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使董启祚靠查办教案发迹,他贪功心切,把总督巡抚撇到一边;馨叶出了个馊主意,运银子上钱庄换银票,却不拿走银票;彩珠早就对神出鬼没的馨叶有所防备,叫一个家奴去盯梢“小寡妇”;李侍尧召集师爷商量对策,师爷争来争去,没个结果;李侍尧突闯臬司公堂,信口雌黄易经通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李侍尧力保易经通,却不管潘振承的死活……
高华里的臬狱分明号和暗号。明号用木栅栏隔开,关从犯和罪行较轻的犯人,以及审讯后等待判决与秋审的犯人。号与号之间可以互通话语或传递食物。暗号四面是墙,三寸厚的实木门,仅留一个送食物的小孔。暗号关的是重犯要犯,以及行将处斩的死囚。潘振承、潘有仁、伍国莹、易经通、殷无恙、汉森等六人关在暗号里。
号子里连油灯都没有一盏,黑咕隆咚。潘振承临走时把随身物全交给彩珠,没带怀表,只能估计是子夜时,狱卒把易经通带走。监牢里除了耗子的叫声,便是汉森的抗议声和有仁的哭泣声。潘振承盘腿坐在光板床上,思考突如其来的夷教案。身为十三行总商,潘振承防范民人信教从不敢松懈。庶务吏史德庵更是谨慎小心,连民人靠近教堂都要受到惩罚。潘振承万万没料到易经通利用出入教堂之便加入洋教。潘振承向来以为易经通是个小人,然而小人再糊涂也不至于拿性命开玩笑。也许易经通受殷无恙的诱使?潘振承不怨恨殷无恙,殷无恙是个传教士,发展教徒是他的天职。潘振承只能抱怨自己麻痹大意。
潘振承对臬司董启祚的背景略有了解,他是福安教案的始作俑者。乾隆十二年,潘振承和彩珠在吕宋遇到过不少避难的福建教民,他们对董启祚恨之入骨。福安教案的五个洋教士全部被处死。照此看来,殷无恙和汉森性命难保。按照保商制度和防夷条例,夷人犯过,保商受罚。就是说,保商受的惩罚比犯过的夷人还要重,倘若殷无恙和汉森落下死罪斩首,保商岂不要凌迟处死?潘振承顿感毛骨悚然,他做不到视死如归。他舍不得抛下一手创立的显赫事业;舍不得温存贤惠的彩珠和可爱的儿女,舍不得睿智美貌与他相互依恋的馨叶……
昨晚,潘振承叫彩珠向馨叶报信,意思是要馨叶帮拿主意。海关监督德魁在潮州巡察总口,巡抚钟音是个书快团,李侍尧复任粤督恐怕还在路上行走。潘振承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李侍尧身上,李侍尧识大体的话,就应该阻止董启祚把易经通案弄成惊天大教案,否则,广东的外洋贸易将会面临灭顶之灾。
然而,就算李侍尧已经赶回广州,他能有何作为?难道他能说服一意孤行的董启祚?一心想借教案再立新功的董启祚会听李侍尧的?
墙上的透气孔渐渐透露出灰蒙蒙的晨曦。潘振承听到一串脚步声,急忙拨开门孔的搭板朝外窥视,狱卒架着一个血人过来,易经通耷拉着脑袋,昏迷过去。典狱开了隔壁号子的门锁,易经通被扔了进去。可以想象,酷刑之下,易经通什么都会招,甚至会在董启祚的诱导下乱咬人。
稍瞬,狱卒带殷无恙出来,他手上戴着笨重的手铐。潘振承把脸贴在门孔,殷无恙放慢脚步侧目与潘振承交流,目光中含有愧疚。一个狱卒猛推一掌,殷无恙跌跌撞撞,消失在潘振承的视线外。
透气孔射入一束明媚的阳光,外面还传来鸟的啼叫。一个睡眼惺忪的狱卒拨开门孔搭板,将一钵粥放在方孔的托板上。潘振承接过粥钵急切问道:“狱爷,你可听说总督李侍尧回广州没有?还有,还有,外面有没有一个叫区彩珠的妇人恳求探监?”
狱卒冷冷打量潘振承,吧嗒一响关上门孔搭板,从外面扣死。
此时,彩珠正在司狱衙门外哭求探监。狱卒冷酷得像石头,彩珠下跪磕头,哭得嗓音渐渐嘶哑。一个年迈的狱卒于心不忍,悄悄跟彩珠道:“潘夫人,请体谅狱卒的苦衷,给你传话传物,董臬司要重罚。”
彩珠在仆人的护送下回到潘园,馨叶站在前院的桂花树下等她,一身素白,丹凤眼睑有一圈红晕。
“彩姐姐,妹妹彻夜未眠,琢磨昨晚李侍尧跟你说的话。李侍尧圣眷正隆,是两广一手遮天的人,他说董臬司不听他的,恐怕是托词。妹妹说句姐姐可能要嫉妒的话,承哥视我为红颜知己,我们无话不说。承哥说李侍尧表面上铁面无私,其实贪得无厌。每次替承哥办成大事,都收了大笔的贿银。”
彩珠的苦瓜脸绽开一丝笑容,忙不迭道:“送银子好办,姐姐倾家荡产都要保官人出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承哥被判极刑,恐怕还要抄没家产,人财两空,叫天都叫不应。”馨叶盯着彩珠茫然无绪的脸问道,“姐姐能调动多少银子?”
“同文行的库银姐姐没法调动,银库有三把锁,一把由振承藏着,还有两把由总办和账房分别管着,必须三个人一道开锁方可进入银库。他们三人都被董臬司带走了。振承把私家钱全交姐姐保管,约有十五万,其中三万是家常用度,另十万是准备在海幢寺西买地造屋用的。”彩珠边想边说道:“一张是汇源钱庄的票,二万两;一张是广仁钱庄的票,一万二千两;一张是金茂钱庄的票,八千两;还有七八张散票,加起来约一万两;剩下的是现银,约十万两。我们一道拿去,送给李大人。”
馨叶凄楚道:“哪有这样行贿的?纵使是巨贪,也不敢当面接受。行贿是一门学问,送礼不当,弄巧成拙,就会误了大事。”
彩珠脸上掠过一阵忧虑,“姐姐是妇道人家,官场上的事情,妹妹比姐姐懂。行贿的事情,姐姐一手拜托妹妹去办。”
馨叶脸上浮现出难以察觉的歹意,“姐姐真那么放心妹妹?”
