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叶死里翻生,生下一个男婴,为儿子取名“有智”;潘振承的儿子都是“有”字辈,明摆着这是潘振承的儿子,史德庵欣喜不已,连夸好名字;易经通娶了名叫阿娇的妾,阿娇要这要那,易经通没满足她,她就不让易经通上床;阿娇要一只八音盒,易经通上哪去弄银子?正在为难之际,财神爷出现了,他有一个条件,要易经通加入洋教……
“馨叶!馨儿!”潘振承一路哭喊着朝史宅跑去,庭院挂满了驱邪的大红灯笼。
邱七根恶声恶气道:“羞辱主子的家伙来了,去,截住他。”庶务所皂隶围了过去,把潘振承堵宅门外。邱七根走到潘振承面前,冰言冷语道:“男女授受不亲,潘大人请止步。”
潘振承泣不成声:“馨叶没死,让我见她一面。”
此时,阿娣牵着一个蒙着双眼的男人从屋里出来,阿娣解开他眼前的黑布。潘振承见是广州名医裘应铭,语无伦次问道:“裘大夫,馨儿——馨叶——史夫人怎么啦?”裘应铭摇头,长叹一声:“老夫掐不到她的脉象,正往黄泉路上走着呢。”
阿娣插话道:“潘夫人和接生的黄二婆,听到还有胎音。”
裘应铭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子存母亡的事情,老夫见识得多了。现在产妇尚有余温,乃胎儿未死,胎儿若死,产妇就——”
潘振承急道:“就怎么啦?”裘应铭打量潘振承一眼:“潘启官,你是聪明人,这话还用老夫说出口吗?老夫技穷,无能为力。”
潘振承悲痛欲绝哭喊道:“馨儿!你不能死啊!”
厢房里,彩珠与黄二婆围在馨叶的床边。潘振承的哭叫声传了进来,黄二婆把彩珠拉到一旁:“外面叫的人,就是承哥?”彩珠点点头:“是我的夫婿潘振承。”
“昨夜里产妇昏迷时,嘴里叫着承哥。”
彩珠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黄二婆的意思——”黄二婆叹息道:“让他们见一面吧。即使她活不了,也得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潘振承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彩珠挑开门帘出来。潘振承急切问道:“夫人,馨叶怎样啦?”彩珠平淡地说:“你进来吧。”彩珠指着挡住潘振承的皂隶:“你们放潘启官进来。”
厢房里,几个女仆用红帷布将馨叶上身与下身隔开。十多枝碗口粗的蜡烛闪烁着熠熠的光,照得馨叶一脸蜡黄。馨叶没一丝气息,手掌仍软绵绵地摊着,鸳鸯玉佩垂落在一旁。潘振承趴在馨叶枕边,泣不成声:“馨儿,你不能走啊……馨儿,你听到我说话吗?我是振承,你的承哥……”
彩珠强忍住心头的妒火。
潘振承从颈脖掏出鸳鸯玉佩的另一半,将两只鸳鸯玉佩合在一块,放到馨叶的巴掌心,用手握住馨叶的手:“馨儿,你睁开眼看看,承哥就候在你身旁,承哥把另一半鸳鸯玉佩带来了。”
一粒泪珠慢慢从馨叶眼角渗出,馨叶的眉毛在微微颤动。
阿娣惊喜叫道:“夫人流泪了!啊,眉毛在动!”潘振承悲喜交加:“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不会先我而去。”
馨叶慢慢睁开眼,视线模糊,仿佛浸泡在水中,又仿佛给浓雾紧紧裹夹住。慢慢地,潘振承的脸清晰了起来。馨叶的眼睛发亮,神思仍有些恍惚,吃力地说道:“你是承哥?”
潘振承应道:“是我,是我,你的承哥!”潘振承举起馨叶的手,馨叶手指上套着鸳鸯玉佩的丝带,“看到没有?鸳鸯玉佩,我们的鸳鸯玉佩。”
馨叶流露出欣慰的微笑:“我知道你会来,你是我期望的承哥,敢作敢当,不会让我孤独无援。”馨叶啜泣,话音颤抖着,“可我……可我……”馨叶声微音断,双眼一合,身子软了下来。
潘振承与彩珠几乎同声呼叫:“馨儿、馨妹妹!馨儿、馨妹妹!”
红帷另一头的女仆惊叫:“夫人又流好多血了!”
彩珠对潘振承道:“你出去。”
潘振承疾步走到庭院外,跪在裘应铭面前:“裘大夫,救救馨叶,救救史夫人!”
裘应铭摇头:“老夫说过,回天乏力。”
“可她刚才还开口说话,眼睛像灯一样的亮。”
“亮过后又闭上了,对不?唉,人死如灯灭,她眼开出声,那是回光返照。”
潘振承懵了,呆若木鸡。突然,他声嘶力竭哭喊道:“馨儿,你不会死,你不能死啊!”
潘振承走到屋檐下,对着窗帘说话:“馨儿,你记得那天我们在一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自从怀上孩子,觉得这辈子受的冤屈、受的苦难终于有了美好的回报;在阴影中生活的你,看见了阳光雨露,人生变得有了意义……你还说,孩子是你的心头肉,是你的寄托,你的希望,你的勇气,你的力量。你发誓不管将来遇到什么,都会挺下去,咬紧牙关挺下去……”
皂隶聚一块小声议论,说潘振承放肆。邱七根窜到潘振承跟前,气势汹汹斥令潘振承收声。潘振承像疯了似的,仍然对着窗帘里的厢房说话。邱七根怒不可遏推潘振承一掌:“你滚不滚?不滚揍扁你!”皂隶气势汹汹围着潘振承,准备动拳脚。
“住手!”随着一声斥喝声,史德庵摇摇晃晃托着一只大瓷缸走过来。
邱七根道:“老爷您醒啦,您这是?”
