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庵提前做寿,潘振承送上寿篮,寿篮里藏有影射史德庵做王八的乌龟和绿帽;做寿图个吉利,跟人家老婆偷情还羞辱史德庵,这不明摆着要折史德庵的寿吗?果然,备受耻辱的史德庵,一口气没挺过去,死了;也许是潘振承该受报应,易经通秘密加入洋教事发,潘振承受牵连锒铛入狱;易经通受不住酷刑,供认潘振承默许他加入洋教……
有智五岁,长得越来越像潘振承。目光炯炯发亮,糅杂着稚气和睿智;眼形却是母亲的丹凤眼,眼尾神气地微微朝上翘。
有智收到干爹送的生日礼物,高兴得哇哇大叫,兴奋地在纸上涂抹线条。馨叶抿住笑容道:“好了,好了,干爹送你彩色蜡笔,不是给你鬼画符,是给你画画的。”
“好,我马上画幅画给干爹和阿妈看。”有智坐到小圆桌前,聚精会神用蜡笔画画。
馨叶坐在床沿,拿起绣花绷儿绣花。潘振承轻轻走过去,把绣花绷儿夺去,和馨叶相偎而坐。潘振承抚摸馨叶的白晳滑润的纤手,馨叶靠着潘振承的肩膀,脸上洋溢着幸福柔光。
“干爹,智儿画完了。”有智抬起头来。
潘振承与馨叶闻声急忙分开。馨叶拿起绣花绷儿,脸色泛起羞涩的红晕。潘振承慌乱地走过去,睁着黑黢黢的梭子眼看了好一瞬,露出笑容:“很好,很好!唔,不对,怎么一条船大,一条船小呢?”
有智神气地说道:“大船是洋船,小船是唐船。”
潘振承惊奇道:“谁教你的,你阿妈?”
“是你,你和阿妈说过,西洋的船越造越大,大清的船越造越小。”
馨叶轻轻拍打一下有智的头:“人小鬼大,再画一幅。”
有智诡秘地看看潘振承,又看看馨叶:“画什么呢?画阿妈和干爹。”
馨叶一脸嫣红:“不许画。”
潘振承道:“让他画无妨,但有个条件,不许看着画。”
有智道:“我保证不看你们,在心里默着画。”
有智身子背着床,埋头画画。潘振承猛地抱起馨叶,馨叶欲挣脱,手指有智。潘振承放肆地亲吻馨叶一下,馨叶脸色红得更厉害。
馨叶咬着潘振承耳朵道:“你不怕史德庵?他马上要进屋。”潘振承打了个寒战,放下馨叶,馨叶忍不住想笑,用手捂着嘴巴。
此时,史德庵乘坐渡船靠了河南岸,拎着大甲鱼,悠悠晃晃耸着瘦削的双肩穿过河滩上的堤坝。甲鱼在他手下不安分地张牙舞爪,好几次要咬着史德庵的裤管。史德庵举起手把甲鱼提悬,和甲鱼对视,甲鱼鼓着绿豆大的眼珠,用嘲笑蔑视的神态瞪着史德庵。“什么世道,连王八都会欺负人?”史德庵自言自语,愤怒地朝甲鱼啐一口。
继而,史德庵疯疯癫癫笑了起来,“是王八就得欺负人,否则枉为王八!”
史德庵哼着家乡小调进了家宅小院。
在棕榈树下晾晒衣裳的阿娣大声说道:“史老爷来啦。”
“潘大人来了吗?”
阿娣支支吾吾:“来了,在……在……在饮茶。”
史德庵微笑道:“你好生侍候潘大人饮茶。我去厨房,吩咐厨子烧甲鱼。”
史德庵穿过客厅进后院的厨房。有智跑出厢房,跑进庭院。潘振承在后面追:“给干爹看看。”
有智拿着画稿在庭院打圈圈跑:“还没画完,画完了再给你们看。”
馨叶站在屋檐下,说道:“承哥,让有智进去画,我们到外面喝茶。”
两个坐在棕榈树下,江风吹得棕榈叶哗哗地响,虽是当午,却分外凉爽。馨叶问起十三行,潘振承得意道:“海关削减陋规,外洋贸易一年比一年繁荣,十三行的日子一年好过一年。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从我做总商起,十三行太平无事。”
馨叶提醒潘振承:“越是太平无事,可能越会出事。你要提防严济舟,按照他一贯的为人,他不会善罢甘休。”馨叶说完,低头饮茶。脑海里闪现出师太凶神恶煞的面容,馨叶昨天去看过师太,师太对馨叶近来的表现十分不满。她要馨叶跪在父母的灵牌前,咬牙切齿诅咒:“血债要用血来还!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雷打电劈,死无葬身之地!”馨叶的丹凤眼烟笼雾罩,神思恍惚。潘振承疑惑不解地看着馨叶,馨叶苦涩地笑笑:“今天是有智的生日,我想起五年前生有智难产,到鬼门关打了一转。”
阿娣出来叫馨姐和潘大人进屋吃饭。潘振承坐上席,馨叶与史德庵坐左右席。有智站在椅子上居下席,一只手放在身后,捏着一张画。
史德庵用勺子舀甲鱼汤。有智突然拿出画,对史德庵说:“阿爸,看智儿画的画,猜猜画的是谁?”
画幅中,一男一女相依偎坐在床头,脸和脸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潘振承窘迫万分,恨不得地下有道缝钻进去;馨叶静若止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史德庵脸色很难看,他显然看出画中的内容。
有智疑惑且天真道:“你们都怎么啦?”
史德庵绽开笑容:“阿爸知道你画什么,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有智指着潘振承与馨叶:“一个大男孩,一个大女孩。”
三人都愣住,鸦雀无声。
还是史德庵打破僵局,干笑道:“有进步,有进步,蜡笔画的画比毛笔更有一番风采。”
潘振承皮笑肉不笑:“是呀,是呀,洋人送的蜡笔,洋人——这洋人——洋人的东西就是奇怪……”
馨叶偷偷瞟一眼潘振承的傻样,扑哧笑出声,说道:“今天是智儿的生日,两个阿爸,一个阿妈,一道为智儿干杯。”
过了端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正午时分的太阳烈焰四射,烤得大地冒烟。史德庵坐在庭院的烈日下大汗淋漓,脸色发青,不停地咳嗽。馨叶乘坐凉轿在宅门口下轿,走进庭院,惊诧地看着史德庵:“你这是怎么啦?大热天在烈日下曝晒,大汗淋淋,落汤鸡似的。”
史德庵有气无力道:“那是冷汗,我浑身作凉,在烈日下炙烤才略感舒坦。”
“那你就晒吧,前些天我请郎中为你开了一副补药,我这就给你煎去。”
史德庵凄楚地摇头:“就是天天人参当饭,也无济于事,还是算了吧。夫人,我想与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想做四十大寿,就这个月尾的生辰日。”
“离四十寿辰还有四年,那时做不是更好吗?”