“你和你承哥,比床头夫妻还亲,你还替承哥生了个儿子。冲着这点,姐姐若不信妹妹,这世上就没有可信之人。”彩珠说着,悲伤的脸庞顿时罩满妒意。
馨叶心里明白,落到董启祚手中的夷教案,即使李侍尧愿出面,翻案的可能性极微。她诱惑彩珠破财,抱有连潘振承都不能道破的秘密。馨叶的眼前又闪现出师太凶神恶煞的面孔,“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一个都不能放过……”师太尖锐的话音在馨叶耳边嗡嗡作响。
彩珠愣愣地看着神思恍惚的馨叶,馨叶略微红肿的眼睛烟笼雾罩。突然,馨叶双眼凌光忽闪,问:“彩姐姐,倘若送出贿银,事情仍没有办成呢?”彩珠含着期望的眼神顿时显出绝望,泪水扑簌簌滴淌。彩珠哽咽道:“有句老话,无望作有望。姐姐说过,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赌一把。”
馨叶暗暗嘘了一口气,“有姐姐这句话,妹妹就放手去做了。妹妹打算送十万两银子给李侍尧,十万两折六千二百五十斤,两百余斤一箱得装三十箱。当然不能送现银,只能送银票。姐姐先去安排家人装箱,妹妹一身孝服不方便,得回去更衣。”
约过半个时辰,潘园前院摆着十五只银箱,女扮男装的馨叶也匆匆赶到潘园。彩珠解释说只找到十五只箱子,恐怕得辛苦妹妹两趟。馨叶道:“行贿之事,越隐秘越好,除了受贿人,连钱庄的老板伙计都得瞒住。大北门有家徽商开的钱庄,开张仅三个月,离十三行有十几里,他们不认识潘园的家丁。”
馨叶带家丁上路,过渡上大南门码头。
彩珠坐前院的花坛发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彩珠把在一旁浇花的翁七招到跟前:“你过海悄悄盯梢那个小寡妇,一举一动记在心底,回来向我禀报。”
馨叶一干人从大南门直插大北门。富源钱庄见来了大主顾,上了铺门,专门接待“番公子”。馨叶叫家丁把元宝倒地上,回去再跑一趟。馨叶留下潘园管家老胡,两人跟钱庄的人一道过秤计数。秤完最后一箱纹银天色渐黑,馨叶说胡管家辛苦了,把老胡支走。
接下的事情,钱庄老板江善奎和伙计均惊愕不解,“番公子”存银却不取银票,他要江老板手写一张收据,内容是:“兹收到番三水十万两纹银,明日午时前将十万两银票交予李姓主人,以番三水印鉴为凭。丁亥年六月二十八日戌时三刻。”
“倘若李姓主人没来呢?”江善奎问道。
“他不来该他倒霉,十万两银子就算送你了。”
“番公子”摇晃着折扇,婀娜多姿地走出钱庄。江善奎鼓着金鱼泡似的双眼,自言自语:“这个娘娘腔的番公子,该不是李公子的面首吧?”
这时,有个瘦瘦长长的人溜了进来,拱手打千道:“老板,方才那个——那个公子,拿走一张什么?”
“你是何人?”江善奎打量着下人模样、形容猥琐的翁七,莫非是想诈银票的老千?江善奎猛地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贼人撵出去!”
翁七吓得一颤,不等伙计出手撵他,一溜烟逃出富源钱庄。翁七站在黑蒙蒙的街头四处张望,早不见馨叶的影子。
更深人静,哗哗的涛声在夜空中激荡,偶尔从远处传来狗吠声,大地又归于死寂。史德庵的灵堂燃着一盏孤灯,邱七根靠在堂柱上昏昏沉睡。馨叶在灵堂走了一圈,冷冷地打量祭幛和花圈,回到西厢房。
智儿睡得正香,馨叶撩开蚊帐,深情地吻了吻智儿的脸,把蚊帐掖好。她疲惫不堪坐桌前喝下一杯凉茶水,蹑手蹑脚打开箱子,拿出鸳鸯玉佩端详一瞬,又放回去。她取出无字灵牌,神态肃穆地供在案头,跪地上叩拜。二姨拽着她亡命天涯的情景,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美丽的丹凤眼泪水粼粼,转而闪烁着仇恨的凛光。馨叶咬牙切齿默祷:“桃李互赍,眦睚必报!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天打雷劈,遗臭万年!”
蔡逢源住在西关至宝坊“王商大屋”,原是平南王尚可喜特授海商霍宝生的宅子。在粤海关设立之前,广东的出海贸易控制在尚可喜家族手中,未经尚藩王特许,不可出海贸易,拥有这种特权的海商叫“王商”。圣祖皇帝平藩后,藩王势力荡然无存,“王商大屋”几经易主,十年前落蔡逢源手中。蔡逢源处理低调,迁居时,他把衙门风格的大牌门拆掉,门前两尊石狮子贱卖给新落成的盐行会馆,屋脊一对酷似青龙的石雕巨蟒也给掀了下来。
蔡逢源作息很有规律,自鸣钟鸣报六时起床,打一刻钟太极拳,漫步一刻钟,然后喝早茶。七时一刻在宅门外乘轿,八时准时赶到逢源行。蔡逢源是从四品候补知府老爷,他出外从不穿官服招摇过市,但与官阶相配的暖轿凉轿是不可少的。六月二十八日七时一刻,蔡逢源扶着轿柱正要上轿,长子蔡世文心急火燎跑来,说起昨晚发生的教案。
蔡逢源仿佛遭雷劈,呆若木鸡,许久说不出话。他用袖子抹抹额头的冷汗,叫世文去臬司和臬狱打探消息,不要有任何行动。
蔡逢源忐忑不安上了轿,催轿夫快走。蔡逢源一贯处事谨慎,他从不做出格的事、说出格的话。但有一件事,他优柔寡断,迟迟下不了决心。
蔡逢源的夷馆长期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租赁,外人把它叫做红毛馆。十三行除独立的法国教堂外,各夷馆都有馆内教堂,配有专职牧师。夷馆的买办、知客、通译、仆役等与夷客朝夕相处,很容易加入洋教。入教的动机,有的被夷医治好病,有的接受了夷客的小恩小惠,有的求佛不灵改求洋菩萨,甚至有人纯粹出于好奇。蔡逢源发现一个开除一个,但碰到阿昌,蔡逢源下不了手。
各夷馆都有大灶小灶。小灶给常驻大班及职员做饭,掌勺厨师是洋人,洋厨师手下再配若干中国杂役。大灶供的是散客的饭菜,如洋船船长、货主、押运员、保管员、随船牧师、随船医生、快蟹桨手等都是散客,大灶的厨师杂役一律是中国人。小灶大灶都供应中餐西餐,但美味可口的西餐只有小灶厨师能制作,中国厨师做出的西餐不地道。阿昌原是荷兰厨师纳姆手下的杂役,纳姆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说服阿昌信教。阿昌提出一个条件,纳姆愉快地答应下来,毫无保留将西餐厨艺传授给教友阿昌。当蔡逢源发现阿昌信洋教时,阿昌已是出色的西餐厨师。大灶掌勺厨师老乔做的西餐令西洋散客怨声载道。老乔混不下去,主动提出辞工。蔡逢源便派阿昌去做大灶掌勺厨师,他要阿昌发誓退出洋教。阿昌口头答应,依然秘密潜入馆内教堂参加祷告。蔡逢源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其他夷馆都有人暗信洋教,官府虽然严令查禁洋教,但绝不会查到夷馆来。蔡逢源抱着侥幸心理,过了一年又一年。
