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叶出尔反尔,暗中帮助李侍尧和潘振承度过难关;为洪瑞写御状的刘亚匾逃之夭夭,广东官兵官差见到蓄有八字须的男人就逮;馨叶试探潘振承的底牌,潘振承已经猜出刘亚匾的藏身处;钦差提高悬赏,仍无人知道刘亚匾的踪影,刘亚匾仿佛蒸发了;李侍尧得到潘振承的讯息,带亲兵上澳门英国留守处要人,扬言不交出刘亚匾,他就要火烧夷楼!
钦差大臣召集行商质询,规定行商必须到齐。
“苦不堪言,苦不堪言。”严济舟万般无奈地回应行商的问候,说他的顽疾仍不见好。严济舟的心事只有他儿子知道,潘振承窝藏钦犯的宠妾,极有可能在质询时引发,潘振承和李侍尧将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众行商在督署前院恭候了三刻时,然后被引入督署二堂;又等了三刻时,梆子声笃笃敲响,新柱、李侍尧、朝铨依次从帷幕后走出,坐到公案前。李侍尧坐公案中间,看来今天的质询由李侍尧唱主角。
众行商跪拜后起身,李侍尧举起惊堂木又放回到公案上,“今日,钦差大臣传你们来质询,人多口杂,谁为代言人?”
蔡逢源答道:“回李大人话,严济官抱病前来接受质询,商首由潘启官署理。”
李侍尧道:“潘振承出列。”潘振承朝前跨一步。李侍尧肃色道:“本督问你,洪瑞控告十三行会馆怂恿、包庇、勾结离光华父子,诓骗洪瑞与合伙人的六万本利番银,可有此事?”
潘振承答道:“回李大人话,离光华父子生性孤僻,独来独往。十三行各洋行,常常合伙做生意,唯独离氏滋元行不与其他洋行有往来。若钦差大人不信,可查各洋行的旧账。”
李侍尧愤怒地猛拍惊堂木:“潘振承,你还狡辩?把与离氏勾结串通的罪孽推得一干二净!既然你推诿与离氏勾结,那么你们是否与洪夷勾结?”
潘振承答道:“回大人话,除离氏父子,十三行商对洪夷惟恐避之不及。乾隆十九年,东方公主号首次来粤贸易,行首严济官与众商做出决定,不做洪夷保商。故而东方公主号三个月都无人承保。若是其他洋船,行商人人争着承保,这证明行首及众商早已看穿洪瑞是个奸夷。”
李侍尧斥道:“口说无凭,拿凭证来。”
潘振承不惊不慌道:“李大人,这是粤海关设立以来开天辟地之大事,关部对任何洋船到港、承保、离港,均有记录,大人可到关部查阅。”
李侍尧举起洪瑞诉状录副:“潘振承,洪夷状告你们欺行霸市,强行垄断。”
潘振承答道:“十三行确有垄断,但不是擅自强行,此乃朝廷赋予官准行商的权力,圣谕与部牍规定,夷商只能与行商贸易,不得私下与散商贸易。”
“还有欺行霸市。”李侍尧猛拍惊堂木。
潘振承吓得打颤,愣了稍许,鼓起勇气道:“欺行霸市,那是夷商所言,夷商对我大清朝贡贸易制度恨之入骨,幻想平等贸易、自由贸易。”
李侍尧一副有意刁难的神情,横眉冷对道:“潘振承,不要以为你们做的龌龊事没有知道,洪夷在诉状中写得清清楚楚,你们傲慢无礼,欺夷惧官。”
潘振承打了个寒战,惊惶失措答道:“李大人,夷商不守我天朝礼仪,反要十三行商人行夷国之礼,我们断然拒从,恪守天朝礼仪,这算傲慢无礼吗?”
潘振承驳得李侍尧哑口无言。李侍尧端起茶碗,吹茶面的浮叶,慢慢嘬了一小口茶水。新柱插话道:“潘启官说到点子上了,是蛮夷无礼。”
潘振承感激涕零道:“谢新大人明断。夷商蛮横无礼,负有驯夷职责的行商斥责夷商,夷商不服,反诬行商欺夷。”
李侍尧被激怒了,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怒斥道:“你还狡辩!洪夷还告了你们官商勾结,同流合污。”
潘振承突然跪下,颤抖道:“李大人,冤枉啊。十三行商既然是官商,就必须服从督抚与海关的规管。我们协助关部征收税费,这笔钱的大头上缴朝廷,小头进入地方藩库,而督抚又把钱用于广东的民生民利,还资助邻省广西兴学。所诬同流合污,实为同心同德,广东口岸的官员与官商,齐心协力执行圣主恩准的朝贡贸易。”
朝铨冷静地看着潘振承,心里暗暗发笑。若不是昨晚收到那封密信,知悉李侍尧和潘振承联手窝藏李永标外室,还得蒙在鼓里被李侍尧牵着鼻子走。与朝铨抱有同样心态的还有严济舟,严济舟在心底惊叹,李潘二人心机口才过人,把质询这出戏演得如此有声有色。严济舟留心观察新柱朝铨的神色,心里直犯嘀咕,难道他们昨晚没收到他写的密信?
质询继续进行,李侍尧就行商禁止夷商乘轿、拖延办进城路引、协助官差驱逐夷妇等诉状内容质问潘振承,潘振承或惊恐万状,或胸有成竹,或结结巴巴,或口若悬河。严济舟注意到,新柱朝铨其实没听,他们双眼直视,目光朝公堂外看,含着期盼和焦灼。
突然,新柱朝铨眼睛放亮,新柱抓起惊堂木一拍:“带进来。”
新柱的戈什哈押着区彩珠和筱红伶进来。李侍尧正在聆听潘振承的陈述,惊愕不已,他认识潘夫人,立即猜测腆着孕腹的妇人是李永标偏房。新柱朝铨背着他拘捕筱红伶,令李侍尧措手不及,心慌意乱。他低下头喝茶,掩饰慌乱的神色。
潘振承意识到事情不妙,草草结束陈述,略微侧转身,与彩珠劈面相遇。潘振承惊颤道:“彩珠,这是——”
新柱拍打惊堂木斥道:“不许交谈!潘振承归列。”
区彩珠跪下:“民妇区彩珠叩拜钦差大人。”
筱红伶道:“民女筱红伶见过三位大人。”筱红伶说着艰难地想往下蹲。朝铨道:“免了,免了。”新柱叫戈什哈搬来一把椅子,让筱红伶坐下。
筱红伶身着宽大的青色竹布对襟衫,天足,足背浮肿,穿着一双男人的布鞋。细眉秀眼,未施脂粉,脸色略显苍白,相貌衣着像普通人家的民妇,一点也不像高官的小妾。严济舟有些失望,筱红伶不是那种妖艳的女子,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朝铨新柱也都感到吃惊,低头交换意见。朝铨的笔帖式趋步上前,把一叠银票给朝铨,说是从筱红伶的宝匣中搜出的。
李侍尧轻声道:“本官还是回避,由二位大人来审。”
朝铨打量筱红伶一眼,问道:“筱红伶,你何时做李永标的妾?”