史德庵万般伤感道:“未过的四年算我虚度。我这身子骨呀,一年不如一年,我怕是熬不到四十寿辰了。”
“你不要说了,我同意做。具体的事我来打理,你安心做寿星就是。”
“还有一事,唉,我不好说。”
史德庵欲言又止,馨叶愣神看史德庵的表情,说道:“是不是想排场一点?以往你的寿宴设在家中,不请外客。这回……依我的意思,寿宴交由酒楼操办,该请的客人全都请来。”
史德庵泪水纵横,顺着青筋裸露的瘦脸膛往下滴淌,他嘘唏道:“还是夫人懂我心事。”
史德庵的寿宴设在西关最豪华的陶乐酒楼,上下两层,楼下是散客席,楼上是包厢。入门有两尊石狮子,门柱贴着烫金的寿联:“花好月圆四十不惑今日起,龟寿鹤龄百岁难得明朝至。”门楣是一个偌大的“寿”字。
史德庵和馨叶站在门柱两边迎客,有智兴奋地跑来跑去。
严济舟父子乘坐凉轿,在家丁的簇拥下从第十甫方向过来。严济舟去年做的七十大寿,也是在陶乐酒楼,署理总督杨廷璋亲躬陶乐酒楼祝寿,巡抚钟音、粤海关监督德魁,以及司、道、府、县的正堂全来祝寿。都以为严济舟会以杨制宪为靠山,重登十三行掌门宝座,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未闻严济舟有什么幕后举动。
严济舟以颐享天年的心态度过他七旬大寿。他很少来十三行,行务由儿子主持,严济舟在家含饴弄孙,或上茶馆同一班白发老人品茶闲谈。史德庵下了请柬,严济舟念叨史德庵是个善翁廉吏,回邱七根的话,老夫就是卧病在床也要前去恭贺。
两顶凉轿行至陶乐酒楼,司仪大叫道:“泰禾行东主严大人、严少东到。”
严济舟、严知寅与史德庵互相拱手行礼。史德庵感激涕零道:“谢谢二位大人光临。”严知寅半蹲着,抚着有智的脸蛋,怪声怪气道:“好俊气的孩子,长得真像……真像史大人史夫人哇。”
馨叶脸上隐隐流露出不悦。严济舟脸含可人的微笑道:“史大人,老夫去年也是在陶乐做的寿,老夫年过七旬,身子健朗。你在陶乐做四十大寿,以后五十、六十、七十大寿都在陶乐做,定会像老夫一样,活过七旬,还要活到八旬。”
史德庵只是呵呵地傻笑。严济舟从巢大根手中接过礼品盒,叫严知寅打开盒盖,指着玻璃松鹤浮雕道:“这是老夫收到史大人的请柬后,带上墨稿,特意上澳门请洋工匠赶制的。有道是‘童颜鹤发寿星体,柏态松姿古稀年’。”严济舟说罢笑起来,“班门弄斧,孔府卖字,德庵贤弟是秀才出身,老夫不敢卖弄。一句话,老夫衷心祝愿德庵贤弟长命百岁。”
严济舟爽朗地大笑,步入酒楼大堂。大堂来了许多宾客,严济舟跟潘振承拱手打招呼:“老夫姗姗来迟,还是启官来得早。”
潘振承拱手回敬道:“晚辈是总商,当然得早点来。”
严知寅插话道:“潘叔比家父心更诚,意更切,潘叔就是住在佛山,也会比家父早到,潘叔潘姨,晚生没说错吧?”站潘振承身后的彩珠抢白道:“严少东想说什么请直言,拐弯抹角叫外人听不明白。这里有这么多客人比你们父子俩先到,依你说来,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啰?”
严知寅指着大堂里的宾客,大声说道:“隐秘?他们都有隐秘么?是谁有隐秘呀?”
彩珠横眉峻眼冷笑道:“严少东,你的话外之音,是说启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啰?我直说了吧,馨叶与我是结拜姐妹,馨叶还认我夫婿为义兄,兄弟姐妹常来常往,义妹的恩婿做寿,我和夫婿早点来,有何不可?”
严济舟扯严知寅一把,责备道:“知寅,你收声好不好,今日是史大人的寿宴,不要弄得大家不痛快。”
严知寅溜到一旁,去欣赏宾客赠送的礼品。墙上挂着好些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俗不可耐的对联。倒是长条桌上摆放的礼品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蔡逢源送的是大如面盆的寿糕,焘糕面上用大红枣点缀成偌大的“寿”字;章添裘送的是绸缎床单,还有一对鸳鸯枕头;黎南生送的是文房四宝,其中砚台是名贵的肇庆端砚。严济舟送的玻璃松鹤浮雕摆在显眼的位置,两个月前,他确实去了一趟澳门,也确实带回玻璃松鹤浮雕。他说是澳门的一个华裔教士送他的。史德庵宣布提前做四十大寿,是十多天前的事情。
大堂正中摆着七八只寿篮。中间那只最引人注目,寿篮硕大,制作精致,偌大的“寿”字是用鲜花插缀构成,鲜花寿篮上方搭着两条金红色的绸带,绸带写着寿联:“室有芝兰春自韵,人如松柏岁长春——潘文岩、区彩珠谨赠”。
章添裘和黎南生站在潘氏夫妇赠送的寿篮前品头论足。
“寿礼琳琅满目,数启官送的寿篮风头最劲,独占鳌头。”
“一枝独秀,还得主人青睐,主人若把这只寿篮放在墙角,何以风头大出?”
严知寅拍打着章黎二人肩膀:“二位兄台都没说到点子上,依我看,送者有心,受者有意,情投意合,蕴含了一段红杏佳话。故而,送何物,置何处,并不重要。”
章添裘笑道:“红杏佳话?红杏出墙,有意思,有意思。”
严知寅诡秘说道:“更有意思的是,史德庵明知红杏出墙,还给爱妻的情郎哥搬爬墙梯呢。”
大门外的司仪欣喜若狂大叫:“广州知府张轼衍大人、南海知县俞彬声大人、番禺知县裴而仁大人驾到!”
