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娜泪水涟涟同麦克告别,来到澳门又受到其他欧洲夫人的羞辱;麦克收到总部的指令,要他敦促中国政府裁撤公行,打破行商垄断;无独有偶,潘振承无法调和行商矛盾,也有意裁撤公行;裁撤公行的禀帖被李侍尧驳回,麦克的情绪沮丧到极点;而在澳门的琳娜无法忍受寂寞,与葡萄牙军官私通并且私奔;麦克承受不了打击,一声嚎叫,冲进滂沱大雨中……
李十四领命走开。李侍尧把目光移向潘振承,“启官,看你的神情,很不赞同本督的决定。怨气别怄在肚子里,你照实说。本督宽恕了你,就不会为逆耳之言而生气。”
潘振承愣怔稍瞬,鼓起勇气道:“末商以为制宪的做法过于严厉。乾隆十六年,荷兰商人洛连带夫人女儿擅入十三行夷馆。督抚关正最后还是高抬贵手,让洛连家人在广州多住了几天,特许他们进城观光。麦克的身份比洛连要高贵得多,他是东印度公司广州大班,还是英吉利爵士。”
李侍尧的口气温和了许多:“此一时,彼一时,自从洪瑞案后,朝廷的防夷条例日益趋紧,怀柔远夷成了挂在口上的一句套话。不要以为转呈的洋贡丰厚,广东口岸就太平无事。本督跟你说过,朝贡贸易是一篇大文章。”
“督台的教诲,本商铭记在心。”
“我问你,朝贡的底蕴究竟是什么?”
潘振承胸有成竹道:“朝贡的底蕴并非贡品一项,所谓贡品悦圣,乃庸臣昏君之道;当今皇上是一代明君,更看重朝贡的大义——朝贡昭示着夷国对我天朝皇帝臣服归顺。”李侍尧颇为欣赏潘振承这番言论:“启官到底是明白人,见地与众不同。你看,现在夷商公然藐视我大清律例,携夷妇入住十三行,谈何臣服归顺之心?”
“可麦克并无藐视冒犯之意。”
“麦克没有,可朝野那帮铁杆闭关派不这么想,他们正愁抓不住把柄,以达到彻底闭关的目的。”李侍尧说起京师有关朝贡的争议及理藩方略的变化,口气严厉道,“为保一口通商持久平安,我们就不能有恻隐之心。”李侍尧拍打潘振承的肩:“启官你回吧,带十三行同仁都去为麦克夫人送行。”
潘振承赶到十三行,码头一片混乱。几个粗大壮实的妇人连拖带拽把琳娜弄上官船。夷馆南的小广场聚满了围观的人,麦克领着众夷人愤怒地高喊抗议。官兵在码头外围组成一道人墙,手执兵器,阻止夷人冲向码头。西关汛彭千总亲自带汛兵和悍妇押送夷妇,官船离岸,督标曹游击下令士兵让出一个豁口。
麦克率先冲到码头,沿着江岸跟随官船走,大声哭喊琳娜的名字。琳娜从船舱伸出脑袋,泣不成声呼唤麦克的名字。她的身后,站着两个悍妇,悍妇用手按住琳娜的肩膀。
潘振承跟曹游击交涉后,带十三行行商下了码头,站草滩上目送。
官船越走越远,琳娜的哭声仍在江面回荡。麦克疯了似的,一声声大声呼唤“琳娜”,声音变得嘶哑。潘振承的心情非常沉重,亦非常内疚,虽然他已竭诚尽力,结果比想象的还要残酷。
官船不见了帆影,麦克仍望着江面垂泪。良久良久,麦克突然转过身,用泪水模糊的双眼盯着潘振承:“潘,这就是你求情求来的结果?”
潘振承歉意道:“麦克,麦大班,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你解释!”麦克双眼霎时通红,愤怒地挥舞拳头,“我郑重宣布:东印度公司拒绝你做公司保商!”
潘振承心想,这个时候无论怎样都解释不清。误会就让他误会吧,反正我问心无愧。潘振承正色道:“麦大班既然要意气用事,那就请便吧。但我要郑重告诉你,在十三行,你找不到一家能与同文行相比的洋行,无论是实力还是信用。”
潘振承说完便走,其他行商陆续散去。麦克仍泪水汪汪极目望着江面。
严济舟走在最后,看着潘振承低着头拐进同文行。严济舟从潘振承沉重的脚步,料想潘振承的心情是如何沮丧。严济舟在麦克夫人到来的第一天,就有所察觉。两家的夷馆相邻,中间仅隔一条狭窄的花园,大班的套房大热天也拉上窗帘。严济舟根据其他迹象推测,那个不露面的大卫,很可能就是麦克的夫人。严济舟没有告密,他估计这种事迟早会暴露。严济舟没料到的是,事情会这么快暴露,并且处罚这么严厉,不给麦克夫妇半点回旋的余地。
麦克对潘振承恨之入骨,严济舟意识到重新洗牌的机会来了。麦克宣布拒绝同文行做东印度公司的保商,但是,这种事不由夷商说了算。谁做保商,决定权在中方。行规规定,夷船承保权归公行公有,实际控制权捏在潘振承手中。
严济舟回到行馆办房,苦苦思索破局的切入口。唯一的办法还是修改行规,这个建议既要让潘振承难以驳回,又要能获得多数行商的拥护。严济舟想起二三等行,由他们向潘振承发难。二三等行获利最少,他们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争权益。
晚上,严济舟把章添裘和黎南生请到府上密谋。
第二天便是公所例会。贸易额年年递增,总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办妥部帖,挤到十三行来。到今年,洋行数增加到二十家,二十名行商聚集一堂,听潘振承解释李制宪的逐夷妇令。
章添裘插话道:“潘总商,没人说你隐情不报,有意庇护麦克夫人;也没人指责你驱逐夷妇,是你个人的意思。”黎南生一唱一和:“是呀,想窝藏就不会唆使总督驱逐,想驱逐就犯不着担惊受怕窝藏,就像想树牌坊的女子,不会想到做婊子。”
黎南生这话有几分恶毒,潘振承皱了皱眉头:“二位到底是何意?本商不太明白。”
章添裘道:“麦克夫人走了,麦克虎啸狼嗥一阵子,也就收了声。末商建议总商多关注众行商的切身利益。比如说洋船承保吧,末商听好些个行商说,承保权归公,实际上成为少数人牟利的方便之门。”黎南生紧接着道:“末商作过简单的统计,承保权归公的十年间,年年享有承保权的有三家,获得最多的当然是总商大人的同文行。间断性承保的有七家,其中陈寿年因是总商的义弟,获得八年的承保权;剩下的十家三等行,迄今与承保无缘。请问潘总商,我等还算不算十三行行商?”