筱红伶答道:“迄今整一年。”
“李永标为你赎身,花了多少银子?”
“民女满师后,为班主唱了十年,已是自由身,无需缴纳赎身银。”
“李永标娶你,给了你多少银子?”
“民女不为银子嫁他,没要他一文银子,他也没给民女银子。”
“你缘何嫁他?”
“永哥是二品朝廷命官,夫贵妻荣。”
朝铨扬了扬一叠银票:“这一万两银票是从你宝匣查抄到的。不是李永标,你一个三流戏子,哪来这笔巨银?”
筱红伶从容不迫答道:“民女虽未出名,但民女所在的徽船班却颇有名气。徽船班常唱大戏,主角会给配角小钱。另外,民女上花舫卖唱,上官家商家唱堂会,可得到不少赏银。聚少成多,积沙成塔,便积攒了一万银两。”
朝铨厉声斥喝:“刁妇贱女,你还狡辩!来人啦,给她夹指头!”
筱红伶哭泣道:“民女哀求大人,传汇源钱庄掌柜阮惠生来问话,再夹不迟。”
朝铨发出绿签传人,对新柱道:“新大人,你来审区彩珠窝藏庇凶、知情不报罪。”
潘振承的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埋怨彩珠,更怨恨自己。彩珠是妇道人家,凭性情用事,可自己明知收留筱红伶是个祸患,却没有狠心把筱红伶赶走。一万两银票,倘若真是李永标给的,李永标这颗脑袋保不住,还会连累李制宪。至于潘振承一家,还不止窝藏罪这一项,还有胁从钦犯藏匿赃银罪,两罪并罚,一家人就得流放三千里外,到云贵烟瘴地与披甲人为奴。潘振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正要侧目看彩珠,听到一声重重的响木声,新柱峻厉道:“潘区氏,你明知筱红伶是朝廷钦犯李永标小妾,为何要窝藏?”
区彩珠平静地答道:“民妇适才方知筱红伶是李永标的妾,民妇没有窝藏筱红伶。”
“七月十九日,轿夫三更半夜把筱红伶抬到潘园,你收下筱红伶,还想抵赖?”
“筱红伶来潘园时,民妇正在睡觉,被佣人叫醒了,说有一个叫筱红伶的妇人叫门,低声哭泣,问民妇见还是不见。民妇确实在潘园门口见了筱红伶,不曾见有什么轿子轿夫。”
“你就收容下筱红伶,将她窝藏?”
“民妇未让筱红伶进大门。”
“这是为何?你竟然敢把关宪大人的宠妾拒之门外?”
“民妇说过,民妇不知筱红伶是李永标的小妾。民妇只知道她是徽船班的戏子。民妇是官商潘启官夫人,向来看不起戏子,也知道戏子是非多。半夜三更,民妇哪还敢留她?”
怎么回事,筱红伶没住在潘振承的园子?严济舟疑窦丛生,侧目去看潘振承,潘振承也一头的雾水。
新柱愣住,手举惊堂木,拍也不是,放也不是。朝铨咳一声问道:“筱红伶,潘区氏的话是否确实?”
筱红伶苍白的脸骤红,咬牙切齿道:“民女恨透了潘区氏。她男人潘振承做洋行生意,不知得我永哥多少关照。那天夜里,我看到潘振承站在大门里,一声不吭。”
“后来呢?”新柱问道。
“后来,这对天杀的狗夫妻,叫下人关大门,民女只好一路哭着回家。”筱红伶说着泪水涟涟,号啕大哭。
“大人,抬李永标小妾的轿夫找到了,正在堂外候着。”一个戈什哈匆匆进入二堂。新柱和朝铨交换一下惊喜的眼色,拍打惊堂木:“传夜抬筱红伶的轿夫到堂作证。”
两个轿夫鬼头鬼脑跟在戈什哈身后进来。
昨天晚上,一个中年汉乘坐油炸鬼二木头的滑竿,问起前些时你们夜里是否抬过一个孕妇进潘园。轿夫实话实说大肚婆到海幢寺南便下了轿,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娘子。中年汉恐吓他们,说官府要找你们麻烦,你们抬的是钦犯李永标的妾,你们必须咬定孕妇进了潘园,便没你们的事。油炸鬼见过一些世面,说抬钦犯的妾关我们卵事,我们又不知道大肚婆是哪家的娘子。中年汉恐吓不成,拉轿夫上酒铺,点了四菜一汤,一人一碗老白干。中年汉直接跟油炸鬼做交易,说倘若官差找到你们,必须按他教的话说,事成后有重赏。第二天,果然有官差找到他们,略微问过几句,便把他们带过海,带到总督衙门。
二木头缩在油炸鬼身后走,油炸鬼两眼四处张望,发现公堂站了好些个人,坐着的那位正是他们半夜里抬的大肚婆。接着,他又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潘区氏,河南出了名的善心婆,轿夫上她家讨凉水喝,她给的是凉茶;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潘区氏的男人潘启官,十三行做洋货生意的大商家。油炸鬼看潘启官,潘启官也看油炸鬼,他叫不出油炸鬼二木头的名字,只是有些面熟。潘振承怀疑这两个轿夫受人指使,黑黢黢的梭子眼凛厉地睇油炸鬼一眼,油炸鬼神色似乎有些虚恍,慌忙挪开目光。
朝铨离座躬着身子同新柱轻声说话,潘振承迅速同李侍尧交换了一下眼神。李侍尧侧转身,同新柱朝铨窃窃细语。
三位钦差重新坐定,新柱指着轿夫:“你们两个,一个留下,一个带去后院呆着。”
二木头被衙差带走,鼠嘴獐耳的油炸鬼留下。
油炸鬼跪地:“草民油炸鬼叩拜钦差大人。”
新柱指着筱红伶问道:“油炸鬼,七月十九日夜里,你们抬这位妇人到潘园?”