张轼衍是乾隆十年进士,外放广东做知县。二十余年来,均在粤闽桂三省任地方官。两年前调任广州知府,他对史德庵甘做王八,默许内人跟潘振承公开交往颇有耳闻。
收到史德庵的请柬,张轼衍直到昨晚还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张夫人说服官人出席德庵的寿宴,说德庵在官场没有朋友,连你都不理他的话,他活得还有何意思?张轼衍想想有道理,转而只想史德庵的长处,史德庵为官清廉,有口皆碑。
南海、番禺二知县也收到史德庵的请柬。他们都不想给窝囊废祝寿,还说风凉话:“给王八祝寿,我们成什么了?岂不成了王八的同类?”当然,二知县去不去,最后要看上司的态度。
张轼衍是宾客中身份最显赫的官员。从四品官阶,虽然不如潘振承、严济舟的品秩高,但他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科班出身,不像行商都是捐班的红顶子官商。所有的宾客都跑到大门外恭迎。打前是一顶四人抬无帷官轿,坐的是知府张轼衍;第二顶是四人抬无帷民轿,坐的是雍容华贵的张夫人。后两顶也是四人抬无帷官轿,分别坐着南海知县俞彬声和番禺知县裴而仁。官员同列出行很有讲究,按品秩大小排列,俞彬声和裴而仁虽然都是七品,论年龄裴而仁可做俞彬声的爹,然而俞彬声出身进士,裴而仁走的是捐纳的异途,候补多年才补上实缺。
鼓乐手奏乐,仆役燃放鞭炮。张轼衍等官员落轿,张轼衍道:“德庵,你是我从浙江带来的,你的寿宴,我就是在琼崖办差,也要赶来。”史德庵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儿向张轼衍鞠躬:“张大人屈尊幸临,小史不胜荣幸。”
有智跑出来,跪张轼衍面前:“贤孙智儿恭祝张爷爷金安!”“快起,快起。”张轼衍牵着有智的手,打量有智,心中暗叹:“六分像潘振承,四分像馨叶。”
张轼衍笑道:“史有智长得真……”张轼衍刹住话头,蹲下用胡须扎有智的脸蛋,“你长得真英俊,也一定很聪明。”
张轼衍放下有智,向潘振承、区彩珠、严济舟、蔡逢源等宾客拱手:“本官迟到了,嗯,到时候罚酒一杯,算是恭祝德庵的四十寿辰。”
馨叶单独去接张夫人,搀扶张夫人下轿。张夫人从女仆手里接过礼品盒递给馨叶:“菲薄寿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张轼衍道:“礼虽薄,内人可费了心事,大清早起来碾磨芝麻糖,揉粉子搓圆子。宁波汤圆,想必德庵伉俪最爱吃。”
南海番禺二知县也都送上寿礼,俞彬声送的是寿联:“十三行得安则安长治久安,中国街求富必富速致泰富。”裴而仁送的是一幅松鹤和煦图,图的左侧题了一副寿联:“寿如松柏岁长春,人若仙鹤时振翼。”
史德庵连声道谢,躬着骨瘦如柴的身子恭请宾客入席饮茶。
张轼衍打头进入大堂,目光在琳琅满目的礼品间徜徉,惊讶道:“寿礼堆积如山,德庵,你人缘不错呀。”史德庵唏嘘道:“承蒙张大人、俞大人、裴大人、潘启官和诸位叔台兄台关爱。”
张轼衍走马观花,嘴里不时念道:“不错,很好,有意思。”张轼衍走到寿篮台前,驻足不动,惊叹道,“呀,香气袭人,令人陶醉。”
史德庵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准是中间那只寿篮散发的香气,寿篮乃潘启官潘夫人所赠,那个寿字,用鲜花点缀而成。”
张轼衍微笑道:“启官做事一贯别出心裁。”
潘振承微笑不语,严知寅突然喧宾夺主,大声说道:“启官别出心裁,史大人恐怕还不知,蒙在鼓里呢。”
史德庵憨厚地笑道:“不才愚笨,未能窥破寿礼的深义。潘大人,能否明示小史。”
潘振承道:“深义不敢当,只是点缀寿字用的花朵,我跑遍西关的花店花圃才看中,名叫西洋红,这种花采摘后,一个月后仍然鲜艳如植。”
严知寅用尖酸的语气道:“潘大人,恐怕不是这种深义吧?”彩珠挤了进来,冲着严知寅道:“严少东,你说是什么深义?花是我夫婿买来的,寿字是我亲手插缀的。深义浅义你想怎么评说就怎么评说,振承与我送的是心意。”
史德庵正在向张轼衍介绍严济舟送的玻璃松鹤浮雕,忍不住转过身:“严兄台,你左一个深义,右一个深义,你说到底是何种深义?”严知寅意味深长道:“寿篮里面藏有宝物,此乃深情厚义也。”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寿篮下面,寿篮的底座用密实的篾条编织,看不清里面藏有何物。张轼衍也走过来看,说:“篾篮里黑咕隆咚,莫非真的藏有宝物?不至于吧?”史德庵伸长脖子探头看,突然兴奋之极地叫道:“真有宝物,我看到了,就不知是何宝物?快快取出,先睹为快。”
馨叶插话道:“我看不必,潘大人潘夫人都不知道,想必不会有什么宝物。”众人去看潘氏夫妇,潘振承与彩珠对了一下眼,满眼茫然。史德庵急不可耐地带几个下人,把寿篮上面的花束取出,然后亲自伸手进花篮去掏宝物。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史德庵身上。
史德庵先掏出一只龟壳,放眼皮下端详好一瞬,隐隐流露出失望,将龟壳放在礼品桌的红布面上,继续去掏。众人的表情仿佛在等待宝库门打开,有人轻轻惊叫一声,只见史德庵掏出一顶绿呢瓜皮帽。史德庵傻乎乎地瞪眼看,喃喃自语:“绿帽,是一顶绿帽子。”史德庵下意识地把绿帽罩在龟壳上面。
站一旁看热闹的有智突然叫道:“阿爸,乌龟戴绿帽子。”
大厅爆出一阵笑声。严济舟脸呈幸灾乐祸的表情。潘氏夫妇站在人群后面,潘振承脸色陡变,又恨又急又冤。彩珠气愤道:“栽赃陷害,振承,我们过去说个明白。”彩珠拉着潘振承正欲挤上前,馨叶拉住彩珠的衣袖:“姐姐别急,该说话时,妹妹自然会说。”
众宾客团团围住史德庵,史德庵神经质似的喃喃自语:“乌龟戴绿帽,乌龟戴绿帽……”史德庵脸色倏然煞白,继而泛青,浑身颤栗起来。接着,史德庵剧烈地咳嗽,颤抖着拿手帕去接痰。邱七根急忙去搀扶史德庵。大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凝聚在史德庵摊开的手帕上,手帕上有一团淤血。史德庵瞪着淤血,嘶哑道:“血……血……血……”
馨叶拨开人群走到礼品台前,凤眼怒睁,注视着史德庵和严知寅,正言厉色道:“二位戏演够了没有?”馨叶不等众人揣测其意,咬住严知寅不放:“严少东,你在史德庵未掏宝之前,就断定潘启官送的寿篮藏有宝物,看来宝物与你真有缘分啊。”
严知寅干笑道:“是我与潘启官有缘分,启官乃十三行总商,启官送的寿礼,我等晚辈自然要多看几眼,于是就看出寿篮里的玄机了。”
馨叶质问道:“篾篮编织得密密实实,为何别人都没看出,唯独你看出?”
严知寅结结巴巴:“我……我……我眼水好……”
馨叶绽开一丝笑容,从容不迫道:“既然严少东如此好眼水,不妨当场一试。”
馨叶吩咐下人把居中的三只寿篮搬到礼品台帷幕后面,龟壳和绿帽也一道取走。众人轻声议论。严知寅焦躁不安,悄悄去看父亲,严济舟用责备的目光睇严知寅一眼。
馨叶带下人把三只寿篮从帷幕后搬出,说道:“严少东,你说你眼水好,你来看看,宝物现在藏在哪只寿篮里?”
