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彩珠的暗助下,孔义夫考上举人,做了知府衙门的书胥,一时骨头轻轻,娶了个娇柔的艳妇筱香娇;孔义夫一心想建功立业,上逐夷的条陈,被李侍尧斥为一派胡言。鳏居多年的麦克娶年轻美貌的琳娜为妻,琳娜忍受不了新婚别离的寂寞,不远万里来到广州;然而,中国法律禁止外商携夷妇进广州,如何能混入广州居住下来,麦克和琳娜煞费苦心……
潘振承在茶叶交易厅忙得头晕脑胀,进茶室休息片刻,正想回到交易厅,麦克夹着公文包进茶室。
“潘启官,首先允许我以联合东印度公司董事兼广州大班的身份,祝贺同文行的生意蒸蒸日上。”麦克鞠躬行礼,毕恭毕敬说道。他比以前胖了许多,颀长的身材高大无比,脸颊丰润,脸的轮廓不像以前那么分明,反衬得鹰勾鼻不那么夸张。满头金发依旧没变,还是那般温文尔雅,眉宇中透露出雍容的贵族气。
潘振承请麦克坐下,微笑道:“我也该向你祝贺,再次荣任东印度公班董事,第五次出任广州大班。唔,五年不见,你的中国话比过去说得流利。”
麦克坐下喝茶,卑恭中不失英国大班固有的尊严:“从今年起广州商馆正式升格为永久性的办事处,委员会大班由伦敦总部直接委派。全英国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合做广州大班的人。洪瑞获释回英国后在我手下做茶叶推销员,我拜他为师学中国话。我想,我迟早会回来的。这次来广州,我有两件事需要得到解决,否则我无法向总部交差。”潘振承客气道:“麦大班请直言,公行和同文行,向来重视东印度公班的要求。”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说的就是联合东印度公司的称呼。”
两年前,加尔各答商站贸易部总裁帕默斯顿、副总裁文森来中国考察。在澳门停留时,文森特意拜访他的旧相识,葡萄牙神父莫拉。莫拉是位汉学家,文森曾跟随莫拉学习过汉语。文森在广州呆了八年,先后出任过特选委员会委员、办事处主任、主席。莫拉请文森和帕默斯顿上南湾海滨茶座喝茶。交谈中,文森为company(公司)的中文译名请教莫拉,说广州的中国商人和官府文件都把company叫做“公班”,欧洲通译将company翻成“公司”曾遭到中国官员的训斥。莫拉说“公班”的“班”是一种贱称,中国的衙门里有捕班、皂班、壮班,是录属官府的贱民机构;“公”倒没错,联合东印度公司是拥有官授特权的公司。“公”在汉语中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官府,比如替官府办事叫“公差”。莫拉认为翻成汉语的“公司”最合理,“司”在汉语中有“管理”和“官府”两层意思,比如管理财政的布政司,管理司法的按察司。
文森在广州生活过多年,已经习惯了中国人歧视西洋人,他向莫拉请教,仅仅是求解沉积多年的疑虑。帕默斯顿却不然,他认为这是对帝国公司的严重挑衅。麦克米伦被伦敦总部委任为广州办事处主任,途经加尔各答,帕默斯顿要求麦克米伦向中国官方交涉,以更正company的中文译名为突破口,进而争取帝国公司在中国的平等地位。麦克反复向潘振承说明“公班”是一种贱称,应该更正为“公司”。麦克在中国呆了多年,深知中国人对西洋人歧视性的称谓数不胜数,同“夷鬼”、“鬼佬”相比,“公班”实在算不了什么。麦克内心认为称呼“公班”无关宏旨,但他不会违背帕默斯顿爵士的意志,帕默斯顿是公司董事会东方贸易的总代表。
潘振承沉默稍许,平和地说道:“麦大班,你的禀求,我只能满足一半,我可以保证自己以后称贵方为东印度公司,我还会在十三行例会上,敦促同仁以后改称东印度公司。至于中国官方文件使用哪种译名,我只能建议,但我没有决定权。你们老说中国人说话模棱两可,我肯定地告诉你,官方文件仍会使用东印度公班的译名。什么理由,你在中国呆了多年,想必你也明白。”
麦克频频点头,没有在译名问题上纠缠,“潘启官,总部指派我办的第二项任务十分艰巨,会使你非常为难。这些年,公司频繁调换广州大班,办事处的老职员也换得差不多了,他们鉴定茶叶是外行,所以就发生严重的质量事故。销往英国的茶叶,约有百分之五属于劣质茶,茶叶太老,还有茶梗茶末。”
麦克从公文包拿出一包茶叶,摊在潘振承面前的茶几上。
潘振承抓一把放手心看,抬头问道:“有多少是同文行出售的?”