“是这个大肚婆。”油炸鬼说罢磕头,“钦差大老爷,草民不知道筱红伶是钦犯李永标的妾,要是知道,草民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抬钦犯的妾。”
“本钦差没追究你们的罪过。本钦差问你,筱红伶怎么进的潘园?”
油炸鬼眼珠子骨碌碌悠转:“筱红伶拍了三下门环,潘夫人就出来,扶着筱红伶进去的。草民看她们亲热劲,她们早就约好,筱红伶趁夜深人静,来到潘园藏身。”
“看来你还可以做捕快。”
“多承大人夸奖。”
“传下一个!”新柱猛拍惊堂木。衙差带二木头进来,二木头呆头呆脑地张望着。李侍尧猛喝一声:“钦差在上,还不下跪!”二木头吓得打抖,慌忙跪在油炸鬼一旁。
油炸鬼轻声道:“你说草民二木头叩拜青天大老爷。”
二木头傻乎乎道:“我说草民二木头叩拜青天大老爷。”
大堂内外哄然大笑,新柱也忍俊不禁,倏然收敛笑容,冷冰冰问道:“二木头,那天夜里,你看到筱红伶怎么进的潘园?”二木头转过脸呆呆地看油炸鬼,油炸鬼贼贼地看钦差一眼,正要低头悄声细语,新柱拍打惊堂木:“油炸鬼不许说话,二木头自己说。”
二木头伸手摸脑袋:“草民想想。”
新柱追问道:“想什么?你那天没看见?”
“看见了。”
“半夜三更,筱红伶怎么进得了潘园?”
二木头眼睛翻白,自言自语:“她挺着大肚子,翻不过墙呀?”
“你还没有想好?”
二木头拍拍脑门,恍然大悟:“想起了,大肚婆拿钥匙开锁,就进去了。”
“此话当真?筱红伶手里真的拿了钥匙?潘府大门外加了锁?”
二木头支支吾吾:“没有,没有锁,有两只铜环——好像,好像——她扛来一架梯子,翻墙过去的。”
公堂内外又是一片笑声,李侍尧脸上浮现出一丝黠笑,脸色猛地一沉,斥喝:“二木头,你从实招来,你们受何人的唆使诬告潘区氏?”
油炸鬼怕二木头说岔了嘴,抢白道:“贱奴没受人唆使,贱奴亲眼看到大肚婆拍打三下门环,潘区氏把大肚婆接进潘园。”油炸鬼边说边用手肘碰二木头,二木头结结巴巴学舌,“贱奴亲眼看到大肚婆拍打三下门环,大肚婆就把潘区氏接进了潘园。”
李侍尧紧接着话茬问道:“是大肚婆接潘区氏进了潘园?”
二木头语无伦次:“是大肚婆……不,是潘区氏……不,不……不是潘园……是海幢寺,大肚婆在海幢寺下的……不不,草民笨嘴笨舌,那人不让草民说话,让油炸鬼说。”二木头扯着油炸鬼的脏兮兮的破衫,“油炸鬼你怎么不说话,那人说了要你一个人说。”
“这么看来,这两个轿夫果然受人指使?”朝铨愣神寻思,“有人有意跟李侍尧或潘振承过不去,无中生有陷害李潘二人。”朝铨从袖袋掏出昨晚收到的密信,问道,“油炸鬼二木头,你们见过这封信没有?”
油炸鬼二木头均一脸茫然,油炸鬼镇定道:“回大人的话,草民没见过。”
朝铨又问:“你们托人给钦差写过信没有?告发李永标的妾躲进了潘园?”
油炸鬼眨巴着眼睛,沉默一瞬答道:“草民没托人写信告发李永标的妾躲进了潘园,草民只是看筱红伶躲进了潘园。”
“你还要诬陷!”新柱勃然大怒,猛喝道,“来人,杖责油炸鬼五十。”
“新大人且慢,问清话再罚不迟。”李侍尧贴新柱耳旁说道,然后坐直身子,怒目而视道,“油炸鬼不准说话,让二木头一人说。二木头,你方才讲到的那人要油炸鬼一个人说话,那人叫什么名字?你们过去认识他否?”李侍尧说着猛拍一下惊堂木,“二木头,你必须老老实实招来,如有半句假话,和油炸鬼一道打板子。”
二木头吓得一脸煞白,声音颤抖着:“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好像四十来岁,长得脸是脸,嘴是嘴的。”二木头抬头看了一眼李侍尧凶神恶煞的鹰隼眼,吓得直打哆嗦,“草民说不清楚,见了面认得出他。油炸鬼问过他名字,他说叫好心人。”
李侍尧问道:“那个好心人给过你们什么好处,请喝酒?给银子?”
二木头惊愕道:“大人你都看到啦?油炸鬼说那人是个小器鬼,只给一碗酒喝,油炸鬼要他一百两银子,他只给十两。油炸鬼说不干,他才答应给二十两,说另十两要等事成后才给。”
“在什么地方给?”
二木头愣头想了想说道:“海幢渡口的茶铺,那人说我们进了衙门不按他的话说,去了也见不到他。”
油炸鬼被拖出去打板子,啪啪的板子声好像打在严济舟身上,严济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想起昨天傍晚扔在严府外的匿名信,是谁利用他与潘振承有过节,诱惑他出手整治潘振承和他的靠山李侍尧?严济舟想不出是何人,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直接去见钦差,用左手写密信密递到馆驿。严济舟仍觉得这里面迷雾重重,两个轿夫确实抬过筱红伶,好像有人走漏消息,叫筱红伶赶在官差上潘园搜索前溜之大吉。
严济舟越想心里越是迷沌,听到堂外一声叫喊:“汇源钱庄老板阮惠生带到。”
阮惠生跪拜后,朝铨把银票叫衙役递给阮惠生看,阮惠生证实是汇源钱庄的票。
朝铨问:“存银的主人是些什么人?”