史德庵平静道:“本官醒来,见潘大人大声说话累了,怕坏了他的嗓子,就泡了一瓷缸胖大海送来。”说着,史德庵怒容满面,厉声斥道:“你们想对潘大人怎样?跟你们说,潘大人是卑职和卑职内人的恩公,你们敢动潘大人一根汗毛,本官跟你们没完!”
邱七根和差役莫名惊诧,自讨没趣散开。史德庵捧着瓷缸,毕恭毕敬站潘振承身后。
潘振承定定地看着窗帘里的红光,饱含深情地与馨叶对话:“馨儿,你记得我们同船共渡的日日夜夜吗?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不会这样绝情,带着我们的孩子就么这走了……”
馨叶的眼皮微微颤动着,似乎在聆听潘振承说话。
突然,馨叶的手猛地攥紧鸳鸯玉佩,睁开双眼,灼灼放亮大叫:“承哥,我带孩子来啦!”
馨叶拼出最后一口气,猛地一挣。
“哇——”厢房传出嘹亮的啼哭声。
馨叶母子平安。
馨叶稍稍康复,便叫史德庵给潘园传信。
两顶轿子来到史宅门口,史德庵笑容可掬站在庭院门口恭迎。潘振承与彩珠下轿,潘振承兴高采烈,彩珠脸色隐隐不悦。潘振承抱拳道:“恭喜,恭喜!”彩珠挤出笑容:“听到义妹这么快就康复,我高兴得一路笑不拢嘴。”史德庵皮笑肉不笑:“小史也是,喜笑颜开,喜得发狂。”
进了厢房,彩珠坐到馨叶床边。史德庵招呼潘振承坐小圆桌上饮茶。馨叶躺在床上,歉意地对彩珠微笑道:“妹妹母子的性命是姐姐给的,谢谢姐姐的大恩大德。”
彩珠笑道:“应当的,妹妹生育难产,姐姐哪有不帮的道理。妹妹喜得贵子,这是天大的喜事,我和你承哥都笑得合不拢嘴。”
彩珠馨叶说话时,潘振承尴尬地坐着,偷偷用眼看坐床上的馨叶。
史德庵清咳一声:“内人和不才想请潘大人做孩子的干爹。”
潘振承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
史德庵恭敬道:“内人和不才还想请潘大人为孩子取名。”
潘振承忙不迭应道:“我取,我取。”说着愣住,“嗯,我该取什么名呢?”潘振承瞪眼看着彩珠,彩珠嗔怪道:“你问我?我问你哩。”
馨叶抿嘴微笑:“姐姐不要逼启官,越逼脑子越不开窍。既然要启官给孩子取名,也得让他先看看孩子呀。”
彩珠坐到寝房中央的椅子上,潘振承站馨叶床前,躬下身子,慈爱地看母子俩。馨叶轻声责备:“拿出那天的勇气来。不要像小偷似的,坦然应对。”
潘振承回到座位上,胸有成竹:“我想好了,叫得福。父亲大名史德庵,儿子便叫史得福。”史德庵干涩地笑:“好,好名字。”
馨叶不悦道:“好什么呀,俗气透顶。潘启官是个生意人,我看你为义子取名得财、得金、得银,岂不更好?”
潘振承尴尬道:“我取不来。史大人,还是你做阿爸的取。”史德庵谦让道:“你是干爹,你来取。”
“你是孩子阿爸,你来取。”
“惭愧惭愧,小史徒有虚名,潘大人才是大功臣……唉,小史说话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还望史大人海涵。”
“小史位卑福浅,请潘大人赐名。”
馨叶忍不住轻笑:“你们都谦让,好吧,我生的孩子,由我来取名,就叫有智。”
大家都愣住。潘振承尤其惊讶,瞠目结舌。潘氏第二代为“有”字辈,这个婴儿取名有智,明摆着是潘氏的后代。
室内的气氛有点僵,大家都哑了似的。史德庵朗声大笑,打破这僵局:“这名字好,有智,聪明睿智,好名字,好名字!”