“退回的劣质茶,同文行占一千六百箱,其他洋行合计近一千箱。对不起,启官,我不是指责同文行的茶叶质量比别的洋行差,而是同文行是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商。这些退回的劣质茶在黄埔的皇家亨利号上。可惜在多次搬运过程中,墨字模糊不清,有的拆箱后装不回去,结果用布袋或木桶来装。”麦克从公文包拿出一大叠散乱的账本或纸页,“启官,这是公司的茶叶账本、货运单、销售收据,您可以请你们信任的通译翻成中文,你们还可以找出同文行与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购销契约,它们能证明茶叶的契约方。”
潘振承没接账本单据,叫伍国莹填了一张一万两的票据。潘振承把只限内部交割的特殊银票递给麦克:“麦大班,同文行先赔一万银两,剩下的,明年再付清。具体该赔多少,你叫殷无恙写一张中文清单,列出当时购销契约的等级价格,我们将全额赔付。”
麦克激动得脸膛发红:“谢谢启官,谢谢启官!我一万个没想到,最难办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就不知道其他行商——”麦克刹住话头,看着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
“你们公班,哦,说错了,你们公司跟其他洋行商谈价格签契约,公行和同文行都没有参与,我没有任何理由参与其中。”潘振承看了看麦克失望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可以教你一个方法,你实话实说,说英国贵族饮茶日益成为时尚,中国茶的进口量将会一年比一年多。”
“谢谢启官提醒,一千个感谢,一万个感谢!”麦克兴高采烈出了会客室。
伍国莹看了看麦克高大的背影,急道:“东主——”
潘振承打断伍国莹的话:“国莹,你坐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东印度公司在浙江的贸易失败后,麦克两次受贬,回英吉利推销茶叶。你我都是妄加猜测,劣质茶是麦克鸡蛋里挑骨头挑出来的。广州大班受到公司处分,腾出空位,最适合补缺的人选自然是会说中国话,了解中国市场的麦克。”
“东主常说信誉比一时的盈利更重要,东主这样做,保全了同文行的良好信誉。可是,我总有些担忧,会有些不良夷商钻空子。”
“你的担心不乏道理,这就要求我们严把质量关,提高出口货的等级要求。就说茶吧,中国茶越在英吉利流行,英吉利人品茶的口味就越刁,会出现许多像麦克一样的品茶行家,好茶劣茶,喝一口就能鉴别。我们要力争做到夷商吹毛求疵也找不到退货的理由。”
“就怕茶叶在海运途中受潮,外商把责任推给我们。”
潘振承沉思良久道:“我打算这样做,以后的散装茶改用铅桶装,外面熔锡封口,成本虽然会增加,但是防潮,可以长久贮存,相信外商会接受新开的价格。”
东印度公司职员在黄埔皇家亨利号重新核查,最后核定一千四百零二箱属于同文行。核查结束那天,殷无恙从黄埔带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哥德堡号船长大瑞的儿子小瑞。
潘振承对哥德堡号有特别的感情。潘振承与船长大瑞素昧平生,在马尼拉港口仅有短暂的接触,大瑞竟同意让潘振承乘船来广州。潘振承在虎门下船,行李托付大瑞带往广州。潘振承不幸落到水师手中,未能按预约的日子来十三行取行李箱。行李箱重达三百多斤,里面装有五千多枚西班牙银元。大瑞只听潘振承说过有个做盐商的弟弟在广州,大瑞在中国通事的帮助下,找到潘振联,把装有银元的行李箱送到潘振联家,银元一枚不少。
哥德堡号于一七四五年元月(乾隆九年十二月)离开广州。商船满载瓷器、茶叶、丝绸。大部分货物由陈焘洋的广义行承办,潘振承曾多次将货物驳运到哥德堡号。回棹八个月后,哥德堡号出现在哥德堡海港,船上的水手与岸上的亲人互相招手欢呼,乐极生悲,帆船撞上距码头九百米的一块礁石,迅速沉没。所幸的是船员全部逃生,而令瑞典人垂涎欲滴的瓷器茶叶沉入深海。这批中国货如果在当时瑞典市场出售,价值两亿瑞典银币。
潘振承作过大致统计,他在广义行做伙计时交往过的西洋商船,到现在有三成遭遇海难沉没。但他最关注的是哥德堡号沉船事故。哥德堡号历经惊涛骇浪,却在家门口触礁沉没。广州的西洋商人众说纷纭,说哥德堡号在途中出售了中国商品,为掩盖罪行,逃避法律责任故意触礁。这个谜到两百多年后才解开,凭借现代打捞技术从海底打探出五十多万件瓷器、三百七十吨茶叶及大量丝绸。
面对各种传言,瑞典东印度公司另有说法,船长及水手欢呼雀跃,放松警惕,致使帆船失控触礁。潘振承凭直觉认定大瑞不会干盗卖货物故意沉船的卑鄙无耻事,他同瑞典东印度公司年年都有贸易,笃信他们良好的商业操守。潘振承没再遇到过哥德堡号的乘员,据说他们被限制在瑞典,接受海事法院的调查。
天色已晚,潘振承正准备回家,殷无恙带小瑞闯入办房。
“启官,你看我带谁来了?”
潘振承定定注视着小瑞,欣喜地叫道:“你就是蓝旗国哥德堡号船大班大瑞的儿子吧?”
小瑞听不懂中国话,但从潘振承的神态知道他已经认出自己,他激动地笑起来,用刚学会的中国礼节向潘振承打千。
殷无恙高兴道:“启官多次同我谈起哥德堡号,我想启官一定把大瑞的形象铭记在心。他正是大瑞的儿子,名叫帕亚克·尼古拉,我给他取了个中国名小瑞。”
潘振承问大瑞的情况,小瑞说他父亲非常怀念他的中国朋友陈焘洋和潘振承,他很想再来广州,可惜来不了,要经常去海事法院接受传讯,在家赋闲制作了一只哥德堡号模型,托他带到广州送给中国的朋友。小瑞打开包装盒,取出船模型,郑重其事地献给潘振承。潘振承抚着船模型道:“当年大瑞呈献的贡品也是哥德堡号模型,由少东主陈寿山转呈给中国皇帝了。殷先生,你同小瑞说,这么贵重的礼品,我不敢接受。”
殷无恙道:“启官受之无愧,启官的职权相当于中国的通商大臣。”
潘振承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担待不起。走,我们上食舫,把蓝旗国大班也叫上。”
瑞典大班名叫尼科拉斯·萨文格瑞,公司董事,广州办事处主任,中文名尼科。尼科在广州呆了六年,只会简单的日常用语。伍国莹带他上十三行码头旁边的食舫,尼科人还在筵厅外面就大叫“三生有幸”。
酒过三巡,潘振承故意问起小瑞的年龄。小瑞说他四十二岁。
潘振承道:“大瑞三十二岁就做上船长,小瑞四十多岁还只是个二帆的帆长,带领十几个水手根据船长的命令起帆落帆转帆。是因为小瑞能力差,还是其他原因不敢重用他?”
殷无恙道:“小瑞能力不会差。大瑞被限制出国,却可以跑国内的航线,他临时受雇做过几次船长。大瑞把小瑞带到身边,言传身教,小瑞已经能独立驾驭一艘大型海船了。他被瑞典东印度公司船队录用,说好了做二副,在起航前,公司下了一道命令,帕亚克·尼古拉只能做普通水手。小瑞做帆长,还是前面的帆长得热病死亡才轮到他的。”
尼科道:“公司怎么安排的,我不太清楚。我只能猜测,大概是由于他父亲的原因,公司害怕再次遭受沉船的厄运。”尼科说起哥德堡号建造的过程,瑞典虽然盛产造船的木材,但火炮需要到国外购买,哥德堡号耗费的资金相当瑞典一年国内生产总值的百分之十三。海难事故频发,瑞典限制建造需要配置火炮的越洋海船,东印度公司这多年,有一半的商船都是租赁的。
潘振承道:“如果我投资建造贵国东印度公司商船呢?”
