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死了,又冒出一个姓潘的仇家,师太威逼馨叶向潘振承下手;严济舟准备暂时离开广州,隔岸观火,他收到馨叶写的匿名信,决定留在广州暗助罗牯;罗牯漫天要价,米歇转为与潘振承洽谈绿茶生意,潘振承口口声声宣称外洋行没有绿茶,米歇偏偏不信;严知寅走访牙散商人,戳穿潘振承的骗局,殊不知罗牯并不领情,他戳着严知寅的鼻子,叫他滚蛋!
时光倒流到去年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是潘振承的忌日,也是馨叶的忌日。
傍晚时分,潘振承来到宅院后的山坡,朝着东北方向烧钱纸。火光照着潘振承暗淡的眼睛,眼帘里渐次呈现出一片浓密得发黑的森林,一个约十岁的少年倒在血泊中,尸体冰凉,眼睛突暴,折射出仇恨与恐惧。
冤死的少年成了潘振承心头抹不去的阴影。潘振承后悔莫及,如果不为官差指路,少年就可能逃过追杀。三十二年过去,这份自责和疚意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漠。潘振承别无他法,只能一年给他化一次纸。这个少年叫何名,是何处人,有无亲人在世,潘振承一无所知。
这个冤死少年的妹妹便是馨叶。
同一天傍晚,馨叶和师太在靖灵庵外的树林里化纸,火光照映着两张充满仇恨的脸。她们的面前有一块无字灵牌,还有一只沾有乌黑血迹的水葫芦。师太盘腿坐地上,用沉郁的声音向馨叶讲述至少讲过一百遍的故事。
乾隆二年,馨叶身怀六甲的母亲,带着馨叶的哥哥逃到福建。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杀害了馨叶的父亲,意欲斩草除根,派杀手追到福建。馨叶母亲带着儿子往回逃,逃到闽北的崇安县,崇安有一条福建唯一的通往中原的驿道,穿过武夷山便是江西铅山县。官道人来车往,设有许多关卡,关卡有官差官兵把守。为防万一,馨叶母亲和儿子分开走,无论哪一方活下来,必报深仇大恨。
馨叶母亲出现临产的先兆,叫儿子先走,交代儿子绕过两省交界的关卡,走驿道旁的岔道。翻过武夷山后,到山下的石塘镇找一位名叫祝晓庵的面铺老板,住在他家不要露面,等娘带你的小弟弟或小妹妹来找你。馨叶母亲住进一户好心的农夫家,生下一个女婴。农夫家有棵香樟树,母亲就给女婴取名馨叶。产后仅半个月,母亲挣扎着背着馨叶去和儿子会合。母亲走的也是岔道,岔道罕无人迹,偶尔有樵夫、药农、茶叶走贩经过。馨叶母亲在岔道旁看到一只水葫芦,正是儿子带在身上的水葫芦。水葫芦被戳了一个洞,上面还有血渍。
“你娘冒出不祥之感,毛骨悚然,惊惶地唤喊你哥的小名。你娘在岔道旁的密林里发现有一个新坟堆,碑牌上没写任何字。娘把哇哇大哭的馨儿放到一边,用手指扒坟堆的土石,扒得十指鲜血淋淋。”铁石心肠的师太话音哽咽,说不下去。
馨叶泣不成声,心尖一颤一颤地痛。良久,馨叶止住哭泣,问起问过一百遍的疑问:“师太,是何人杀害了我哥?”
师太恢复了以往的严酷,冷静地说道:“按常理推测,应是魔头派出的官差。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你哥要走那条罕无人迹的岔道?”
“师太怀疑另有凶手?”
“不排除这种可能,你娘生前也怀疑过,当时她刚生下你,为了保存你家惟有的一颗复仇的种子,不得不尽快离开那片满是煞气的密林。这多年来,师太苦苦思索,越想疑窦越多。”
“我哥是谁掩埋的?无字碑又是谁立的?”
“你娘生前没说起过,师太也没去过那地方。过两天师太要去云游,你不要来靖灵庵。师太要去破解你哥的冤死之谜,还要寻找潘氏的下落。”
师太一路化缘,徒步来到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武夷山。在遮天蔽日的密林,师太找到馨叶哥哥的坟墓,碑仍是那块无字碑,坟堆长满齐人高的芭茅。师太拔掉芭茅,培上新土,然后烧纸焚香,坐在坟头痛哭流涕。师太在坟墓前守了三天三夜,泪流干,眼窝里剩下的只有仇恨。
师太在一个采药老人的指引下,来到邬石匠家。
年逾花甲的邬石匠带孙子凿石碓。山里人淳朴好客,邬石匠请师太坐草庵前的石墩上喝茶,师太合什谢过邬石匠的好意,问起三十二年前那宗命案。
邬石匠道:“那少年怎样死的,老倌不清楚。那条岔道很少有人走,恐怕也没别的人见过凶手。”
师太问道:“邬石匠,你记得是何人修的墓,还立了一块无字碑?这方圆十多里,就你一户石匠。”
往事历历在目,三十二年前,一个二十出头,长着鸦黑的,像织机梭子形状眼睛的福建人寻到邬石匠家,看样子是个茶叶走贩。他神情忧伤,说他要定一块墓碑,把碑文抄给邬石匠,邬石匠按照碑文凿字。中间一行大字:“无名少年之墓”;右边刻:“丁巳年八月三日”;左边刻:“闽人潘启泣立”。
墓碑凿好了,福建人像木桩站在墓碑前,呆呆看着碑文。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脸色煞白说:“邬石匠,不能用这块碑,还是用无字碑。”邬石匠疑惑不解,这个福建人说官差追杀这个少年,背后肯定会牵扯到命案,我怕卷入其中,身家性命难保。邬石匠问他同这少年是何关系?他说:“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全怪我出言不慎,这少年引来杀身之祸。”
邬石匠按照自己的表述回忆完往事,端起竹筒饮水。师太眼里陡然凶光毕露,咬牙切齿道:“听老石匠这般说来,是那个天杀的福建茶叶走贩给官差指的路,合谋杀死了无辜少年?”