转眼五年过去,易经通与落魄时判若两人。脸庞溜圆红润,发青的鼻头成了酒糟鼻,红得像点了胭脂。鲶鱼眼仍习惯性地翻白,眼神不再像以往那样卑怯。他的装束有些奇特,头戴西洋黑呢做的短筒礼帽,油油的辫子垂在脑后,辫梢扎着西洋蝴蝶结,手拄一根西洋文明棍。即使是大热天,脚下也蹬一双西洋皮靴,靴底钉了铁掌,走起路来橐橐地响。
易经通模仿西洋人的装束,绝不是崇洋媚外。在鸦片战争之前,大清朝还找不到一个崇洋媚外的人。就像对西洋了解较多,颇有好感的潘振承,对西洋仅仅是小佩服而已。易经通这般穿戴打扮,目的是炫耀他洋行伙计的身份。万岁爷钦定广州一口通商,十三行财富急剧膨胀,名声远播,在广东妇孺皆知。而十三行以同文行名声最显赫,潘振承的财势地位在广东商界无人可以争锋。易经通趾高气扬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自然会有人问他在何处发财。易经通故作谦虚道:“发财不敢当,在潘启官的同文行帮忙。”
易经通的正式职务是夷馆知客,年薪二十二两纹银;他做殷无恙的汉文老师兼助理,殷无恙每年约给他四十四先令的小费,约折八两中国纹银。加上临时做夷客的通译,易经通一年有六七十两纹银的进项,过小康日子绰绰有余。然而,打去年起,易经通娶了小妾。阿娇好吃懒做,特喜欢西洋玩意,今天要小圆镜,明天要香胰子,不给就不让易经通上床,害得易经通又得回发妻的房,陪着皱巴巴的黄脸婆睡觉。
好在殷无恙有藏书癖,书房摆满了书,每年回一趟澳门,衣物箱下面尽是书。殷无恙有路引,通关时只查路引不查行李箱,万一要搜查行李箱,塞一枚便士便可放行。殷无恙把中国典籍交给相识的传教士,由他们设法托运到法兰西,交由他的老师昂古莱姆主教收。大清严禁中国典籍出洋,自然也禁止洋人购买中国书籍。洋人逛书店书摊都会遭到书商的谢绝,他们害怕招惹横祸,受到官府惩罚。买书的差事只能交给他的助手,这为易经通贪墨提供了便利。易经通第一次伸手胆战心惊,一整夜都没睡踏实。第二天见到殷无恙,殷无恙欣喜若狂地举着一卷书:“老易,你买来的几册徐霞客游记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殷无恙赏易经通一枚西班牙双柱大洋。易经通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以后心安理得克扣书款。
易经通的贪欲渐渐大起来,由克扣一成发展到克扣五成。然而下手再狠,也跟不上阿娇急剧膨胀的胃口。阿娇要易经通买一只打开就丁丁冬冬响的八音盒,八音盒是什么价钱?要百来两银子!十三行作坊仿制的八音盒,差的也要三十两银子。相当于易经通一年的薪银,克扣殷无恙书款,得下好几十回黑手。
易经通已有三个礼拜没上阿娇的床了。“礼拜”是易经通跟他主子学来的新词,每隔七天上教堂参加一次“顶礼膜拜”,简称“礼拜”。阿娇在屋里穿西洋开领口圆衫,半只雪白的奶子都露到外面;身上抹法兰西香脂,香喷喷的,撩得易经通垂涎欲滴干瞪眼,欲得不能的日子难熬啊!
主子终于有钱买书了。殷无恙拿出十枚墨西哥鹰银,交代易经通买明朝的书籍,最好是大明会典和科举时文。易经通在西城书院外的书摊逛荡了约一个小时。“小时”也是易经通跟主子共同创造的新词,中国把一昼夜划成十二个时辰,西洋则分成二十四个时段,他们便把中国的时辰叫“大时”,西洋时段就叫做“小时”。一个小时足够易经通翻遍书摊上的所有书籍,他毫不费劲就找到四卷本的《明代进士时文精萃》。讨价还价,书商最后咬死要十枚老鹰银元。这个价钱超出易经通的预算,他打算买四鹰银的书,克扣六枚鹰银。问残本的《大明会典》,一卷只需二鹰银,易经通打算先买二卷。可一想,克扣下六鹰银好干什么?一只仿制的八音盒开价三十两,就是说要四十二枚老鹰大洋才能买到。倘若阿娇硬要地道的西洋货,那就要花费上百枚大洋。
易经通左右为难时,听到有人叫他:“易二爷,易兄台,经通老哥——”
易经通站住,打量眼前这名头戴瓜皮帽、身穿竹青西洋布长衫,年龄约三十出头的陌生客。“我不认识你。”易经通说道。
陌生客谄媚地笑道:“兄台当然不认识不才,可兄台认识这个。”陌生客指着书摊对街的布幌,布幌写有一个硕大无朋的“酒”字。易经通垂涎三尺,酒糟鼻子愈加红艳,要命的是突然感觉到饥肠辘辘。易经通看了看日头,发现在书摊磨蹭大约三个小时,估计到了正午十二时了吧?易经通咽了咽口水:“贤弟在笑话愚兄吧,愚兄在书摊泡了三四个小时,会不认识酒字?可惜愚兄认识它,它不认识愚兄是老几,它只认银子不认人。”
陌生客拍拍褡裢:“不才碰巧带有银子,你和它自然就认识啦。”
“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愚兄愧受啦。”易经通心想,不管你宴请我是何目的,先吃了再说,不吃白不吃。
两人进了酒铺包厢,陌生客点了四菜一汤:白斩鸡、蚝油牛肉、香菇炒肉丝、油淋通菜、山药枸杞乌鱼汤。酒由易经通点,易经通叫了一罐他老家产的高要封缸陈酿。
陌生客问兄台在哪发财。易经通瞪着鲶鱼眼:“我看你不是广州人,易某这身行头,不认识易某的人都知道是洋行里的人。”易经通先吹十三行,再吹十三行总商潘启官,最后说到自己,说他是潘启官三顾茅庐,到肇庆请他来潘氏同文行帮助做事。易经通隐去他流放崖州的不光彩经历,说他早年在澳门生活过,精通夷语,潘启官诚聘他做英吉利夷馆的知客。
三碗酒下肚,易经通已有七分醉,不经意把他做殷无恙助手的隐情说了出来。天朝子民做鬼佬的私人助手,在当时是掉身份的事情。不过陌生客并没有嘲笑易经通,他对殷无恙十分感兴趣。易经通说他主子殷先生是个中国通,能说会写,没哪个夷国通译比得上他;殷先生还是牧师,主持牧师不在,他就去教堂主持仪式,洗礼呀,祷告呀,布道呀,他布道有非凡的感召力,信新教的英吉利人都上法国教堂听他布道。
易经通咕噜喝一大口酒,洋洋得意说道:“愚兄的主子还是个医师,他的医术——”易经通说到这突然顿住,鲶鱼眼打量陌生客,“我猜出来了,你我素昧平生,你请我喝酒,是有事求我。”
陌生客点头:“易兄台果然聪明。”
易经通吃下一只鸡腿,把油腻腻的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家里什么人得了绝症?中医没治,就想求西医,有求我主子殷先生?”中医、西医也是易经通与殷无恙共同创造的新词。中医这个新词,到清末西医大举蚕食中国传统医药阵地时,才普遍为中国民众所认同。
陌生客含而不露道:“愚弟有求兄台办的事,确实与你的主子有关。”
易经通乐呵呵笑道:“你不会得了花柳病吧?嘿嘿,你说,要我和主子做什么?”