老东家陈焘洋临终前向潘振承透露过一个机密,他投资过两条蓝旗国商船,一条为新造的黛芙妮号,陈焘洋占七成股份;一条是三年前沉没的勇士号,蓝旗国公司欠他的货款,便把勇士号的两成股份转让给他对冲货款。
殷无恙把潘振承的话译出,尼科欣喜道:“只要潘总商不是开玩笑,我想公司董事会同意,这对双方都有好处。船东是十三行总商,商船不愁没货运载,也不怕广州的官员刁难。至于如何投资监造,独资还是合资,今后如何运营,如何分成,可以慢慢洽谈。”
潘振承道:“细节放以后谈,我先谈一个条件,我投资的船必须保证小瑞做船长。”
尼科道:“我也有一个条件,启官口口声声说我尼科够朋友,却舍不得送我一张画像。现在我正式向启官讨一幅画像。”
潘振承道:“我还有一个条件,按照中国法律,勾结西夷,投资外国是要掉脑袋的。所有的蓝旗国朋友必须严守机密。”
殷无恙道:“我也有一个条件,同文行与瑞典东印度公司结成亲家,我们应该举杯庆贺!”
四人大笑,举杯庆贺。
十三行有三间画坊,专门绘制中国的人物画和风景画售给西洋顾客。画师是中国人,技法却是仿西洋风格。潘振承每天到画坊坐半个时辰,大热天戴上顶缀蓝色涅玻璃的顶戴,身穿四品雪雁补服,胸上挂有五品官员方可佩带的朝珠。半个月后,玻璃画像画成。西历一七六九年,尼科乘坐小瑞做船长的斯哥德尔摩号回国,将潘振承画像悬挂在寓所大客厅。此后两百多年,这幅珍贵的画像几经转手,最后为瑞典哥德堡市博物馆收藏。
增城生员孔义夫寄籍番禺县,十八年前注册为番禺生员。做秀才是个苦差事,每年都要参加岁考。乡试之前还要加试科考,合格者方能参加乡试。做秀才要参加无穷无尽的考试,最重要的考试当然是每轮八月举行的乡试,孔义夫屡战屡败,成了落魄秀才。
落魄秀才不一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秀才落魄表现在精神上,萎靡不振,目光呆滞,垂头丧气。当然,读书人的清高还是有的,眉宇中还隐含着对命运不公的惋叹和不满。
孔义夫上高桂坊的忠义孝第祠为业师区寒儒进过香,绕到南海学宫前。院试、乡试、会试都要考八股格式的“时文”,乾隆二十二年增设试帖诗。孔义夫反省数次秋闱,认为试帖诗功夫欠火候。孔义夫在书摊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一套《进士试帖诗精萃》。孔义夫站在书摊一侧,一页一页翻书卷,聚精会神,读到精彩处,摇头晃脑出声吟诵。摊主看孔义夫的装束相貌、年龄气质,断定是个贫穷潦倒的落魄秀才。孔义夫站了约一个多时辰,既不买,也无走的意思,摊主一把夺回书卷,鄙夷说道:“想要就掏银子,没钱白看书,是哪位先生教你的?”
孔义夫窘迫难当:“驽钝……驽钝拿身上的长衫,换这册书。”
书商尖酸刻薄地笑道:“哟,你当是绫罗绸缎?哼,谁要你的破衫!”
这一幕,给乘轿路过的潘振承看到,他跟身旁的伍国莹道:“国莹,去替他付钱,别提起我。”
孔义夫无地自容,放下书卷低头走开。伍国莹迅速走到书摊前,跟难主轻声耳语,塞给他一锭十两的纹银,掉头追上潘振承的轿子。
摊主过去把孔义夫叫回来:“秀才,适才有个善翁替你付了十两银子。这套试帖诗一两二钱,你还可挑一摞书,挑满十两为止。”孔义夫愕然不已,四下张望:“是哪位善翁?君子固穷,不受不明之物。”
摊主用讥讽的口气笑道:“秀才果然清高,钦佩,钦佩!你不受不明之物老夫求之得,十两银子算送我啦?”孔义夫嗫嗫嚅嚅:“这……这……”孔义夫跪地上,瘦刮刮的脸孔朝天发誓,“苍天在上,恩公的大恩大德,不才肝脑涂地难以报答。若有负恩公,五雷轰顶。”孔义夫挑了一大摞书,欣喜不已。
孔义夫兴冲冲乘船回黄埔草洲。
南海番禺是广东的富县,在前粤督杨应琚的倡导下,二县儒学最早实施贫困生补廪计划,即使没有考取廪生资格的生员,只要家境贫寒,也能享受县衙的补贴。然而,钱粮补贴只在县学发放,由校方提供免费的食宿。孔义夫是孤儿,完全有资格享受廪生待遇,但他没有进番禺学宫就读,坚持为他的恩师守墓。孔义夫崇仰孔孟,信守忠义孝第,每日凌晨,他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恩师区寒儒墓前叩拜。
区彩珠感激孔义夫尊师的至诚孝心,这多年来暗中接济孔义夫。哑叔死后,彩珠买了一个名叫冼茶花的婢女,以哑叔侄女的名义去草洲料理孔义夫起居饮食。冼茶花是新安县山区农户的女儿,一年四季难得吃饱饭,十八岁的大姑娘长得像芦梗。来草洲侍候孔义夫,家务事不多,干娘给的银子足够维持小康生活。天天有白米饭吃,茶花像滋润了肥水的大白菜茁壮成长,粗手大脚,身子硕壮,脸庞白净了许多,相貌虽然平庸,但一对饱满的乳房不乏年轻女人的魅力。一日,茶花发现孔义夫深凹的眼睛像青蛙鼓泡似的凸起,目光盯着自己鼓鼓的胸脯。
茶花去了一趟潘园,惊慌失措跟干娘说起孔义夫,说他那对眼睛就像狼眼,会吃人。彩珠笑了起来:“孔夫子相中你了,他若娶你,是你的福气,来年他考上举人,你就是举人夫人。”彩珠收敛笑容,说起孔义夫的往事,“他在我爹面前发过毒誓,未得功名,誓不成家。你慢慢等吧,恐怕不会等太久,他读书那么用功,说不准下一回秋闱他就能中举。”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一个风急星稀、涛声如雷的夜晚,孔义夫像一头猛兽冲进茶花睡房,迷迷糊糊的茶花还没明白怎回事,身子已被孔义夫箍得死死的。孔义夫把脸埋在茶花硕大的乳房中,呜噜呜噜像婴儿一样哭。从这夜起,两人每夜合睡一床,两人都没提嫁娶之事,昏天黑地享受男女之欢。除了睡觉,孔义夫一如既往几乎不同茶花说话。他一天到晚钻在书堆里,不是摇头晃脑念,就是伏案抄写。唯一不同的是,孔义夫的神情不像茶花初见他时那么沮丧。