邬石匠放下竹筒,惊疑地看着师太:“怎么是合谋?若是合谋,他就不会花钱为冤死的少年修墓立碑。”
师太双手合什,喃喃默祷一瞬,问道:“老石匠,你记清了他叫潘启?”
邬石匠道:“这是命案,老倌怎么会忘记?”
馨叶哥哥冤死之谜没费多大周折便解开了。这个结果令师太万分震惊,她不希望是这种结果,可结果就是这般冷酷无情。潘振承是馨叶深深爱恋的男人,他们还生有聪明英俊的智儿。师太虽然竭力反对馨叶跟潘振承密切交往,但她在内心认了这位善良仗义的外甥女婿。潘振承还是她们的大恩人,二十五年前在运河边还救过她们的命。由恩人突然变为仇人,师太难以接受这种严酷的事实,她像游魂似的离开邬石匠家。
师太再次来到密林里的坟墓前,回想起全家的不幸遭遇,狭窄的心胸重新给仇恨填满,她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潘氏是唯一的女魔头。乾隆二十六年,馨叶搭乘贡船进京,潘氏不在槐树斜街摆面摊,听接手面摊的樊掌柜说,潘氏回了老家。师太只记得潘氏是江苏人,年轻时一口柔软的吴语,皮肤又白又嫩,能弹一手美妙动听的琵琶。
师太寻访了八个月,寻访到曾在扬州做歌妓,后又去北京谋生的潘氏。
潘氏的老家在溧阳县铁岘山麓,青山绿水环绕的小村落,远远听到唢呐在吹奏丧曲。一幢破破烂烂的泥屋,外面悬挂着数束白色的幡条,数十个村人正在给潘氏办丧事。师太哭嚎着进了泥屋:“我的潘妹妹啊,老姐姐来迟了一步啊……”
泥屋中间摆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上方立了块灵牌,上面写着“潘妙旦之灵位”。师太猜想潘妙旦就是潘氏的籍名,她仍不敢相信棺材里躺的就是仇人潘氏。她扑打着棺材板,欲死欲活哭泣着要跟潘妹妹见最后一面。
潘妙旦刚入殓,尚未钉棺。族人揭开棺盖,师太掩面干哭,伸头朝里看。潘氏双眼闭合,神态似乎很安详。师太眼前浮现出两副面孔,一副是风情万种,容貌嫣丽的琵琶女;一副是在寒风中守着面摊,故意装出可怜相的妇人。师太一边嘶哑地干哭,一边怒目而视,恨不得搧潘妙旦的耳光,朝她那张老脸啐痰。
两个月后,师太回到广州。馨叶上靖灵庵晋见师太。
师太不动声色道:“先说一个你爱听的讯息,再说你一个不愿听的讯息。师太寻访到潘氏的老家,她的籍名叫潘妙旦,她跟另三个魔头到阴曹地府做伴了。”
馨叶流露出欣喜之色:“弟子上回在京城面摊,听接手的樊老板讲,面婶身体不支,活不了多久。”
师太道:“那四个魔头,密谋陷害乃父,就是在潘妙旦的香阁。她后来年老色衰,遭男人遗弃,流落京师靠卖面为生,这都是天报应。”
馨叶欣慰道:“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只剩下李氏一个魔头了。”
“不,还有一个潘氏。”
馨叶打了个寒噤:“是何人?”
师太厉声道:“就是同你朝夕相处、情意缠绵,共有一个孽子的潘振承!是他,在闽赣关口,带领魔头派出的衙差走岔道追杀你哥!”
馨叶内心如掀起万丈骇浪,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她不相信这种结果,她深信潘振承的为人,她深深爱恋潘振承。馨叶脸色倏然惨白,用惊颤的声音说道:“不……不可能……他那时是个卑贱的茶叶走贩,家父是朝廷命官,他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不,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师太愤怒地拍打蒲团说道:“潘妙旦还是个淫荡下贱的窑姐,她照常与几个戴红顶子的魔头打得火热,狼狈为奸。”
“弟子听老仆人七根叔说,他们是借用她的香阁,潘氏侍奉过茶水就出来了,七根叔说他还没查实潘氏参与密谋的铁证。”
“潘氏把魔头召来她的香阁,就是参与密谋的铁证!你倒好,悲天悯人,一心为魔头开脱,把血海深仇忘到九霄云外!”
馨叶战战兢兢道:“潘妙旦是魔头……十恶不赦的魔头!”馨叶抬头看师太冰刀似的眼睛,低头细声道,“弟子与潘振承交往有十多年,他好像不是心肠歹毒的奸恶小人。”
师太气得发颤,厉声斥道:“你还在为魔头开脱!你对得起冤死的双亲和亲哥吗?这帮魔头最后连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伯舅舅都不放过!”
馨叶浑身颤栗,惊惶道:“潘振承是魔头,是十恶不赦的魔头。”
“你真是这么想的?”
馨叶沉默稍许,眼睛流露出冷峻的光,她咬着嘴唇道:“从今往后,弟子与潘振承不共戴天!”