“不才想请兄台说服殷先生收你入洋教。”
易经通正挟着一片肉,手一抖,肉掉酒碗里,酒醒了大半。“不行,不行,坚决不行。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易经通啪地放下筷子,鲶鱼眼猛然一翻,眼球半白半黑,用奇怪的眼神瞪着陌生客看,“你要我加入洋教,是何居心?”
陌生客肃然起敬道:“为教会崇高而伟大的事业,让耶稣的阳光雨露洒遍全球。”
易经通叽叽地冷笑数声:“这话我听来怎么这么耳熟?就像我在法国教堂听我主子布道一样。你究竟是何人?”
“鄙人是教会人士。”陌生客取下瓜皮帽,他的长辫与帽子连缀在一起,露出齐耳根的西洋发型。易经通的鲶鱼眼瞪得像两粒樟脑丸:“你是假鬼子?”陌生客重新戴上帽子:“鄙人正是,澳门天主教华籍教士杨汤姆。本教士奉大主教旨令,来广东发展教徒。”
“广东有千万之众,你为何偏偏选中我?”
“你的条件最优越,你是洋医殷无恙的通事兼助手,经常陪同你的主子上教堂做祷告,你主子还经常代理主持牧师。”
“话是这么说,可这事人命关天,若官府发现,我一人掉脑袋事小,还会连累潘启官。杨汤姆,你知道其中的厉害吗?启官是殷无恙的保商,他还是我的大恩人,我万万不会入洋教。”
杨汤姆扑通跪下,用带哭的声音哀求:“易兄台救救不才,若完不成任务,不才性命难保。”易经通冷若冰霜,气咻咻道:“你起来,你想得美,拿我们数人的性命换你的小命。”
杨汤姆坐回桌旁:“事情没那么凶险,我又没叫兄台张扬,兄台秘密加入洋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行,不行。”易经通酒醉心明,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个行了吧?”杨汤姆从褡裢取出一扎银元捏在手中,“三十枚西班牙双柱大洋,成色跟墨西哥鹰洋一样。够你买十二石白米,或者一头半牛、一亩五分田。你给殷无恙做助理,一年的酬银才十枚鹰洋。”
易经通闷头闷脑喝酒,在肚里默默算计。阿娇吵死了要八音盒,靠克扣殷无恙给的书款,恐怕要耗费一年时间方可凑齐。易经通猛地把鲶鱼眼一翻,厉声说道:“杨汤姆,易某就这么容易被你的谗言收买?你拿回去。”杨汤姆早已窥破易经通的心事,大大咧咧道:“这仅仅是见面礼,以后兄台每月都有这多进项。”
易经通继续卖关子:“这是掉脑袋的活,你得加五十大洋的见面礼,易某还得考虑考虑。”
“成交了!”杨汤姆兴奋地叫道。
易经通终于被允许上阿娇的床。阿娇脱得一丝不挂,在身上洒几滴法兰西香水,弄得香气袭人。阿娇妩媚地睇易经通一眼,把八音盒盖子猛地一揭,伴着丁丁冬冬的乐声嗲声嗲气道:“相公上床呀,奴家等你鸳鸯戏水。”易经通急不可耐爬了上去,搂着细皮嫩肉的阿娇鸳鸯戏水,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易经通家住竹栏门外,天灰灰亮,带着阿娇的体香赶往十三行。法国教堂在法国商馆东侧,哥特式的尖顶沐浴着金色的霞光。易经通老远就听到唱赞美诗的歌声,几只鸽子在缭绕的歌声中飞翔。易经通第一次感觉歌声和画面竟是这般美丽。他进了教堂,洋人已经做完祷告,静默无声地从教堂鱼贯而出。
殷无恙穿一身黑色的牧师袍,与主持牧师汉森在说话,易经通走上前,装出虔诚的样子仰望着耶稣像,在胸前划十字。易经通极少早晨来教堂,来了也是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易经通的反常举止令殷无恙惊诧不已:“老易,你这是?”易经通仿佛发自内心感慨:“我这些天拜读先生您翻译的《福音书》,突然发现,耶稣太伟大了,他老人家是我心中仁慈的主啊。”
殷无恙疑窦丛生,节选本《福音书》实际上是在易经通的帮助下翻译的,易经通每每纠正殷无恙不合汉语文言规范的错误后,总要用轻慢的口气评议一番。对易经通亵渎神灵的言论,殷无恙抱着一笑置之的态度。西洋人和中国人是两类截然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殷无恙不会强求他的助手,况且这个助手还是他的中文老师。
殷无恙盯着易经通闪烁不定的鲶鱼眼,“你真是这么想的?”
易经通生气道:“骗您我就是犹大。主子,我要加入洋教。”
汉森牧师略懂一些中国话,他同殷无恙低声耳语。殷无恙转过身对易经通道:“老易,汉森牧师已经接受了你的良好愿望。但你要牢记一点,保密。懂吗?你们的官府和公所,不愿看到有人皈依洋教。”
“那当然,官府抓住洋教徒,是要砍脑袋的。不过,为了信奉天主的崇高理想,砍头也无所谓。”
“我说老易,你变化也太快了,前些天你还瞧不起洋教,怎么今天突然变成虔诚的洋教徒?”