蔡逢源赶到红毛夷馆,要阿昌立即离开广州,回新会老家藏匿,等风头过后再回广州。
打发阿昌走后,蔡逢源回到行馆办房,靠着皮椅吸鼻烟,砰砰乱跳的心才慢慢趋于安静。儿子世文回到行馆,说夷教犯关在高华里臬狱,潘启官和伍国莹等大伙计的家人先后去探监,全被挡在外面。董臬司不在纪纲街的臬司衙门,在司狱衙门通宵达旦审案。
“启官凶多吉少啊。”蔡逢源忧心忡忡叹道。
“老爹,我走卖麻街过时,看到李制宪的长随李十四,准是李制宪回广州了。钟抚台胆小怕事,眼下只有李制宪能救潘启官。”
“启官是我们蔡家的恩人,不是他变通帮逢源行出口湖丝,逢源行早破产了。”
蔡逢源决定去求见李侍尧,在总督衙门外恭候了一天,公务在身的李侍尧没安排蔡逢源晋见。
天黑后,蔡逢源来潘园看望启官家人。潘夫人眼睛都哭肿了,说话声音嘶哑。她请蔡源官坐,问夫婿的案情,要蔡源官出主意。蔡逢源自己也一筹莫展,求见李侍尧会是什么结果,心中无底。蔡逢源只能安慰潘夫人,说启官和同文行的伙计都是明理人,不会介入夷教案,事情终归会真相大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易经通就是同文行的伙计,他的罪名成立,东主和大伙计都会受到株连。潘夫人没做声,只是暗自泣泪。蔡逢源起身欲辞行,潘夫人道:“蔡源官请坐下,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潘夫人目光打了个闪,收住话头。
“哟,蔡叔来了。”馨叶从堂外走来,一身相公打扮,坐到蔡逢源对面的椅子上。她不等蔡逢源问话,抢先说道:“吃晚饭时,听管家邱七根说启官出了事,急得想来看望姐姐。热孝在身,不便出门,只好装扮公子。”
“谢谢妹妹一片好心,姐姐听了好感,动。”潘夫人不咸不淡地说道,叫仆役给史夫人上茶。
“明天严济官要带行商来看望启官家人,老朽先过来通个气。”蔡逢源把目光从馨叶身上挪开,心想史德庵的遗孀风尘仆仆,好像出远门刚回来的人。
馨叶用尖刻的话语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启官落难,最高兴的人就是他。”
潘夫人有气无力靠着椅子坐,直了直有些臃肿的腰身说:“严济官不至于那么坏吧?好几回碰到他,他老远就下轿跟我打招呼,满脸笑容,说话细声细气。”
馨叶撇了撇天生红艳的嘴唇道:“潘夫人有所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严济舟黑心烂肺,启官最清楚。启官跟我无话不谈,他多次私下里跟我谈起严济舟,说他坏事做绝,罄竹难书。”馨叶这话,分明是在表白她跟启官的关系比家妻还密切。她有意气彩珠,彩珠派翁七盯她的梢,被馨叶发现。心想你嘴里甜蜜蜜叫馨妹妹,却把我当贼来防。
蔡逢源不知内情,听馨叶这般说话,心里不是个滋味,再怎么说,你没有名份,怎能当潘夫人的面说这种话?
潘夫人气得一脸发青,叫道:“哎哟,我头昏,心里还堵得慌。”潘夫人往椅背一靠,“阿梅,扶我回寝房休息。”阿梅扶潘夫人起来,潘夫人对蔡逢源歉意道:“对不起源官,我不能陪你,让我的馨妹妹陪你用茶。”
蔡逢源起身:“坐过好些时,我该回家了。”
馨叶道:“蔡叔你坐下,潘夫人委托我陪你用茶。”
蔡逢源道:“都亥时三刻了,赶到家里恐怕要到子时。”
馨叶神态肃然道:“只坐一刻,我有事请教蔡叔。”
蔡逢源只好坐下,取出鼻烟壶拧开壶盖,准备挑烟丝。馨叶动情道:“这个时候,十三行的所有行商,只有蔡叔为启官的事真正操心。小女是启官的义妹,我代启官谢你。”馨叶站起来,向蔡逢源欠身行礼。
蔡逢源重新把烟壶盖拧上,说他上总督衙门求见李制宪,没见着,准备明天再去。“启官和李制宪的关系不一般,现在启官落难,李制宪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馨叶端着茶碗,碰着嘴唇却未喝,凝神思索。良久,馨叶轻言细声道:“蔡叔,你见到李侍尧,恐怕只为启官说项不足以打动他,还应该为广东的外洋贸易说项。”
一语踢醒梦中人,蔡逢源在心中惊叹这女人厉害,怪不得启官那么迷恋她。蔡逢源道:“馨夫人所言极是,福建的外洋贸易日趋萧条,跟福安教案有很大关系。怕就怕董启祚心里只有皇上的江山社稷,顽固地认为洋教直接危及国家安危。在他眼里,广东的外洋贸易何其渺小,根本不值一提。”
馨叶忧郁地淡淡笑道:“蔡叔远谋深虑,眼下只有赌运气了,但愿董启祚不仅仅把自己看成朝廷命官,还是地方官。李侍尧那里,不管能否说得动他,都得去说。”
第二天,馨叶和蔡逢源几乎同时来到卖麻街。
蔡逢源住西关,他从卖麻街西边的油栏门进新城。馨叶避开蔡逢源,从东边的靖海门进新城。馨叶不是来监视蔡逢源,她要找时机叫李十四去取银票。馨叶仍是相公行头,她刚在总督署斜对面的茶铺坐下,看到蔡逢源的凉轿过来。
李十四站在牌楼门前,对着初升的太阳伸懒腰。蔡逢源趋步上前,李十四道:“源官来得正是时候。”李十四带蔡逢源进了总督署。总督署前院办公,后院住家。前院中轴前后排列三座大殿建筑,分为一堂、二堂、三堂。每座公堂前都有坪院,分前院、中院、后院。住家的后院,也分前后院,主人和师爷们住前院,戈什哈和仆役住后院。
李侍尧正在居所的前院舞剑,剑姿飒爽,威威生风,一点也看不出是年过五旬的老人。李十四带蔡逢源到旁边的凉亭坐,给蔡逢源倒茶。蔡逢源不敢坐,站着恭候。稍瞬功夫,李侍尧大步走来,脸上挂着细细的汗水,他指了指藤椅:“老蔡你坐。”蔡逢源拘谨地坐下,直着身子稍微前倾道:“李大人,末商——”
李侍尧放下茶碗:“老蔡,你若为启官求情,免开尊口。”
“末商不是为启官的事求见制宪大人,末商是为广东的外洋贸易——”
李侍尧干脆利落做了个劈掌的动作:“都一回事,广东的外洋贸易聚集在十三行,启官是十三行的总商。老蔡,本督只问你一件事,撇开易经通不论,十三行夷馆是否还有人信洋教?”
蔡逢源心惊肉跳,马上联想到他夷馆里的阿昌:“回制宪大人的话,这个——末商——呃嘿,呃嘿……”蔡逢源吞吞吐吐,接着猛烈地咳嗽。
“你据实说,否则,没得谈。”李侍尧的鹰隼眼倏然一挑,一束厉光打到蔡逢源战战兢兢的脸上。蔡逢源急速在心底寻思,都说李侍尧目光犀利,能一眼看穿人。既然蒙不过李侍尧,只能实话实说,蔡逢源喝了一口茶水,稳了稳惊慌的情绪说道:“末商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夷馆,要么现在有人信洋教,要么曾经有人信洋教。即使有的夷馆现在没人信洋教,不能担保以后不会有人信。道理很简单,洋人善用各种小恩小惠诱惑。各夷馆主人的做法是,发现一个,处罚一个,私下处罚,绝不报官。”
李侍尧静神倾听,插话道:“如何处罚的?”