茶花怀孕了,呕吐不已,茶花的姐姐出嫁后不久也是这样。茶花慌了神,跑干娘面前哭哭啼啼。彩珠没有责备茶花,叫茶花按照她的意思去试孔义夫的心。茶花回到草洲,直截了当问孔义夫喜不喜欢她。问了几遍,孔义夫不耐烦地从书卷中抬起头:“问这是何意?我们都同床共枕了。”
“我要你娶我!”茶花大声叫道。
孔义夫怔怔看着怒气冲天的茶花:“桂榜题名日,我自会迎娶你。”说罢,埋头看书。
茶花恨不得甩孔义夫一耳光。她没哭没闹,按照干娘的安排,悄悄收拾衣物,含泪离开草洲,住到干娘家去。孔义夫到晚上肚子饿时,才发现茶花不见了。冷灶空锅,连热茶都没一口。夜里独守空房,寂寞难眠。孔义夫这才发现,茶花在的日子是多么温馨,他不知茶花上哪了,坐在洲头暗自泣泪。
孔义夫不会做饭,饥饿难忍时,抓一把生米放嘴里嚼。七天后,茶花回到草洲,本来就瘦削的孔义夫像一具骷髅。孔义夫跪在茶花面前哭泣:“茶花,我离不开你,我们做夫妻吧。”
孔义夫带茶花到恩师的墓前拜天地。
孔义夫埋头苦读,转眼就到了戊子年。乡试三年一轮,依例在子、卯、午、酉年举行。戊子年八月,将是孔义夫第九次参加秋闱。孔义夫已过不惑之年,想想院试的同年,科举顺畅者早已金榜题名,做上封疆大吏。孔义夫百感交集,香也烧了,佛也拜过,唯一的希望仍是日以继夜地苦读。
茶花看到官人苦读的模样心里难受,跑到干娘那诉苦:“干娘,茶花求你了,看到夫子读书的样子,我就心疼。可他老是考不中。”
彩珠思忖道:“夫子读书不能说没用功,老是名落孙山,我都觉得奇怪。”
茶花道:“茶花听干娘说过,干爹无所不能,广东的官他全认识,干爹准认识考官。茶花想请干爹问问义夫不中的原因。”
“这可是一件为难事。你干爹认识学政大人,也向贡院捐过许多银子。潘氏家族有个后生参加乡试,想请你干爹与学政教谕通通气,你干爹一口拒绝。”
茶花跪下,泪流满面道:“干娘,义夫再考不上他会发疯的。茶花不求别的,只求干娘干爹在晚上,去草洲走一趟。”
在彩珠的说服下,潘振承同彩珠去了一趟草洲。夜黑风急,月明星稀,草庵摇曳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茶花陪干爹干娘站在草庵外朝里窥视。孔义夫把长辫悬在屋梁,手握经卷,口里念念有词。
孔义夫念着念着,眼睛迷迷糊糊,手中的经卷脱手,头往下坠,给辫子拉住。孔义夫痛醒,他拿一把锥子扎自己的屁股。
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苦读,成为战国时期的著名纵横家。潘振承在古书上读过苏秦的故事,也听说过学子悬梁刺股,却是头一回亲眼目睹悬梁刺股。潘振承为孔义夫的苦读精神深深打动,亦为他命途多舛感到不平。不久,十三行捐资兴建的粤华书院讲学堂落成,潘振承应邀参加落成典礼,与学政等官员同席喝酒。话题谈到学子苦读与禀赋,有人说学精于勤荒于嬉;有人说禀赋不高,考到老也枉然。
潘振承插话:“苦读与禀赋二者都重要,缺一不可。”遂谈起他的亲戚孔义夫,悬梁刺股,九进闱场名落孙山。
学政何棣文道:“依本官之见,除苦读和禀赋外,还得讲时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考生来说,这个天就是考官。卷子虽然糊名、弥封、誊录,但考官的喜好或多或少会影响对试卷的评判,尤其是官显名赫的考官,一言九鼎。”
不知学政大人是在暗示,还是随意闲聊。戊子年秋闱,孔义夫桂榜题名。看榜回来,孔义夫抱着茶花号啕大哭,然后像疯了似的在草洲狂奔,放声大笑。
第二年,进京赶春闱,会试放杏榜,孔义夫榜上无名,垂头丧气回到广州。
茶花不希望夫子再考,考个举人考到四十多岁,考进士,熬到花甲年还不一定能考上。茶花去找干娘,求干娘帮夫子在哪个衙门谋一个差事。彩珠没要潘振承出面,她和馨叶上知府张轼衍府上看望张夫人,随口谈起她父亲的关门弟子孔义夫。听者有心,张夫人事后跟官人说起此事。
乾隆十一年,张轼衍任番禺知县。区彩珠跟潘振承私奔下吕宋,与区彩珠有媒约的孔义夫来番禺县衙击鼓鸣冤,控告采花大盗潘振承。张轼衍对孔义夫的迂腐张狂记忆犹新。他凭昔日的印象,料定孔义夫不是做幕僚的材料。然而,孔义夫与潘家的关系非同寻常,而知府衙门每年都会收到十三行的捐输。张轼衍在知府衙门增加了一个闲职,让孔义夫做藏书楼的书胥。书胥属于未入流的官员,不过也能戴镂花金顶,穿黄鹂补服。孔义夫头一次穿戴这副行头好不威风,高高坐在凉轿上,昔日浸透到骨子里的猥琐一扫而光。
孔义夫美中不足之处,就是家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糟糠妻。原先在与世隔绝的草洲还不怎么觉得,如今住进美女如云的广州,就是邻里摊贩工匠的老婆也长得有模有样。孔义夫越看越觉得茶花丑陋,丑陋到惨不忍睹的地步。
茶花带儿子去了一趟新安老家。回到广州老城黄黎巷,发现家门披红挂彩,檐口挂着一串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囍”字。门楣上方竖着一块匾额,写着偌大的“孔府”二字。麻石门柱贴着一副大红对联:姻缘重续喜迎香娇恨时晚,鹊桥再架笑纳美媛祈寿长。
茶花只认得“囍”字和“孔”字,她顿感不祥,匆匆进了屋。孔义夫正与一个妖冶的女人坐客厅饮茶。这女人瓜子脸,水蛇腰,细眉媚眼,两片薄嘴唇搽得胭红;十指修长,指甲也涂得鲜红。她看到一个驮着小孩的硕壮妇人进来,神色有些惊慌,欲站起来向正房行礼。孔义夫先站起来,指着小妾道:“此乃孔夫人筱香娇,你以后要好生待她。”
“孔夫人?我算什么?”茶花忍着怒火问道。
“你是孔冼氏。本官宽容大度,准许你进孔府,你该感恩戴德才是。”孔义夫习惯性地抹了抹瘦刮刮,但红润了许多的脸,指着桌上的茶壶道:“本官偕夫人正好喝光了茶,你去沏一壶新茶。”
茶花从背兜上解开儿子小贵,进厨房端来一瓢凉水,放在桌上。
孔义夫斥道:“拿凉水寒碜你老爷和夫人,越来越放肆了!”