易经通支支吾吾:“这,这——”他边说边观察殷无恙的表情,“主子,我想努力表现,做个勤奋工作的好助手。从今后我每天要起早摸黑同你们一道做祷告,一天忙到晚,主子心里可要有数啰。”
殷无恙终于找到答案,忍不住笑道:“我猜想你的目的是想增加报酬。信仰上帝是不计名利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你知道宗教献身精神吗?”
易经通惊讶又失望:“还要我献身?”
殷无恙微笑道:“我一时还不能对你有太高的要求。薪酬是要给你加的,但是加薪与入教是两回事,给你加薪,是因为你这几年工作出色。尤其是你做我的购书大使,总能给我带来惊喜。比如你昨天买来的《明代进士时文精萃》,简直太妙了,堪称书海瑰宝。”
一年多来,易经通第一次没有克扣殷无恙的书款,以后也不打算克扣。加入了洋教,杨汤姆会给他大把的洋银。易经通兴奋得鼻头发红:“主子的安排太好啦!我每天要给耶稣多磕几个响头。”殷无恙呵呵笑道:“不必,心诚则可。”
易经通秘密接受了入教洗礼,汉森牧师朝易经通头顶身上洒几滴圣水后,殷无恙肃穆地把一枚铜十字架挂易经通的脖子上。晚上,易经通和众教徒一道参加祷告活动,聆听汉森牧师布道:“贪婪将会使你堕入罪恶的深渊,自私将会使你丧失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妒忌将会使你的朋友弃你而去,仇恨将会使你沦为人类的公敌。忏悔吧,在伟大的主的面前,我们罪孽深重……”
易经通跟殷无恙朝夕相处几年,英语听力大为提高。他心里觉得好笑,入教就成了上帝膝下的罪人,因为人生来有罪,就要相信上帝方可赎罪。易经通真正害怕的,是做官府的罪人,倘若落到官府手中,小命都难保。
易经通入洋教,没多久便被一个官员秘密监视上了——他就是十三行庶务吏史德庵。史德庵负有防范华人信洋教的职责,平时,连站教堂门边看稀奇的华人,都会给他抓去打板子。
易经通频繁出入教堂,并且呆好长时间出来,自然会引起史德庵的怀疑。史德庵决定揭开这个秘密。天黑后,他呆庶务所没走。当教堂祷告的钟声响起,史德庵悄悄靠近教堂,趴窗台上朝里面窥视。他看到易经通和殷无恙并排站着,胸口挂着黄灿灿的十字架。众洋人虔诚之至,易经通似乎心不在焉,嘴唇十分古怪地蠕动,鲶鱼眼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
“这个活宝。”史德庵自言自语,摇摇头走开。
十三行有两个活宝,一个是易经通,一个是陈寿年。陈寿年也喜欢模仿西洋打扮,易经通跟陈寿年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首先,陈寿年那只价值两万银两的金怀表,易经通做梦都不敢奢望。陈寿年有一点与易经通相通,他模仿西洋不是崇洋媚外,也不是刻意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他仅仅出于不安分的秉性。这天晚上,陈寿年的装束更出奇,高高的烟囱帽,手拄文明棍,西式黑呢晚礼服,脚蹬一双西洋高筒靴。晚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鬼佬。
陈寿年带普鲁士犹太商人金斯在沙面紫洞艇喝花酒,两个花枝招展的艳女偎在他们身边。陈寿年喝得醉醺醺,和艳女嘴对嘴,叭叭地猛亲。接着把两只手插到艳女的怀里,像揉面似的捏拿滑嫩的大奶子,捏得艳女叽叽咯咯地荡笑。
“老金,漂亮Woman(女人)的Face(脸蛋)和Breast(奶子),You(你)怎不Kiss(亲)One(一)Kiss(亲)?”陈寿年说着广式英语,手指另一个艳女问金斯。
金斯正在看一份中英文契约,金斯抬起头来:“做(错)。”
金斯只会很简单的汉话,咬字不准,把“错”说成“做”。陈寿年嬉皮笑脸道:“说得那么干脆,那就快做呀。这个骚Woman(女人)Breast(奶子)Very big(更大),Have no Person(没有人)Touch(捏),骚Goods(货)Breast(奶子)会发痒。”陈寿年拍拍艳女的乳房,嬉笑着把她往金斯身边推。
金斯身子往旁闪,指着契约严肃道:“This mistake(这里有错误)。”
“你是说契约有错?”陈寿年接过契约看另一半中文,说道:“没错呀?”陈寿年把契约还给金斯,“管他,明天再找闻通事,我们现在Play Woman(玩女人)。”金斯用不屈不挠的语气道:“The tonight must correct the mistake(今晚必须改正错误)。”
“我说老金呀,怪不得都叫你犹太。这么晚了,上哪找闻通事?”陈寿年一脸不高兴。
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金斯指着钟声响的方向:“Philippe(菲利浦),E john(易约翰)。”
菲利浦即是殷无恙,易约翰是十三行外商给易经通取的洋名。陈寿年明白金斯的意思,他要找殷无恙和易经通指正并更正错误。“老金你真会折腾。走吧,走吧。”陈寿年站起身,扔了两枚银毫给艳女。
沿着画舫中央的木排通道上岸,岸边停了许多轿子。轿夫拉陈寿年坐他们的轿子。陈寿年道:“还有金先生,谁愿意抬?”