“回钦差大人的话,多是妓女、戏子,当然,还有大户人家的妻妾。她们零存到一个整数,再用收据换整数的银票。像这些银票,为一人所有,从乾隆十五年到二十四年,聚少成多,一年积攒一千银两。”
朝铨指着坐椅子上的筱红伶:“是这个女人所存吗?”
阮惠生获准起身,转到筱红伶面前:“回大人的话,草民没见过她。至于是否她所存,草民不敢肯定亦不敢否定。原因有二:一是收银人有草民,也有账房,这十年本商换了三个账房;二是存银者,有时不是自己出面,并且有人用假名,因为私房钱不愿为人所知。”
朝铨微笑道:“阮老板,你可以回去了。”
朝铨与李侍尧、新柱低声商量。
新柱拍打惊堂木叫道:“银票退回筱红伶。退堂——”
李永标给筱红伶的银票是金裕钱庄的,官兵从她宝匣查获的却是汇源钱庄的银票。
昨晚,馨叶把筱红伶窝藏的机密透露给严济舟,可以料定严济舟收到密信如获至宝。钦差查获一万两赃银,李永标必死无疑,李侍尧、潘振承等官员官商都会坐连。复仇雪恨即将实现,馨叶却高兴不起来。十四年前,馨叶和二姨被仇家追杀,若不是遇到潘大哥,她们二人早就成了冤魂。馨叶回家后,拿出无字灵牌,焚香磕头,流下忏悔的眼泪。她恨自己优柔寡断,做不到冷酷无情。
“高图鄂李潘,共五个魔头!”
“你来这世上,只有一件事要做,复仇!”
馨叶的脑海里浮现出师太恶毒的眼神,师太的话音像针尖扎着耳膜。馨叶的眼里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她再次想到那封密信,心中涌动着不可言喻的快感。奔波了一整天,馨叶很快坠入梦乡,湮没在深不见底的腥血之中……馨叶赫然醒来,回忆梦中的情景,泪水潸然而下,打了个寒噤。
夜深人稀,万籁俱寂,馨叶赶到潘园。潘振承还没回来,彩珠以为振承和馨叶在一起。馨叶说到筱红伶,又说到她的丈夫史德庵。史德庵在同知衙门做书吏,钦差大臣向广州各衙门下了一道密令,明日各衙门官差挨家挨户搜查钦犯李永标的偏房,同知衙门的官差负责搜查河南。彩珠慌了神,筱红伶身怀六甲,举目无亲,东躲西藏不是个办法,惟有回到关署后巷的老屋。那一万两银票迟早是个祸根,彩珠左右为难,银票让她带走,倘若查出,钦差根据银票标明的钱庄,最后会追到李永标头上;倘若银票由彩珠替她保存,彩珠担心落下趁火打劫的嫌疑。
馨叶替彩珠出主意,换另一家钱庄的银票。
新柱朝铨背着李侍尧查抄李永标的外室,事发突然,潘振承和李侍尧一样方寸大乱。一波三折,最后化险为夷。退堂后,潘振承回到同文行,独自坐在茶室,回想整个案情的经过,仍然心有余悸。朝铨在公堂上拿出一封密信询问轿夫,轿夫对此茫然不知。是谁存心置李永标于死地?或许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标是对准李侍尧或潘振承。潘振承眼前闪现出严济舟阴冷的笑脸,凭他与严济舟交往多年的直感,严济舟会下这个毒手,然而,他怎么知道筱红伶隐藏在潘园?
天色转黑,潘振承来到十三行码头过渡,一只疍船泊靠在挑板旁,坐在船头的是馨叶。馨叶穿一袭精白的细绸长裙,袖口滚了一圈波浪形的绿色花边;领口略显三角,绣着菱形的褶边,每道褶边缀着一颗玻璃纽扣,在夜幕中熠熠发光。馨叶的头顶戴着西洋仕女的发套,一边插了一朵绸质的玫瑰花,发套下面自然是那双水波莹莹,笼罩着迷雾的丹凤眼。
潘振承坐在矮桌的另一边,怔怔看着馨叶:“听伍国莹说,这些天你女扮男装,常去总督衙门听钦差大臣断案?”
“你怎不对我这身仿西洋仕女装束评头论足?”馨叶微笑着说道,招呼蛋妹上菜。蛋妹先端上一钵人参煲竹丝鸡汤,馨叶给潘振承盛上一碗:“你尝尝,是我煲的。”
“不错不错,我恨不得把鸡骨头都吞下去。”潘振承嬉笑着夸道,指着满桌的菜,“今天什么日子,弄得这么丰盛?”
馨叶笑吟吟道:“洋人的御状告糊了,祝贺你如愿以偿呀。”
潘振承抿一口酒,抓起一只鸡腿啃:“洋人不知哀兵必胜的道理,与固持华尊夷卑的钦差大臣打交道,先在礼仪上就输了。”
“这是你说的,洋人告状有理,但他们太偏激,把广东口岸说成漆黑一团,事实上许多事情并非如此。”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可你只认洋人有理,难道广东的官员官商就无理?”
“这也是你说过的,广东口岸有过错,但主要责任不在广东。症结恐怕在朝廷、在朝贡贸易。”
潘振承放下筷子,疑惑地看着馨叶深不可测的烟笼眼:“你怎么老说是我说的?我想听你的想法,你说洪瑞案的结果会怎样?”
馨叶冷笑道:“怎样?一切都在你和李侍尧的掌控之中。你们两个缺德,出那么多馊点子修理洋人。”
潘振承忍不住呵呵大笑,惬意地抿了一大口酒:“你的主意不损人?你做彩珠的师爷,遥控筱红伶案,把钦差逗得溜溜转。”
“你夫人向我透露机密,求我帮拿主意,我能不帮吗?平心而论,我好同情筱红伶。”
“你就不同情十三行商人?倘若洋人真的告倒了广东口岸的官员官商,广东有一批官员要倒霉;十三行没有血光之灾,也有破财之灾。”潘振承忧心忡忡,默默地喝着酒,炯炯的目光黯然失色,“我很清楚自己的作为,卑鄙无耻,不惜用上君子不齿的小人伎俩,可是广东口岸输不起啊。你恐怕还不知,京师有大批朝廷重臣主张闭关拒商,倘若查实的结果如洪瑞御状所说,全是贪官奸商,广东口岸还留得住吗?”