茶花气愤道:“你们没长手?想喝茶,自己烧去!”
孔义夫恼羞成怒:“不识抬举的贱妇,不要忘了你的奴婢身份!”
茶花鄙夷地看一眼筱香娇,看她的打扮,不像个正经女人,粗声大气说道:“我再贱,也比做婊子的强!”
茶花一语切中筱香娇的软肋,筱香娇抹着眼泪嗲声哭叫道:“我的官人哟,你看她口出狂言糟蹋奴家,你不治治她,奴家跟你没完!”
孔义夫猛拍桌子:“大胆贱妇,本官要休掉你!”
茶花冷笑道:“你休呀!你有本事自己去考举人,去知府衙门谋事做!姑奶奶跟你说,你的举人,你头顶的官帽,还有这幢宅子,都是我干娘干爹给的!”
孔义夫懵了,蔫蔫的像一条眠蚕。“奇耻大辱!这是我的奇耻大辱!”孔义夫跳脚戳天,歇斯底里大叫。
茶花带小贵去干娘家,过海到南岸,又打消念头。茶花觉得不该事事麻烦干娘,干娘自己的烦心事也不少。干爹有了偏房,就是那个住在馨园叫馨姐的女人,馨姐还跟干爹生过一个儿子。茶花看得出,干娘心里并不快活,但是干娘大度,能容得下馨姐。有一回听说馨姐生病了,干娘还特意煲了人参黄芪乌骨鸡汤,叫茶花陪她一道送去。
茶花带小贵在海幢寺盘桓了大半天,黄昏时回到家里,筱香娇哭哭啼啼:“老爷穿一身过去的旧衫,卷了几册书,不声不响出走了。问他他什么都不说,还不许我跟着他。”茶花猜想孔义夫去了草洲,说:“你别急,让他去那里呆几天,到时候我会接他回来。”茶花料想孔义夫在草洲呆不长,他不会自己料理自己,就算他能舍下大奶和二奶,也舍不得小贵。
晚饭后,茶花问筱香娇是哪里人。筱香娇吞吞吐吐,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向茶花诉说父母双亡,被卖到西江紫洞艇的遭遇。茶花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不再仇恨筱香娇。她想好了,应该学干娘,干娘心里虽然妒忌馨姐,却跟馨姐以姐妹相称,平平和和相处。茶花道:“筱香娇,只要这个家还在,我们以后就以姐妹相处。”
三天后,茶花带小贵上草洲,果然看到孔义夫坐在恩师墓前。孔义夫形容猥琐,目光呆滞,神情比以前还沮丧。茶花劝孔义夫回去,孔义夫默然无声,只是望着恩师的墓碑落泪。
茶花道:“你再不回去,我就把小贵卖了,改嫁。”
孔义夫忽地跳起来,从茶花怀里夺过小贵,哭喊:“是我的小贵,我的小贵!”
孔义夫回到广州老城的家,叫人把“孔府”的匾额摘掉。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茶花没什么奢求,衣食无忧,跟同村的姐妹比,她算进了天堂。她也无意跟筱香娇争宠,反而叫筱香娇好生侍奉老爷。
孔义夫抑郁寡欢,回来后虽然和筱香娇同睡一床,却不跟筱香娇温存。每晚写文章要弄到好晚,文章老是不满意,写完了撕,撕了又写。终于有一夜,孔义夫写完文章,把毛笔一扔,放声大笑。然后急不可耐爬上床,捧着筱香娇的香腮狂吻,接着把筱香娇肚兜内裤脱净,神痴色迷欣赏白嫩的乳房和圆滑大腿。孔义夫油然吟唱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筱香娇嗲声道:“官人,你的曲儿太文,让奴家为你唱一曲。”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犯,动动动。
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孔义夫笑道:“妙!妙!妙不可言!我们来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筱香娇把孔义夫推开,“官人得告诉奴家,你这些个夜晚,在写什么?不跟奴家说实话,奴家夹紧玉腿儿,渴死你这个老乌龟。”
孔义夫神秘兮兮道:“我在做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倘若事成,我就不是小小胥吏,而是朝廷命官。”筱香娇喜不自禁:“官人,奴家的缝儿绽开,等你的孔老二颠犯相弄呢。”
第二天,李侍尧收到孔义夫的条陈。
广州知府衙门胥吏孔义夫谨禀:
卑职曾久居黄埔孤岛,亲睹夷船云集,夷人穿梭往返黄埔广州,百感交集,夜不能寐。夷者,貘之胎生也,茹毛饮血,未曾教化;男不蓄辫,女不裹脚;口吐鸟语,乖戾怪癖;不知世有孔孟,未闻四书五经。大清乃天朝上国,岂容蛮夷举朝贡之幌,行觊觎之事?且每条夷船配备数十红夷大炮,必危及大清江山社稷;蛮夷不守中土礼教,固守陋习劣俗,必坏我淳朴民风;输入奇技淫巧之物,必致民心向背,崇夷媚番。更有十三行商人,奉夷鬼为上宾,提供广厦丽舍招其入住,美酒佳肴款之。以潘振承为首之行商,与夷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助夷为虐,是可忍,孰不可忍!呜呼,夷势猖獗,国衰民哀;夷风不肃,世风日下;夷物不除,民不聊生;夷人不逐,国将不国!卑职仰盼制宪大人上疏朝廷,恭请上谕,闭关拒夷,还我大清一方净士。