严知寅把眼珠睁得滚圆,伸长脖子去看,恨不得扒开篾条。良久,严知寅微闭眼,像押宝似的暗下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睁眼猛地一指:“藏在右边那只。”
馨叶不动声色道:“严少东,你得看清楚。”
严知寅迟疑起来,愣神片刻,讷讷道:“是……是……是左边那只。”
“看准了?”
“看准了。”
“不改了?”馨叶盯着严知寅闪烁不定的目光。
严知寅再次犹豫起来:“不……不改……左边……唔,右边……”
“到底哪只?”馨叶咄咄逼人问道。
史德庵站出来打圆场,谄媚地笑道:“夫人,算了算了,不要为难严兄台了。”馨叶冷笑道:“我为难他了?不是我要为难他,是他为难我们,为难潘大人和彩姐姐。”馨叶秀眉倏地一挑,严厉追问道:“严知寅,你说到底是哪只?”
严知寅闭上双眼,咬咬牙,发狠似的说道:“就左边那只。”
馨叶和颜悦色道:“还是严少东自己去取。”
严知寅伸手去掏,什么也没掏出。他又掏右边那只,仅抓起一些残枝落叶。他再掏中间那只潘氏夫妇送的寿篮,还是一无所获。严知寅傻了,转目向父亲求援,严济舟故意转过身子,同南海知县俞彬声说话。
馨叶面向众宾客,心平气和道:“各位贵宾都看到了,不用我多说什么。所谓的宝物,是怎么到潘氏夫妇送的寿篮里,严知寅最清楚。”严知寅脸色苍白,他声嘶力竭叫道:“我,我不清楚!”说着颤栗着指着馨叶:“你……你是个刁妇,没将龟壳绿帽放在寿篮,却要让我去猜。”严知寅倒打一耙的手法令人莫名惊诧,接着,严知寅还有更叫人吃惊的泼皮手法,他猛地掀开帷幕,从地上拾起龟壳和绿帽,叫道:“列位大人请看,潘启官送给史大人的寿礼藏在这呢。故意调包,就是叫火眼金睛的孙悟空来探宝,孙大圣也会成睁眼瞎。”严知寅色厉内荏,竭力装出得意的样子又把龟壳和绿帽放在潘振承送的寿篮前。
蔡逢源气愤道:“严知寅,你的小儿把戏还没闹够?还要栽赃陷害潘启官。”
严知寅委屈地叫道:“我栽赃陷害了谁?我一直侍奉家父左右,众人都可作证。我清清白白,你却栽赃陷害我!”
彩珠气咻咻道:“谁陷害谁?现在已真相大白。我夫婿是堂堂君子,万不会弄出乌龟戴绿帽的拙劣把戏。”
严知寅怪声怪气道:“潘夫人,你的意思是我捣的鬼?是我让史大人做乌龟,戴绿帽,是我严知寅呀!这多年来,是严某一直让史大人戴绿帽,哈哈哈……”严知寅凄苦地惨笑起来。
史德庵习惯性地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十分滑稽地不停地作揖:“诸位贵宾请息怒,请息怒。其实,这龟壳和绿帽没什么不好。潘大人对不才与爱妻恩重如山,怎么会借乌龟绿帽羞辱不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潘大人所赠,也是一番美意。龟寿千年,龟壳熬制的龟膏延年益寿,不才求之不得呢。这上等西洋绿呢精制的绿帽嘛,不才体虚畏寒,戴它正合适呢。”史德庵说着,把绿帽戴头顶,冲着众人傻笑。
潘振承瞠目结舌,彩珠惊诧万分。众人皆惊,喧哗一片,张轼衍摇头苦笑。馨叶走到史德庵前面,目光似剑。史德庵打了个寒噤,取下绿帽。
馨叶用眼光示意司仪。司仪抱拳拜四方,大叫:“诸位大人,诸位贵宾,寿星史德庵大人四十诞辰寿宴,现在开始,请各位大人贵客上二楼包厢赴宴。”
严知寅长长地嘘一口气,汗湿衣衫。
宴席甫开始,史德庵敬过张轼衍、俞彬声、裴而仁等官员的酒,一小盅酒落喉,便咳血不止,早早离开陶乐酒楼。馨叶带智儿敬其他包厢宾客的酒。寿星因病提前退席,气氛聚然冷却,张轼衍喝过一巡酒,带着夫人和南海番禺二知县谢主退席。
寿宴不欢而散。严济舟父子出来后没乘轿,沿着街边往回走。
严济舟责备儿子:“你呀你,偷鸡不成反蚀米,怎么捣鼓出那么拙劣的恶作剧?”
严知寅凑父亲耳旁密语。
严济舟震惊不已,惊叹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是,你不该让人当枪使呀!”