蔡逢源大致揣测出李侍尧的意图,索性把问题说严重些:“对没有技能的仆役,发现了即除名;若是买办、通译、厨师、工匠等有一技之长的伙计,通常只是罚饷银。各夷馆里面都有教堂,都配有专职牧师。要想杜绝华民信洋教,最简单,并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查封十三行的所有教堂,把牧师和待命进京效力的教士逐出广州,禁止广州的西夷举行一切宗教活动。”
李侍尧听出蔡逢源的弦外之音:“倘若采取严禁的办法,广东的外洋贸易非死不可。”李侍尧喝了口茶水,荡了荡口又吐出,“蔡源官,你说的办法还不彻底。听启官提起过你是新会人,新会与澳门靠得近,你认识的家乡人中,有没有人跑到澳门拜洋菩萨?”
“有啊。澳门有三多,教堂多,教士多,修女多。其中大三巴教堂规模尤其宏伟,可容纳千余信徒祷告。华籍信徒入教时,都得到澳门的教堂接受洗礼,信徒不止香山新会二县,粤西粤东,甚至外省都有人去澳门。末商听家乡的一个教民说,广东的天主教信徒有四千人之多,在广东内陆暗传洋教的洋教士有十多二十人。情况远比过去的福建严重。要查禁华民信洋教,也有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取缔澳门的洋教。”
蔡逢源说完,看李侍尧的脸色。
李侍尧不露声色道:“本督没其他的话要问了。”说罢端起茶碗,作出送客的表示。
蔡逢源言犹未尽,急道:“李制宪,末商乞望您——”
李侍尧不等蔡逢源说完,摆手道:“你不用再说了,该说的话已经道尽。本督可能会令你失望,是何原因,你最好去碰董臬司的钉子。”
李侍尧再一次端起茶碗,蔡逢源只好告辞。出了总督署牌楼门,蔡逢源向李十四拱手告辞,然后乘轿离开。
女扮男装的馨叶走到督署仪门前,拱手叫道:“李十四爷。”
“你是何人?”李十四傲慢地打量眉清目秀,儒生打扮的馨叶。
“小的受一位贵人之托给您捎信,要您去一趟大北门富源钱庄。”
“啥事?”李十四用浓厚的北方口音问道。
“您去了就知道了,把这交给姓江的老板。”馨叶把一封信和一枚洋毫递给李十四,转身就走开。
雍正乾隆两朝禁教风暴的中心都在福建,其源头都在闽北的福安县。广东是西教东传的大本营,洋教风气不仅早于福建,而且盛于福建。然而,广东在两次激荡全国、摧枯拉朽的禁教风暴中,既无霹雳,也无骤雨。
雍正元年引发福安教案,世宗皇帝下令,各省洋教士精通历法技能者,可荐送京师到钦天监、内务府等衙门效力,其余教士不论有无朝廷印票,一律遣送澳门安置。在京的传教士冯秉正等多方斡旋陈情失败后,只能退求一条稍好些的后路,他们向皇帝上陈情书,希望回广州,而不是澳门,理由是:“从各省被逐的教士大多不属于葡萄牙,欧洲来华经商的船只在广州而不是在澳门靠岸,因此把愿意回国的教士送往澳门,实际上使他们反而无法成行。”
雍正帝批复:“尔等既哀恳乞求,朕亦只可谕广东督抚暂不催逼,令地方大吏确议再定。”雍正帝并没有完全答应传教士的乞求,他把裁决权交给广东督抚。
两广总督、名教祖师爷孔子的第六十七世孙孔毓珣,处理夷务相当务实。孔毓珣与广东地方官反复商议后,就被逐传教士可否居留广州上奏朝廷:“臣等伏查西洋人感慕圣朝德化,先后前来中国,就广东而论,未有生事犯法之处,于吏治民生无甚大害,亦无裨益。唯一旦尽送往澳门安置,该处滨海地窄,难以聚居,亦无各本国便船附搭,广州省城则每岁洋船聚泊。应将原住广东各堂及各省送到之人,视其年力壮健及愿回西洋者,遇有本国船到,令其搭回。如年老有病及不愿回者,听在广州省城天主堂居住,不许复往各处行走。倘不守本分,招致男妇,行教诵经,治罪逐回。”雍正帝见折后交礼部复议,礼部同意广东的意见,经雍正帝朱批“依议”后,发给广东督抚执行。
李侍尧接见蔡逢源后,同幕友一道喝早茶。李侍尧三言两语说起同蔡逢源交谈的内容,要幕友们就事论事。
刑名师爷蒋德华道:“两朝禁教风暴,本应处在风暴中心的广东却风平浪静。前任督抚的做法尤其值得借鉴。”
蒋德华说起雍正二年粤督孔毓珣给世宗帝的奏折:“其时,各省督抚众口一词列数传教士罪状,惟有孔毓珣为西夷说好话,说西洋人感慕圣朝德化,在广东未发现生事犯法,对吏治民生既无大害,也无益处。老朽以为,其他行省夷人生事犯法,无非是传教惑众。这种情况,广东甚于其他各省,孔毓珣却闭口不谈。致使广州一时教士云集,年壮者乘船回国,年迈者留在广州,会不会继续暗中传教,只有天知地知了。”
蒋德华继而谈起乾隆十一年禁教风暴。是年六月二十六日上谕令“各省督抚等密饬该地方官,严加访缉、实心查拿。”各省督抚闻风而动,严饬州县地方官查禁。蒋德华拿出一卷纸:“老朽翻遍公牍邸报,各地查禁夷教捷报频传,先后有洋教士、教民落入法网,有的地方没逮着人也查到信教之物。禁教风暴到乾隆十九年才近尾声,各地遵循圣意,视罪行轻重判洋教士死刑、长期监禁、驱逐出境。国内教民或斩首,或刺字发配、充军伊犁,或迫令其自首改教。”
蒋德华喝了口茶,看一眼主公的眼色,慢悠悠说道:“上谕虽然恩准洋教士居留广州,广州的夷人可聚堂祷告,而华民则在严禁之列。适才主公问过行商蔡逢源,广东华民信教远甚于其他各省,惟广东在查禁风暴中几无作为。个中缘由,实不便与外人道。”
在场的师爷和主公皆心知肚明,广东的查禁走过场。乾隆二十四年秋,肇庆知府罗秉扬发现仙花寺有洋教士活动,参加祷告的信徒三十余人。罗秉扬带衙役将洋教士韩约瑟及信徒拘捕收监,亲自赶往广州禀报督抚。时值洪瑞案查处尾声,李侍尧好不容易脱身,若又冒出个教案,很容易成为朝中大臣和他省督抚攻讦的口实。李侍尧不敢不奏报朝廷,但他在奏折中大做文章,“仙花寺乃前朝西洋教士利玛窦所建,本朝早已改为佛寺,前来烧香磕头者皆为佛教徒。洋僧韩约瑟来仙花寺观光,语言不通,众佛徒误以为是天竺僧人,便懵懂随其念经膜拜。奴才接报查处,绝不姑息养奸,所有入寺愚民及洋僧韩约瑟,依罪行轻重,拟判凌迟、斩首、斩监候。奴才伏乞皇上圣裁。”李侍尧这一手把乾隆帝气昏了,提笔斥责:“李侍尧你糊涂,愚民误信尚可训之,岂可滥杀无辜。”李侍尧这手极为高明,既未隐瞒欺君,又将行将引发广东查禁夷教的风暴扑灭。
奏章师爷赵光禄道:“老朽可以想象,广东前任督抚是如何处置教案的,否则,广东可在全国禁教风暴中拔得头筹。不过这个风头出不得,像福建,成了西洋人眼里的暴虐之地,外洋贸易奄奄一息。”
书启师爷胡北峰道:“主公,不才以为,可以把这些道理讲给董启祚听,他是广东的司官,不可能不为广东着想。”
征比师爷祝汝明道:“驽钝以为不可,董启祚靠查处福安教案名扬天下,成为大清朝有数的忠士。在他眼里夷教是洪水猛兽,夷教危及皇上的江山社稷,广东的外洋贸易何其渺小。”
刑名师爷蒋德华道:“老朽赞同汝明兄的观点,广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既不可与外人道,亦不可同固执己见的人讲。讲了,还会给他踩住尾巴,他若奏报皇上,皇上下令彻查广东洋教,广东外洋贸易将陷入灭顶之灾。”
奏章师爷赵光禄道:“福建矫枉过正,当时是四口通商,厦门外洋港夷馆区的教堂都给封了。老朽听说,夷人个个信教,不像中土人,可信可不信,即使入庙拜过佛像,也未必就信佛。据说夷人不信天主教,天主会惩罚他们,染上不治怪疾。夷商来福建虽然可以买到便宜的武夷茶,没地方做祷告,能呆得下去吗?前车之鉴,若不趁早把这场夷教危机化解,一旦闹大,后果不堪设想。”
李侍尧默默地喝茶,紧蹙眉头静静地听幕友争论。李侍尧是个极有主见的官员,他很少召集所有的幕友,连续探讨同一个问题。
“主公,您是两广的首官,当以势压人时就得压制他。董启祚存心跟广东的外洋贸易过不去,主公压制他,其他百官皆会拍手称快。”
李侍尧睇一眼胡北峰,问道:“怎么压?跟他说什么?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话,能跟他说?”