“李侍尧怎么看的?”
“洋人是否占理,李制宪心知肚明,但他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为捍卫广东的利益,在我的地盘上,就没有夷人讲理的地方。”
“你认为你们掌握了几成胜券?”
潘振承思索片刻,慢吞吞道:“大概有八成吧,还欠两成,没有抓到刘亚匾。”
“刘亚匾究竟躲哪去了?”
“他当然会躲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唔,我是瞎猜。”潘振承挟起一只竹节虾,利索地剥去壳,放嘴里嚼,“我发现今晚的竹节虾特别好吃,肉嫩味鲜,余味无穷,馨叶,你怎么不吃?”
“你别岔开话题。”馨叶打量潘振承闪烁不定的目光道,“你不是瞎猜吧?你知道刘亚匾躲在哪里。李侍尧他们为找不到刘亚匾的下落心急如焚,你为何不向钦差露口风?”潘振承把剥好的虾仁扔进口中,诡谲地笑了笑,“让他们白费精力,晚些时报官,他们就知道我的分量。”
“你真行啊。”馨叶浅浅一笑,端起酒杯略湿一下嘴唇,侧过身子去看稍远处灯火绚烂的紫洞艇。馨叶眼里含着悔恨的泪光,眼前一片凄蒙,神思恍恍惚惚。师太狠毒的话音在她耳际嗡嗡作响:“你只有仇恨!仇恨!仇恨……”馨叶油然颤了一下,转过身道:“夜风有些凉,我们上岸吧。”
第二天,潘振承过渡去十三行,海幢渡口站了几十个官兵,盘查来往船客。一个下渡船的汉子被官兵逮了个正着。汉子大叫:“我犯了何罪?”官兵道:“你的八字胡须有罪。”潘振承担保他不是刘亚匾,说刘亚匾早就逃离了广州。
广州到处贴有通缉钦犯刘亚匾的布告,悬赏从最初的五十两涨到一百两。刘亚匾是四川人,乾隆九年贩土布来广州再也没回去。为防刘亚匾逃往四川,三位钦差联名写了一份谘文给四川督抚,请求他们缉拿朝廷钦犯刘亚匾。李侍尧和巡抚托恩多还分别下了督抚令,饬令全省州县衙门缉拿刘亚匾,尤其要严格盘查省际官道的出省行人,对照画像擒拿疑犯。
这边厢,查实洪瑞诉状控词也在紧锣密鼓进行着。软禁在河南正室的李永标第一次出了家门,在督署衙差水火棍的挟持下过海,在海关码头上岸。以往上岸,岸边早停着一顶八人抬大轿,虽然到关署不到三百步,仪仗却不可少的,这是二品朝廷命官的谱。码头一侧是总巡口,巡口主事不再是刘贵瑛,换了一张不熟悉的生面孔,关丁也多半不认识。他们默然地站着,看着他们的前关宪步履蹒跚地从他们眼前走过。
关署广场仍然围着粗大的硬木栅栏,和以往不同的是木栅栏外面站了许多围观的民人,犯过的关胥关役戴枷示众,有的胥役遍体鳞伤,站不稳,只能靠着栅栏站。李永标不敢看,念及自己的处境,不禁悲从心涌,泪水湿透了他的衫襟。
进了督署衙门浑身冒虚汗,这多天寝食不安,人瘦了一圈,精神大不如往昔。过堂在督署三堂,三堂是正堂办差议事的地方,倘若是涉及机密的案件也在三堂审理。百姓不得站三堂外看判官断案。从阳光下走进三堂,眼前黑蒙一片,李永标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李侍尧、新柱、朝铨坐在公案上,他们身后屏风上的麒麟张牙舞爪,像要跳出来咬人。李永标正要下跪叩拜,一个戈什哈指着他身后的椅子叫他坐下,李永标感激涕零连声道谢,欠着半边屁股小心翼翼坐下,半垂着脑袋,眼睛略往上抬,怯懦地看着钦差大臣。
李侍尧啪地敲打惊堂木,“李永标,自乾隆十六年至今,你在粤海关监督位置上坐了八年整,你一五一十把八年间的贪墨从实招来。”
李永标哆嗦着,从旧衫袖袋中拿出一张事前写的自供状,声音颤抖着念道:“罪吏贪得无厌,敲诈勒索,手下关胥替卑职代收夷人贿赂计有空洋酒瓶一支,用于做插花的花瓶;另有玻璃酒杯二只、洋烛一打、小圆镜一面、点眼水一支。”
李侍尧斥责道:“李永标,你避重就轻,这都是查抄你家登记在册的赃物!新大人、朝大人二位钦差接报后,查抄了你外室筱红伶的家!”
李永标自从七月十九日夜同筱红伶挥泪离别,再也不知筱红伶音讯。李永标脸色陡然煞白,万分恐惧:“钦差大人……罪吏……”李侍尧生怕李永标据实作供,丢眼色赶紧说道:“我们查抄到名贵法兰西香水香脂一套。”
李永标会意,呯呯大跳的心稍稍平静,他故作惊慌跪下:“罪吏有罪,不该包养小妾。罪吏贱内未生男孩,罪吏纳伶人为妾,并非为了淫欲。”
“不是问你这个,你说法兰西香水香脂从何而来?”
“是筱红伶自己买的,不是罪吏受贿。”
“你包养小妾,筱红伶买的东西,就是你受贿!我问你,用了多少银子?”
“听筱红伶讲,十两。”
李侍尧小题大做道:“十两纹银,这还了得!十两纹银可买四石白米!四石白米够小户人家吃半年!区书办,记录在案,李永标贪墨纹银十两。”
李永标啼笑皆非:“这……这怎么算罪吏头上?”
李侍尧正言厉色道:“你还不服气?我问你,你在关部办房的西洋帆船模型,算不算受贿?”李永标从容答道:“西洋帆船模型,乃用于研究洋船结构,以杜绝夷商暗藏私运货品。模型一直放在关部办房,罪吏并未窃为私有。”
“缘何关部公物册上没有帆船模型?”