师太语气稍稍转为平和:“心藏深仇大恨,表面上倒不必以仇相见。你是他的小妾也好,红颜知己也好,一如既往。一旦逮准机会,即下狠手。”
“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他与图尔海等魔头毕竟有所不同,留他一条狗命,让他生不如死。”
严济舟料定潘振承无法盘活死棋,打算暂时离开广州,去香山给养父祭坟。他的真正目的是隔岸观火。如若靠得太近,难免惹火烧身。他打算等潘振承落败后,回广州收拾残局。
一顶暖轿在严府外绕大圈,轿夫不知道这个贵妇想做什么,反正按路程给钱,轿夫按照贵妇的吩咐瞎转。
馨叶不是瞎转,她要把一封信投递给严府,迟迟下不了决心。大热天,炽热的阳光晒得大地冒烟,馨叶汗流浃背,脸上净是汗水。汗水模糊了馨叶的双眼,似看到凶神恶煞的师太戳着她的鼻子斥骂。馨叶不再觉得热,仿佛呆在冰天雪地里不住地颤抖。
轿子又转到严府宅门前,馨叶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躬下腰,把信悄悄从轿帘下方塞出,信落在宅门前的石板上。
馨叶旋即进了一座小庙,跪在佛像前忏悔:“佛祖在上,弟子并非有意陷害潘振承。冤有头,债有主,他与弟子有杀兄之仇。然而,潘振承曾有恩于弟子,弟子暗恋过他,同他生有聪明伶俐的有智。弟子报仇负恩,实在是万般无奈啊……”馨叶泪水涌出,她跑到庙后面的菜地,嘤嘤地啜泣,她不敢设想严济舟收到信的后果。
此时,严济舟收拾停当正欲出门,巢大根匆匆跑进来把信呈交给老爷。
严济舟撕开信封浏览,惊诧地抬起头:“送信人呢?”巢大根说在大门外拾到的,不知何人扔下。严济舟把信给儿子,严知寅满脸狐疑看信:“潘振承到张轼衍府弄到一箱婺源茶充作样品,准备与米歇签订购销契约。”信的落款:“十三行一仇人。”
严知寅问道:“老爸,倘若信中说的是真的,会是何人要坏潘振承的事?”严济舟鄙夷道:“自己不出面,写匿名信告密,还想利用我帮他泄私愤,是个奸诈小人。知寅,我们无须深究是何人,对这种人敬而远之为妙。”
“老爸,我们要不要去香山,坐山观虎斗?”
“不。”严济舟果断道,“老爸低估了潘振承,他老奸巨猾,我们不助罗牯一臂之力,同业盟会很难取胜。”
罗牯的行馆在西关谷埠。谷埠是广州最大的谷物码头,共有二十八座大仓,其中罗牯占八座。他旗下的大仓原本是黎海水、黎海涛兄弟的财产。乾隆二十四年冬李侍尧整饬暹罗贸易,拿违法乱纪的黎氏兄弟开刀。李侍尧将暹罗贸易从外洋贸易中划出,另立本港行,潘振承推荐罗牯出任本港行总商,还说服李侍尧,将黎氏兄弟的房产大仓廉价转让给罗牯。罗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认为他已经报了恩。本港行的新成员均是十三行行商或散商,罗牯没讨价还价就答应潘振承的条件,退出十三行,房产转让给十三行成员。自从李侍尧下令官兵毁船,谷埠的地位一落千丈,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出现暹罗米船云集的奇观。
同业盟会成立后,罗牯馆成了同业盟会的会馆。罗牯模仿十三行公堂,在大厅弄了个暖阁,暖阁上放了把高靠背红木雕花椅。罗牯坐在红木椅上,同坐在下方的牙散商人议事。
罗牯是个大老粗,要读过私塾的石如顺想一副盟会对联,找人画一幅南洋番商朝贡图。石如顺道:“罗掌门,当务之急是茶叶贸易,对联和朝贡图无关紧要。打败了外洋行,以后何愁没时间装饰会馆?”
罗牯满脸的疙瘩肉顿起愠色:“你怎么老是同我唱反调?货源捏在我们手中,还怕赢不了屌毛外洋行?他娘的,我就是要急一急米歇,让他接受我们新开出的价格。”
徽州茶通常有两种包装,散装和罐装。散装茶用的是木箱包装,里面垫一层漆布,装进茶叶,然后用脚踩实。散装茶品质稍次,优质茶一般采用罐装。罐有瓦罐和瓷罐两种,瓷罐本身价值不菲,是用来装极品茶的。罐装茶的外包装也是木箱,罐外塞满填充物。去年徽州茶的出口价格,散装二十六两一箱,瓦罐装三十四两一箱,瓷罐装四十二两一箱。罗牯计划加价三成卖给米歇,赚他个盆满钵满。
石如顺的思路跟罗牯不同,他认为战胜十三行,消弭十三行的垄断优势最为重要。十三行的垄断优势是他们有能力做大宗商品的贸易,加上长期建立起来的信誉,外商都乐意跟行商做生意。石如顺还提出一个理由,按往年的出口价,同业盟会已有不俗的赢利,加价太多,虽然米歇迫于无奈会接受,却有损同业盟会的信誉。
罗牯有罗牯的理由,行商也常做控制货源,趁机涨价的事情。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馆役进来禀报严知寅求见。罗牯警惕道:“他来做什么?不会是来求和的吧?”继而朗声大笑,“让那个兔崽子进来,想求和就叫他下跪磕头,叫我们三声大爷。”
严知寅是来泄露机密的。
巢大根探实蔡逢源从张轼衍府带走一箱徽州茶。老谋深算的严济舟立即猜出潘振承要演空城计,下一步怎么演,严济舟设想不出,其实连潘振承自己也没底。严济舟向儿子面授机宜,叫知寅前去拜访罗牯,先试探他的态度,如果罗牯举棋不定,就向他泄密。但绝不是泄露潘振承欲演空城计的机密,而是要把空城计虚夸成掌握了新货源,促使罗牯尽快同米歇签约。
同业盟会停止了争议,目光全部转到大门边。严知寅满脸堆笑拱手而入:“列位盟兄,正在商议大事呀?”罗牯坐在盟主椅子上没动,轻蔑地看严知寅一眼,说道:“他娘的今天日头打西边出,外洋行大少东求见我等牙散商人。”
严知寅不卑不亢道:“如今打破公行垄断,外洋行丧失特权,无论行商牙商散商,已无贵贱之分。罗掌门,能否赐座,让末商分享一杯清茶?”