潘振承猜想章黎二人受严济舟指使,侧身看严济舟一眼。严济舟拿着西洋指甲剪,漫不经心修指甲。严济舟这几年常常在开会时打瞌睡,他必须找一些事做,才能保持不眯眼。其实严济舟仅仅是倚老卖老,有意做出老而糊涂的假相。他韬光养晦,心底雪亮,比谁都精明。
潘振承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不慌不忙,不怒不怨道:“在座的列位都清楚,能否成为保商,不是总商说了算,得按大家制订的行规办事。每年确定保商,是按上年度的贸易额排名确定的。前关宪策楞定的是六名保商,我只能切到第六名为止。至于商业操守,尺度不好把握,从未列为甄别的标准。”
章添裘气冲冲道:“正是因为上年度未能承保,所以贸易额才这么少,我们每年仅仅靠公行配额勉强维持。”黎南生情绪激动地拍打座椅扶手:“每年只取前六名,这等于永远把我们排斥在保商行列之外!”
“承保权归公,造成了严重的不公!”说话的是入行才三年的倪宏文。他是蔡逢源的小舅子,申办行帖,潘振承看蔡逢源的面子,帮过他的大忙。蔡逢源非常不满地瞪他一眼,倪宏文意识到他失言,朝潘振承拱手歉意道:“启官请原谅末商说话冲撞,末商对事不对人,不是指责你,而是对旧行规有意见。”
潘振承忍着怨气道:“这都是你们闹出来的,打说吊好,吊说打好。”
章添裘立即反击道:“不管是打是吊,总不能少数人吃肉,多数人吃糠。”
数个行商争先恐后叫道:“行规不公,非修改不可!”
“我反对修改行规!”陈寿年跳了起来,站到公堂中央指着章黎二人叫道:“当初吵着要把承保权归公的是你们,如今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你们做不上保商,怪你们没本事。”
章添裘和黎南生一并窜到公堂中央,戳着陈寿年骂道:“你好大的鸡巴本事,不是有总商护着你,你的洋行早玩完了。”
潘振承愤怒地敲着桌子:“你们都坐回去!”
公堂鸦雀无声,潘振承巡视众行商一眼,慢条斯理说道:“列位把意见摊开了是好事。既然章添官、黎南官跳得那么高,本商成全你们。承保权一年归公,由公行按旧例安排;一年放权,由各行商自找夷商洽谈承保,如果仍与保商无缘,只能责怪自己无能。”潘振承说完转向蔡逢源,“源官,你的意思?”
蔡逢源道:“本商同意启官的安排,两种旧例折中一下,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赞同者请举手。”
潘振承提出的新行规,获得一致通过。
散会后,潘振承、蔡逢源来到江边的春霖茶舫。
潘振承默默望着碧青的江水,梭子眼不像以前那么黑黢炯亮,蒙着一层浑浊的光。章添裘和黎南生挑头闹事,肯定是严济舟幕后指使的。这多年潘振承坐稳总商位置,没把老谋深算的严济舟挂在心上,也不怕章黎二人上蹿下跳。但今天的事,让潘振承感到害怕,除了蔡逢源和陈寿年,所有的行商都反对总商,认为总商获得的利益太多,处事不公。像倪宏文,潘振承和蔡逢源都曾有恩于他,他也加入到章黎的行列,指桑骂槐指责总商。
“倪宏文不知好歹。他申办行帖,我们帮他多少忙。早知如此,就让他做一辈子散商。”蔡逢源吸过鼻烟,打破沉寂骂道。
“用不着生他的气,正因为他是你小舅子,我们帮他,他认为是应该的。”潘振承沉默稍瞬,一本正经道,“老蔡,我们还谈正事,我想禀请督署关部裁撤公行。”
蔡逢源同潘振承曾多次谈到公行的弊端,在一块发泄对公行制度的不满,但从未涉及到裁撤,而是商量如何规避官府的严控严罚。蔡逢源感到震惊且疑惑:“启官,当年你绞尽脑汁说服李制宪复立公行,今天怎么突然想到裁撤?不会是斗气吧?”