“因为没有从关用上开支,是夷商送的,所以没有登记在册。”
“夷商馈赠,就是行贿,收了就是受贿。区书办请笔录,西洋帆船模型作价五十两纹银,即李永标受贿五十两纹银。”
李永标委屈道:“那是一只木制模型啊。”
李侍尧拍打一下惊堂木:“作价一百两!”再拍打一下,提高声音:“不,二百两纹银!”
“这……这……”李永标摇头哭笑不得。
李侍尧又拍打一下惊堂木:“不服气?木制帆船模型作价一千两纹银!”
审过李永标,李侍尧送新柱朝铨回馆译。天色渐暗,新柱朝铨留李侍尧在馆驿吃饭,三人各点了一个特色菜。新柱点烤羊肉,朝铨点的是酱汁驴肉。李侍尧虽然也是北方人,却是地主,他只能点广东菜。
“广东菜分广州菜、潮州菜、东江菜三个系列,既相互渗透,又各具特色。广州菜配料多,善于变化,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皆可入菜;潮州菜以海鲜为主打,做工精细,尤其讲究刀功灵巧;东江菜主料突出,朴实大方不求花哨,富有浓郁的乡土风味。”李侍尧每个菜系各点了两个菜,广州菜有五彩炒蛇丝、香芋扣肉;潮州菜是龙身凤尾虾、麒麟鲈鱼;东江菜是东江酿豆腐、东江盐焗鸡。
一顿饭吃到戌亥时分,三人坐到凉亭喝茶,话题由饮食转到正事。
李侍尧苦恼焦虑道:“这两天审李永标,本官强词夺理,穿凿附会,也没榨出李永标几滴油。”
新柱打着响呃,喷出浓烈的酒气说道:“审他没意思,越审他罪责越轻。”
朝铨优雅地端着盖碗茶嘬饮,皱着眉头道:“可是皇上钦点要办他,不办不好交差。”
一个多月来,广东与闽浙谘文来返频繁。浙江重点查办李元祚、郭益隆、信廷芬等海商行商。福建查办的重点是离光华父子。离光华病故,离兆奎病羁晋江老家,离兆奎对欠银供认不讳,但竭力否认有意诓骗,声称五万番银茶叶款被山匪洗劫。福建臬司派捕快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待查”,恐怕永远是一宗悬案。福建臬司判离兆奎杖五十,枷号三十日,流烟瘴地,离兆奎被打得皮开肉绽,当晚吊死在牢狱中。
浙江官府盛情款待夷商,鼓励商人与夷商贸易,结果受罚的只是商人。福建一向苛待夷商,但闽海关官员包庇离兆奎却是不争的事实,洪瑞曾三次到厦门外洋港交涉,要求闽海关协助他追讨货款,均遭到闽海关官员的拒绝。李侍尧和潘振承最初的思路与闽浙如出一辙,转移查办重点,严惩与洪瑞交易的商人。新柱朝铨在与闽浙谘文往来中,渐渐看清杨廷璋的手法:“惩商保官。”然而,广东的情况不同于闽浙,上谕点明查办的重点是李永标。
李侍尧情知新柱朝铨对李永标没太多的恶感。“我们不可完全仿效闽浙,亦不可被洪瑞的诉状牵着鼻子走。”李侍尧拍打着蚊子,张开满是血渍的巴掌愤然道:“洪瑞恨谁,我们就办谁,恰好落入夷人精心设置的圈套。夷人最恨的是粤海关横征暴敛,然而,粤海关违规征收的银子派何用场,二位恐怕不能不掂量。其一,李永标个人未肥私;其二,关银的大头上缴户部和内务府;其三,粤海关协助地方填补藩库窟窿,窟窿是前粤督杨应琚落下的,捐银用于广西兴学,这事杨应琚曾奏报皇上。当年本官伸手向李永标要银子,拍胸担保出了事由本官担待。现在李永标沦为俎上鱼肉,本官却无能为力。”
“我们必须推出个替罪羊。”不轻易表态的朝铨说道。
“当把刘亚匾列为头号替罪羊。”新柱兴奋地说道,转而脸呈焦灼之色,用粗口骂道:“他奶奶的,躲哪屌旮旯去了?眼下落网的仅是罗彩章、陈祖观两个虾米。”
李侍尧垂头丧气道:“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全省的官兵衙差都动用了,刘亚匾仍逍遥法外。”
朝铨叹气道:“广东何其大,查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
官兵官差把广东旮旮旯旯翻个遍,各地凡查获蓄有八字胡须的外来男丁,若无当地缙绅担保,一律作为疑犯押送广州臬司衙门。为防刘亚匾剃须伪装,总督衙门又下了一道宪谕,剃须的外来男丁格拿勿论。臬司衙门先后拘禁过二千八百多疑犯,由认识刘亚匾的十三行商人甄别。放出一批,又押来一批,有的获释后丢失了路引,又被官差逮住抓进臬司。民怨沸腾事小,问题是把广东搅得天翻地覆,连刘亚匾的影子都没捞着。
新柱道:“重赏之下,必出勇夫,我们将赏银增加十倍。”
朝铨道:“赏银千两?确实令人心动,可是,也得有人知其行踪啊?难道他会蒸发掉?”
正在钦差面面相觑,一筹莫展时,潘振承求见。
潘振承也是来谈刘亚匾的行踪,“这些天,十三行每天都要派人去臬司衙门甄别疑犯,今天末商和蔡源官在臬司衙门泡了一整天,虽然毫无斩获,却萌生了一些设想。”
“正好空一个座,你坐下说。”李侍尧招呼道。“谢李大人抬举。”潘振承坐下,亮着黑黢黢的梭子眼问道,“末商斗胆问三位钦差大臣,派出的官兵官差都盘查过什么地方?”
“刘亚匾亲戚家,全广东码头、路口、客栈,当然还有广州的旮旮旯旯,撒网似的翻了个遍,连老鼠洞也要掏出来看个究竟。”新柱摊开双手,苦笑着做了个一无所获的姿势。
潘振承不慌不忙喝了口茶,清清嗓子道:“广东还有一个地方,官兵官差遗漏了。”
李侍尧盯着潘振承深邃炯亮的眼睛,捏住潘振承的手:“启官你先别说,容我想想。”李侍尧愣神思忖,恍然大悟道,“澳门……是不是澳门?”
