红伶为官人生下个男婴,为李家繁衍香烟。
洪瑞进京告御状,皇上居然受理。钦差大臣来到广州,事事瞒着粤海关,明摆着是要把粤海关作为查办的重点。李永标独自呆在北园,将他八年来做过的事前后过滤一遍,不寒而栗。他颤抖着站起来,开了北园的后门,看了看黑洞洞空无一人的巷子,匆匆穿过小巷,进了一个小院,纸糊的窗户透出温馨的灯光,灯光映显出他熟悉的身影。
李永标悄悄推门进去。
筱红伶身怀六甲,坐在床头,为她即将出生的婴儿缝制襁褓,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她猛抬头,看到面如土色的李永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不安地问道:“永哥,你怎么啦?”李永标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没头没脑哀求道:“这是我为官二十多年剩下的积蓄,一万两,你藏在身上,有多远逃多远。”
筱红伶圆润的面庞布满惊诧:“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说明白,我不走。”
“我大难临头。”李永标的声音像在抽泣,默然良久,他长叹一口气,“皇上派钦差来查办我,怎么说呢?官场上的事情说不清楚。”
筱红伶掩面啜泣,泪水从指缝泫泫滴落,她捏着李永标的手:“永哥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走,要死我陪你一块死。”
“我犯的是钦案,弄不好要满门抄斩。”李永标定定看着墙上那幅金童玉女年画,凄然落泪,跪了下来,“为李家后继有人,我给你磕头下跪。”
筱红伶撕心裂肺哭泣,去扶着李永标:“永哥你别跪,我走,我这就走。”
李侍尧帮着筱红伶收拾衣物,扎成两个大包袱,一个是筱红伶的,一个是他们未出生的婴儿的。筱红伶把放在桌面的银票塞给李永标:“银票留给大嫂,她要照顾一大家人,以后的日子更艰难。”
李永标惊恐道:“银票不能留给她,钦差肯定会去正房抄家,银票被抄去事小,我落下罪名事大。”李永标把银票塞进筱红伶的包袱,催道,“出了巷口就有轿子,到江边码头还可以雇船……唔,还是我送你上船。”
筱红伶迟疑道:“我身怀六甲,上哪去?”
李永标狠心道:“你今夜非得离开广州,我求你了!”
筱红伶六岁被卖给戏班,老家在哪,父母是什么样儿,她一概不知。她只有永哥一个亲人,永哥爱她疼她,使她体味到人世的温暖,感觉到做人的尊严。筱红伶不想回徽船班,伶人贱如妓,卖唱生涯恍若噩梦。筱红伶想起一件往事:“我上潘启官家,求潘夫人收留我。”
李永标闻之骇然:“万万不可,潘振承家住河南,再说你与潘区氏不熟。”
“潘夫人菩萨心肠,观音再世。三年前徽船班到潘府唱戏,我清唱时突然失声,吓得魂飞魄散。按戏班规矩,班主要重罚我。是潘夫人夺了班主的皮鞭,还教训班主,倘若听说班主惩罚筱红伶,她就会说服广州的大户人家,以后再也不请徽船班。散场后给赏银,潘夫人照样给我一份。”
“就算潘夫人肯接你,你怎么过得了潘振承那一关?”
“你不是说潘启官很讲义气吗?”
“那是过去,他有求于我。”
“永哥你前怕狼后怕虎,我哪都不去,我们生生死死长相守。”筱红伶伏在李永标肩头,号啕大哭。
馨叶坐在疍船上,绕着潮州食舫和花中花舫来回悠转。
馨叶去了一趟靖灵庵,向师太禀报十三行将要大难临头。师太叮嘱馨叶:“桃李互赍,眦睚必报。”馨叶的眼前不时晃动着师太阴毒凶狠的眼神,师太的话就是圣旨,馨叶不敢有半点违抗。“高图鄂李潘……”她不停地在心里诅咒着五个魔头,希望看到又一个魔头赴山西巡抚高瑜琛的后尘,血溅法场,身首异处。
“馨叶,你怎么在这里?”潘振承站在紫洞艇外的木排上,惊奇地看着疍船上馨叶。
紫洞艇的红灯笼映照在馨叶脸上,馨叶一脸绯红,分外妖娆。馨叶叫疍妹划船靠近木排,接潘振承上疍船。她不等潘振承坐稳,微笑道:“你问得奇怪,我是你的红颜知己,你在哪,我自然也在哪。”
酒过三巡,馨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你的诡计够毒够损的,钦差不懂夷语,你连易经通那套小人伎俩都用上了。”
潘振承开心地笑:“洪瑞告了行商,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潘振承笑罢,脸色掠过忧郁,“钦差来广州查案,行商少不了有人要囚禁、抄家、流放。我现在尚不知洪瑞告了哪几个行商,我和济官两位正副首商,首当其冲。”
馨叶水滢滢的眸子闪烁着凛光,冷飕飕道:“所以,你连李侍尧的过错也揽到自己身上?”潘振承惊诧地看着馨叶异样的目光:“你怎么突然扯到李侍尧?”