轿夫道:“愿是愿意,就是官差不让抬鬼佬,抓住了要挨板子。”陈寿年大咧咧道:“狗都能乘轿,鬼佬就乘不得轿?不就是挨十板吗?板子钱脚钱一道付,一人一枚番银。”
“是小洋,还是大洋呀?小洋不划算。”
大洋是指墨西哥鹰银或西班牙双柱银,约折七钱中国纹银。小洋就没有底,像最小的英吉利银毫,面值三便士,约折中国铜钱六十枚。六十枚铜钱换十大板,当然不划算。
“你们看看是大洋还是小洋?”陈寿年把两枚鹰银捏手里。“我抬,我抬。”轿夫争着要抬金斯,陈寿年指了一顶带帷的暖轿,叫金斯上去。
这一幕,被前来听戏的严知寅看在眼里,他把巢大根招到跟前:“你去报官。然后盯他们的梢。”严知寅的目的不是要罚轿夫,而是要罚陈寿年。按督抚衙门出台的禁轿令,为夷人请轿的中国人也要受罚,因为行商有钱,通常罚起来没底。碰到存心要整某行商的官员,杖责后还要站十三行和官衙前枷号,缴银赎罪都不成。
约一炷香功夫,两顶轿子来到西关闸。陈寿年坐前面的凉轿上,当差的绿营士兵问陈大人暖轿里坐的是何人。陈寿年摇了摇手中的文明棍道:“和我一样穿戴的人。”
外紧内松,这是总商潘启官的待夷之策。为头的绿勇摆了摆手,扳起栏杆放行。
却说史德庵窥视易经通在教堂的行为,得出易经通加入洋教的结论后,不声不响离开教堂。中国街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只有寥寥几家亮着灯光。史德庵走到庶务所衙门前,看到陈寿年坐凉轿上,领着一顶暖轿朝东走来,经过陈寿年的广义夷馆还没停。
“陈焘官,这么晚了,上哪去啊?”史德庵站灯柱下问话,灯光照得史德庵瘦刮刮的脸孔发绿。
“红毛金斯说契约译错了,我带他上教堂请教殷无恙和易经通。”陈寿年毫不忌讳金斯乘轿。
史德庵急忙冲上前,抓住轿杠往下压:“你带金斯上你的行馆等,我给你叫他们出来。”史德庵似乎害怕陈寿年突然闯进教堂,风风火火朝教堂跑去。人还在教堂外,便扯开喉咙大喊:“易经通,殷无恙,你们出来!”
易经通闻声乍惊,脸色煞白,急忙把十字架藏进怀里。易经通和殷无恙磨蹭了好一瞬才出来,见史德庵站教堂台阶下,史德庵道:“陈焘官想请二位看契约译文。”
三人朝广义行走去。看到一队巡捕从西关闸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巡捕拦住空轿不让走,另几个巡捕进了广义行。转瞬功夫,巡捕押着陈寿年和金斯出来。班头指着站轿子旁的轿夫道:“轿夫都招了,说是陈焘官叫的轿子,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史德庵认出是南海县衙捕班的人,老远就叫道:“霍班头,”史德庵走上前问道,“你闻到他们的酒气没有?”
“闻到又怎的?”
“醉酒如大病,督抚谕令规定,夷人重疾乘轿免罚。”
霍班头没听说这道谕令,这道谕令是史德庵临时杜撰的。不过,夷商真的有病,不管哪个衙门的差役都会网开一面。霍班头掉头去看陈寿年和金斯,陈寿年头昂昂的,一副满在在乎的神情。金斯情知闯了祸,缩在陈寿年身后打抖。霍班头把金斯揪出来,金斯朝霍班头作揖。霍班头皱了皱眉头,金斯虽然酒气熏天,但是远没醉到走不了路的程度。史德庵把霍班头拉到一旁,把一枚大洋塞到霍班头手心。史德庵指着站暖轿旁的轿夫道:“这两个贱人,违例抬夷人,饶不了他们!”
史德庵给巡捕下台阶,霍班头斥喝巡捕打轿夫的板子,杖十折五,实际上打五大板。轿夫事先就得了陈寿年给的大洋,心甘情愿挨板子。
轿夫一瘸一拐抬着空轿走了。史德庵不等打过轿夫的板子,一声不吭朝十三行码头走去,大概回河南岸的家。殷无恙、易经通、金斯三人跟着陈寿年进了广义行。巢大根等围观的人走得一个不剩,才从黑暗中走出。
严知寅听了一刻戏便离开红船班,站沙面路口等巢大根,然后叫两顶轿子,和巢大根一道回严府。
严济舟独自一人坐府前荷花塘边饮茶。月明星稀,暗绿色的荷叶点缀着朵朵粉红或淡白的荷花,在夜风中颤颤摇曳,摇出阵阵清香。八年了,潘振承牢牢占据十三行掌门的宝座,严济舟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度日如度年。只要不是刮风下雨,严济舟每晚都要独坐荷花塘,排遣心中的郁闷。
严济舟苦中作乐,悠闲地沏第三壶茶。
两顶滑竿停在荷花塘旁边,严知寅摆摆手,巢大根进了严府大门。“知寅,今晚红船班唱的是哪出戏?”严济舟把一盅刚沏好的功夫茶递儿子手中。