罗牯抬了抬粗壮的胳膊:“请。”
馆役搬来椅子和茶几,在茶几放一杯清茶。
严知寅坐下:“谢罗掌门。”
罗牯傲慢道:“怎么个谢法?”
“法商用真金实银购买徽州茶,极具诱惑。十三行的行商们莫不眼红,恨自己讯息知道得太晚,让罗牯官捷足先登了。末商以局外人的身份向罗掌门进一言,既然手头控制了货源,还是尽快与法商签约,以免节外生枝。”
罗牯哈哈大笑:“严少东,你屁颠颠地跑来,原来是来出馊主意的。”
“你不听我的金玉良言,你们将自食其果,潘振承将组织外洋行全体同仁反扑。潘振承的诡计,外洋行的实力,你们不是不知道。”严知寅一本正经道:“末商是出于好心才来罗行馆。”
罗牯冷笑数声:“好心,你会安好心?嘿嘿,你究竟是何人?”
“一个真心实意帮助你们的局外人。”严知寅站起来,扫视一眼牙散商人,“家父与潘振承交恶的传闻,在座的列位前辈都知道。跟你们交个底,家父宰相肚里可撑船,不跟潘振承这种小人计较。我实在看不得小人得志,所以前来出谋献策。”
罗牯站起身展开双臂狂笑:“严少东,你蒙骗得了别人,蒙骗不了本商。本商在行商的夹缝里乞讨生计,还不知道那帮狗娘养的德性?不管外洋行内部斗得如何激烈,冤仇有多深,他们一致对外的狗屁传统始终没变。只要是涉及外洋行公众利益,他们一心不二,从未出过吃里扒外的家伙。”
严知寅拍拍胸脯:“现在就有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末商是也。”
罗牯大笑道:“世上竟有不惜担待丑名骂名的屌人?你糊弄谁呀?”
众牙散商人哄堂大笑。石如顺拍打着几案:“肃静,让严少东说下去。”
大厅静了下来,严知寅朝石如顺投去感激的一瞥,从容说道:“我今天来,是冒着担待背叛十三行的罪名向你们进言。据非常确凿的情报,潘振承已经搞到了大宗徽州茶货源,很快就要同米歇签约。”严知寅说着走到罗牯面前,“罗牯官,这条密讯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发毒誓。”
“谁信你的毒誓?”罗牯戳着严知寅:“出去,你给我出去!”
严知寅愤然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将后悔莫及!”严知寅哈哈大笑走出大厅。
石如顺焦急地站起来:“牯仔,对不起,说顺了嘴,罗大掌门——末商以为,严知寅的话,确实值得我们深思。”
罗牯冷笑道:“你担心什么?货源全部控制在我们手中,潘振承会变戏法不成?”
“他诡计多端,鬼神弗如。”
“派严知寅来,八成就是潘振承的屌毛诡计吧?他利用潘严不和的假相,好来糊弄我们。嘿嘿,姓潘的明知会输,不想输得太惨。”罗牯摸摸铁蛋般的脑袋,“就像说书人说的,派出黄盖唆使我们早签约,好叫我们少赚盈利。”
石如顺苦口婆心道:“罗牯兄,你听老弟一句话。夜长梦多,潘振承不是一般的对手。我认为做成这笔生意,就赢了外洋行。至于赢利多少,有这笔生意打下信用,以后有的是机会。”
罗牯极不耐烦叫道:“是老石你掌门,还是我罗某在掌门?同业盟会本掌门说了算!”
潘振承不知道同业盟会的内幕,但他根据罗牯一贯的做派,估计他会囤积居奇,不急于同米歇签约。这为潘振承赢得短暂的喘息机会,是日,潘振承与蔡逢源坐在十三行公堂学做姜太公。
蔡逢源等得心焦,撮了一坨烟丝到鼻孔里,一个喷嚏还没打出,大鱼上钩了。潘振承用手扯了扯半眯着眼的蔡逢源,蔡逢源鲤鱼打挺坐直,见米歇匆匆而入,脱帽鞠躬急切道:“启官、源官,听说你们手中有货?”
潘振承无动于衷,继续看账本。蔡逢源冷若冰霜道:“我们没货,你还是同罗牯做生意吧。”
米歇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只货箱上:“怎么说没有?这就是。”蔡逢源苦笑道:“倘若我们有你需要的货,也不至于让罗牯夺走本该属于十三行的生意。这是福建武夷茶,不是你要的徽州绿茶。”
“你们骗谁呀?外包装与罗牯给我看的样品一模一样。”米歇揭开箱盖,箱里有一只瓷罐、一只瓦罐。米歇指着散装茶道:“同文行的武夷茶改为铅桶装,徽州茶仍是古老的包装。启官,能不能让我看看罐装的徽州茶?”
潘振承无可奈何叹一口气,看着蔡逢源:“源官,今天碰到倔驴,你说怎么办?”蔡逢源叹气道:“他非得看,就让他看吧。不过,不能由他开罐。世文,世文,带开罐的家什来。”
蔡世文应声从里间跑出来,手里拿着家什。蔡逢源道:“开罐是个细活,弄不好会弄碎整个瓷罐。听说西洋的茶商卖完了茶,还可以把瓷罐当艺术瓷出售。”
米歇连声应道:“不错,不错,瓷罐装的茶可以保存很久。法兰西黛丝公主号沉没大海半个世纪,打捞出来的中国茶不仅是干的,还有清香味。中国的密封技术世界一流,瓷器也是世界一流,这次我准备多买些瓷罐装的绿茶。”
蔡世文揭开罐盖,米歇急不可待伸手撮茶叶出来,先看色相,然后再闻,欣喜得手舞足蹈:“啊,举世无双的徽州极品茶,比我在罗牯那看到的还要极品。”
潘有仁拎一只水壶给潘振承、蔡逢源冲水。米歇恳求道:“启官,能否赐我一杯茶?”潘振承不冷不热道:“米歇,本商丑话说前头,你喝完杯中茶就该走了。我和源官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商量。”
潘有仁拿出一只茶杯给米歇冲茶,听到公堂外传来叫嚷声:“不行!我非得见潘启官不可,我把货运来广州你们就变卦!”众人朝外面看,一个髯须客商怒气冲冲往里闯,伍国莹追上他试图拦截,被他用力摔开。髯须客商操着北方口音叫道:“启官,启官,您给咱一个说法。”
髯须客商看米歇突然愣住:“哦,这儿还有洋商?”