“今天的事,早发生比晚发生好,我怎么会斗气,我跟谁斗气?”潘振承目光暗淡,满腹心事道,“有一句俗话,当家三年惹狗嫌。公行复立,外商恨得牙痒痒,散商见到行商恨不得咬一块肉下来。行商歃血盟誓过,然而在利益面前,没一个是吃素的。我不怨他们,行商就该唯利是图,同胞兄弟都做不成合伙生意,十多二十户行商又怎么会一条心。我没办法将众人的心捏到一块,还不如大家散了。”
蔡逢源劝启官不必计较行商的情绪:“做行首得罪人是肯定的,但是,陈焘洋严济舟都不把行商的情绪当一回事,只不过一个毫无顾虑做商霸,一个使阴招做笑面虎。启官,凭你的才能,完全可以摆平他们。”
潘振承摇摇头,轻呷一口茶忧郁道:“我摆得平公行,摆不平管公行的婆婆。婆婆这么难伺候,我当初未曾料想到。”
潘振承所说的婆婆,指的是督抚与海关。乾隆二十五年,潘振承向李侍尧呈请复设公行,双方以承饷较旧额翻倍为条件。但具体怎样承饷,由公行与海关协商订立。尽管当时的海关监督尤拔世在总督面前像个小媳妇,仍是行商眼里的大爷。协商订立承饷,其实由尤拔世说了算。关部规定,行商必须在三个月内缴清进出口货税,这时正是行商资金最紧张的时候。行商为了争取卖出更多的土货给外商,迫不得已接下外商的洋货。洋货往往是滞销货,货物压仓,行商哪有钱缴税?关部把欠税的行商拎去打板子,打板子也打不出税银,便转向总商催逼。潘振承为这事弄得身心交瘁,关部禁止行商向外商借钱,潘振承要么做睁眼瞎,要么动员同行拆借银两给欠税的行商。如果还不行,只有总商先担下来,因为承饷总额是由潘振承同关部签订的。
公行制度严重束缚了潘振承的手脚。他已经在外商中建立良好的信誉,具备大批量吃货销货的能力。他不再需要借助总商的威望为自己赢得客户,若不考虑严济舟的因素,总商职位不仅会成为他的累赘,还会给他带来损失。另一方面,朝廷和地方对公行的勒索越来越重,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朝贡贸易繁荣,行商坐享盈利,就该多报效。
“老蔡,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为难。捐输和报效的数额一多,同仁怨声载道,指责总商无能,甚至出现流言,说潘振承为保总商宝座有意拍督抚和关宪的马屁。督抚和关宪一年四贡,也是不好打发的,当然最为难的还是代办洋贡,害得这几年公行年年赔垫。”潘振承苦涩地笑了笑,“老蔡,我想裁撤公行并不是一时意气用事。我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哪会因为章黎二人叫骂几声就改弦更张。许多话我在心里压了多年,今天借公行内讧宣泄。”
蔡逢源拿壶盖小勺挑出一坨烟丝,又倒回鼻烟壶:“公行的弊端自不待言,然而,公行的好处亦毋庸细说。有了公行,行商独揽外洋贸易,名分更正,背景更硬。”
“公行是留是裁,我没有话语权。但做不做总商,我有较大的主动权,我真的撂挑子,督抚就得另外物色人,蔡源官与严济官,严济官接总商的可能要大许多。”
“启官,”蔡逢源肃然说道,“我是你的前辈,听愚兄一句话,千万不能撂挑子。如果严济舟做上总商,你我都别活了,这对整个十三行也是个灾难。你只有守住公行,坐稳总商的位置。”
潘振承久久不语,天色倏然转黑。
东印度公司在澳门有三幢洋楼,一幢是在南湾街的分号,另两幢在南湾的半山区,分别是英国驻华领事馆和公司留守处。领事由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或其他高级职员兼任,这是一个虚衔,不为中国官方承认。
琳娜被中国官兵押到澳门,押到东印度公司的洋楼前。琳娜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她泪水涟涟,用英语咒骂中国军人。留守夫人全部跑出来看热闹,有的甚至来不及穿外衣,穿着内衣,裸着双脚跑出来。她们冷漠地看着扶着灯柱哭泣的琳娜,冷漠地听琳娜哭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留守夫人劝琳娜先进屋休息,立即遭到荷兰东印度公司大班夫人克莱拉的反对:“你们让麦克米伦夫人说完,她的遭遇不会丢英格兰的脸,只能说明中国官员怠慢了高贵的英格兰男爵夫人。”
琳娜不清楚英国与其他欧洲国家的积怨有那么深,也不清楚联合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同其他欧洲商人发生过许多摩擦。琳娜的遭遇使她们有了一次看笑话的机会,琳娜的哭诉赢得几声不痛不痒的同情话,但她们的表情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欢愉。琳娜终于发现她们在幸灾乐祸,止住哭泣,进了那幢空旷寂寥的洋楼。
琳娜被安排在麦克米伦居住的大班套房。广州特委会副主席艾登的夫人凯瑟琳带来一个葡萄牙女人给琳娜做女仆兼女厨。第一顿晚餐由凯瑟琳宴请,加上琳娜,公司共有四名留守夫人。她们一年中最愉快的日子,是在住冬期与丈夫团聚,其他日子便是望眼欲穿的等待与煎熬。她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祖国,三位留守夫人谈各自的家乡,谈她们的亲人朋友。三人中凯瑟琳出身最高贵,外公是子爵,父亲是皇家陆军少校,获得过乔治三世颁发的荣誉勋章。当琳娜说起她的出生地北美萨凡纳时,她们莫不感到吃惊,在她们眼里,北美人是由英格兰的破产农民、流浪汉和逃犯构成的。她们问北美的种种问题,宗主国臣民的优越感一览无遗。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们对琳娜不再像第一天那么恭敬。
琳娜带着心灵的创伤开始怨妇生活。她住在丈夫居住过的房间,墙上挂有麦克米伦的水彩画像,衣橱里放有麦克米伦穿的衣服,书架上摆放着麦克米伦看过的书。房间里无不散发着丈夫遗留下的气息,却不见丈夫的影子!晚上睡在床上,靠回忆广州热烈疯狂的日日夜夜来打发寂寞的时光。沉睡后又醒来,忍不住嘤嘤地啜泣。
琳娜由对丈夫的思念转为对丈夫的抱怨。麦克米伦既然无法阻拦中国官员的驱逐,他应该护送她来澳门。分手时麦克米伦向她一个劲地道歉:“亲爱的,我本来应该送你去澳门,可办事处的事务太忙,我一旦离开岗位,公司在中国的整个贸易都会停顿。琳娜,我相信你会体谅我的苦衷,克服眼前困难。我们只是暂时分离,只要稍有闲空,我马上就去澳门看望你。”琳娜这才发现丈夫是个工作狂,在他眼里,工作比妻子更重要!