李侍尧脸色骤青,怒不可遏骂道:“一派胡言!”把条陈撕个粉碎。
烁金流火的七月,正是朝贡期最忙碌的日子。同文行虽有六十多名伙计,同时接纳六艘洋船,进货出货,购货销货,每个伙计都忙得团团转。潘振承制订了详尽的行规,大权独揽,小权下放,让伙计依循行规各司其职。然而有些事情非得行主躬亲,比如陪关宪验牌量船,上关部办理部票,同洋商洽谈贸易。潘振承整天忙得四脚朝天,每天约亥牌时分回到潘园,彩珠备好热水侍候夫婿洗澡,稍不留神,潘振承便靠着浴盆打起呼噜来。
这一天,潘振承独坐在办房,浏览账本契据,该签字的签字,有存疑叫经办人过来问话。忙完手头事情,头昏脑涨,吩咐仆役上茶。仆役早站在他身后,纤纤素手把茶放到他面前。潘振承端起茶碗大口地喝,恍然间觉得不对劲,放下茶碗正欲回头,听到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
“潘启官,你架子真大啊!我站你身后好久了,你爱理不理的,把我晾在一旁。”
潘振承起身看馨叶,歉意道:“实在抱歉,忙得晕头转向。”潘振承不禁笑起来,“其实我早该察觉到是你,从身后飘来一股诱人的馨香。我当是西洋样品香水漏出的气味,就没理会。”
馨叶微嗔道:“这多天都不来馨园?智儿想你呢。”
“忙,你刚才都看到了。”潘振承嬉皮笑脸,“只要你想我,我再忙都得抽空去看你。”馨叶指着自己一身公子行头:“像不像书生?干脆我以后来同文行做伙计得了。”
这时,行役小山子禀报麦大班求见。东印度公司是同文行的首席客户,潘振承不敢怠慢,叫小山子领麦大班进来。潘振承要馨叶回避。馨叶执拗道:“为何要赶我走,我要看你如何跟大名鼎鼎的麦大班打交道。”
身材魁梧的麦克从门外现身,头顶的太阳帽快要触到门楣,他不得不弓低身子。跟他后面的男士也戴着白色太阳帽,矮麦克半个头,身材苗条,相貌英俊。麦克朝潘振承抱拳作揖,指着身后的男士说:“潘大人,这位是本公司新来的三等秘书大卫先生。他来和您正式签订担保协议书。”
潘振承叫小山子看座,小山子搬来两只圆椅。“二位请坐。”潘振承指着圆椅温和地说道。麦克庞大的身躯压下去,压得椅子吱吱响,麦克忽地站起来,摇了摇椅子,冲潘振承咧嘴笑了笑,重新坐下去。大卫亭亭玉立,神态有些局促不安。麦克叽哩咕噜同大卫说话,大卫拘谨而优雅地坐下,双膝并拢,双手搭在膝盖上。
馨叶把茶端到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站一侧打量着大卫。馨叶见识的洋人不算少,还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男子。大卫年纪约二十五六岁,椭圆形的脸蛋,修长的眉毛,帽沿有几缕金色的发丝溜出来。眼睛碧蓝,像澄澈的湖水,放射出温柔的光泽。鼻子小巧挺拔,不像麦克那样弯曲带钩。大卫嘴唇丰满,天生的桃红色,更令人稀奇的是,嘴角带着浅浅的小酒窝。大卫给站总商旁边的青年中国男子看得不好意思,脸颊霎时绯红,羞涩地垂下眼睑,不密不疏的眼睫毛不安地颤动。
潘振承拿出两份木版印制的中英文担保契约,麦克从台面取鹅毛笔,指着空白处叫大卫签字。馨叶注意到大卫细长白嫩的手指,他手背长着微细的茸毛,不像麦克的手背,长着猴子似的毛。
麦克恭敬地问道:“潘大人,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潘振承签过字放下毛笔道:“荷兰商馆曾有个叫亚当的秘书,在花舫大厅饮酒,公开叫一个妓女陪酒,然后当许多客人的面带妓女进香阁睡觉。唉,这种事情怎能在大庭广众下做呢,这不摆明了公然冒犯我大清律例吗?亚当的保商章添官罚银一百两,还押到衙门打板子,亚当也没好果子吃,驱逐出境,勒令其永世不得来华。”
麦克频频点头:“潘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回商馆后我会跟大卫说明天朝的法律,我保证严厉约束公司的所有雇员。”
潘振承将其中一张担保契约给大卫:“你们可以走了。”
麦克与大卫轻语,二人起身行礼。大卫习惯性地娇柔地做了一个拉裙褶的动作,结果把西服下摆撩起。大卫一脸窘状,急忙模仿麦克抱拳作揖,然后随着麦克娉娉袅袅离开。
潘振承收起担保契约:“但愿大卫是个正人君子。”
馨叶扑哧笑出声来:“你这个保商是怎么做的?你说那些话,不是在暗示大卫可以暗地里风流吗?”潘振承不好意思笑笑:“我当然希望他们什么都不做,可他们戒色不能,只能暗示他们避人耳目。”
“我可以保证大卫不近女色。”
“如何保证?”
馨叶用肯定的语气说:“大卫是个女人。”
潘振承吃惊道:“我怎么没看出?”
“男人看男人,粗心;女人看男人,细心。”
“怪不得,你当她是个美男子,盯着她看,结果看出她的破绽。我说大卫怎么一脸通红,羞羞答答,原来如此。”
“要不要验证我的眼力?”
潘振承惴惴不安道:“不用,我希望大卫是个男人。否则,要出大事!”