潘振承微笑着点头:“正是澳门,并且是澳门的夷人区。”
新柱、朝铨喜形于色,新柱兴奋地拍打桌面,震得茶碗茶壶摇摇晃晃:“对对对,太对了!赏银,一定得重赏潘启官。”
潘振承谦恭道:“谢谢钦差大人,末商不为银子,能鼎助钦差大人办好皇上的差事就是最高的褒奖。”
李侍尧道:“明天本督就带骑勇赶赴澳门,我大清的地盘,本督想上哪幢房屋搜查,就上哪幢房屋搜查。”
潘振承道:“那样过于盲目,目标太大,恐怕会打草惊蛇,又给刘亚匾溜了。末商寻思,洪夷是英吉利人心目中的英雄,刘亚匾是洪夷的助手。他要躲就要选择一个最安全的地方,那只有英吉利领事馆或者东印度公班的公馆。”
清廷沿袭明制,对澳门实行严厉的管制,葡萄牙人仅仅获得租地居留的权利。乾隆时期,弹丸之地澳门,由从二品副将负责全澳防务,副将行辕设在前山寨,副将手下有左右营都司二员、守备二员、千总二员、把总四员,营兵一千名,官兵总数两千名。另有水师官兵四百余人,备有战船守护海口。澳门的一般民事司法案件,由香山县衙处理。鉴于香山县城距澳门较远,清代雍正九年,广东督抚将香山县丞衙门迁到澳门前山寨,专职分防澳门,管理澳门事务。乾隆八年,朝廷据广东按察使潘思渠的奏请,增置广州府海防军民同知,专司澳门事务。另又将肇庆府同知迁到澳门前山寨,原香山县丞衙门移到澳门望厦村。
次日,李侍尧率领戈什哈,骑马驰骋澳门。午后未时三刻,李侍尧一干人马赶到前山寨副将行辕。副将韩兆生立即调集一千官兵将英吉利领事馆和公馆包围。香山县丞、澳门同知、澳门海关总口委员等也带差役通事赶到。
领事馆和公馆处为两座并列的夷楼,英吉利领事馆是个象征性的机构,中国官方一直不承认,领事馆仅仅为途经澳门的英国人提供食宿,签发相关证明,一年也难得有几次公干。由于联合东印度公司享有英廷授予的好望角以东的政治经济权力,英吉利驻华领事均由东印度公司派出,并且由公司的广州特选委员会的成员兼任。英吉利领事正是广州大班麦克,他这天恰好在澳门。洪瑞被钦差大臣拘押在广东的一个秘密地点,而钦差又不支持他们的诉求,麦克怀疑是御状内容出了问题,专程赶到澳门见刘亚匾,要刘亚匾详述他为弗雷特写的御状。中国官兵突然包围领事馆和公馆,刘亚匾惊慌失措,麦克安慰刘亚匾说这是领事馆,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入内。
麦克出了领事馆,两幢洋楼被中国兵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是总督李侍尧。麦克躬着腰行礼,李侍尧斥喝道:“把刘亚匾交出来!”
“刘亚匾不在领事馆,也不在公馆。”麦克说着急忙改口,微笑道:“我们不认识刘亚匾,尊敬的李总督,您找错了地方。”
“搜!”李侍尧叫道。
“不能搜!你们无权搜!”麦克展开手臂叫道,“这是领事馆,我是英吉利驻华领事,领事和领事馆享有外交豁免权,未经领事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通事林自民同麦克沟通了几个来回,才把外交豁免权解释清楚,意思是领事馆是夷国在天朝的特别领地,可以不受天朝节制。
“外交豁免权?不受天朝节制?夷国的国王都归天朝节制!”李侍尧冷笑道,一挥手:“给我进去搜!”
站在门外的印度仆役被推到一边,副将韩兆生带官兵蜂拥而入,翻箱倒柜将每间房搜了个底朝天,不见刘亚匾的踪影。另一幢楼是公馆,里面住着夷妇夷仔夷仆,她们吓得尖声大叫,麦克和秘书凯尔大声抗议。澳门主教带一群神父教徒赶来,主教向李侍尧交涉,请求不要惊吓妇女孩子。
搜捕的官兵没搜到刘亚匾,却搜到刘亚匾的衣物。李侍尧逼麦克交出刘亚匾,麦克声称刘亚匾今天早晨离开了澳门。李侍尧从麦克闪烁不定的眼神猜测刘亚匾被麦克藏匿起来了,下令官兵搬来柴火,火烧夷楼。
麦克慌了手脚,不等官兵搬来柴火,便说出刘亚匾藏匿的地方——领事馆的酒窖。
刘亚匾被押回广州的第四天,钦案审结。
十三行行商、通事、买办被准许进督署大堂,站大门两侧的墙角。其他观审民人站大门外,他们大部分是十三行散商和案犯的亲属。洪瑞御状案在广州闹得沸沸扬扬,前来观审的民人特别多,督署庭院人头攒动,喧声鼎沸。
案犯计有六十八人,站班的皂隶不得不站到楹柱后面。刘亚匾戴枷跪前列中间,他两侧分别跪着戴镣铐的陈祖观与罗彩章。他们后面跪了八排案犯,分别是粤海关署、广州大关、澳门总口、潮州菴埠总口、惠州乌坎总口、高州梅录总口、雷州海安总口、琼州海口总口的犯案胥役,不少胥役遍体鳞伤,想必受了酷刑。最后一排案犯是李永标和洪瑞,他们一左一右相距丈余站着,未戴任何刑具,也未见用刑的痕迹。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是一扇巨大的海水日升图屏风,暖阁放着一长条公案,李侍尧居中坐,新柱朝铨坐左右两侧。李侍尧的目光在案犯面上徜徉一周,最后落在刘亚匾身上。刘亚匾披头散发,脸上手上均有血痂,八字须毫无生气地往下垂。
李侍尧拍打惊堂木,峻色说道:“钦案元凶刘亚匾,原籍四川省崇宁县,寄籍广东省南海县。乾隆十八年与英夷洪瑞相识,犯有擅自与夷商贸易、怂恿离光华私下为东方公主号担保、颠覆朝贡贸易秩序、教夷人汉语、唆使洪瑞僭越告状、为洪瑞撰写状文、诬告广东口岸官员官商、畏罪潜逃等八项罪名,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正朝纲、平民愤,枷号示众,明日午时斩首。”
刘亚匾面如土色,皂隶拥上前,架起刘亚匾往外拖,刘亚匾大声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广东口岸罪魁祸首,乃海关监督李永标!”