胡北峰哑口无言。
赵光禄道:“董启祚一心想做成惊天大案。既然是惊天大案,岂可由臬司一人独断?董启祚一手挑起的福安教案,福建督抚不仅全程跟进,并且全盘掌控。主公可名正言顺接管十三行教案。”
李侍尧提醒道:“列位别忘了,今日的董启祚不是福宁知府的董启祚,他有密奏权。”
众幕友面面相觑。当年的董启祚不能与皇上直接对话,如今他身为广东臬司,有单独上密折的特权。眼下最为担心的是董启祚可能把十三行教案上奏皇上,密折交驿站快马飞递。
李侍尧到现在仍没想出办法,然而时间不等人。李侍尧霍地站起来,叫道:“备轿,我这就去司狱厅。”
此时,董启祚正在司狱厅忙碌。
董启祚两宿没回家,在司狱厅临时支了一张竹床,审累了躺竹床上打个盹,接下又审。凌晨起来撰写奏折,总觉得证据不够充分,把殷无恙拎出来再审。
董启祚在福建多次参与审讯夷犯,除那个被斩立决的白多禄气焰嚣张外,其余四个传教士都是软骨头,低声下气跪求免其死罪。殷无恙不仅比白多禄嘴硬,骨头还硬,鞭挞、打竹签、压杠子、灌辣椒水、烙肉饼,他直到昏死都一声不吭。醒来,无论怎样诈他、诱他、吓他,他横竖就是一句话:“易经通没有加入洋教。”
潘振承手下的伙计,数买办何小毛最软包,才挨了三下鞭子,就痛哭流涕苦苦求饶。董启祚轻而易举得到想象中的证词:“易经通入夷教乃同文夷馆公开的秘密,潘启官怜惜易经通精通夷语,是难得的人才,叮嘱夷馆伙计为易经通守密。”何小毛不敢在供词笔录上签字,董启祚把易经通签字画押的笔录给何小毛看,何小毛签过字,立即吃到酒肉饭菜。
最难缠的是传教士汉森,叽哩咕噜说话没人听得懂。董启祚叫师爷写好供词比划着要他确认签字,折腾了半天,他才签字,并且签了好长一行。董启祚叫知事拿汉森的签名给通译闻世平看,闻世平看不懂,去请教懂法文的夷商。原来汉森不是签名,而是质疑:“我不知道上面的内容,请你们翻成法文。”
汉森这么一折腾,案犯还没审一半,并且同文行的行主、总办、总买办都没过堂。董启祚心急如焚,决定一锅煮,不肯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先用刑。用刑仍不奏效,就强行抓着手按印。董启祚并无炮制冤案的念头,他对那封密信笃信不疑。告密者是派驻十三行的朝廷命官,言词凿凿,成了鬼魂的他不可能从教案的查办中得到丝毫好处,绝无诬告之念。
狱卒把案犯全部带到司狱厅二堂。三声鼓响,董启祚身穿孔雀补服,蓝宝石顶戴后翘着一支花翎。这是他查办福安教案皇上的赏赐,二十年过去,仍是“一枝独秀”。董启祚坐上公案,皂隶给他端上一杯酽得发黑的浓茶。日以继夜审案,董启祚的眼泡乌黑一圈,眼珠布满血丝,麻脸灰青毫无光泽。董启祚喝了口浓茶提了提神,目光峻厉地在堂中扫视。
潘振承身穿暗红色的囚服,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虽然跪着,腰板却挺得笔直,黑黢黢的梭子眼分明似乎隐含着蔑视。董启祚把目光从潘振承身上挪开,去看殷无恙,殷无恙的囚服给血渍粘着皮肉,他微闭双眼,嘴唇不停地蠕动,在默祷什么。跪潘振承左边的是他的儿子潘有仁,神色沮丧惊惶,董启祚后悔没单独提审潘有仁,凭他数十年提审人犯的经验,这种人不用大刑就会招供。董启祚最后把目光投在易经通身上。易经通的脑袋耷拉在枷板上,痛苦不堪,大概是伤口在痛。董启祚心里涌出一股快意,他最瞧不起数典忘祖、鬼迷心窍的邪教徒。泱泱中土文明何其荣耀,西夷禽兽不如,岂可信其异端邪说?
只听见惊堂木啪嗒一声巨响。易经通的身子猛地颤晃,抬头看了看。董启祚放下惊堂木,指着易经通斥喝道:“易经通,把前夜的口供当堂复述一遍,其他案犯竖起耳杂倾听!”
易经通惊颤着答话,牙齿咯咯地响:“回臬司大人的话,小的忘了前夜的供词。”
“忘了?才一宿就忘了?”董启祚举起惊堂木又是一拍:“来人,给他打竹签,让他长长记性!”
董启祚从签筒拔出一枚红签掷地。狱卒一拥而上。易经通慌乱叫道:“我说我说,小人糊涂……”
堂外传来喊声:“两广总督李制宪大人驾到!”
李侍尧大步走进公堂,董启祚起身恭迎。李侍尧铁面无私道:“董臬司,你接着审,本督做你后盾。这夷教案,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所有人犯,严惩重判,绝不姑息!”
李侍尧坐公案旁边,摆摆手,董启祚坐回到公案中间。此时,所有的人犯均抬头看李侍尧,李侍尧面无表情,冷酷地打量人犯。
董启祚再拍惊堂木:“易经通,复述前夜签字画押过的供词。”
易经通本来就疼痛难忍,见李总督前来监察,把痛苦一览无遗摆在脸上,边呻吟边说话:“草民说……哎哟……我曾经……哟哟哟……曾经……哎哟哎哟……曾经那个……哎哟哟……加入那个夷教……哎哟哟……”
李侍尧斥道:“易经通,为何大哀小号?”