潘振承与蔡逢源迅速交换一下焦虑担忧的眼色。潘振承责备道:“国莹,叫你接货待客,你怎么引他上这来?”
伍国莹委屈道:“他硬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潘振承露出一丝惊慌:“源官,你们带他去里间,在洋人面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蔡逢源、伍国莹连请带推,把客商弄进公堂一侧的厢房。
米歇的目光盯着虚掩房门的厢房。潘振承叫道:“米大班,米大班。”潘振承连叫两声,米歇反应过来,转过身子。潘振承下逐客令,“你茶也喝过了,该走了。”米歇指着茶几上接近满口的茶杯:“我才喝了一口,怎么能说喝过了?”
潘振承催促道:“那你就快点喝光吧。”米歇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说道:“中国人把喝茶叫品茶,得慢慢喝,才能品出味道来。”
潘振承苦笑着摇摇头,端起账本看。米歇索性转过身子,眼睛骨碌碌盯着厢房。透过半掩的房门,可以看到蔡逢源、伍国莹,还有客商在做手势交谈。
伍国莹轻声道:“翁七,你小子一口北方话说得真像,说‘这儿’时,舌头还会打卷。”翁七背过身子笑道:“小的跟老主人翁皓走南闯北,说几句北方话还不是小菜一碟。”
蔡逢源眨眨眼,肃然道:“喂喂,说正经的。”
“不成,不成!”米歇看到髯须客商突然张牙舞爪高叫起来。
潘振承皱皱眉头,把潘有仁招到跟前,诡秘地说道:“去跟他们说,米大班需要静心品茶,叫他们声音放小些。”潘有仁进了里间,同他们轻声说话。
髯须客商暴跳如雷:“你们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要咱声音小,哼,咱偏要叫给启官听!”髯须客商转过身子朝客厅大叫,“启官你听着,你凭啥厚待夷商怠慢华商?咱们徽商即使到官府,也会受到厚礼款待!”
潘振承神色惊慌地站起来,叫道:“蔡源官,你带徽商上沙面最好的食舫,厚礼款待。”
“咱不稀罕沙面的酒菜,咱不需要这种厚礼款待,咱需要公平对待!”髯须客商一只脚踩到厢房门槛外叫道:“启官,同你做茶生意有十几年交情,可今儿情况有些特殊,匪患猖獗,运货南下,经江西请了精武镖局武装押送,到广东,改请震粤镖局的镖师。这笔开支,非打入货款不可!”
潘有仁慌慌张张跑过来:“爹,他不听劝告,要他小声他偏要大声。”潘振承气恼道:“你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这样,你同他说去,先由伍先生带他到客栈住下,待会我亲自上门同他协商,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潘有仁跑过去跟髯须客商轻声说话。髯须客商的情绪稍稍平静,不过仍旧面红耳赤,髯须客商走到潘振承跟前,拱手道:“启官,给咱一个满意的答复,这可是您亲口儿说的。本商回客栈恭候您,您得快点儿来啊。”
髯须客商在伍国莹的护送下,走出公堂。
米歇指着客商的背影:“启官,这个徽商给您送茶叶来,对吧?他刚才亲口说与您做了十几年茶生意。”
“米大班太会想象了,茶生意,就不能是茶花,或茶油生意?”
“你们从来不出口什么茶花茶油,只有茶叶。”
蔡逢源插话道:“就算是茶叶,也不见得是你要的徽州茶呀?”
米歇呵呵笑道:“由于买茶的缘故,我特地研究了徽州到广州的贸易线路,徽州以南是江西,再往南是广东。到一个地方请一个地方的武装押货队,这正符合中国地方垄断势力的特点。”
潘振承和蔡逢源面面相觑,潘振承端起茶杯又放下,“源官,我们还是跟米大班说实话吧。”
蔡逢源道:“荷兰商人诺雷向我们订购价值四十万银两的徽州茶,可是,我们只从广州官员张大人那弄到一点样品,货栈里根本就没货,正为此事发愁呢。”
米歇湖蓝色的眼睛忽闪:“诺雷今年不会来广州,他去了长崎。你们不是没货,你们大概为徽州茶要贮存到明年,成为隔年茶而发愁吧?”米歇站起身哈哈大笑:“启官、源官,多想想办法早点处理掉那批茶吧,到明年可不值钱了!”
潘振承和蔡逢源愁眉苦脸,无言对答。
米歇拱手作礼:“告辞告辞,谢谢你们赏赐我品尝徽州茶。”米歇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趾高气扬大步离去。
潘振承、蔡逢源相视一眼,忍不住偷笑。潘有仁、蔡世文笑得东倒西歪。
潘振承招招手:“你们两个过来,我和源官要考考你们。”
“米歇现在赶往哪里?”