严知寅一口喝光茶:“鬼佬乘轿,屎龟解围。”屎龟是严知寅给史德庵取的绰号,意为戴绿帽子的史姓乌龟。严知寅把巢大根探到的情况说给父亲听,遗憾道:“若不是史德庵出面,按照陈寿年的傲脾气,他非吃大亏不可。老爸再到杨大人那儿暗奏一本,一了百了。”
杨大人是指工部尚书杨廷璋。乾隆三十一年,乾隆帝鉴于署理官员未尽署理职责的弊端,做了一个试验,调两广总督李侍尧署工部尚书,总督的缺由工部尚书杨廷璋署理,并且连署两年。九年前杨廷璋任闽浙总督,曾给十三行商首的严济舟写过一封信,要求十三行出口武夷茶时,在茶箱上标上“福建”二字。严济舟照办了,杨廷璋回了一封感谢信。杨廷璋署任两广总督,他个人呈献皇上的洋贡都是交严济舟代办。严知寅多次鼓动父亲趁机掀翻潘振承的总商宝座,严济舟总是说时机不成熟,令严知寅百思不解。
严济舟淡淡说道:“史德庵已经把这件事了结了,即使史德庵没出面,南海县衙揪住这件事不放,我们也不要搅和。”严济舟慢慢饮了口茶,看着荷塘月色说道:“老爸同陈焘洋的恩怨是陈年往事,陈寿年是个纨绔儿,整他没意思。”
严知寅愣神思索,惊诧道:“老爸,孩儿觉得今晚的事情好蹊跷。史德庵天落黑还没回家,陈寿年去教堂请殷无恙和易经通帮看译文,史德庵拦住陈寿年乘坐的滑竿,说由他去请。病蔫蔫的人兔子似的跑得风快,好像教堂里藏着什么秘密。”
严济舟出神地看着儿子,目光中含着期望。严知寅猛地拍拍藤桌,幡然醒悟道:“老爸,不会是易经通加入了夷教吧?听人说,这些时易经通早晚都去教堂。”
严济舟欣慰地点头:“竖子可教,你没有让老爸失望。”
“老爸,明晚我暗中留下,刺探这个秘密。一旦得到证实,我们去报官。”
“还是不要参与吧,顺其自然。”
“为何?”严知寅惊愕不解,“易经通是同文行的伙计,这是扳倒潘振承的上佳机会。”严济舟仍然慢悠悠地饮茶,淡漠地说道:“老爸还是那句老话,韬光养晦,小不忍则乱大谋。”
严知寅仍惊愕地看着高深莫测的父亲。
第二天是易经通入教满月的日子。易经通按照预约,早早来到他与杨汤姆初次见面的酒铺包厢恭候。易经通太性急,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把一壶浓茶喝成白开水,杨汤姆才姗姗而来。
侍役给杨汤姆上茶,易经通叫侍役出去。杨汤姆是个爽快人,二话没说,从褡裢取出一包银元:“这个月的赏银,三十大洋。”易经通的鲶鱼眼放出绿豆光,伸手去取,给杨汤姆按住:“按劳取酬、论功行赏,我凭何相信你加入洋教?”易经通扯着吊在脖子上的丝线,拉出一个黄铜十字架:“这是汉森牧师亲手给我佩戴的十字架。我还可把学会的祷告、唱诗、歌咏表演给你验证。”易经通站起来,做姿态准备念英文赞美诗。
杨汤姆摆摆手:“不必了。你在教堂的表现如何,十三行的牧师、教友都会告诉我。听好了,只要你人在广州,教堂的所有活动,你一次都不能落下。”
“小的可向杨兄台发毒誓。”易经通说着要下跪。
“行了,行了。”杨汤姆以施舍的姿态把银元扔给易经通,走出包厢。易经通朝布帘啐了一口痰:“什么屌东西?不是看大洋份上,爷懒得尿你。连辫子都没有的二鬼子,还算个人吗?”
易经通端起杨汤姆没喝过的茶,咕咚几下就喝光。出门叫了一顶滑竿回十三行。
易经通极少乘轿,所以进了关闸还不下轿,神气活现地俯着身子跟认识的人打招呼。
“陈大人,陈焘官。”易经通大声叫道。
陈寿年似乎没听见,拐进了小巷,进了庶务所。易经通能猜出陈寿年去干什么。陈寿年死要面子,当众人的面他死撑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架势。昨晚史德庵救了他,他是六品官商,撕不下脸向八品庶务吏下跪谢恩。
易经通没猜错。史德庵在书房做文牍,听到扑通一响,陈寿年跪他面前。
“愚弟叩谢史大人。若不是史恩公挺身相救,愚弟就会像兴隆行账房谢之华那样,杖百枷号三十天。”史德庵慌忙离座,扶起陈寿年:“陈焘官折煞下官。你不要谢我,我不是保你,是保总商潘大人。无论你杖责枷号,抄家流徙,潘大人都要受连累,他还得为你操心。”
“愚弟总是愧对潘大哥。”
史德庵百感交集道:“我们都愧对潘大人,潘大人对下官及爱妻馨叶百般关照,下官一辈子都难以报答他的恩情。”
陈寿年瞠目结舌,舌头打卷讷讷道:“你感激潘大人关照你的爱妻?”
“是呀,下官爱妻若能同潘大人日日厮守,夜夜相伴,那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缘分。”史德庵说罢,掏出手绢擦眼泪。
陈寿年惊愕万分,嘴张得大大的:“这……这……”
陈寿年告辞出来,脸上仍布满惊愕。
易经通凑上前:“陈焘官,碰到何事?惊吓成这副模样?”