易经通说痛真的痛出一头的汗水:“大人……痛……痛死我也……”
“哪里痛?”
“浑身都痛,割肉样痛,挖心样痛……哎哟哟……”
李侍尧怒发冲冠拍打着案桌:“你讹诈本督!来人,解枷脱衣验伤。”
李侍尧的戈什哈从狱头手中接过钥匙,解开易经通的枷板镣铐,脱去红色的号衣。易经通全身都是紫红色的鞭痕,当胸两块烧焦暗黑的烙印。
“你加入夷教,是该用大刑、用酷刑!”李侍尧厉声说道,鹰隼眼忽闪两下,似在给易经通某种暗示。易经通读不懂李侍尧目光中的含义,他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他翻案的唯一机会。易经通昂了昂脑袋斗胆说道:“奴才是用了酷刑后,屈打成招的。”
李侍尧把脸转向董启祚,凛威的鹰隼眼折射出不满:“董臬司,是怎么回事?”
董启祚答道:“他藐视朝廷命官,死不认罪,卑职便拿出刑具吓唬吓唬他。”
李侍尧站起身,走到易经通跟前,指着伤疤严厉地问道:“你就这样吓唬吓唬?”董启祚对李侍尧的厉害多有耳闻,他在广东先后呆了十一年,他做广州将军时,连总督都怕他;他做总督时,轮到广州将军怕他。至于巡抚和二司正堂官,更是畏其似虎。李侍尧能文善武,八旗在广州为非作歹,任何一任督抚将军都没辙,他就有本事把八旗训得服服帖帖。
董启祚不敢当面跟李侍尧较劲,起身躬立,轻声道:“回督台的话,卑职一时性急,加上差役分寸不当,出了一点点皮肉伤。”李侍尧火冒三丈:“一点点皮肉伤?本督最恨动辄用刑,草菅人命!董臬司,易经通不用审了,当堂释放!”
董启祚惊愕万分,瞠目结舌看着李侍尧。
李侍尧铮铮道:“易经通乃光孝寺高僧灵虚点化的俗家弟子,为读原汁原味的佛经,他特意向英吉利夷馆的印度雇员学梵文。还准备陪同灵虚和尚西渡天竺取经,由于不合祖宗成法未能成行。董臬司,你考考易经通的梵文佛经。他这种人怎会加入夷教?本督就是摘顶戴,也要担保易经通!”
潘振承心中惊叹不已,他早就悟出李侍尧前来的目的。李制宪这一手可谓绝妙,易经通做佛教信徒,纯粹是为做灵虚和尚的通译图个方便。出国申请给李侍尧驳回后,易经通与灵虚和尚再也没任何瓜葛。潘振承和易经通曾陪殷无恙参观海幢寺,潘振承和殷无恙都拜过佛祖,唯独易经通不拜。李侍尧虚虚实实,董启祚如何去求证?所谓易经通懂梵文佛经,更是荒诞不经,易经通说一口流利的夷语,谁能断定这不是梵文佛经?
易经通愣头愣脑回味李总督的话,李侍尧指着易经通道:“易经通,你可以回家了。那部梵文波罗密多罗经得抓紧译。译好了佛经,先呈给本督拜读。”
易经通心领神悟:“谢李大人!奴才当抓紧译好梵文佛经,呈给李制宪审读。”说着忍着伤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出了二堂。
董启祚嘴唇蠕动着,想说又把话咽进肚里,掏出手帕擦麻脸上的汗水。李侍尧的鹰隼眼像锥子似的啄董启祚一眼,指着潘振承等人咬牙切齿道:“董臬司,剩下这一干案犯,要杀、要剐、要剁、要戮,悉听尊便,本督绝不过问、绝不插手!”
李侍尧说完,怒气冲冲大步离开公堂。
董启祚欠着身子发愣,他被李侍尧这一手搅懵了。
刑名师爷凑近董启祚,轻声问道:“主公,这些人审不审?”
“审什么?易经通都无罪释放,审他们有个屁用?”董启祚气哼哼说道,站到公案边,端起酽茶咕咚咕咚喝个精光。他静了静神,把师爷招到身旁耳语。
潘振承等仍带回臬狱,但没有关进暗号,而是关进大间的明号。牢饭大有改善,竟然是酒肉饭菜。
董启祚派几个密捕分头暗访。光孝寺灵虚法师闭关,问小和尚,他说有这么回事,灵虚法师还赐易经通法号梵心。上十三行的密捕都打探到一个内容相同的情况:去世不久的庶务吏史德庵,多次受到易经通羞辱。有一次,易经通竟将一只纸乌龟悄悄粘在史德庵背后。史德庵带衙差在法国教堂前处罚一个违禁的苦力,惹得围观的民众哄堂大笑。
密捕回来向董臬司禀报。董启祚麻脸苍白,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突然,他跳起来,恼羞成怒道:“莫非我们都给死人耍弄了?”
潘振承、殷无恙等全部无罪释放。
却说那天李侍尧从臬狱回到总督衙门前,李十四急急从台阶上蹦下来,搀扶李侍尧下轿。李侍尧推开李十四,质问道:“你方才上哪去了?长随不随,何时成大爷啦?”
“主子有所误会。”李十四绘声绘色说他的奇遇,“是一位叫番三水的公子送的十万银票,他自己不出面,派信差叫奴才上大北门富源钱庄取。倘若过午时不取,银票就归钱庄。”
“番三水?你跟他有过交道?”李侍尧沉吟道。
“没打过交道,也没见过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李侍尧寻思道:“他凭何送来巨银?番三水?番字加三点水,不就是潘字吗?”
李十四恍然大悟:“莫非是潘启官家人送的?”
李侍尧责备道:“李十四呀,我说过不收潘家的财物,可你……”
“奴才糊涂,奴才该死。主子爷,给他家退回去?”
“怎么退?潘家化名,就是怕我们拒收。”
李十四献媚道:“这点点银子,对富甲一方的潘家来说,还不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吗?”
夜深沉,江风裹着细雨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发出扑簌簌的响声。潘振承凭窗而立,望着窗外朦胧的雨丝,六神无主。
彩珠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站在窗前沉思的夫婿,心中隐隐不悦,她知道夫婿在思念谁,打从臬司大狱放出来,大难不死的欢愉还没持续一天,夫婿便愁肠百结。“在想你的馨妹妹?”彩珠给夫婿倒了一杯凉茶,把夫婿拉到小圆桌前坐下。
“她现在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好凄凉。”潘振承抑郁地说道,自从史德庵出殡那天起,潘振承再也没和馨叶见面。
彩珠强打笑颜道:“想她,就去陪她。”
“那不行,她热孝在身,再说那是史德庵的家。”
彩珠冷冷道:“现在还有什么史德庵?她从来就没有史德庵。”
“从名分上讲,她是史德庵的遗孀。”
“名分,好一个名分。史德庵做寿那天,严知寅有一句话没说错,真正给史德庵戴绿帽子的是你,他弄的那顶绿帽子,充其量只是一件小玩物。”
“可你那天,一个劲地维护我,责骂严知寅。”
“那么多人在场,我能不护着你吗?可你知道我心里怎想的?你和馨叶那档子事,不仅羞辱了史德庵,也羞辱了我。”
潘振承脸上泛起愧色,轻抿一口茶水道:“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说,智儿是潘家的血脉。”
彩珠酸溜溜道:“你接她母子俩来我们潘家呀,省得你们两头挂念。”
潘振承定定看着彩珠:“恐怕不是夫人的由衷之言。”
彩珠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我何时言不由衷?”