潘有仁思忖片刻道:“米歇有进出西关的路引,好像是要去附近的几家客栈,打听那个本不存在的徽州茶商。”
蔡世文道:“还有一种可能,好像——好像是要和同业盟会重新谈判。”
潘振承赞许地点点头:“源官,你儿子的心水比我儿子活。”蔡逢源在心里暗暗高兴,但他不会把喜悦表露出来,板着面孔道:“世文你是在瞎掰吧?什么好像,而是一定。米歇肯定去找罗牯重开谈判。罗牯认为他控制了货源,还想提价;米歇找到新货源,便想压价,他们肯定谈不拢。”
潘振承道:“道理说透了其实很简单,比如你们是买家,绝不希望卖家独此一家,虽然我们一再声明不与他做生意,可他依据诺雷去了长崎的事实,认定我们近日非找他销货不可。”
潘有仁疑惑道:“我们根本就没货。爹,你常教诲孩儿做生意诚信为本,这样做,不是在欺骗米歇吗?”
蔡逢源道:“有仁,你仔细想想,我和你爹,说过一句我们有货的话没有?”潘振承道:“是他自己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怪谁?怪他自己傻。”潘振承和蔡逢源哈哈大笑。
正如潘振承所料,米歇去了谷埠的同业盟会。罗牯接报后,有意冷落米歇一天,叫米歇第二天上谷埠茶楼。
罗牯坐上首,米歇和石如顺坐罗牯两侧,其余的茶客均是占有股份的牙散商人。每人面前清茶一杯,桌中央放着几盘瓜子、花生、干果之类的茶点。
米歇有潘振承那批茶为底气,说话不像上次那么低声下气:“罗牯官,你约定我今天来重新洽谈。既然是洽谈,就不能像上次那样由你单方面定价,买卖是双方的。我仔细考虑了你大前天的报价,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价格,必须降低一成。”
牙散商人窃窃私语,罗牯惊讶道:“米歇,你没搞错吧?也不看看现在什么行情?”米歇慢悠悠喝了口茶,说道:“我不会搞错。如果徽州茶是你们独家经营,再高的价我也得忍受。可现在,我发现了新货源。”
罗牯敲着桌子:“米大班没患烧热病吧?徽州茶的货源全部控制在我们手中。你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罗牯说着诡谲地笑起来,“米歇,可惜啊,你那天跟我们签了契约多好。现在价格随行情走,市面上,徽州茶都炒成了天价。水涨船高,我们要在大前天报价的基础上增加一成。”
米歇从容不迫道:“你们想加几成的价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不会要你们的高价茶,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喝。”
石如顺插话道:“米大班,我问你一句话,你讲明要徽州茶,时间又催得紧。价格我们还可以再商量,我们同业盟会有百分的诚意,不希望看到你空船而归。”
米歇长期跟中国商人打交道,对他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的谈判方式多有领教。米歇不知道石如顺跟罗牯有分歧,他转过脸用讥讽的口气对石如顺说:“石顺官,多谢你的好意,可惜本大班并不领情。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我们的两艘大肚子船会满载而归,下面装着景德镇瓷器,上面是徽州茶,并且是外洋行潘启官提供的徽州茶。”
石如顺不由一愣,正欲发问,罗牯戛然戛然地大笑起来:“米歇,你没得烧热病吧?外洋行会有徽州茶?哼,狗娘养的潘仔变戏法都变不出来!”
米歇道:“启官不会变戏法,是徽商运来了价值四十万银两的徽州茶。”
石如顺关切地问道:“米大班,是你亲眼所见,还是你的猜测?”
米歇迟疑一瞬说道:“目前我只看过样品茶,大宗的茶……是这样的,我没有逼他们带我去验证。”
“我不相信,绝不可能!”罗牯扯开大嗓门叫道,“你说,启官是怎样跟你说的?”
米歇支支吾吾:“启官说……我……我忘了他和蔡源官说话的细节。”米歇呆愣稍刻,自信地拍拍胸膛:“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启官说他没有徽州茶,但确确实实有。”
罗牯乐了:“一下说有,一下说无。他娘的,我看你真的得了烧热病。”
牙散商人笑得前仰后合,唯一没笑的是石如顺。
“米大班,”石如顺敲了敲桌子,转过脸同米歇说话:“本商恳请米大班仔细回忆见潘启官的情景,你不要见风就是雨。我们都不怀疑外洋行有能力调运四十万银两的徽州茶,但他们短时间内绝对办不到。这样成不成,我和罗牯官重新商量个价格,双方都把契约签了,这样你好尽快装船,乘贸易风回法兰西。”罗牯怫然不快地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石如顺,说道:“商量过了,就是我刚才说的价,比前天的出价加一成。”
罗牯毫无做生意的诚意,米歇倍受侮辱,脸色骤然峻青,他忍着火气道:“这不是谈生意,是强加,请原谅我不能接受,只能选择告辞。”米歇从堂倌手中取了太阳帽,大步离去。
罗牯恶声恶气道:“嘿,这个鬼佬火气还蛮大。不是看他手里捏着四十万两白银,他跪爷面前,爷都懒得尿他!”石如顺耐着性子道:“罗兄罗掌门,做生意不要意气用事。就按米歇开出的价,我们还有不俗的盈利。”
“机会千载难逢,我们越赚得多,行商越输得惨。你急什么?米歇迟早会知道潘振承没货,掏出鸡巴当蛇耍——糊弄人。米歇还得返转头来求我们,到时候,我就得再加几成的价。”
石如顺用哀求的口气:“罗牯兄——”
罗牯举手奋力一劈:“闭上你的乌鸦嘴!今日没听你说过一句吉利话!”
米歇离开谷埠茶楼,又去西关的客栈寻访做茶生意的徽商。徽商倒遇到几个,他们都不是做茶叶生意的。米歇寻访那个茶商的目的,一是证实潘振承隐隐约约提到的货源,二是了解徽州茶的真实价格。米歇跑得筋疲力尽,估计那个满脸胡须的徽商住在城里,他没有进城的路引,只好作罢。
按照马赛-巴黎合伙人公司的规定,看样、谈价、签约必须有两个代理商到场。因为时间紧迫,米歇和彭昂分头行动,彭昂进展神速,第一批瓷器已经用驳船运往黄埔。米歇急得一夜都没睡好,他恨不得第二天早晨就签订购销合约。他不能这样做,罗牯的出价他难以接受,明显高于红茶的价格。一年前在巴黎游说投资人时,绿茶价格低廉是他的一个有力的筹码。
第二天,米歇陪彭昂看了一个散商的瓷器样品,急遑遑赶到十三行会所,正碰到潘振承带伍国莹从会所匆匆出来。
“潘启官,您这是上哪去呀?”
