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尧侥幸过关,潘振承顿觉满天的乌云都散了,然而,馨叶却掉进深渊;师太大发雷霆,怒斥馨叶包庇潘振承,致使李侍尧逍遥法外;馨叶走投无路,又不能跟潘振承讲明,惟有选择逃避;馨叶说服彩珠掇合潘振承娶时月,彩珠一头的雾水;馨叶回到馨园,发现有智不见了,馨叶追赶劫持有智的师太,师太气势汹汹拔出匕首:你过来,我就杀死这个孽种!
次日清晨,李质颖赶到将军府。马夫把马匹牵到仪门前石坪,戈什哈簇拥着永玮和李侍尧朝仪门走来。李侍尧秃着满是皱纹的脑门,身穿酱红色的号衣。李侍尧虽然没了一品官员的行头,封疆大吏的余威犹在,腰板挺得笔直,鹰隼眼仍然放射出凛然的亮光。
李质颖朝永玮招招手,两人站到榕树下。李质颖道:“永将军,今日就把李侍尧押往京师,是否过于仓促?那个番三水还未找到,找着他,案情才会水落石出。”
“有富源钱庄老板的证词和李侍尧的签名足够。不管是何人行贿,赃银藏在何处,用到何处,他罪孽难逃。”永玮眯着眼睛看了看初升的晨日,“你我的品秩都在他之下,还是让京师的大爷审他吧。”
“下官昨晚想到一个办法,查南海番禺两县的户籍,看看有无叫番三水的人;若没有,再扩大范围查。”
“那要查到驴年马月去?”永玮不耐烦叫道,撇下李质颖出了仪门。李质颖跟着出了仪门,永玮踏着上马石跨上枣红马,李侍尧骑一匹黑马,由永玮手下的戈什哈前后夹持着。永玮喊了声“出发”,十余匹马拐上双门大街,出了大北门,一路向北驰骋而去。
李质颖不死心,叫手下的师爷上南海番禺的衙门查户籍。一天过去了,番三水杳如黄鹤,师爷一身倦意回到抚院。李质颖与师爷同桌吃晚饭,刑房师爷顾东升说番三水兴许是个化名,老朽活到天命年,还未碰到过姓番的人。户房师爷张鑫说你没有碰到,并不等于世上没有番姓,老朽登记鱼鳞册,遇到的千奇百怪的姓不知凡几。
李质颖沉吟道:“假设番三水是个化名,化名同绰号一样,多少有些含义吧?”
张鑫道:“除非相识的人才知道含义,倘若从字面来看,番字加三点水,就是个潘字。”
“莫非是十三行的潘振承?”李质颖如梦初醒叫道,浑沌的心智一通百通,“查一查乾隆三十二年七月间发生了何种大事,非得行贿十万银两方可化解?”
缘由很快就查到了,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十三行发生教案。臬司董启祚接到密报,将同文行通译易经通,传教士殷无恙、汉森,同文行东主潘振承及大伙计打入臬狱。总督李侍尧上司狱厅干预臬司断案,所有在押疑犯均无罪释放。
次日辰时,李质颖带刑房师爷顾东升一干人来到十三行。问话在同文行茶室进行,潘振承安排行役上过茶水,毕恭毕敬坐在李抚台面前。
李质颖打量一下中西合璧的茶室,把目光移到潘振承身上,微微带笑问道:“潘启官,本抚奉上谕行事,望你能如实回答本抚的提问。你是否认识或听说一位叫番三水的人?”
“番三水是末商在吕宋收容的义子,十年前来过一趟广州,后去了大吕宋。他原本是唐人村的私塾先生,偏要去做茶商。西洋人嗜好红茶,他不听劝告贩运绿茶,亏掉老本,还欠一屁股债,靠干爹干妈的接济过日子……”潘振承杜撰出另一个番三水,好让李质颖查无对证。
潘振承滔滔不绝谈起红茶绿茶在西洋的销路,李质颖听得不耐烦,猛咳一声打断潘振承的话,“潘启官,红茶绿茶本抚以后听你介绍。末抚问你,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二,番三水在大北门富源钱庄存了十万两纹银,这是为何?”
“听内人区氏说,她曾叫番三水去存过银子。”
“缘何区氏不亲自去存银?”