大卫正是麦克的第二任夫人琳娜。麦克的第一任夫人朱莉娅是子爵的女儿,能弹一手美妙的钢琴,还会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婚后,两人度过一段童话般美好的日子。麦克休假完毕,带新婚夫人乘坐皇家爱德华号来中国。乾隆十六年以前,广东官府准许外商偕夫人入住十三行。朱莉娅还没见到神奇的中国,便在印度洋患上热病死在麦克怀里。
六年前,麦克因无力打破中国的官商垄断,被总部召回伦敦做茶叶销售部副经理。东印度公司垄断了全英及英属殖民地的茶叶贸易。北美萨凡纳的茶叶零售商盖尔在他下榻的饭店宴请麦克,带来他的女儿琳娜作陪。麦克立即被琳娜迷住了,他从琳娜身上发现前妻朱莉娅的影子。麦克疯狂地追求琳娜,冲破世俗的偏见与平民出身的琳娜结婚。
总部重新启用麦克米伦出任广州办事处主任。琳娜怀了孕,琳娜跟随婆婆住在肯特郡的庄园,接受刻板而枯燥的贵族训练。有一次,琳娜偷偷去骑马,从马背摔下来,流产了。
琳娜执意要去中国,急盼孙子的老夫人犹豫再三,同意媳妇远行。琳娜乘坐坎宁公爵号,在海上漂泊了八个月来到中国澳门。琳娜不打算居住澳门,而要住进广州。船长罗伯特帮助琳娜乔装打扮,在澳门就冒充东印度公司职员。中国的海关巡役登船清点武器乘员,琳娜顺利蒙混过关。来到黄埔,麦克喜出望外乘快蟹去接妻子。进广州后,麦克请十三行总商潘启官替大卫担保,琳娜又顺利地蒙混过关。
大卫的房间安排在麦克米伦的隔壁。低级别的秘书通常都与大班住一块,以便料理大班的生活。麦克亲自送大卫进房间,反脚把门一踢,扣死门,跑过去拉上窗帘。麦克急不可耐把琳娜抱起放到宽大的床上,捧着琳娜狂吻:“琳娜,琳娜,亲爱的,现在是我们两人的天地,我们解放啦。”
琳娜推开麦克:“不,我还没有解放,我的肋骨都快勒断了。”
麦克松开琳娜,帮助琳娜脱去外套和长裤。琳娜的胸脯裹着胸布,麦克牵着胸布一层一层解开。琳娜轻松地嘘了一口气,欣慰道:“谢天谢地,我真担心乳房压扁了再也弹不起来。”
琳娜站到镜子前,抚摸着饱满挺拔的乳房,自我陶醉。
麦克脱去外套,伸手去抓琳娜的乳房,两人疯狂地亲吻,一起倒在宽大的床上。
麦克米伦夫人秘密来广州的消息迅速在外商中传开。入夜后,英国商馆二楼大会议室灯火通明,联合东印度公司职员为麦克夫人举行接风晚宴,欧洲其他国家的商人应邀出席晚宴。晚宴没有使用一个中国仆人和厨师,英国商馆的管家凯尔对同文行总买办潘有仁说,他们要为会计师李斯特做四十岁的生日,必须按照李斯特家乡的风俗操办。凯尔借用一个中国成语打了个很不恰当的比喻:“自食其果。”自己种的果子自己吃,自己要享受美味必须自己动手做。
醉翁之意不在酒,晚宴谈不上丰盛,但绝对的热烈。过着清教徒生活的欧洲商人个个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穿着美丽典雅晚礼服的琳娜坐在风琴前弹曲子,博得一阵又一阵掌声。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死对头,法国东印度公司大班魏德理提议为男爵夫人琳娜干杯,热情洋溢地赞美琳娜是十三行全体欧洲商人的天使。这一晚,琳娜大出风头,男士争先恐后邀请琳妇跳舞。琳娜坐下休息,马上有男士给她递上法国香槟和中国红茶。众星拱月,琳娜仿佛成了月亮女神。
殷无恙呆过一阵子回房间写日记:
如果这场景给中国人看到,一定会像见到鬼神那样大惊小怪。他们会按照他们的思维指责琳娜放荡,并且替麦克米伦感到难过。他们还会按照他们的逻辑猜想麦克米伦吃醋——这个中国俚语太微妙了,人因男女之情的事失意,心里就会泛出酸酸的感觉,就像吃了醋一样。假如有中国人问起,我会坦诚地告诉他:不,麦克米伦没吃醋,他很荣幸,因为他的夫人赢得了众人的赞誉。
琳娜的到来,使十三行的外商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然而,潘振承却陷入两难的困境。
英国商馆总买办潘有仁向父亲禀报,说那个叫大卫的三等秘书一天到晚呆房间里不出门,也不让仆役进去打扫房间,据麦克说大卫病了。最奇怪的是麦克米伦还不让仆役打扫他的套房。潘有仁说过去英国职员也常有人生病,但没人像大卫这样病得蹊跷古怪。潘振承说大卫是个女人,麦大班的夫人。大班套房设施最完备,大卫那间房实际是空的。潘振承叮嘱有仁护着这个秘密,等大卫住满一个月,说服麦大班把女扮男装的夫人送回澳门,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夷馆内部好办,问题是巡夜的行丁察觉英国商馆不对劲。一连几个晚上,商馆二楼大厅灯火辉煌,夷商聚一块穷欢极乐,好像还夹杂着夷妇的笑语声。向潘振承禀情的行丁恰好有一个细嗓子,潘振承斥道:“你也是娘娘腔,这么说你也是个妇人?”行丁碰了个软钉子,不再深究。夷馆内部的事情不归行丁管,行丁只管关闸和夷馆区的治安。
潘振承忐忑不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晚上,同馨叶坐疍船游省河,有意叫疍妹把船划到十三行码头前的水域。英国商馆传来欢快的舞曲,江风撩起窗帘,人影幢幢,灯光耀亮。
馨叶问道:“你留下麦克夫人,是因为东印度公司是大客户?”
潘振承叹道:“有一半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麦克夫人不远万里投奔丈夫,不让他们多团聚几天,我于心不忍。然而,我窝藏夷妇,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馨叶深思良久道:“我有个想法,我请殷先生陪我去见麦克夫人,向她讲明道理,劝她主动去澳门。”
馨叶的计划尚未实施,便给蔡逢源突然到访中止了。
第二天辰时,潘振承和馨叶一道来到海幢渡口,准备过海上十三行,碰到蔡逢源乘渡船过来。
蔡逢源把潘振承拉到一旁,惶惶不安道:“世文在十三行茶铺喝早茶,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麦克夫人冒充三等秘书大卫,住进了同文夷馆。”
潘振承装糊涂:“倘若这个消息确凿,麦克真不是个东西!夷妇禁他比任何夷商都清楚,明知故犯,还请我为大卫担保,这不是有意坑我吗?”潘振承忿愤然说道,内心甚感惊惑:消息是怎样泄露的?不太可能是外商,也不太可能是同文夷馆的伙计。难道是严济舟父子?也许他们从巡夜的行丁嘴里打探到什么?