严知寅嘟哝道:“谁知道那个女人那么厉害,咬住我不放,结果我倒成了罪魁。”
严济舟悠悠摇着折扇:“你的名誉受损,他的名声扫地。是谁真正给史德庵戴绿帽,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隔着一张薄纸,不便捅破罢了。”
“还是老爸说话公道。”
严济舟恼羞成怒:“你是头蠢猪!以后再不要背着我耍小聪明。你得看看什么对手,这回弄巧成拙,下回弄不好可得把命玩掉。”
“孩儿知错,一定痛改前非。”
严舟舟轻轻叹一口气:“错倒没怎么错,只是你做事不够周全。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要被别人揪住了把柄。”
“孩儿以后再也不上他的圈套了。”
严济舟看了看儿子后悔莫及的神态,高深莫测道:“这倒不必,以后做事要瞻前顾后。你看吧,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叫你配合他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今天这出戏,仅仅是个序幕。”
寿宴过后,史德庵再也没来庶务所露面。他的身体突然垮下来,每天咯血不止,本来就骨瘦如柴,如今愈发像一副骷髅。十三行流言陡起,说史德庵是给乌龟绿帽气病的。
是谁缺心烂肺把乌龟绿帽藏进潘振承赠送的寿篮?有人说是潘振承,但这种说法遭到众多人的质疑,潘振承即使希望史德庵早死,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捣鼓出漏洞百出的把戏。有人说是与史德庵有仇的人,史德庵虽然廉洁,但他对接近教堂的人心狠手辣,受罚的下人难以计数。邱七根带庶务吏的衙役介入调查,事过境迁,茫无头绪,但有一点他们非常肯定,老爷是给乌龟绿帽气病的。邱七根说:“老爷不是做寿宴的这天才戴绿帽子。”邱七根的弦外之音很明显,真正的罪魁是潘振承。
馨叶遍求名医,还到庙里烧香拜佛。这些天,参加过寿宴的宾客都来看望过史德庵,其中还有张轼衍夫妇,看样子史德庵活不久了。馨叶送走前来看望的客人,匆匆过海,到西关的仁济堂抓药,然后匆匆回到河南岸。
馨叶走进庭院,正遇到严知寅从堂屋门出来。严知寅看到馨叶,不由一愣,神色有些慌张。馨叶冷冰冰道:“严少东,你的腿脚真勤啊?好像我家没人请你。”严知寅定了定神,流露出悲伤的表情说道:“史大人病入膏肓,十三行商人都来看望过。严某怕产生误会,本想不来,可是久拖不来,不仅失礼,还失敬。史大人是督抚派驻十三行的方面官员,我等商胥小辈,得罪不起啊。”
“看来,我还得感激你。”
“不必,只要不把我当瘟神,严某就心满意足了。”
严知寅领教过馨叶的厉害,不敢滞留,慌慌张张出庭院门。
馨叶走进东厢房,史德庵一阵猛咳后,大口地喘气。馨叶平静地看史德庵一眼,问:“严知寅来过了?”史德庵挣扎着靠着床头坐,上气不接下气道:“来过了,这个瘟神,我看到他,心里就憋……憋得慌……”史德庵给痰堵了喉咙,一口气接不上,眼睛直往上扛,枯瘦的脸憋得通红。馨叶赶紧坐床沿,轻轻给史德庵捶背。
史德庵继续喘气道:“我……我把他骂跑了……”史德庵说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馨叶用草纸给他接带血的痰。
馨叶扶史德庵躺下:“你不要说话,好好躺着。我这就去为你熬药。”馨叶给史德庵掖好毯子,起身走,目光在小圆桌上停留一瞬。
小圆桌上有一只盖碗茶,碗盖揭开的,碗中有浅浅的茶水。显然,刚才有人喝过茶,馨叶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出了厢房门。
黄昏时,馨叶来到潘园,说史德庵想见你们一面。潘振承和彩珠匆匆赶到史宅,昏昏的灯光下,史德庵的脸像纸一样苍白,他挣扎着靠着床头坐,喘着气道:“潘大人,潘夫人,小史怕是不行了。”
彩珠宽慰地笑道:“别说胡话,调理调理,就会好的。”
馨叶牵着有智的手,站床一侧。有智瞪着明亮的黑眼睛,看着对自己既体贴,又有几分隔膜的父亲。
史德庵凄凉地笑了笑:“自己的病,自己最清楚。潘大人,潘夫人,小史要拜托你们一件事。我走后,馨叶和有智托付你们照顾了,有智从此改姓潘。”
潘振承道:“不行,史有智就是史有智,你的亲儿子。”
史德庵吃力说道:“老父老母先我一步走了,史家在家乡没有至亲。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就是潘家。”史德庵说罢,两行清泪从深凹的眼窝溢出。馨叶想想史德庵窝窝囊囊一辈子,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耻辱,心头涌出愧疚,不禁泪水滢滢。
彩珠也忍不住泪水盈眶,哽咽道:“我们会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照料史有智。”
深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一声响雷在史宅上空爆响,闪电如昼,史德庵惊恐地睁大双眼,脚一蹬,咽了气。风雨声中,杂夹着馨叶母子的痛哭声,邱七根用手指合上老爷的眼睑,合上又睁开,饱含怨怼,似有什么牵挂令他死不瞑目。
清晨,阿娣上潘园报丧。潘振承叫潘园的仆役上史宅听从管家邱七根安排,操办丧事。午后,潘振承带众行商上史宅吊唁。院门外贴着一副丧联:天低云黑狂风暴雨总绝情,壮年凋谢音容笑貌催肠断。客厅中央摆着一副漆黑的棺材,史德庵已入殓,尚未盖棺。阿娣用一块白布盖在老爷脸上,给馨叶叫取下。阿娣疑惑不解,馨叶凄楚道:“别人想怎样说,让他们说去。”
潘振承等行商献上各自的花篮或祭幛,排在灵堂大门外的两侧。灵堂的门柱还有一幅丧联:雨打芭蕉花骨幽咽谁依傍,风泣棕榈孤雁落寞总伤情。
潘振承熟悉馨叶的笔迹,也能猜出这是馨叶自拟的丧夫联。潘振承无暇思索丧联的意思,领着同仁进入灵堂。棺材顶端书有一个偌大的奠字,潘振承等跪蒲团上,向死者磕头。起身后跟死者诀别,众行商绕棺材走一圈,史德庵眼球突暴,面目有几分狰狞。潘振承惊愕惶惑,他第一次看到史德庵这种眼神。在潘振承的印象中,史德庵的眼神像山羊一样懦善,透露出猥琐卑怯。潘振承隐隐觉得史德庵怒目而视,饱含耻辱与仇恨。潘振承打了个寒噤,手扶着棺材沿才没摔倒。严济舟不动声色,悄悄观察潘振承的反应。蔡逢源跟在后面,他也为史德庵的表情惊愕不已。
馨叶和有智披麻戴孝跪在棺材旁边,默默地看着前来吊唁的人。潘振承临出门时和馨叶对视一眼,馨叶紧紧抱住有智,泪水潸然。
史德庵出殡,十三行去了数百人给史德庵送葬。十三行冷冷清清,易经通原本也打算为史德庵送葬,他有要事在身,去了一趟城西书院,晤见杨汤姆,顺利地得到第二个月的酬银。易经通回到法国教堂。教堂空荡荡的,易经通取了一块抹布擦洗座位。
殷无恙从主持牧师房间里出来,惊诧道:“老易,你今天是怎么啦?”易经通愉悦地笑道:“我在做义工。公所不允许教堂雇用中国杂役,平时都是教友做义工打扫,我也是教友之一呀。”
殷无恙道:“我总觉得你的行为特别反常。比如,你每次做祷告总是心猿意马,好像是在混——唔,我不该批评你,你能够每天坚持下来,我应该表扬你才对。”殷无恙取了一块抹布,同易经通一道干。
易经通留在英国商馆陪殷无恙共进晚餐。易经通不仅习惯了西洋口味,还能娴熟地使用西洋餐具。祷告钟声响起,易经通和众洋人站在教堂大厅做祷告,易经通神态肃穆在心中祈祷,祈望三十大洋酬劳的好日子天长地久,转而他在心里嘲笑杨汤姆傻蛋一个,他银子多得烫手,给一个打心眼里不信洋教的混棍。
汉森牧师开始布道:“我的仁慈的主啊,让您的阳光驱散我们心中的阴影,让您的雨露洗涤我们灵魂深处的污浊……”易经通侧眼斜睨身旁的殷无恙,努力保持洗耳恭听的姿态。突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不在焉的易经通反头看,吓得魂飞魄散。
一队官差冲进了教堂,为首的是臬司董启祚!
易经通反应极灵敏,他身子往下一蹲,迅速扯断挂在颈脖子上的十字架,扔到前面座位底下。大厅里秩序大乱,洋人们大喊抗议。官差发现易经通时,易经通已从座位底钻出,站在大厅边上。几个捕快把易经通扭住,董启祚走到易经通面前:“就是他,带走!”