潘振承呵呵地笑起来:“看来夫人不仅菩萨心肠,还有宰相胸襟。”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是潘家老爷,你想怎么着就怎么。”
潘振承一本正经道:“那我真把她们接进潘园。”
彩珠陡然满脸愠色:“看来你是吞了秤砣铁了心要娶馨叶?我成全你。不过,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讲明。李制宪保你们出来,是得了银子的,十万两。”
潘振承淡淡道:“我听你说过。”
“我是为了顾全你馨妹妹的面子,没把话说全。这个女人做事诡秘多端,女扮男装,冒充什么番三水存银子,银票不当场拿走。捱到第二天,李制宪去高华里大狱保你们,易经通都放出来了,馨叶才叫李制宪的长随李十四去大北门徽商钱庄取银票。她左一声承哥,右一声彩姐姐,笑里藏刀,存心要破潘家的财。”
潘振承不悦道:“夫人,话可不能这样说。馨叶向李制宪送礼,还不是为了潘家免遭劫难。不就是十万银子吗?拜佛烧香,谁知道哪支香显验?再说,事情办成了,更应该酬谢。”
彩珠气咻咻道:“你有钱,你是巨富,你不心痛银子我何苦心痛?不过我还得给你提个醒,这个勾去你魂魄的女人,来历不明。她在浙江过得好好的,连宅子都买了,可她硬逼史德庵带她来广东,她图的是什么?我看她居心叵测。”
潘振承气得脸色发青:“我今日算看清了你!外面的人都说你观音再世,菩萨心肠,你怎么就容不下馨叶?你听着,馨叶我是娶定了!这个家我说了算!”潘振承愤然起身,袖口带翻桌上的茶杯,掉地上摔得粉碎。彩珠呆若木鸡,突然哇地一声哭泣。
潘振承大步走出,站大门边看蒙蒙的雨夜,脸颊挂着两行清泪。
第二天,潘振承在江边徘徊了许久,鼓起勇气向史宅走去。
装束艳丽的馨叶站院子门口迎接潘振承,油黑发亮的发髻扎着红绸花朵,描过眉,漆黑的眸子带着一丝忧郁,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一袭淡绿的长裙,衬得身材异常苗条。馨叶莞尔一笑:“这么久不来,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吧?”潘振承没回答馨叶的话,上下打量馨叶的装束,疑惑不解道:“你这是?”馨叶修长的秀眉放肆地一挑:“你是说,我不该这么快脱去孝服?”
“快进去吧,给人看到不好。”
馨叶带潘振承进入院子,棕榈树下的圆桌摆着一只茶壶,两杯盛满茶水的青花瓷杯。“干爹!干爹!”有智兴奋地叫着跑出来,潘振承张开双臂,有智扑到潘振承怀里,潘振承把有智抱起。“干爹,阿妈天天泡两杯茶等你,你老是不来,智儿以为干爹不要阿妈和智儿了。”
潘振承哽咽道:“要,要,都要。”
有智搂着潘振承的颈项,哇地哭起来。
馨叶从潘振承怀里抱下有智,抚摸着有智的脑袋说:“智儿,回屋念千家诗,阿妈跟你干爹要说话。”有智朝母亲扮了个鬼脸:“阿妈跟阿妈的承哥说悄悄话。”
馨叶一脸嫣红,叫潘振承坐。潘振承捧起茶杯,黑黢黢的梭子眼猛地一颤。他正对着客厅方向坐,客厅恢复了旧模样。门楣顶端的白灯笼不见了,换成平常的红灯笼;门框边的丧联不见了,潘振承记得那副挽夫联:雨打芭蕉花骨幽咽谁依傍;风泣棕榈孤雁落寞总伤情。潘振承寻思,馨叶与其说是对丧夫的哀悼,不如说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叹,或许还蕴含着另一层含义。
潘振承收回目光,看着馨叶烟笼雾罩的丹凤眼,用微微责备的口气道:“这么快就撤了灵堂灵位?”
馨叶用挑衅的口气道:“你是不是要我守满三年大孝?”
“你至少得守三月小孝。人言可畏啊。”
“我不守妇道,也就不守孝道。他一心要害那么多人掉脑袋,阴险毒辣,我不是他的遗孀!”
潘振承叹一口气:“史德庵以前对我们还是不薄,宽宏大量,恩重如山。”
馨叶充满怨气道:“你还这么想?他是装出来的。这宗惊天教案,是由史德庵临终前的一封告密信引发的。他用心良苦,企图一箭双雕。易经通常常侮辱他是王八,他当然要报复易经通。还有一个人他必须报复,就是真正给他戴绿帽子的人。”
“我确实没想到他在心底对我恨之入骨,一直以为他对我宽宏大量,甚至感恩戴德,我毕竟是他内人的救命恩人嘛。”潘振承傻笑道,回想史德庵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神情,摇摇头道,“他装得太像了,弄得我对他感激涕零。”
“否则你心里压了个大包袱,觉得欠他的人情,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馨叶身后是一丛开得正艳的美人蕉,馨叶的脸蛋也像美人蕉般艳红,两人默然相视良久,馨叶的脸蛋掠过一团阴影,她轻声细语道:“我和你密切交往,他是那么宽容豁达,我都暗暗流过眼泪。”
潘振承惊诧道:“你流过泪,怎没听你谈起过?”
馨叶嗔怪道:“我能告诉你?你本来就瞻前顾后,满腹愧疚。我跟你说了,你更会畏畏缩缩,所以我总是装成满不在乎。”
“我可以想象你当时的心情,原来和我一样满腹愧疚。”
“不,那只是一瞬间的感受。他为人处事,不像个男人。我流过泪后就会想,是他欠我的,他的宽容不够弥补他的过失。尤其是经历我生有智那件事,我进一步认清他的真面目。”
许多事情馨叶事后才知道。一贯谨小慎微,没有脾气的史德庵,居然大发雷霆骂走接生的黄二婆。大夫只说摸不到脉象,并没有说母婴已死,他急不可待叫人买来棺材。母子危在旦夕,仆役衙役急得团团转,等他拿主意,他假装晕倒,睡在东厢房,百事都不管。馨叶眼里闪烁着怨恨的凛光:“他在心里诅咒我死,期望我们的孩子活不下来。”
潘振承猛然想起一件事。生有智那天,严府的家丁去恫吓接生婆,说谁去史德庵家接生,以后休想在广州地盘上吃这碗饭。然而,仅隔一个时辰,严府的家丁又跟接生婆说,他们传错了话。潘振承道:“我在事后听伍国莹说起,我想,恫吓接生婆是严知寅的主意;收回恫吓,是严济舟的主张。他父子两人,严济舟老谋深算,不会明目张胆做损害严家声誉的事情。严知寅做事不计后果。就如史德庵做寿那天,严知寅趁史德庵四十寿宴的大喜日,捣弄出乌龟戴绿帽的拙劣把戏,当众羞辱史德庵,又嫁祸于我。”
“绿帽子戏法,你没有一点怀疑?”