“这……这……这事不好说……”潘振承故意吞吞吐吐道。
李质颖同师爷对了下眼,冷笑道:“你不好说,本抚替你说,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十三行发生教案,李侍尧收受了潘家的巨额贿赂,才把你和同文行的伙计,还有洋教士殷无恙等无罪释放。”
“这是两码事。董启祚是何种人?大清查办教案第一功臣,在福建清剿洋教,受到皇上的嘉奖。董臬司对洋教恨之入骨,倘若易经通真的加入洋教,他会轻易放过易经通?严禁洋教是皇上的旨意,就算李侍尧贪赃枉法,董启祚是听皇上的,还是听总督的?”
李质颖一时给潘振承弄糊涂了,心想事实如何,可到臬司衙门查案底。“潘振承,照你这般说,十万两银子白送了?”
“也不算白送,从那年起,李侍尧叫长随来十三行采办洋贡,都是实打实付银子。不像某些官员的长随,口口声声要行商给最便宜的价,变相勒索。更有甚者,连最低的价都不付现银,叫行商赔垫,这和直接勒索银两有什么两样?”潘振承含沙射影指责李质颖,李质颖无地自容。他在两淮盐政任上,就有收集西洋珐琅彩敬献皇上的嗜好。前一阵子,李质颖的长随李四毛打着抚台的名义来同文行采办珐琅彩,李质颖听李四毛说,他把价钱压到不可想象的低,还叫潘振承挂账,一两银子都没花。
李质颖端起茶碗喝茶,顾东升看出东翁的窘态,插话道:“潘启官,李侍尧的长随以往都上哪几家洋行采办洋贡?”
“同文行、逢源行、广义行。”
李质颖不再窘迫,改用平和的语气问道:“潘启官,能否把另两家洋行的东主叫来,最好连账簿也带来,以便本抚奉旨查实。”
潘振承叫小山子去请蔡逢源和陈寿年。然后带李质颖和顾东升直接上同文行账房,伍国莹搬出近十年的代办洋贡的分类账。账簿按职衔分类,总督、巡抚、藩司、臬司、学政、将军、提督、总兵、副将以及海关监督。每一笔账均分若干项:官员名、货品名、进货价、缴纳关税杂费后的成本价、市面价、优惠售价、赔率、现付、赊欠、被缴、赔垫、日期等。
赔率是卖给官员的亏损率;赊欠,一个官员只能有一次,若不偿清货款,就很难有第二回。李质颖先翻总督分册,李侍尧购买的洋货,赔率全都空着。署理总督福勒购买洋货,同文行的赔率是二成,福勒每买一百两银子的货,同文行要赔二十两银子。李质颖拿起巡抚分册,在最后一页看“李质颖”三个字,一对珐琅彩花瓶成本价五百两,赔率竟高达四成!这等于说,李四毛打着巡抚的旗帜是在巧取豪夺!何况到现在为止,账面上还写着“赊欠”!
潘振承道:“李大人,末商留下这些账簿实属无奈。官府总以为行商赚钱容易,富可敌国,动辄要行商捐输报效,好像十三行坐拥金山银海。行商逼急了,只好拿账簿给官员看,光代办官员个人的洋贡,行商个个都不堪重负。”潘振承说的是实话,行商留下官员采办洋货的记录,目的是希望官府减轻行商的捐输负担。
潘振承拿出的底册,只有李侍尧那份做过手脚。顾师爷算出十年间李侍尧到同文行购买洋货花销的银子,共计七万二千四百五十两。
“潘启官,李侍尧买这多洋货做何用途?”李质颖问道。
潘振承笑道:“李大人明知故问,您叫长随李四毛来同文行采办珐琅彩做何用途?还不是孝敬皇上。”
潘振承和李质颖心照不宣,他们心知肚明,压价强买洋货都是打着向皇上贡物的幌子。买去的洋货,并非都孝敬给皇上,总有相当一部分孝敬京师的大爷。
回到茶室,蔡逢源和陈寿年带着一摞子账簿在恭候。两家洋行分别跟李十四做了三万一千二百四十两和二万四千三百六十两银子的洋货生意。加上同文行的七万二千四百五十两,近十年李侍尧在洋货上花销的银子高达十二万八千零五十两。李质颖在心中作假设,如果十万两贿银全用在采购洋货上,李侍尧还得在养廉银中挤出二万八千余两采购洋货。
折腾到天黑,李质颖带随从离开十三行。捕班班头一头的雾水,来的时候,还说要抓人,怎么就放过潘振承?