“洪瑞为债务纠纷,委托麦克和你们把禀帖递到总督衙门,李侍尧毫不通融驳回洪瑞的诉求,现在皇上过问了,他把责任全推到你们头上,你竟然说是你扣压未转。”
“保他,他也许会记这份情。”
馨叶抱怨道:“他正需要有人做他的替罪羔羊!”潘振承望着黑蒙蒙的江岸,忧心忡忡道:“广东口岸这宗钦案,查到最后就会牵扯到总督。李侍尧该如何脱身,目前尚不明了。”
馨叶又气又急,用斥责的口气道:“潘振承,你现在大祸临头,还替他着想?”潘振承凄苦地笑笑:“我往深处寻思,我与李侍尧,还有联手化险为夷的可能。”
馨叶似乎蓄意把矛头往李侍尧身上引:“李侍尧为取信钦差,会狠下毒手,把所有可能牵扯到他的人灭得干干净净。”
“你是说我还抱有幻想?”
馨叶脑海里闪现出师太狠毒的眼神,非常露骨地怂恿潘振承:“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先下手为强,私下去馆驿求见钦差,把李侍尧勒索受贿的证据交出。”潘振承一心一意想保李侍尧,敷衍道:“我没有证据,也不知李侍尧勒索过哪个行商。”
馨叶冷笑道:“你会不知道李侍尧收受过哪个行商的贿赂?你护着他,是心存侥幸,还是于心不忍?现在你性命攸关,不是你死,就是他活!”馨叶毫不留情提起两笔潘振承经手的贿银,一笔是去年李侍尧进京面圣奏请一口通商,潘振承和严济舟以十三行的名义给李侍尧八万两银票;另一笔是今年李侍尧和李永标借皮尔嫖娼敲诈勒索,潘振承又破费八万两银子。潘振承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看着冷艳的馨叶,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连日期都记住了,是心疼银子,还是另有企图?潘振承沉默良久,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我即使有李侍尧贪墨的证据,杀我的头,我也不会交出。”
“为何?”
“我是官商,不能背叛官府,出卖官员。”
“我好心救你,可你死心塌地一条道走到黑,我救不了你。”馨叶叫疍船靠岸,头也不回一个人上了岸,身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她今晚怎么啦?也许真是替我的命运担忧。替李侍尧担下责任,是明智的选择,还是愚蠢之举?潘振承寻找不到答案,一旦有了答案,一切都不可更改不可挽回,当然可能是好结果,更有可能成为馨叶所提醒的替罪羊。潘振承独坐在船头,眺望十三行凄迷的灯光,心中沉甸甸的,他是十三行的署理商首,他既然敢从严济舟手中接下这副重担,理应担起责任力促十三行摆脱危机。李侍尧作为广东最高地方官,难道他就不会为广东口岸的灾难担忧?就不会在保全自身的同时,为广东口岸的前途担一份责任?
潘振承下了疍船,在黑浑浑的河堤徘徊思索。
柳树下站着一个窈窕的黑影人,潘振承移步上前,惊诧道:“馨叶?你没回家?”
馨叶平静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夜有个人在等你。”
“谁?在哪?”
“卖麻街,老榕树下。”
“总督府邸,李侍尧?”潘振承犹豫道,“我是说过要去见他。唉,这么晚了,没准他已经睡下。”
“我想……大概不会吧?你方才还说,钦差突现广州,事事难料,李侍尧一定会急得彻夜难眠。”
潘振承感慨万端:“我今夜又岂敢高枕无忧?”