“确实疑窦丛生,史德庵的宽洪大度让人难以置信,我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往坏处想。”
“我当时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严知寅再张狂,也不至于当众出寿星的丑。他只是整个戏法的幕前角色,真正的幕后人是史德庵。”
潘振承也怀疑幕后人可能是史德庵。他没有表现出吃惊,平淡地说道:“你没有戳穿整个把戏,只是揪住幕前人严知寅不放,是为了顾全寿星面子。”
“他一辈子活得窝囊,剩下日子不多了,我只能这样。”
“你最后怎么证实,绿帽子戏法是史德庵精心策划的?”
“那自然是史德庵过世,教案烟消云散后……”
史宅有三个仆役,一个是从小跟随馨叶的阿娣;一个是阿娣的丈夫,馨叶在广州请的厨子阿祥;还有一个是史德庵从宁波带来的长随邱七根。史德庵在陶乐酒楼做寿,严知寅在潘振承夫妇送的寿篮里发现乌龟绿帽,史德庵气得当场吐血。馨叶绝不相信这是潘振承所为,然而乌龟绿帽怎么藏进去的?潘氏夫妇送来寿篮放在大庭广众,无机可乘。唯一的机会,就是知府张轼衍驾到那一刻。史德庵全家和宾客都到酒楼外迎接,大堂几乎空无一人。馨叶仔细回忆,当时严知寅跟随他父亲一块到大门外迎接张府台,最大的疑点是史家的仆役。那天阿祥在陶乐酒楼监厨;阿娣和馨叶最贴心,她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最大的疑点在邱七根身上。碍于史德庵的面子,馨叶没有追查。
那天寿宴不欢而散,史德庵回家后病卧不起,第七天头上便去世。十三行流言四起,说史德庵是被乌龟绿帽气死的。虽然多数人不相信寿篮里的龟壳绿帽是潘振承藏进去的,但都知道潘振承是真正给史德庵戴绿帽子的人。教案化险为夷后,馨叶决定揭开这个秘密。
馨叶把三个仆役召到史德庵的灵位前,说起外面的流言蜚语,冷眼厉声道:“龟壳和绿帽是哪来的?真是严知寅偷偷弄进去的?我看不是。究竟是谁?阿祥当时在陶乐酒楼的厨房,只有阿娣和邱管家在大堂,你两人最清楚!”
仆役低头不语,躲开馨叶尖锐的目光。
馨叶道:“你们不想说?好,我有言在先,说清楚了这件事,该留下的我自然会留,即使不留我也会给足一百两遣散银。倘若不说,你们空手离开这个院门,现在就走!”
阿娣痛哭流泪:“馨姐,奴婢不想离开你。那天奴婢看到了,奴婢不敢说,奴婢怕……怕……”阿娣战战兢兢斜睨邱七根一眼,跪了下来:“馨姐饶了奴婢,奴婢怕遭报应……”
馨叶平静道:“阿娣起来。我料想你不会做这种缺德事,现在我可以完全断定是谁干的,我还知道你受到过恫吓。若说报应,是做了缺德事的人才会遭报应。”馨叶瞪着邱七根,提高嗓音凌厉叫道:“不说现在就走人!”
史七根身子一软,跪在地上,浑身颤栗子道:“我说,是奴才……不,不,不是奴才,是……老爷叫奴才偷偷把龟壳和绿帽,趁人不备放进去的。奴才该死,不该弄那东西羞辱老爷。”邱七根泪水鼻涕淋漓而下,搧自己嘴巴。馨叶冷冷看一会,说:“你起来,这事不怪你,是他自取羞辱。”
潘振承听馨叶叙说追查的经过,不寒而栗。
馨叶道:“他羞辱自己,目的是要栽赃陷害你。可以想象,如果我不揪住严知寅,让严知寅担下栽赃的罪名,别人将会怎样议论你?”馨叶还说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隐秘。史德庵病入膏肓,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一贯低调的他,气数将尽之时要大摆寿宴。他咳血有几年了,过去他咳血从不把帕子展示以人,可在寿宴日,他故意把满是淤血的帕子示之以众,目的是让潘振承担当气死史德庵的罪名。寿宴之后,本来史德庵没这么快死,郎中也说他还能拖几个月。厨子阿祥在史德庵死后透露一个秘密,说史德庵故意洗凉水澡,给他准备的热水他悄悄倒掉。史德庵体虚畏寒,三伏天都要洗热水澡,他自虐以求快死,目的就是证实他是被乌龟绿帽气死的。
潘振承惊悚过后,心境转为坦然。他过去对史德庵一直抱有愧疚,史德庵诸多作为,将潘振承内心的愧疚抹得一干二净。
馨叶也一身轻松,叫阿娣拿出茶具沏功夫茶,“这两天我在找房子,住这地方,总觉得有史德庵的影子。”
“你租房该找你承哥呀。今早晨,彩珠说你孝日一过,就搬潘园去。现在对你来说,无所谓什么孝日。今日、明日、后日,随便你哪天搬。”
馨叶思忖片刻:“我不做你的妾,只做红颜知己。我觉得独居更好。”
“彩珠说与你不分谪庶。其实,彩珠也不是什么谪,你知道,我是不讲究什么规矩的。”
“那我更不讲规矩。”馨叶用调皮的神情说道,将沏好的功夫茶递给潘振承。
潘振承滋滋有味地品茶:“你看这样行不行?潘园东角,有一个独立园林,里面还有数幢屋舍。原来是留给福建的发妻住的,黄氏坚持不来广州。房子空也是空着,若不嫌弃,你住那正合适。”
馨叶秀眉舒展,笑吟吟道:“这还差不多。既然是给我的园子,园名该我取,就叫馨园。”
搬家之前,馨叶去了一趟靖灵庵。她怕师太产生误会,谎称老宅闹鬼,半夜里有智从梦中惊醒,哭喊有个黑影压他。母子俩不敢在老宅继续住下去,叫阿娣出外租房,房租太贵,夫婿过身后,用度日显窘迫。正巧潘园有空屋,潘夫人怜悯义妹苦命,不容义妹分说便带家人来搬家。
“是潘振承要你搬去的吧?”师太骤然愠怒,拍打着蒲团斥道:“你倒好,热孝在身,就同他打得火热!”馨叶跪蒲团上惊颤道:“师太复仇心切,如果等三年大孝过后再同他接触,就会坐失良机。”
“你还满嘴的理?!是师太要复仇?不,是你家的家仇!是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弟子从不敢忘却。”
“我看你是想一心一意做他的小妾,多好啊,广东首富的小妾,荣华富贵,你……你……”师太气得打颤,手指戳着馨叶的额头:“你对得起你冤死的双亲和哥哥吗?”
馨叶低头道:“弟子正是为了冤死的双亲和哥哥,才迫不得已与他深交,是虚与委蛇的深交,弟子这样做是为了搜集证据,寻找复仇良机。”馨叶猛抬起头,咬牙切齿道,“弟子可以对天发毒誓。”
师太思忖一瞬,说:“我不要你发毒誓,你面壁思过吧。”
馨叶跪着靠近墙壁,面壁思过。师太微阖双眼默祷,眼窝泪水湿润,一颗泪珠从眼缝里慢慢溢出,顺着皱巴巴的面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