殷无恙和汉森赶过来交涉,殷无恙鞠了个躬说道:“尊敬的天朝官员,末夷郑重声明,易先生是末夷的助手,他不是洋教徒。”
董启祚指着殷无恙和汉森叫道:“来人,把这两个邪教士也带走。”
几乎是同时,官差将潘园围得水泄不通。潘振承是四品候补道员,衙役不敢动潘振承。董启祚带捕快赶到河南海幢寺西南的潘园,传话潘振承、潘有仁带过夜的衣物去一趟臬司衙门。潘园老小近百口人聚在院门口,火把映照着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
董启祚简单宣布疑犯潘振承、潘有仁的罪名,不容分说,强行把潘振承、潘有仁押走。彩珠哭哭啼啼,拖着潘振承不让官差带走,潘振承悄悄说了一句话:“去跟馨叶通个气。”
潘园哭声惊叫声震天恸地。彩珠号啕痛哭跟到江边,目睹官差把夫婿和养子押上官船,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中。彩珠转身跌跌撞撞朝史宅跑去。
此时的严府,却是另一番情景。花好月圆,夜风清凉,严济舟沿着荷花塘转了一圈,便进了严府。父子俩坐在前院的茶室,焦虑不安地等消息。亥牌时分,巢大根急如星火赶来,禀报易经通、潘振承、潘有仁,以及同文行十多个大伙计被抓的消息。
严知寅兴高采烈道:“真想不到,死人的一纸告密信,把他们一锅端。”
严济舟兴致勃勃沏功夫茶,笑道:“不做便不做,要做就做个彻底。”
护院阿福进来禀报,说有个叫杨汤姆的人求见。严济舟吩咐请他进来。严知寅狐疑道:“杨汤姆?红毛夷的汉名?”
“不是红毛夷,是个假鬼子,你见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阿福领着杨汤姆进来。杨汤姆按照西洋礼节,脱下连缀着假辫子的瓜皮帽,鞠躬行礼。严知寅鼓着双眼看他的西洋发型。
杨汤姆卑恭道:“严大人,你嘱托的差事,鄙人已圆满完成。”
严济舟露出满意的神情:“差事办得不错,这是给你的赏银。”严济舟从袖中拿出一张两百两的银票给他,杨汤姆看了看,露出开心的笑容:“谢谢严大人。”
严济舟沉下脸,严峻道:“你回澳门去,以后,不许在广州露面!”
“小的明白。”杨汤姆深深向严济舟鞠躬行礼,戴上瓜皮帽,退着出去。
严知寅恍然大悟,惊喜万分道:“老爸,原来易经通加入夷教是你的安排?这可是绝招啊!叫杨汤姆出面,一来更容易诱惑易经通上钩,二来我们的风险极微。”
严济舟淡淡说道:“做这种事情,能自己不出面的,尽量不出面。就如报官告易经通,谁都能告倒他,但都不如死人告他。”
“易经通是同文夷馆的伙计,殷无恙的保人是潘振承,潘振承还是十三行总商,负有协助官府禁止民人信夷教的职责。易经通信夷教是铁板钉的钉,按照坐连法,潘振承至少得判流四千里,到云贵烟瘴地给披甲人为奴。”严知寅放声大笑,手舞足蹈。
严济舟招呼儿子坐下品茶,慢条斯理道:“知寅,你兴许还不知老爸韬光养晦、忍气吞声是怎样的滋味。潘振承得意忘形,老爸都快忍疯了。以往确实有不少出手的机会,尤其是杨廷璋连署两年总督。但是,找茬,不可能把事情做绝,故而老爸一直在寻找并制造机会,要做就做大案,做成铁案。”
严济舟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忧郁。两年前,杨廷璋和李侍尧换位署理,工部尚书杨廷璋署两广总督,两广总督李侍尧署工部尚书。前不久,杨廷璋和李侍尧再次换位,改任刑部尚书的李侍尧回广东复任两广总督,署两广总督杨廷璋回京师接刑部尚书。杨廷璋接到上谕后,即回京师。李侍尧眼下还没回广州。两广总督由巡抚钟音暂署,钟音是个书快团,性格懦弱。他不会干预教案。教案由臬司董启祚一手经办,董启祚是靠查办福安教案起家的。易经通、潘振承、殷无恙、汉森等落到董启祚手中,好比碰到了阎罗王。
严济舟在心中祈祷:李侍尧近期不会来广州。
福安教案是大清严禁洋教的导火索。
雍正元年春忙非讼期,闽北沿海的福安县衙,登闻鼓突然擂响,数个乡绅递交联名诉状,痛斥西洋教士兴建教堂,传教惑众,败坏民风。知县旋即上报,五月十二日,福建总督满保下了一道宪令:“夷国宗教蛊惑百姓,败坏我淳厚民风,后果严重,据此,以禁止为宜,不得放任自流。”福安教案引起世宗皇帝高度警惕,即下谕令,大清朝轰轰烈烈的禁洋教自此拉开大幕。除在京师有一技之长为朝廷效力者外,各省传教士全部遭到驱逐。广州十三行情况特殊,仍保留教堂,但严禁华民信洋教。
乾隆十一年三月,福建福宁知府董启祚明察暗访,发现邪教不仅在辖内的福安县死灰复燃,还盛于前朝,隐蔽在寺庙或民宅中的天主教堂有十五座之多,教徒数以千计。董启祚迅速将夷情上禀福建巡抚周学健。周学健在董启祚的配合下,在福安缉拿邪教士及邪教徒,抓获红毛传教士费若用及教徒十余人。周学健上奏朝廷,乾隆闻之又惊又喜,惊的是邪教如此顽固;喜的是福建官员保持高度警惕。乾隆朱批:“董启祚尚能如此留心,亦属可嘉也。”董启祚受宠若惊,不遗余力查案,不分昼夜严刑审讯,顺藤摸瓜,又挖出密室教堂若干间,擒拿红毛传教士德黄正国、施黄正国、白多禄、华敬等四名,以及教民头目数十人。
闽浙总督马尔泰、福建巡抚周学健、福州将军新柱联名上奏,详述福安教案查处结果,乾隆再次表彰福建官员,于六月二十六日下令:“传谕各省督抚等,密饬该地方官严加访缉,如有以天主教引诱男妇,聚众诵经者,立即查拿,分别首从,按法惩治。其西洋人,俱递解广东,勒限搭船回国,毋得容留滋事。”传教士及教民分别受到斩首、囚禁、枷号、流徙的处罚。乾隆朝首次的禁教大张旗鼓地铺开,波及大半个中国,时间长达四年。
却说彩珠连夜赶往馨叶家报信,痛哭流涕述说夫婿振承、养子有仁卷入夷教案,被臬司董启祚带走收监。馨叶强忍着悲痛,非常冷静地说起邸报刊载的福安教案。
“乾隆十一年的福安教案,董启祚立了头功,为了暗访密室或洞窟教堂,董启祚数次扮成乞丐、工匠走村串户暗访。皇上在上谕中特别褒扬董启祚,不久,董启祚升任汀漳龙道,驻漳州城,护理闽海关事务,严防西洋传教士从福建口岸潜入福建内地。董启祚靠的是查禁洋教发的家,看邸报透露的文字,董启祚对洋教深恶痛绝,心狠手辣,福建教民听到他的名字头皮都发麻。”
彩珠号啕大哭:“馨妹妹,照你这般说,振承和有仁没得救了?”