“肃静!”李侍尧拍打着惊堂木,继续宣读裁决。
“陈祖观、罗彩章犯有私下与夷商贸易、颠覆朝贡贸易秩序罪,杖一百折四十板,枷号二十日,抄家入官,流徙崖州终身为奴。”
六十三名粤海关署及七大总口犯有贪墨、勒索、渎职等罪名的胥役,分别判流徙、囚禁、杖责、枷号等刑罚。最严厉的杖一百折四十板、枷号三十日、流徙云贵流烟瘴地。
偌大的公堂只剩下洪瑞和李永标,李侍尧轻轻拍打惊堂木:“洪瑞……”
洪瑞以为叫自己,赶忙朝前跨一步,应了一声:“末商在。嗯,不是末商,是末夷,末夷洪夷洪瑞。”
公堂内外响起一片笑声,站两边的皂隶扶着水火棍低头窃笑。洪瑞旋转着脑袋,看四周的人哄然大笑,一脸茫然。
李侍尧重重咳一声:“洪瑞听好。英吉利公班衙通译洪瑞,受奸民刘亚匾等挑唆,私下贸易,擅闯津门,僭越告状,罪不可赦。谅其不远万里来华朝贡,不谙天朝律法,故而从宽判其囚禁三年,交香山县丞囚于澳门,刑满后驱逐出境,永世不得来华。”
“钦差大老爷,罪夷的银债呢?”
李侍尧道:“本钦差饬令各方,已将离氏在广东福建的所有财产查抄查封,拍卖套现用于偿还欠你的五万本银,不足部分由广东布政司补偿。至于诉讼要求的利银,本钦差不予支持。”
洪瑞感到有些意外:“够了,足够了,我心满意足了!”他急忙跪下磕头,“谢钦差大人恩典!”洪瑞随即抬起头,愣了一瞬,又埋头磕一下,“感谢中国大清皇帝,天朝大帝陛下洪恩浩荡,光照远夷!长寿不老,寿比南山,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堂外的围观人众笑得人仰马翻。
三位钦差也忍不住想笑,李侍尧低头喝了口茶,收敛笑容严肃道:“洪瑞,假设还有机会你告不告状?”
“绝不告状!说实话,真正唆使我告状的是麦克,可吃苦头的只我老洪一人。”
朝铨急忙制止道:“洪瑞,不要胡言乱语,我们查实是刘亚匾唆使。”
洪瑞疑惑不已,两眼鼓得滚圆望着钦差:“怎么是刘亚匾?刘亚匾劝我三思,我求他骂他,他才勉强答应帮我写控告信。”
新柱抓起惊堂木猛拍:“你给我住口!”李侍尧指着衙差班头:“快带他下去!”皂隶戳着庭杖,嘴里高吼“威武”。
洪瑞揣着一肚子的疑团,随班头离开公堂。
公堂只剩下李永标一人,李永标身着红色的号衣,低垂着脑袋,脸色惴惴不安。李侍尧看了李永标一眼,高高举起惊堂木,却未用力拍打,只是轻轻放在案桌上。
“粤海关监督李永标,身为朝廷命官,未能有效约束家人关胥,致使广东口岸弊端丛生,夷商怨声载道。据刑部户部转来的谘文,部吏奉命查抄李永标家人李七十三在京城的老宅,查获金杯两只、洋绒四匹,折价一百二十两银。金杯洋绒均为李七十三孝敬李永标的寿日贺礼,李永标虽然拒受,仍难辞其咎。念李永标替朝廷征收税费颇尽职责,故革去粤海关监督职,杖百枷百,因系汉军正白旗人,照例折枷六十日鞭一百,解刑部发落。”
李永标下跪:“罪吏李永标谢主隆恩,谢钦差大臣明鉴公断。”
是夜,李侍尧乘一架民轿进入内城,臬司顾长庚在定海门旁的高华里恭候,引领李侍尧进臬司大狱。李永标单独关一间号子,李永标见李侍尧来探监,跪地叩谢李制宪大恩大德。
顾长庚把酒菜盒放下,退到外面望风。
李侍尧告诉李永标,筱红伶生下一个男婴,眼下寄住在潘启官家,由潘夫人照顾。李永标激动得痛哭流涕。良久,李永标止住抽泣,问自己的案情。
李侍尧把酒菜拿出:“我们边喝边聊。”李侍尧倒了两杯酒,李永标含泪饮酒,眼巴巴看着李侍尧。
李侍尧道:“退堂后我为你说项,新柱朝铨同意你赎罪,可免除六十日枷号。现在你家一贫如洗,当然拿不出赎银,赎银由筱红伶代出,她有一万两私房银。唔,是潘夫人跟她换的银票吧?你解到京师后,筱红伶说她去求人为你活动。我会写一封信由筱红伶带上,去见我的义父傅王爷。倘若判你流罪,大概不会判你去云贵烟瘴地或黑龙江宁古塔,要争取去西北戍军台。杨应琚是陕甘总督,你们是铁杆老友,有他照顾,不会吃大多苦头。”
朝铨带李永标全家解押进京,李永标最后由斩监候改为流徙甘肃垅西戍军台。军台就是直隶兵部车驾司的驿站,通常与军营合在一块。李永标最初在酒泉嘉峪关军台服苦役,在杨应琚的关照下,仅呆了半年就借到垅西官学任自带钱粮的教职。乾隆三十年,李侍尧收到李永标一封信,信中录有他作的一首诗:
踏遍风尘履已穿,登高踪迹想当年;
连朝适有黄花兴,此日渐无白雪篇。
万户荒碪秋色暮,一声孤雁夕阳天;
茱萸分醉人惆怅,牢落西风策马还。
诗中充满寂寥惆怅之情。一年后,乾隆帝赦免李永标,李永标举家回迁京城,客死旅途,卒年五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