“上同文行,我儿子要带伍国莹去虎门验茶,有些事情我要交代。”
米歇惊讶道:“怎么把茶贮存在虎门?”
潘振承举目望了望升到行馆屋顶的日头,叹一口气道:“怎么说呢,我们跟那个自称是徽商的人没谈拢,他招呼不打就把船开跑了,我猜想是秘密转移到虎门,囤积居奇。我和源官商量,如果茶好,就认了那笔请镖师的冤枉钱。我还是担心啊……”
“启官您还担心什么?”
潘振承压低嗓音,凑米歇耳边神秘道:“据外界传言,徽州茶全部控制在牙散商人手中。这个徽商,会不会弄来别的茶蒙我们,或许根本就没茶,在瓷罐里装谷壳。米歇,你听说过中国有句无中生有的成语吗?我最担心的就是无中生有。”
“不会吧?”米歇心里咯噔一下,讷讷说道,“徽商是中国最大的民商团体,不会做自损信誉的事。不过,为了决定是否接货,您派人去查验还是很有必要。”
潘振承焦灼不安,扯了一下伍国莹的袖子:“国莹,我们走。”
米歇快步跟潘振承后面:“潘大人,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想跟随潘买办、伍总办一道上虎门。”
潘振承思忖片刻,无可奈何道:“你非得打破砂锅炆(问)到底,真拿你没办法。你想去就去吧。但是,我有言在先,即使那批货是真的,我也不是为你准备的。你说诺雷不会来广州,万一他来了呢?”
米歇不想再解释诺雷去了日本,只要这批茶确实存在,一切都好说。米歇诡秘地笑了笑:“潘启官,我不是想证实徽州茶的货源是不是充足,我只想见识一下中国商人验茶的技巧。”
潘振承笑道:“有仁和国莹的验茶功夫都是我教的,那才叫真功夫,闭上眼睛闻气味就知道茶叶的好坏。你今天想跟去长见识,我只好为你特办,带你直接上关部为你开通行证。”
米歇激动万分,合手作揖:“谢谢启官,谢谢潘大人。”
潘振承侧身转向伍国莹,朝他丢一个眼色:“国莹,你去同有仁讲一声,叫他在行里稍候。我带米歇去关部。”
潘振承带米歇出了东关闸,沿着省河码头走,不时遇到熟人,他们恭恭敬敬向潘大人行礼,潘振承不停地回礼,随便说几句客套话。有个伙计模样的人跪潘振承面前,哀求潘振承收下他,让他到同文行做伙计。潘振承犹豫不决,考问他几句,叫他明天上同文行找总办伍国莹。
这时,伍国莹乘坐一顶暖轿,风风火火从潘振承身后经过,他要事先跟关宪大人通气,驳回潘振承的代夷陈情。
潘振承继续朝前走,叹道:“可惜不能乘轿,坐在轿子里面,可免去许多烦琐的礼节。”
米歇感激涕零:“有劳潘大人大驾,本夷实在过意不去。本来潘大人是可以乘轿的,全是给我害的。”
潘振承眯着眼,看了看炽热的太阳,掏出手帕擦脸上的汗水。米歇见状,热情地拉启官到旁边的茶棚喝凉茶。
潘振承咕噜咕噜喝光一碗凉茶,接着再来一碗,说道:“第一碗是解渴,第二碗才是品,会品的人,能够品出加了哪一味药材。说起广州的凉茶,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所谓凉茶,过去指冷热意义上的凉茶,近些年人们把加了药材的热茶叫做凉茶。比如加薄荷,加陈皮,加香兰,加桑菊。这种凉茶用沸水冲不行,得放炉火上慢慢煲,喝了解暑祛火、生津开胃,还能治头痛脑热的病……”
潘振承看到一顶暖轿从街面匆匆而过,伍国莹揭开一角轿帘,和潘振承对了一下眼神。潘振承知道,伍国莹已经见过德关宪。
潘振承说着喝了一口凉茶:“凉茶有许多奥妙,我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以后有闲空我们听凉茶老板细聊。”潘振承站起来,“走,我们办正事,求见户部大人。”
户部大人还是德魁,德魁在监督的位置上坐了五年。他不像李永标,把口岸折腾得鸡犬不宁。德魁处事中庸,方方面面的利益都能照顾到。对裁撤公行,德魁是有意见的,没有公行不便管理。人人都可参与西洋贸易,海关比原先忙碌多了,贸易总额不变,税费还是那么多。当然,他可以恢复公行之前的旧制,由于李侍尧已把裁撤公行奏报朝廷,他准备拖过今年的朝贡期再作打算。
潘振承带米歇求见,德魁从伍国莹口中得知他们求见的不同目的。德魁不动声色听潘振承陈情,潘振承恳求关宪为米歇办一张关引。
德魁拿镇纸一拍:“法商米歇上虎门的请求,本关驳回。”
潘振承急道:“德大人有所误会,不是米歇请求,是本商请求。”
德魁铁面无私道:“若是潘启官要上虎门,随时可去,不必关部准许。米歇是夷商,绝对不行。”
潘振承说:“本商亲自带米歇去虎门不行吗?”