李质颖不敢抓潘振承,他想起那些底册,心里就发毛。李质颖办事认真,一板一眼不敢疏怠,他叫捕班一干人回衙门,和顾东升在街头食档胡乱吃了些东西,来到按察使衙门。
按察使陈用敷是浙江海宁县人,乾隆二十五年进士,做过多年扬州知府。陈用敷听说花船云集的沙面堪比扬州,决定微服私访,吩咐长随备好轿停在仪门外等。陈用敷还未上轿,看到巡抚李质颖和一个幕僚徒步匆匆过来。陈用敷心里像打鼓,生怕李抚台质询他去何处。
“陈臬司,你可清楚乾隆三十二年教案?”李质颖用急切的口气问道。
陈用敷放下心来,快人快语道:“卑职新来乍到,不曾耳闻。乾隆三十二年,是董启祚做臬司。”
陈用敷做事雷厉风行,火烧眉毛亲自出马去寻访老吏胥。他们要找的人,潘振承昨天就暗中给他们安排好了,一个是照磨霍史愈,一个是典狱田五生。两人哪都没去,就坐在家里等人来叫他们去臬司衙门。
约半个时辰,陈用敷带霍史愈、田五生来到值房。李质颖急忙放下茶杯问话。据霍田二人回忆,他们都参与过教案的查处,都说李侍尧来到司狱厅时,董启祚已经作出了裁定,易经通加入夷教证据不足,予以释放。易经通无罪,潘振承等自然也无罪。
“李侍尧跑到司狱厅目的是何?”李质颖问道。
田五生道:“董臬司贪功,接到报官后,没上报便单独办案。李侍尧贪权,他哪容得董臬司撇开总督贪天之功?李侍尧当然会横加干预。”
霍史愈道:“田兄没说全,皇上最恨夷教,广东发生了教案,总督岂能不管?”
这般说来,董启祚是独立办案?他抓人放人都不是李侍尧干预的结果。
听到李侍尧被将军府戈什哈带走的消息,馨叶欣喜若狂。她来不及更衣,就穿艳丽的盛装到馨园外叫了一顶凉轿。时月赶了出来,跟着凉轿后面快步走,被馨叶骂了回去。
秋后的沃野,稻谷飘香,遍地金黄。天空蓝得透明,阳光明媚,白云在天际悠悠地飘浮。馨叶的好心情还没持续到晋见师太,便给愁绪弄得心神不宁。她担心会连累承哥,钦差很快就会查出番三水的背景,最后会叫潘振承一人担待。行贿也是不小的罪,馨叶不敢想象钦差会如何发落潘振承,泪水模糊了馨叶烟笼雾罩的丹凤眼。
师太翘首以盼李侍尧倒霉,她看到馨叶浓妆艳服,心里已明白了一切。师太没有斥责馨叶的服饰,惬意地拉馨叶坐蒲团,屏气凝神听馨叶讲查办李侍尧的讯息,急不可待询问种种细节。
“报应!这是天报应!”师太狂喜大笑。
馨叶感激道:“现在可以告慰父母家兄的在天之灵了。师太,弟子要感谢您,不是您的教诫鞭策,弟子恐怕不会牢牢把仇恨铭记在心,为仇而活,报仇雪恨。”
师太泡好两碗茶,舒展眉头道:“这多年来,师太对你过于严厉。你不记师太的仇,师太就心满意足。你喝茶,这是师太亲手种下的茶树采摘的茶。”
馨叶激动得流泪,她想趁师太心情舒畅说服师太放过潘振承,馨叶止住泪水,对着师太微笑道:“谢谢师太宽容大度。如今家仇已报,弟子可以不必为仇而活着,弟子从此解脱了。”
师太脸色一沉:“家仇还未全报,夙愿还未全了。”
馨叶惊诧道:“师太,您不是说放他一马吗?”
“我说的是茶苗案放他一马,他欠下你哥的血债,岂能饶恕?”
馨叶鼓起勇气道:“师太,弟子心存疑虑,可否请教您?”
“你说。”
“您调查我哥冤死案回来,为何不说是潘振承掩埋了我哥,他还在坟头立了一块无字碑?”
“说不说都一样,是他带领衙差去追杀你哥。”
“不,他不知道衙差追杀我哥,他是无意中指了路。师太,倘若他存心要害我哥,他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留下掩埋我哥的尸首,修墓立碑,他更不会年年给冤死的少年化纸钱。”
师太恢复以往冷酷凶狠的面容,愤然道:“你鬼迷心窍,袒护仇人?我没你这个弟子,师太对你几十年的教诲算是白费心机!”