琳娜站在窗口朝北方瞭望。半山的洋楼有好些怨妇朝北望。卡萨知道怨妇在瞭望什么,她们在思念在广州工作的丈夫。琳娜的故事迅速在澳门葡人圈传开,卡萨抱着好奇专门来看望琳娜。琳娜英国男爵夫人的身份,以及性感靓丽的容貌,引起卡萨的浓厚兴趣。
琳娜终于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窥视她。他的装束显示他是个葡萄牙军官,身材结实,脸部轮廓分明,像古希腊勇士雕像。卡萨放肆地冲着琳娜一笑,转过身,迈着军人的步伐走了。琳娜顿时神痴意迷,久久凝视卡萨刚才站过的草丛。夕阳西下,晚霞渐渐由红转黑,琳娜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琳娜懒洋洋地靠着床头想心事,麦克米伦和葡萄牙军官的影子交替在琳娜眼前闪现。琳娜恍恍惚惚间,看到葡萄牙军官推开房门朝床边走来,琳娜蓦然惊颤,揉揉双眼,果然是那个葡萄牙军官。
琳娜倏地站起来,她想高声叫喊,却叫不出声;她想把卡萨推开,却被卡萨紧紧搂在怀里。卡萨刚劲有力的嘴唇贴着琳娜的柔软湿润的嘴唇,琳娜企图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任凭卡萨狂吻,干涸的心田仿佛有一股春潮在汹涌澎湃。卡萨去解琳娜上衣的纽扣,琳娜推开卡萨的手:“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卡萨用浑厚的嗓音答道:“卡萨,葡萄牙皇家陆军中尉。”
“你怎么进来的?”琳娜警惕地问道。
“抱着阳台的柱子攀爬上来的。我的心上人哪怕在耸入云端的阿尔卑斯山顶,我也会像一只苍鹰飞上去。”卡萨做着潇洒的动作,仿佛在朗诵诗歌。
琳娜扣好纽扣,不悦道:“你也太性急了吧?我们才刚认识——不,根本不认识,仅仅在很远处互相看对方一眼。卡萨中尉,你请走吧,我接受不了暴风骤雨式的爱。”
琳娜的话并没有完全堵塞求爱的大门,卡萨歉意道:“对不起,麦克米伦夫人,我让您受惊了。我也知道我的方式太唐突,我不是没有耐心,而是没有时间,我马上要离开澳门。市政厅越来越穷,供养不起少得可怜的军队,澳门的驻军要裁掉一半。从明天起,这身光荣标志的军装不再属于我了。而我,只有穿上军装时,才有军人的勇气。否则,我连正视您的胆量都没有。”
卡萨很礼貌地亲吻一下琳娜的手,恋恋不舍地走出门。
琳娜追出房门,卡萨停下,看着脉脉含情的男爵夫人。
卡萨抱起琳娜,大步走进房间。两人翻滚在宽大的床上……
却说在广州的麦克,这些天也沉陷在思念和内疚之中。
中国官兵驱逐琳娜时,麦克声称他太忙,不能亲自送琳娜去澳门。忙,仅仅是一方面。还有一个理由,中国官兵催得太紧,没时间多作解释,也不便向琳娜解释。前任广州大班斯坦利带妻子来中国赴任,他妻子只能呆在澳门做留守夫人。斯坦利魂不守舍,一个月要跑两趟澳门。他在广州待的时间还没有澳门长,副主席艾登成了实际上的大班。正巧加尔各答商站监事麦卡锡来广州巡视,发现后立即将斯坦利免职。前车之鉴,重新荣任联合东印度公司董事的麦克,必须以身作则为后任树立榜样,也为自己能够连任董事并且继续高升积攒资本。
麦克的中文老师菲利浦,讲述过一个中国成语故事,说鱼和熊掌都是中国人眼里的美味食物,但是捕鱼必须到水边,猎熊必须进深山,所以不能同时进行。菲利浦说这个成语故事的目的,是告诫麦克要学会放弃,不要向中方提太多的要求。如果默认不公平待遇能够获得较多的经济利益,忍受耻辱还是值得的。一七五一年广东官府驱逐外国女人,独身的麦克心灵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倒是那些被逐妻子的丈夫痛不欲生。麦克安慰他们,为了帝国对华贸易的崇高利益,我们应该作出这点牺牲。
然而,事情轮到自己,感受就与以往截然不同。他在睡梦中都能听到琳娜分别时凄厉的哭声。醒来,哭声仍不绝于耳。墙头挂着一幅琳娜的炭笔素描画像,琳娜含着甜蜜温情的微笑。麦克不敢面对画像中的琳娜。朦胧中,琳娜的微笑化成讥笑,她似乎在嘲笑丈夫是个懦夫,是个冷酷的男人,是个连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的窝囊废。麦克非常后悔他当时的决定,妻子被逐,丈夫护送,没有谁会指责他。他的灵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经受歉疚悔恨的煎熬。
麦克收到加尔各答商站监事会的信,询问并催促他打破公行垄断。要求取缔公行的请愿书早就准备好,由菲利浦翻译成中文。菲利浦尽可能按照中国禀帖的格式书写,语气卑恭卑怯,委婉地表明裁撤公行的意愿。由于琳娜的不期而至,麦克不想弄得潘启官不愉快,压住信未呈递。琳娜被逐,麦克仍未递交禀帖,他不想把私事与公事混淆,使潘启官产生误解,认为他在公报私仇。
加尔各答又来信催促,麦克不再犹豫,来到同文行行馆。
潘振承同蔡逢源坐在茶室说事,麦克昂首阔步进来。他没像以往那样鞠躬行礼,而是挺胸站在潘振承面前,将信交给潘振承:“潘启官,这是我们十三行全体外商给总督的请愿书。”
打破公行垄断是全体外商的一致呼声。但这封信,并没有同其他外商商量。英国东印度公司任何一任大班有个习惯性思维,帝国公司是所有欧洲商人的当然代表,只有实力雄厚的帝国公司才具备同中国官方对话的资格。
潘振承没有计较麦克的不恭不敬,麦克夫人被逐,潘振承没任何责任,心里头仍不是滋味。潘振承微笑着请麦克坐沙发椅,叫行役给麦大班奉茶,“麦大班请坐下品饮新茶,这不是公行,不必循那么多规矩。”麦克躬着高大的身躯坐下,架起二郎腿一抖一翘:“我是该有坐的权利,就像你们上我们商馆可以坐,我们上你们洋行也该坐。可有的行商故意让外商站老半天,你不觉得侮辱人格吗?”