德魁斩钉截铁道:“不行,虎门是军事要塞,任何夷商,均不得进入虎门的内港。”
却说严济舟无时不在注视潘振承的一举一动。他前怕潘振承得胜,后怕他的行为暴露,陷入巨大的惶恐中。
为了儿子将来能够继承一间大洋行,也为自己能够挽回大权傍落的面子,严济舟不惜违背十三行牢不可破的传统。首任行首霍鑫耀借用一句诗经中的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来形容十三行。意思是说行商之间吵归吵,勾心斗角闹得再厉害,都能够团结一致对外。严济舟暗助同业盟会,若是被十三行同仁知道,即使不受到惩罚,也没脸在十三行待下去。
严济舟派儿子向罗牯泄密,夸大其词说潘振承已经掌握了货源。罗牯仅凭十三行团结对外的传统坚决不信,还侮辱了知寅一番。严济舟骑虎难下,他很想就此算了,但麦克那边不好交代,麦克一定要看到外洋行丧失垄断的地位,才肯把泰禾行列为首席客户。泰禾行曾经是广州响当当的首行,现在居然落到了蔡逢源后面!
看来还得以适当的方式暗助同业盟会,严济舟不敢设想另一种后果,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卑鄙、阴险、自私、乖戾。晚上噩梦不已,白天听到雷鸣都胆战心惊。
东江大水,数万灾民涌来广州。十三行商每人捐了一百两银子,行首收齐转交给地方衙门,剩下的是官府的事。
这天上午,严济舟在自家的大灶指挥厨子煮粥,还临时架了两口新大锅。烟熏火燎,水气蒸腾,严知寅来到后院,发现父亲坐小矮凳上,在灶口添柴烧火。
严知寅蹲父亲身旁,惊诧道:“老爸,你这是怎么啦?”
严济舟给烟熏得灰头土脸,浑身油油的汗渍,他加了一把柴火到灶膛,郁郁说道:“我看到街头粥棚的粥太稀,想煮几锅稠粥,叫家人送去。”
严知寅疑惑不解道:“这是下人干的活呀?”
严济舟不悦地白儿子一眼:“做善事没有贵贱之分。多做善事,能减轻心中的愧疚。老爸对不起十三行啊,可是为了打败潘振承,老爸又不得不这样做。”严济舟说着,眼里流下愧疚的泪水。
严知寅没有顾及父亲的表情,惊慌道:“老爸,怎么会有这种事?潘振承编造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说徽州茶在虎门。徽州茶向来都是从北江下来,怎么可能在虎门?偏偏遇到没脑子的米歇,居然还相信。”
“他总不会变戏法吧?”
严济舟说了一句云里雾中的话,埋头添柴烧火。
严知寅主持泰禾行事务,他又赶回十三行。忙到天黑,独坐在办房想徽州茶的事,越想越不对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来有必要提醒米歇,奉劝他不要执迷不悟,上潘振承的当。
广州的八月天,白天虽然燠热,晚上却有几分凉意。繁星满天,高大的棕榈树在微风中簌簌作响。米歇穿着晚礼服,独自坐在露天酒吧喝饮料,郁郁寡欢,愁肠百结。严知寅站花园一侧的木棉树下,观察了米歇好一会,走进露天酒吧,和米歇同坐一桌,叫道:“老板,来一杯法兰西干红。”
侍者端来一杯红葡萄酒,米歇抬头看严知寅:“严少东,您也有饮洋酒的嗜好?”
“我和你一样呀,嗜好你们法兰西干红。”
“不,我这是中国红茶,滤去了茶渍。”
严知寅高深莫测道:“米大班,说到中国茶,我要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潘振承根本就没有徽州茶。”
米歇固执道:“他没直接说有,但确实有。”
“他只有一箱样品,你还不知道样品哪来的吧?不是徽商给他的,是他从张轼衍大人府上弄来的。米歇,你千万别给他蒙住。”
“他没有蒙我,他说是从张轼衍府上弄来的,但我坚信与徽州的茶商有关。”
严知寅愕然,“米歇,你怎么这样糊涂?”严知寅环顾左右,把藤椅挪靠米歇:“徽州每年进入广州的茶才那么一些,全部落到同业盟会手中,他哪有徽州茶的大批货源?你别信他花言巧语,天花乱坠胡编乱造的故事。这是一个骗局,子虚乌有,懂吗?没有说成有,有说成没有,骗人的把戏。”
“有说成没有,你怎么同潘启官一个腔调?”米歇愣愣地瞪眼看着严知寅,“哦,明白了,你们行商联合设下骗局,好诱使我买同业盟会的高价茶,让英商看法商的笑话。我知道,英商来船多,生意大,你们千方百计讨好英商。”
严知寅急了:“我说米歇,你怎么死不开窍?”
“你骂我?你给我走。你不走我走!”米歇拂袖而去。
严知寅气急败坏回到家。父亲坐在朦胧月色下饮茶。
“知寅,怎么回来这晚?”
严知寅垂头丧气把会见米歇的结果说给父亲听。父亲责备道:“你不该去会见米歇。这个时候,多看少动为宜,最好是以静制动。”
“我是心里着急,才去提醒米歇。谁知米歇对潘振承设的局深信不疑,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严济舟将一盅茶递给儿子,慢吞吞道:“这叫不骗之骗,是一种极高明的骗术。”
“这么说,他会斗赢罗牯?”严知寅焦虑地问道。他学不来父亲的优雅,一口喝光茶水;他也没父亲那么深厚的定力,遇事便惊慌失措。严济舟温文尔雅地品着茶水,悠然自得道:“我还是那句话,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谁控制货源,谁稳操胜券。看吧,是骗局终究会穿帮。米歇真的要买他的茶,他拿什么卖给米歇?”
严知寅忍俊不禁:“最后真相大白,他还要落下骗子的丑名。”
“重要的是外洋行丧尽信誉,变相垄断不攻自破,麦克没有理由不兑现他的诺言。”
严知寅欣喜道:“我们就是东印度公司的首席客户!”
严济舟绽开笑容尚未舒展,又被愁容罩住,潘振承老奸巨猾,他真就穷途末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