“不是惊吓,是好笑。”陈寿年附易经通耳边,把史德庵说的话复述一遍,笑得易经通捂着肚子叫痛。
陈寿年回广义行。易经通好不容易收敛笑容,准备回英国夷馆。这时,皂隶三仔拎一只大甲鱼进了庶务所。约一炷香功夫,瘦弱的史德庵悠悠晃晃,拎着甲鱼出了衙门。易经通回了一趟夷馆,殷无恙在练毛笔字,他又回到中国街悠逛,一眼就看到史德庵。
“唉哟,史大人,好大的王八呀。”易经通趋步上前叫道。
史德庵站住,开心地微笑道:“今天是本官智儿五周岁,智儿的干爹潘大人没准会来敝舍吃饭,本官就做一些小小的准备。”
易经通居心叵测道:“听说王八滋阴壮阳,史大人想得真周到。”
史德庵干瘦的脸膛布满笑容:“本官不懂医,只知甲鱼是一道好菜。倘若真有大补,以后多买就是。”
史德庵拎着甲鱼朝轿子走去。巷口聚了许多人,严知寅也站一旁看热闹。
易经通叫道:“史大人当心给王八咬了。”
史德庵愣了一愣:“本官与它有缘,它怎会咬本官?”
易经通意味深长道:“王八通人性,人如王八,王八如人。史大人,是这样的吗?”
史德庵脸带微笑:“兴许吧。易通事请见谅,本官得先行一步。”史德庵坐上破旧的官轿,甲鱼挂在轿柱的铁钩上。皂隶抬轿起步,送史德庵上渡口。
围观的人散去,易经通惊疑不定,站巷口发愣。
严知寅走过来,拍拍易经通的肩膀:“老易,自讨没趣吧?你想羞辱他,他一笑置之,不当一回事。”易经通摸摸脑袋:“怪事,怪事,世上还有甘愿做王八的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还有奇事呢。”
“快快讲来听听。”
严知寅拿折扇拍打一下手心,哗地一甩开,摇头晃脑模仿说书人口气:“话说,大清国有一个二鬼子,不拜佛祖菩萨,却拜耶稣菩萨。”易经通陡然色变,伸手捂住严知寅的嘴巴。严知寅剥开易经通的手,诡秘地笑道:“我口渴了。”
“小的请严少东上西洋茶座。”易经通带严知寅来到蓝旗国夷馆旁的露天茶座。易经通叫侍役端来两杯法兰西干红,“严少东,请。”
“老易,铁公鸡拔毛,是不是发洋财了?”严知寅盯着易经通惊慌失措的鲶鱼眼,笑道:“明白了,入洋教,发洋财。”易经通惶惶然朝严知寅作揖:“求求严少东,这个玩笑开不得。我拜耶稣是瞎胡闹,哄殷无恙欢心,好让他给我多开工钱。”
“不是瞎胡闹吧?”严知寅伸手拽套在易经通脖子上的丝线,给易经通死命捏住手。易经通用哭丧的声音哀求道:“别拽别拽,我照实说。”严知寅松开手,易经通道:“小的迫不得已加入了洋教,殷无恙是个传教士,等皇上的诏令进京效力,等了十多年还没有音讯。他不好向主教交差,就动员我入教,算他传教的业果。小的是天朝子民,哪能屈尊信洋教,殷无恙答应给我多开工钱。小的取了妾,手头拮据,看钱的分上就加入了。是汉森牧师给我洗礼,殷无恙给我挂的十字架。严少东,小的不是真心信洋教,若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
严知寅乐陶陶地抿了口洋酒:“说清楚不就结了。人命关天,我会帮你守住这个机密。”
“谢严少东。”易经通吩咐侍役来一盘西点。
严知寅拿铁叉叉起一块蛋糕,美滋滋地吃:“老易,谢就不用了。论年纪,你是我兄长,听小弟一句忠告,以后请不要羞辱史德庵。”
易经通见严知寅转移了话题,心头轻松了许多:“开开玩笑嘛,他又没生气。”
严知寅沉下脸道:“虽然他没生气,可你心术不正。你不知道史德庵对你有多好,他明明知道你信了洋教,却替你隐瞒。”
易经通脸色陡然发白,惊惶道:“不会吧?”
“不会?听人说昨晚陈寿年准备上教堂找你和你主子看夷文契约,史德庵怕陈寿年贸然闯进教堂发现你入教的秘密,叫陈寿年在自己洋行等,史德庵到教堂外喊你。”
易经通扇自己嘴巴:“我该死,冤枉好人了。”
严知寅忍俊不禁:“好人当然是好人,说冤枉倒也没有冤枉,史德庵娶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女人,却是帮潘振承娶的。”
“哎,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收了潘启官大把的银子,才做出让妻之慨?”
“不可能,十三行有这么多庶民店铺,史德庵做庶务吏多年,贪过谁的银子?要不,他的轿子也不会破成那个样子。”
易经通感叹嘘唏:“是呀,天下难寻的大好人。如果是别的男人,即使自己是只阉鸡公,也不能容忍娇妻与别人胡来。”
严济舟坐在办房看账本,严知寅提着两瓶洋酒,兴冲冲走进来。
严济舟抬头看儿子一脸喜色:“哪来的洋酒?”
“易经通送的掩口费。我捕风捉影诈他,没想到果然是那么回事。”
严济舟听儿子复述经过,反应极为冷淡:“知道了。”
严知寅狐疑道:“老爸不开心?”
“开心,怎不开心?”严济舟皮笑肉不笑,旋即转过话题,“潘振承操史德庵的娘子,史德庵还死心塌地护着潘振承?”
“他护得了吗?我们去报官,同文行的伙计加入洋教,潘振承就得栽了。”严知寅开心地大笑。
严济舟正色道:“眼下还没到开心的时候。知寅,你既然答应替易经通保密,就得保密到底。”
“对对,失信非君子。我们叫巢大根去报官。”
严济舟露出不悦,责备道:“你怎么老想到报官?顺其发展,瓜熟自然蒂落。”
严知寅疑窦丛生,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看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