潘振承不气不恼道:“麦大班扯远了。请问禀帖的内容,否则按规定我们可以拒转。”
麦克放下茶杯,情绪激动道:“内容只有一个,打破行商垄断,强烈要求取缔公行!”
蔡逢源厉声质问道:“这是洪瑞告御状的老调,他告准了吗?”
麦克霍地站起来,挥动着拳头叫道:“正因为没告准,我们必须再告!”
潘振承平静地说道:“麦大班,不要那么激动。你坐下听我说,你已经申明禀帖的内容,我可以为你转呈。”
麦克惊愕地瞪大灰蓝色的眼睛:“潘启官,你不会在敷衍我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办事的风格,答应转呈,其实就是不转呈。如果我们追问,你们就说已经交上去了,督抚老爷说要考虑。”
潘振承苦涩地笑了笑:“既然麦大班对本商缺乏信任,本商又不可能马上为麦大班办进城的路引。这样行不行,殷无恙有特别通行的官牒,让殷无恙陪同本商一道转呈禀帖。麦大班,你不至于连你的同胞都不信任吧?”
“可以,可以。”麦克终于绽开一丝笑容,“我这就去叫菲利浦。”
麦克匆匆出了茶室,蔡逢源道:“启官,这种禀帖你完全可以当场驳回,怎么还叫殷无恙陪你上督署呈交?”
潘振承淡淡道:“他想裁就让他试试吧,公行是把双刃剑,利少弊大。”
“不见得吧?我看是利大弊小。”
“我们已争过几次了,谁也没说服谁,再争下去没意思。公行是否裁撤你我说话都不算数。公行是李督台同意复立的,他不会轻易裁撤。”
潘振承同殷无恙来到总督衙门,稍候一炷香功夫,李十四领引潘振承和殷无恙来到签押房。殷无恙向李总督行跪叩大礼,将禀帖呈给李总督。
李侍尧拆开封口,一目十行浏览一遍,抬起头问道:“启官,你的意见?”
潘振承站起来回话:“本商不便发表意见。李大人不妨听听殷先生陈述英国大班麦克的意见。”
“本督不听,要说的话禀帖全都说了。”李侍尧把禀帖退还殷无恙,“你回麦克的话,裁撤公行的呈请,本督驳回!”
禀帖被驳回在麦克的意料之中,他没有气馁,反而燃起新希望。这种打破行商垄断,直接威胁潘振承总商位置的行动,居然得到总商的配合。潘振承没有设置任何障碍,似乎完全出于真心实意。麦克喜出望外,心想这种事不可能一朝一夕得到解决,得慢慢来。最终的结果,哪怕公行没有取缔,但垄断的范围有所缩小,也是重大的胜利。
麦克打算去看望妻子,他能想象琳娜和他一样彼此思念着对方。潘振承为他办好去澳门的部票,订好一艘带睡房的快船。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出发了,晚上,麦克特别激动,把夹着琳娜肖像的画框取下来亲吻。
荷兰商船威廉亲王号傍晚碇泊黄埔。晚十时,船长厄休拉在电闪雷鸣中乘快蟹进入十三行。荷兰商馆顿时热闹起来,留守夫人的丈夫们急不可耐冒着惊雷暴雨过来取信。麦克的信件是艾登捎带的,艾登没撑雨伞,他回到英国商馆,湿漉漉地站在麦克的套房门外,把信交给麦克便回了自己房间看妻子来信。
麦克吻了吻写有熟悉而隽秀字迹的信封,颤抖着撕开封口,抽信出来看。
亲爱的麦克米伦,请原谅我的不贞。我爱上了一位退役的葡萄牙皇家陆军中尉,他像您一样爱我爱得发狂。可是,长期分居的严酷现实,使我只剩下男爵夫人的空头衔。而我的殖民地家庭背景,使我无法与公司的其他留守夫人融合。也许我不该随意猜测,我总觉得您爱工作胜过爱您的妻子。您无法想象,我做出这种选择时是多么的痛苦,一旦作出了选择便义无反顾。当您看到信时,卡萨和我正在前往菲律宾的船上,我们将辗转美洲选择一处庄园,过着平静而充实的隐居生活。
麦克脸色乍变,发疯似的喊:“这是我的耻辱,我的耻辱!”他望着琳娜的画像:“你为什么要这样?身贵名显的男爵夫人,去爱一个退役的葡萄牙下级军官!”