蔡逢源说起乾隆十六年的夷妇案。荷兰商人洛连携夫人女儿来广州,瑞丰行东主邱义生擅自接待洛连女眷,受到乾隆元年以来最严厉的惩罚,行帖被关部吊销,财产罚没入官,邱义生及参与接待洛连女眷的伙计流放到琼崖服苦役。
“启官,窝藏夷妇,那可是大罪啊!”
潘振承打了个寒战:“必须立即召见麦克,并且禀报督抚及关部。”
馨叶过来插话:“蔡叔,启官没有窝藏夷妇。不知者不为罪,启官毫不知情。”
潘振承不等蔡逢源答话,接着话茬道:“这个道理源官懂。不知者不为罪,独独不适宜行商。按照保商坐连的惯例,不管保商是否知情,夷人犯过,保商都得受罚。”
蔡逢源陪潘振承上英国商馆。
麦克接报不慌不忙下来,踩着楼梯踏板伸开双臂,做出热烈欢迎的姿态:“潘启官,蔡源官,欢迎二位亲临英国商馆。二位大人请坐,我用中国茶叶沏西洋茶盛情款待二位大人。”
潘振承一脸肃穆道:“我们要立即召见大卫先生。”
麦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慌,微笑道:“二位稍候,我上楼去叫他。”
麦克匆匆上楼梯,拐过道口,是一长溜走廊。麦克敲开大卫的房门,进去后立即把门关紧。琳娜穿着睡衣,一头松散的金色头发披在肩头,琳娜亲吻麦克一下,又回到梳妆台前梳妆打扮。
“亲爱的,别修饰打扮了,中国总商要召见你。你换上男装马上下楼来。”
稍瞬功夫,麦克出现在楼口,做了个遗憾的姿势:“对不起二位大人,可能要稍等。大卫不服广州的水土,这些天一直生病,夜晚还失眠。我刚刚把他叫醒,他洗漱穿好礼服后立即来见二位大人。”
潘振承冷冰冰道:“她不必乔装打扮。我们已经证实,大卫是你夫人的假名,她真名叫琳娜。麦克,你太不够朋友了。我相信你的诚实,你却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
蔡逢源道:“按照我大清律例,夷妇不得入住十三行,亦不准在广州停留。”
麦克激动地挥舞拳头,愤怒地叫道:“不,你们的法律不合理!不人道!是对所有外籍男女人格的污辱!”
蔡逢源正颜厉色道:“你们是来朝贡的,朝贡有带女人的吗?就如我们十三行商,或者督抚大人护贡进京,能带女人随贡品一道进皇宫吗?”
麦克道:“在我们英国,女士优先,凡是男士能去的地方,女士都能去,还能享受特别关照。”
蔡逢源鄙夷道:“这是西洋陋俗,你不要忘了这是在中国。”
麦克沉默稍刻,压了压火气道:“我知道是在中国,中国是礼仪之邦,难道能拒绝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探望丈夫的女士吗?”
潘振承说:“麦大班,你的处境我们很同情,但我们没有办法。”
“潘大人,请体谅我的难处。我的夫人千辛万苦,在海上颠簸了近一年,专程从英国来与我共同生活,才住了几天,你们就忍心赶她走吗?”麦克哀求道,褐蓝色的眼睛蒙上薄薄的泪水。
“你的夫人可以留守澳门。”蔡逢源铁面无私道。
麦克痛苦失望道:“不行……呆澳门不行……我们还是要分居……一分就是大半年……”
潘振承内心同情麦克,无可奈何道:“麦大班,恐怕只能这样。退一万步讲,即使我吃豹子胆留你的夫人,督抚也不会答应。”麦克躬着高大的身躯,连连作揖:“潘总商,你无所不能。我知道你和总督的办事风格,善于变通。您和总督大人错把她当作男人,不就解决了吗?”
潘振承道:“这样吧,我尽可能为你求情,总督会不会开恩,我就不敢担保。”
潘振承和蔡逢源出了商馆,蔡逢源问:“启官,你不会真为他求情吧?”
潘振承站住,愣神好一瞬忧郁道:“我确有此意。当然,首先得我能够脱身。”
潘振承是总督衙门的熟人,李十四未禀报便领潘振承上总督书房晋见。李十四正准备给潘启官搬座端茶,潘振承跪在李侍尧的书案前。
“末商潘启罪孽深重,误收下一个乔装打扮成男人的夷妇,恭请制宪大人治末商窝藏夷妇之罪。”潘振承深谙,不知者不为罪虽然不适用于保商,但是否知情,在处罚上还是有所区别的。当然,这得看主管官员的意志,倘若主管官员有意整某个行商,不知情照样会重罚。
李侍尧没作声,转动着掌心的钢球听潘振承把事情经过道出,鹰隼眼悠然一闪:“不知者不为罪。启官你起来。李十四,给启官看座看茶。”
潘振承如释重负,知道制宪宽恕了他。李侍尧不解道:“启官,你方才说大卫是麦克的新婚妻子。麦克有五十了吧,大小是个夷官,怎么这时才娶上媳妇?”
潘振承叙述麦克的不幸婚姻:“他的前一任妻子死在前往中国的海船上。这一任妻子为和夫婿团圆,在汪洋大海漂泊了一年,历经惊涛骇浪,九死一生来到广州。夫妻团圆才几天,又要把他们拆散,末商于心不忍。”
我原谅了你窝藏夷妇罪,你却得寸进尺居然想让夷妇多住些日子?李侍尧勃然大怒,把手掌的钢球往桌面一拍:“你不勒令夷妇马上离开,还来为他们求情?”
潘振承低声颤栗道:“末商不是为他求情,末商是为广东的外洋贸易着想。东印度公司贸易额占西夷的一半,举足轻重,不宜怠慢。末商担心处置欠妥,以后不好跟东印度公司打交道。倘若稍作变通,暂时让夷妇隐居夷馆,等朝贡期结束再勒令她随船回英吉利,或者去澳门住冬。”
李侍尧脸色铁青:“变通?怎么变通?方才接报,早晨巡江的汛兵,看到夷馆有个鬼妹看江景,半个身子都探到窗外来啦!你好,等到这个时候才来禀报?”李侍尧在书房走了半圈,叫道:“李十四,传本督的命令,着令西关汛彭千总,立即派船将夷妇琳娜押送澳门!着督标左营曹游击率全营官兵进驻十三行,夷人胆敢闹事,弹压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