馨叶没吱声,泪水暗涌。事发突然,教案是怎样引发的,潘振承是确不知情,还是知情隐瞒不报,馨叶毫不知晓。
彩珠跪了下来,哭泣道:“馨妹妹,姐姐求你了。振承这多年迷恋你,不只是你年轻美貌,你智谋过人,不是像姐姐这般寻常妇道人家。你不能看着姐姐失去夫婿和养子,你也不忍失去你的承哥啊。”
“姐姐快起。”馨叶哭泣着扶彩珠起来,“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作百倍的努力。没有希望,妹妹也会尽力。”
馨叶随彩珠连夜过海。靖海门紧闭,馨叶站城下叫门:“十三行总商潘启官夫人和义妹有要事进城,乞求守城大爷开城门。”潘振承的名字在广州如雷贯耳,守城的官兵立即开了城门。
两顶轿子在空寂无人的街道飞跑,拐上卖麻街,馨叶远远看到总督衙门前亮着灯笼,数个戈什哈抬着木箱进衙门。馨叶和彩珠匆匆落轿,仪门轰然合上。馨叶道:“十有八九是李侍尧回来了。姐姐,妹妹热孝在身,又没有名分,不便入内。”
彩珠疾步上了台阶,急促地拍打着铜门环。
东侧小门开了一线缝,李十四探出半个身子。彩珠喊一句“李十四爷——”,泣不成声。
李十四进去通禀。李侍尧陪巡抚、藩司、学政等官员吃过夜宵,坐在浴桶里洗澡。听李十四说潘启夫人好像遭遇大难,李侍尧要李十四带潘夫人上西花厅等。
李侍尧身穿便服出现在西花厅,潘夫人跪在他面前痛哭:“李大人救救民妇夫婿和养子。”李侍尧叫区彩珠起来,坐着慢慢叙说。彩珠颠三倒四哭诉教案,泪水把衣衫前襟都濡湿了。李侍尧默默地喝茶,说道:“潘夫人,请节哀,别哭坏了身子。”
珠彩听到“节哀”一词非常震惊:“李大人,他们会把民妇的夫婿怎样?”
李侍尧手中旋转着钢球,慢吞吞道:“本督现在尚不清楚。这个董启祚,在福建靠的是查禁夷教升官的,他后来每到一地为官,查夷教闹得鸡飞狗跳。广东是西洋教士最集中的行省,董臬司新官上任,急于立功。本督傍晚到的广州,巡抚、藩司、学政都赶来拜见本督。就这个董臬司,照面都不来打一下,就匆匆忙忙抓人。”
“可他毕竟归大人您管。”
“他是个犟驴,在湖北做臬司,巡抚总督的话,他当耳边风。”
彩珠再次跪下,哭着哀求:“大人救救民妇夫婿,还有民妇的养子潘有仁和同文行的雇员。”
李侍尧鹰隼眼峻然:“你知道夷教案的厉害吗?重则斩首,轻则流徙。倘若董臬司判启官斩立决,本督唯一可做的,就是斩首前,准许你们见一面。到时候,你备一些好酒好菜送乃夫上路。”
彩珠磕头哭求:“李大人,你怎么都得为他们说情呀!”
李侍尧转用温和的口气:“潘夫人请起,本督一定替你说情。但有没有把握,本督就很难说。”
李十四送区彩珠出总督衙门,关上门后,仍听到潘夫人悲痛欲绝的哭声。李十四回到西花厅,李侍尧阴着一张脸默默喝着茶,李十四上前给主子添水,说潘夫人哭得好伤心。李侍尧叹口气道:“我只能把情况说严重些。如何解救潘振承,我现在还没底。”
李十四谄媚道:“老爷高招,先说事情难办,然后再把人保出来,潘家就欠老爷一个大人情,然后——”
李侍尧训斥道:“然后什么?老爷难道会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启官是我的朋友!”
李侍尧叫李十四把师爷请来。李侍尧三言两语说广州惊爆教案。因情况不明,众人很少言及广州教案,七嘴八舌谈起福安教案。
刑名师爷蒋德华将话题引到判例上,福安教案与以往教案最大的不同,是开创了处决传教士的先例。康熙朝只是驱逐没有获得清廷印票的传教士,雍正朝严禁天主教,也仅仅是驱逐了事。乾隆十一年七月,乾隆将福建巡抚的奏折交军机处密议,几经争议,大学士拿出议复:“应令该抚将现获夷人概行送至澳门,定限勒令搭船回国。其从教男女,亦择其情罪重大,不可化诲者,按律究拟。”
福宁知府董启祚见到议复录副后,立即向巡抚周学健上条陈,声称只处罚教民而宽恕传教的红夷教士,不仅教民及乡邻不服,还会助长红夷教士传教的贼胆。“红夷教士从甲地驱逐澳门,不待呆满半年,又潜入乙地传教,泱泱华夏名教(孔教)将为邪教淹没矣。”周学健采纳了董启祚的条陈,夷籍教士和华籍教民一并治罪。乾隆接到周学健奏章,将判案交三法司核拟题复,乾隆下令将“白多禄着即处斩,华敬、施黄正国、德黄正国、费若用依拟应斩,郭惠人依拟应绞,俱着监候,秋后处决。”周学健收到上谕后,立即把董启祚召来省城,一道监斩传教士白多禄,其余四名传教士被判斩监候,关在福州臬司监狱。
乾隆十二年秋审,乾隆高抬贵手,大笔一挥,将四名传教士改为终身监禁。
董启祚上蹿下跳,频频出入将军府和督抚署,陈述斩草除根、以断后患的建议。乾隆十三年七月,乾隆下达口传密旨将华敬等四名夷犯秘密监毙。夷犯德黄正国被勒死,费若用被狱卒用石灰塞住口腔鼻腔窒息而死,华敬和施黄正国被绞死。为掩人耳目,福建督抚授意典狱仵作等人出具“夷犯病逝”的鉴书。一年后,一个在押的林姓教民逃往澳门,向主教禀报德黄正国等四名传教士的真正死因。
福安教案的彻查严处,致使福建以后再也没形成规模性的传教信教活动。然而,彻查严处教案是柄双刃剑,西洋传教士和贸易商把福建看成“令人恐惧、暗无天日的炼狱”。总督喀尔吉善和巡抚潘思榘在给乾隆的奏折中,分析福建邪教泛滥的原因时称:“闽省愚民多被引诱,缘地滨海洋,番舶往来,易于渐染。”福建官员一丝不苟执行防夷律条,到港的西洋商船受到更加严厉的盘查,一些随船贸易商被怀疑为传教士而禁止登岸。福建的外洋贸易元气大伤,鲜有洋船光顾。
奏章师爷赵光禄道:“福安教案有判例在先,董启祚是福安教案的大功臣,眼下广州教案,他肯定会效尤福安判例,大开杀戒。”
众师爷纷纷揣测谁会斩立决,谁会斩监候。
李侍尧沉着脸道:“这不是何人脑袋掉地的事情,事关广东外洋贸易兴衰。”