麦克一把扯断琳娜画像的绳索,吼叫道:“我恨你!恨葡萄牙下流坯!恨十三行!恨中国!”麦克发出受伤野狼般的哭嚎。
麦克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夷馆,人们纷纷跑出来。麦克不在套房里,套房散落着琳娜画框的玻璃碎片。
麦克冲到夷馆外,站在狂风暴雨中,歇斯底里地张开手臂,仰天恸哭。
鉴于西洋商船海难事故频发,经潘振承向总督李侍尧陈情,李侍尧同意准许外国水手分批朝拜中国的南海神。潘振承心知肚明,西洋人是不会改变宗教信仰的,朝拜中国海神是水手唯一可以堂而皇之出游的机会。
殷无恙带五十名英国水手朝拜广州最大的南海神庙。神庙建于隋文帝开皇十四年,位于珠江口北岸的扶胥镇。殷无恙兴致勃勃向同胞介绍南海神庙的历史,说这座神庙与海洋贸易有很深的渊源。在中国唐朝时期,古波罗国有一位来中国的贸易商达奚司空,回程时特意到扶胥镇的南海神庙拜海神,还将两颗波罗树种籽种在庙中。达奚司空在庙中流连忘返,结果耽误了返程的海船。当地人将其厚葬,并按他生前左手举额前望海船的姿势,在庙里为他塑了一尊像。因此,南海神庙又叫波罗庙,每年中国皇历二月十三日南海神诞辰日,当地居民及附近的船民都要来波罗庙进香拜神,祈求平安。
殷无恙等在庙前码头下船,登岸拾级而上,便是气势宏伟的南海神庙。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题过一首《南海神东庙》:“大海更在小海东,西庙不如东庙雄;南来若不到东庙,西京未睹建章宫。”诗中所说的东庙便是扶胥的南海神庙,西庙在西关前行首陈焘洋府旁边。广州人把流经城南的珠江叫做海,以扶胥神庙为界,以西为小海,以东为大海。
神庙的第四进才是海神大殿。绿色琉璃瓦屋顶,中间有双凤飞翔、鳌鱼倒悬等纹饰的琉璃瓦脊,上部有两条躯体弯曲作腾飞疾走状的苍龙。殿内正中偌大的神龛中供奉着头戴王冠、身着龙袍、手执玉圭的南海神。殿内香火缭绕,香客络绎不绝前来朝拜。
殷无恙朝功德箱投入一枚银币,取了一束香点燃。鲁恩附殷无恙耳边轻语:“菲利浦,你看中国的信徒是那么的虔诚,中国海神真会显灵?”殷无恙把香插进铜炉,说:“中国人有句成语:心诚则灵。欧洲其他国家的船长大副二副们,都去黄埔附近的神庙朝拜过。”
马克插话道:“可是法国、西班牙、荷兰、丹麦、瑞典等国的船长拜过中国海神,还是发生过海难?”
殷无恙悄声道:“这话没错,宗教及鬼神崇拜,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寄托。就如我们沐浴着上帝的光辉,可是一旦生病,还得求助于医生。”
庙司对这伙西洋船员非常友好,他叫中国香客稍候,请西洋艄手先拜。众水手学殷无恙的样跪在中国神面前。各人按照自己的心愿默默祈祷。
殷无恙用汉语祈祷:“中国南海神,在下是英吉利通译殷无恙,携英吉利商船大副二副及水手向您叩拜大礼,恭请海神保佑返航的商船一帆风顺,人货平安。”
在殷无恙祈祷之时,易经通带翁七急匆匆而入,焦虑万分等待殷无恙祈祷完毕。
殷无恙从蒲团上爬起身,翁七趋步向前急道:“殷先生,我家老爷潘大人请你立即去馨园。”
扶胥镇到广州约有五十里,殷无恙乘快蟹赶回广州已是戌时。回十三行住处取了药箱,殷无恙叫易经通回家休息,他随翁七过渡到河南岸,一路小跑进了馨园。
馨园经过馨叶拾掇,变成一处中西合璧的江南园林,小桥流水,荷池水榭,假山凉亭。园中有许多西洋装饰物:铁制灯柱、青铜雕像、石雕喷泉、花格护栏,它们和十三行夷馆区的装饰物相差无几。庭院到处悬挂着辟邪的红灯笼,殷无恙第一次来馨园,他无心欣赏灯光下的夜景,随着翁七匆匆进入一幢灯火通明的屋舍。
潘有智的房间,陈列着许多富有童趣的西洋摆设:圣诞老人、不倒翁、搭成欧式尖顶建筑的积木、黑熊玩具,还有一只地球仪。房间的小主人有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的额头敷着一块湿毛巾。馨叶、彩珠、潘振承焦急地围着有智。
阿娣跑进来,说:“洋医来啦。”
一身唐装的殷无恙应声进来,额头汗水淋淋。
三人立即转过身向殷无恙打招呼。殷无恙拱手道:“免礼,让我看看智儿。”
殷无恙坐有智床前,伸手摸有智的额头,额头热得烫手。殷无恙接着翻开有智的眼皮看,撬开有智的嘴巴观察舌苔,最后从药箱取出可以伸缩的铜管听诊器。
馨叶焦急心疼道:“都两天两夜了,先是乍寒乍热,后来高烧不退。”
彩珠道:“请过两个郎中,病情越来越严重。”
潘振承摆摆手,示意妻妾不要吱声。殷无恙举着长管听诊器,将大头贴着有智的胸部静神听诊,不时地移动。殷无恙直起身子,嘘一口气说道:“是疟疾。不算什么大病。我正好有治疟疾的药。”殷无恙打开药箱取药,将白色药末化水,“这种药名叫金鸡纳霜,原产地在爪洼,由荷兰的药剂师配制。”
殷无恙在馨叶的配合下,给有智服药。
殷无恙站起来,彩珠伸去一条毛巾,殷无恙接过擦汗。
潘振承陪殷无恙上客厅坐。殷无恙新奇地打量厅里的洋摆设,坐到西式沙发上。
潘振承从阿娣手中接过茶,送殷无恙手中。殷无恙接过茶,看一眼焦灼不安的潘振承:“启官不必过于忧虑,疟疾患者我治过上百例,从未失手。”
潘振承略为宽心:“这种病是不是中国郎中常说的寒热或瘴疠?”
殷无恙道:“那是不明病因才这样说。中医有不少误诊,但中医又有许多令人惊叹的地方。我很想与中医交流,可一直未能如愿。”
“怎么回事?”