“没准李侍尧在花厅等你。”
潘振承疑惑不解道:“你今晚变化太大太快,方才要我背叛他,现在又要我与他合谋?”馨叶靠着潘振承抽泣,哽咽道:“我是替你担心,才出馊主意怂恿向钦差告发李侍尧。眼下最有可能协助他共度难关的,就是启官你了。你保住了他,也就保住了自己,广东口岸和十三行才有可能免遭裁撤。”
馨叶送潘振承过渡,潘振承上了岸,朝疍船上的馨叶招手:“万谢馨妹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竭诚相助。”馨叶笑吟吟道:“别说见外的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妹子愿为承哥两肋插刀。”
潘振承消失在黑暗中,馨叶脸上露出阴郁而无奈的表情,她打了个寒噤,眼前闪现出师太阴毒凶狠的脸,师太的声音像锥子扎耳朵:“高图鄂李潘,共五个魔头……”馨叶嘤嘤地哭出声来,恨自己太软弱。
潘振承来到总督府已是子夜。李侍尧焦虑地在花厅踱步,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急忙迎了出去。潘振承正欲行礼,李侍尧执着潘振承的手:“免了,免了,钦斋恭候你多时了。”李侍尧挽着潘振承的手进花厅,叫李十四给启官上茶。
潘振承熟知李侍尧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单刀直入道:“本商三更半夜来,是想听大人的真实想法。”
李侍尧感慨道:“老潘,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没有丝毫隐瞒。白天突接圣旨,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罪责由李永标与你们兜着,尽快脱身。”
“脱得了身吗?”
“实话实说吧,保性命,有九成把握;保顶戴,只有一成把握。”
“知道洪瑞告状的内容吗?”
“晚上为钦差大臣接风,新柱心直口快,透露了一二。要点略知,详情未知。”
李侍尧一贯咄咄逼人的鹰隼眼透露出焦虑,戈什哈把酒菜摆上桌,看来李侍尧早有准备。李十四倒了两杯酒,退到一旁,李侍尧端起酒杯:“我们边吃边聊,不要拘礼。”
李侍尧闷闷地呷着酒,目光仍是一片茫然。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倏然一闪,说道:“李大人,我连夜赶来,是有个讯息要向你透露,洪瑞作为钦犯,关押在三水营,是我的伙计伍国莹亲眼所见。”
李侍尧惊喜交集:“启官,这条讯息对我太重要了!这证明,皇上对夷商仍持戒心、仍抱反感。老潘,钦斋敬你一杯!”李侍尧站起,酒盅高举过头,朝潘振承伸去。潘振承急忙站起:“督台盛意,本商受宠若惊,受之有愧。”
“受之无愧!晚上引夷商上紫洞艇胡闹,激起钦差反感,真是妙不可言。”
潘振承谦恭道:“若不是督台信任,赐我令牌,我如何能够节制西关汛的官兵,捣鼓出火烧营盘的闹剧。”
李侍尧推心置腹道:“你知道我为何信任你吗?在十三行,我把扣压洪瑞禀帖的责任推给你们,你明知我舍车保帅,却一口担待。”
“保住督台,才有可能保住行商。”
“我们同船共渡,方有可能化解危机。至于李永标嘛?你说说看。”
潘振承胸有成竹道:“钦差说皇上视他为广东口岸的千古罪人、大清国天字号巨贪,赐钦差就地正法大权。依驽钝之见,如果能保住他不掉脑袋,广东口岸,还会有谁掉脑袋?”李侍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有道理!有道理!”李侍尧咕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道:“至于牵扯不到你我的离光华父子,还有与洪瑞勾结的散商,本督嘛……就不便管了。”
“这么大的钦案,滴血未溅,连钦差也无法交差。”
“本督有心保李永标,眼下却不便与他通气。我最怕的是他为了减轻罪责,疯犬狂吠。”李侍尧脸上重新布满愁容。
“给他送厚礼,他领情深悟,便会封住嘴巴。”
李侍尧夹着一片腊肠,又放回到盘子里,愣神琢磨着这句话。潘振承提醒道:“李永标有正房偏房。”
李侍尧拍案叫绝:“他正房穷得丁当响,就这么着,明日抄他元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