当时是四口通商,广东官员视对外通商为富省利民的机遇,福建官员却把机遇给糟蹋了。李侍尧很清楚福建疆吏的作为,他们不是看不到严禁的后果。由于台湾两度受到西夷(西班牙、荷兰)的入侵,更有郑氏集团割据台湾,与朝廷分庭抗礼。平台之后,康雍乾三朝君王仍把福建海疆视为大清江山的隐患。皇上督促得紧,福建疆吏只能顾此失彼,让金銮殿里的万岁爷放心。
李侍尧掏出怀表看:“过子夜正时了,列位先歇着吧,明日再议。”
子夜时,董启祚指挥捕快把案犯全部缉拿归案,除易经通、殷无恙、汉森、潘振承、潘有仁等五人,还有十二人收监,其中八人是同文夷馆的买办、知客、役头,另三人是同文行馆的总办、账房、采办。
董启祚打从来广东任臬司,从未像今夜这般兴奋。乾隆十二年,董启祚擢升汀漳龙道,只查获几个邪教徒遗民;乾隆十五年,董启祚擢任贵州按察使,连西洋邪教的影子都没逮着。其后出任数省的按察使,只从去世的教民家中查获十字架一枚、西洋妖母玛丽亚画像两幅、汉译福音书三册。对董启祚夸大其词的奏折,皇上仅朱批“知道了”三个字。眼下,好不容易撞上夷教案,董启祚仿佛看到一条扬名升迁的坦途在脚下延伸。
臬司大狱在内城定海门高华里,大狱外有一座衙门建筑,为直属臬司的司狱厅。子时四刻,董启祚神采奕奕坐在二堂公案。公堂两侧站着膘肥体壮、凶光毕露的狱卒,四周则摆满各种刑具。一个狱卒把烙铁放火炉里烧,另一个狱卒拉着风箱,炉中火苗像毒蛇舌头往上蹿。
易经通披头散发跪在地上,地砖上沾有暗红的血迹。易经通后悔不迭,不该为几十大洋加入天主教,如今,恐怕得连小命都要搭上。易经通在心里盘算如何应对,说自己受人诱惑?不行,这等于承认自己加入了邪教。说自己根本不信邪教,只是装模作样,骗殷无恙几个小费?也不行,横说竖说自己还是加入了天主教。
听得啪嗒一声巨响,董启祚猛拍惊堂木:“易经通,你从实招来,何时加入夷教?”
易经通此时拿定了主意,打死也不招。易经通偷偷看一眼满脸麻子的董臬司,颤抖道:“回大人的话,草民不曾加入夷教,自然就不知道何时。若要问草民何时何地加入佛教,草民记得清清楚楚,乙酉年七月初三午时,光孝寺灵虚老和尚收草民为俗家弟子。”
董启祚怒斥道:“你还会狡辩?本司进教堂时,你正与红夷通译殷无恙站一起念洋经,嘴巴还一张一合。”
董启祚及臬司捕快从正门而入,当时除汉森牧师外,所有的教徒均背对着正门。易经通料想董启祚是在诈他,从容不迫道:“草民乃殷无恙的通事,当时确实与殷无恙站一起,但不是念洋经,草民是跟殷无恙说话,草民说你们的洋经怎么像鬼叫。殷无恙斥责草民,草民就与他论理。”
董启祚愣了一下:“是真是假,我们问殷无恙便知。易经通,你加入夷教,潘振承可知否?”
易经通一脸惊诧:“大人,草民不曾加入夷教,乃虔诚的释家弟子,您要潘启官知道什么?”
董启祚恼羞成怒,豆大的麻子红胀得像血珠子:“我看你欠打。来人啊!”董启祚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狱卒一拥而上,剥光易经通的衣裳,将易经通吊起来。一个裸露上身,长着毛茸茸胸毛的狱卒拿起一根牛筋编织的鞭子,伸到盐水桶里蘸湿,倏地抽出来朝易经通身上猛抽。易经通一声惨叫,身上留下一道血渍鞭痕。易经通咬紧牙关,在心里咒骂该死的董麻子。转瞬功夫,浑身鲜血淋淋。
董启祚咳一声,鞭挞的狱卒退到一旁。董启祚手里扬着一张纸:“你招不招?别人都告发你啦,你不招,罪加一等。”
易经通痛得打哆嗦,鲶鱼眼透着狐疑。是何人告发?易经通竭力去看状纸,董启祚晃了晃,又收回去。易经通自以为入教之事十分隐蔽,十三行的洋人当然都知道他是教友,他们绝不会出卖教友。华人中,好像只有严知寅知道这事,可严知寅发过毒誓为他保密。易经通脑子里终于冒出个人来,庶务吏史德庵。有天夜里,易经通突然内急跑出教堂,看到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消失在黑暗中。看他瘦猴似的背影,极像痨病鬼史德庵。易经通绕教堂外巡了一圈,发现窗台下垫了几块砖头,原来史德庵晚上躲教堂外窥视。
易经通叫道:“是谁告发草民?大人你叫他出来指证哇。”
董启祚冷笑道:“到该指证的时候,本司自然会请他出来。快招!”
“我招,我招,草民从未加入过夷教,草民只信佛祖不信天主。董大人,你现在就请诬告的小人出来对质呀!”
董启祚斥喝道:“你还会狡辩?大刑伺候!”
两个狱卒把易经通绑在木柱上。一个狱卒从火炉里抽出一块通红的烙铁,猛地贴着易经通胸口烫。易经通痛得大叫,大汗淋漓,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肉气味。
“你招不招?”董启祚略带得意地问道。
“我招我招。”易经通忙不迭应道,“草民确实加入夷教,信上帝拜耶稣。”
“还有呢?”
“是殷无恙唆使草民加入夷教。”
“潘振承知道你加入夷教?”
易经通犹豫一瞬道:“他——他不知道。”
狱卒又从火炉抽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伸到易经通眼珠前晃动。易经通感觉到一股灼热,目光透露出恐惧:“我招我招,潘振承知道……他全知道。”
刑名师爷把笔录口供伸给易经通,易经通疼痛万分,颤抖着用手指醮印泥,在供状上按了手印。易经通给松了绑,靠着柱子痛苦地呻吟。他猛然打了个寒战,承认加入夷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死也得流放云贵。易经通叫道:“董大人,草民我……屈打成招……怕痛才胡言乱语……”
董启祚气急败坏叫道:“你还敢翻供?再用大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