“他们没一个瞧得起我,把我看成巫医。”
“他们不了解你。”
“不完全是这个,他们骨子里蔑视夷人。”
潘振承深有感触地叹道:“中国从皇帝到百姓,都是这样。他们对西洋太缺乏了解了——唔,是他们根本就不想了解,总是习惯于用俯视的目光看待外面的世界。”
天色微明,曙光初照,鸟语花香的馨园沐浴在橙红的晨曦中。殷无恙斜靠在沙发上打盹,身上盖着一床西洋绒毯子。潘振承望着户外越来越明亮的天色,越发地心焦意躁,背着手在客厅踱来踱去。
屋里传出馨叶惊喜的叫声:“智儿醒啦!智儿,智儿!”
殷无恙猛然醒来,随潘振承进了有智房间。
殷无恙坐有智床前,伸手试有智体温。
馨叶激动道:“智儿,是这位神医治好你的病。”
有智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黑黢黢的眼睛滴溜溜打量一身唐装的殷无恙:“你是洋人?”
殷无恙点点头:“是洋人。”
“英吉利人?法兰西人?荷兰人?瑞国人?”
“英吉利人。”殷无恙的蓝玉眼透露出温厚的光泽。
有智的眼神始终闪烁着探究的神采:“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像蓝宝石一样的颜色。”
“也像天空和大海一样蓝。”殷无恙用略带自豪的语气答道。
“为什么大清人的眼睛是黑色?”
“人种不同,就像菊花,有白色的,有黄色的。”
“其实都是一样的花,对吗?”
“很对,非常对,十分正确。”殷无恙很少听中国人这样评价西洋人,尤其是一个中国小孩。
有智的眼神充满疑惑:“可是他们叫你们鬼佬、红毛鬼、蛮夷。”
“你听到过啦?”
“我阿爸就叫过,叫你们鬼佬。”
殷无恙笑道:“他是在外面说习惯了,一时难改口,他心里可能不这么认为。小弟弟,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你们不是蛮夷。”
殷无恙惊奇道:“哦,你说得这么肯定?”
“你给我治好了病,广州的郎中却没治好。”
殷无恙沉默稍瞬道:“小弟弟,话不能这么说,有的病,我治不好,他们能治好。”
有智仍出神地看着殷无恙,回味洋医说的话。
殷无恙和蔼可亲地朝有智扮了个鬼脸:“小弟弟,你没话可说了吧?”
“你们能造很大很大的船,可是中国船,越造越小。”
“那是中国不愿把船造大。你不知道在中国的明朝,有个叫郑和的太监,他出海远航乘坐的船,比现在的西洋船还要大好几倍。”
有智疑惑不解道:“为什么现在中国要把船造小?”
殷无恙微笑道:“小弟弟,现在你服药,等你病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交流,我们同你阿爸一道专门讨论中国为何要把船只造小。”
就在殷无恙给有智治病的第三天,广州发生官兵毁船的大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侍尧下令官兵毁船,绝非心血来潮。
旗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旗人盘马弯弓夺天下,却奈何不得盘踞在台湾的郑成功家族。清廷平台历经三十四年,死伤将士糜费国帑无数。收复台湾的第二年,康熙帝恩准开海贸易,仍对出海商人及船员严格限制,出海须族人保结,在地方衙门领取印票执照。郑氏家族是海商世家,凭藉坚船利炮同朝廷抗衡数十年,为防患于未然,清廷对船只的大小也作出严格限制。规定民人只能建造并驾驶单桅船,禁止携带枪炮等武器出洋。
单桅小船如何经得起大海惊涛,如何抵御拥有火炮的海盗?康熙四十二年,康熙帝高抬贵手恩准五百石(约折四十四吨)双桅商船出海,仍对梁头尺寸、携带食米、船员人数等严格限制。雍正年间,鉴于海盗猖獗,雍正帝恩准每船可携土炮二门,火药不超过三十斤。由于严厉的官员问责制,官员害怕土炮火药以资贼船,上谕无法得到执行。乾隆十一年,福建引发福安教案,次年,朝廷规定:“福建省牯仔头,桅高篷大,利于走风,未便任其置造,以致偷漏,永行禁止,以重海防。”
福建的造船业遭受重创,致使广东的造船业步入繁荣,潮州、广州、雷州船坞云集,瞒天过海打造违禁船只。新船下水,必须经地方衙门验收注册。五百石载重量船只的极限尺寸,梁头不得高于一丈八。梁头高度须站在梁头朝下测至水面的距离,量尺是否垂直,水面波浪如何扣除,船只是否完全空舱,则大有名堂。倘若买通验船官,超标船只照样可通过验收。因此,广东的新船通常都能载重六七百石货物。
不过,广东的新船与暹罗的新船相比,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暹罗与加尔各答是亚洲两大造船中心,加尔各答造西洋船,暹罗造唐船。暹罗的造船工匠全部来自闽粤,使用当地价廉质优的木材,最大的船可达五千石。以家族为集团的唐商垄断了南洋各商埠的贸易,唐商分为两种,一种是落地南洋数代的华侨,有的仅仅是跑南洋贸易的闽粤海商。
闽粤两省执行朝廷的船政,向来广东松于福建。雍正初年,新帝继续执行康熙帝饬令的“禁南洋”。福建督抚上折子向雍正帝诉苦,我们严格执行了上谕,把违式船只全部销毁,然而广东仍有违式船只,仍有可能贩米去南洋接济贼船。其实,贩米去南洋接济贼船是一个虚假情报,先帝康熙偏听偏信,妄加猜测,以为南洋真的盘踞大批反清复明的汉人。
南洋盛产大米,即使反清贼船麇集,也不需要购买昂贵的中国大米。两广总督孔毓珣不敢奏明他调查的实情,万一南洋的汉人起事,谁担当得起?孔毓珣在奏折中恳请皇上恩准现有的违式船只免销毁,保证以后严禁打造违式船只。雍正帝朱批:“廷议渔船(含商船)仍照旧式,甚是。总之,海禁宁严勿宽,余无善策。尔等地方大吏不可因目前利便而贻他日之害。”
孔毓珣只好下令销毁违式船只。进入乾隆朝,广东的违式船只又开始泛滥。年初,广东琼崖道郭松年擢任福建按察使。琼州与雷州隔海相望,郭松年对雷州阳奉阴违打造违式海船了如指掌,到福建赴任后决定捅漏子,上折子禀明实情。乾隆大怒,斥责李侍尧:“隐情纵奸,若广东督抚严禁,奸民何以胆敢打造驭乘违式船?姑息养奸,实助南洋贼民起事反清!”
素以胆大泼辣著称的李侍尧七魂吓去八魄,助贼反清,这顶帽子谁担待得起。李侍尧做事向来果断神速,他没有会知广州将军、广东巡抚、粤海关监督,更没同外洋行、福潮行、本港行的行首通气。督标直辖左、右、中、前、后五个营,五个营全部驻扎广州。李侍尧亲点五个营官,营官再抽调千总、把总,及骑兵若干,分赴除广州、澳门之外的粤海关五大总口。
动身前,李侍尧召集五个营官面授机宜:一、在当地绿营的协助下锁扣明显违禁的船只,其余违式疑船交海关总口处置;二、捣毁打造违式船只的船坞,拘捕不法坊主,交当地知府衙门判决,酌情判杖责、罚款、枷号、流徙琼崖等罪;三、违式船只在当地官员的监督下公开销毁,大造声势,以示严明大清船政的决心。李侍尧这三条并非无懈可击,违式疑船交海关总口处置,不难想象总口将会如何处置:销毁违式船只,势必重创这些口岸的沿海贸易,海关总口完不成税收,只能在罚款上想办法。交了罚款,便会将违式船只暗中放行。李侍尧不想逼得海关和海商都没退路,死扣船政律条,不利于广东的外洋贸易。
广州是李侍尧查禁违式船只的重点。
在殷无恙给潘有智治病的第三天,督标营兵突然出现在珠江水系各港口和船坞,先把载货梁头高于一丈八尺、空载梁头高于二丈五的违式船只锁扣,其他违式疑船交海关广州大关处置。各船坞事先进行过踩点和暗访,不法坊主一律押送广东按察使衙门。
广州是对外通商口岸,碇泊西洋船的黄埔不在查禁之列,李侍尧把重点放到查禁南洋船上。南洋番船在广州城南约十里长的码头卸货载货,李侍尧锁扣了违式番船后,饬令承办暹罗等南洋贸易的本港行与海关吏胥一道,配合督标营官对番船番商进行甄别。凡没有南洋番王颁发的王牒,一律以假番船番商论处,收缴船货船只,人犯交臬司衙门重判。甄别的结果令人吃惊,竟有七成假番商番船。
李侍尧还对暹罗等南洋船的碇泊地作了重大调整:“兹后暹罗等南洋船,碇泊黄埔西港,若确有必要进省河,须经粤海关船房核准,持粮驿道特办船牌。”大船碇泊黄埔西港,货物靠小船驳运往后广州,将大大增加贸易成本。
李侍尧严明大清船政最引人瞩目的一笔,是把违式船集中到粤海关前的水域公开销毁。广州万人空巷,涌到海边看烧船。潘有智的病情迅速好转,潘振承和殷无恙站南岸看烧船。这场轰轰烈烈的严明船政行动,对十三行没有直接的影响。故而潘振承以平和的心态向殷无恙介绍大清船政。潘振承有一句话不便道出:“李总督烧毁违式船只,与其说是烧给广州民众看的,不如说是烧给皇上看的。惟有把声势造大,禀圣的奏章才好施展妙笔。”
戌牌时分,北岸烧起几堆篝火,所有的违式船只陆续到位,一字排开,共有十二艘,其中七艘为跑暹罗的船,三艘是跑东瀛的船,二艘为往来福潮的船。潘振承很清楚,违式船只远不止这些,其他的违式船只如何处置,潘振承一时尚不明了。靖海门的河岸放有三排桌子,分别坐着两广总督李侍尧、广州将军增海、广东巡抚钱度、粤海关监督德魁,以及司道府县的正堂官和广州千总以上的武官。东炮台鸣炮三声,李侍尧下令烧船。违式船只堆了柴草,点燃后烈焰熊熊,火光映红了整个江面及广州城上空。
十三行的洋商全部站到露台,朝东南方向的江面眺望。约九时,江面的大火熄灭,殷无恙回到房间写日记:中国沿海的商民需要对外贸易,而中国君臣只要朝贡贸易。对外贸易必须互通往来,而朝贡贸易只需坐等。华商出洋贸易受的限制,比外商来华贸易还苛刻。为切断国内商民与海洋的联系,船越造越小,我今天就亲眼目睹官兵焚毁违规大船的恶性事件。
听潘启官说,禁造大船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北京的皇帝担心沿海的汉人流亡南洋反清复明,大船便于大陆的中国商民通贼。我问潘启官这股贼民的势力有多大,他说绝大多数是逃避官府压榨到海外寻求生存的良民,真正的贼民寥寥无几,掀不起什么大浪。因为我治好了他宝贝儿子的病,潘启官同我讲了不少不敢公开讲的心里话,他悄悄告诉我:“旗人皇帝在心底仍把汉人当成贼民来防范。”
朝贡贸易和防范汉人构成了奇怪的中国船政。中国的愚蠢做法,与世界列强的新潮流背道而驰。但中国君臣,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机正在向他们逼来。
声势浩大的严明船政行动,给暹罗南洋贸易和福潮沿海贸易致命打击。这两块贸易分别由本港行和福潮行承办。本港行总商罗牯、福潮行总商石如顺不约而同把目光盯上外洋贸易,发誓要挤进十三行公行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