馨叶惶然一颤:“弟子忘记师太教诲,忘记报仇雪恨,罪该万死。”
师太用锥子样的目光盯着馨叶道:“你写一封信交给办案钦差,说易经通加入夷教是受潘振承指使,臬司抓了易经通、潘振承等人。你得到潘振承从牢里递出来的密信,向李侍尧行贿十万银两,李侍尧胆大妄为,宽恕了所有案犯。”
馨叶毛骨悚然,这样做会害死好多人!馨叶不敢跟师太打斗,低着头颤颤道:“弟子定会遵照师太的旨意去做。”
却说潘振承把他能做的事全做了,皇上将如何发落李侍尧,李质颖的奏折至关重要。打从李侍尧出事,馨园天天紧闭大门。二十年来,潘振承每每遇到难关,馨叶总是陪他共度难关。惟有这次,馨叶竭力回避他,潘振承也在回避她。李质颖带藩司姚成烈去肇庆府巡察,李侍尧案暂告一段落。潘振承急于澄清心中的疑团,馨叶为何要蓄意加害李侍尧?
馨园仍然紧闭大门。馨园和潘园原有一道月门,自从馨叶入住,她叫工匠把月门封死。彩珠曾多次在潘振承耳边鼓噪:“这个女人来历不明,神出鬼没。”潘振承过去一直以为彩珠仅仅出于嫉妒,现在看来,馨叶举家迁来广州,确实另有所图。往事历历在目,馨叶既温存又泼辣,喜怒无常令人难以驾驭,但有一点潘振承仍然坚信不移,馨叶对他的眷恋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发自内心。
潘振承站馨园外盘桓了许久,正要离去,阿娣拎一只空竹篮出门,阿祥正要关门,潘振承急忙过去。阿娣和阿祥愣在门边,阿娣道:“馨姐叮嘱不让外人进来。”
“我是外人?我是馨园的老爷!有智的亲爹!”潘振承气愤地叫道。
馨园那间古香古色的琴房改成了佛堂,龛台上供着一尊瓷观音,两侧挂着一副偈联:红尘迷幻宛若水中皎皎明月,佛机深邃恰似土底默默萌芽。
馨叶青衣青帽,微阖双眼跪在蒲团上喃喃诵经。时月站在香炉前插香,香烟缭绕,迷迷蒙蒙的烟雾中浮现出潘振承沉郁的脸。时月惊诧地看着老爷,潘振承朝她摆了摆手,时月退出佛堂。
潘振承黯淡的梭子眼在偈联上停留稍许,偈联似乎透露出馨叶的心迹,她把以往的一切看成水中之月。继而,潘振承将目光移到馨叶身上,馨叶未施脂粉,脸色有些苍白,微闭着双眼,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和迷茫。
“李侍尧是你告发的?”潘振承问道。
“缘起皆有因,孽果当自尝。”馨叶沉默良久,说出一句玄奥的佛家偈语。她缓缓爬起身,向着香炉站着,不敢面对潘振承的目光。
潘振承移动脚步,站到馨叶侧面说道:“我现在明白了你曾跟我讲过的故事:明朝崇祯年间,你的高祖为奸党所害,蒙受不白之冤,满门抄斩。那不是你的高祖,是你父亲,时间当然也不是明朝崇祯年间。我猜想是贪官陷害清官。贪官不止一个,该是一群,你逐一将他们扳倒,让他们真正栽在贪字上。”
“你害怕了?一个曾经让你心动的女人,竟是个隐藏深仇大恨的人。”
“不是害怕,是吃惊,你的复仇计划是那样水波不兴。乾隆二十四年洪瑞案,你为我的安危担惊受怕,说服我把李侍尧收受贿赂的证据交给钦差,好从漩涡里脱身。我不能坏了做行商的规矩,没听你的。乾隆三十二年突发易经通教案,我和同文行的大伙计,还有殷先生、汉森牧师打入臬司大狱。你化名番三水存入十万银两,用心良苦叫李十四去取。十年了,你终于逮住一个机会,在罗马商人进贡的魔盒暗夹告密信。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信赖你,让你接触贡品,可你……”潘振承痛苦不堪地摇头,说不下去。
“我是利用了你!我一直在利用你!”馨叶凄楚地大叫道,双肩搐动,泪水哗哗地滴落在香炉里,腾起一炷炷蒙蒙的水气。潘振承呆若木鸡站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时月轻轻拽潘振承的衣袖,潘振承跟时月走到佛堂外荷塘边。
“你有话要同我说?”潘振承问道。
时月支支吾吾,一脸羞赧:“奴婢说不上来,奴婢觉得老爷寻根问底,馨姐会受不了。”
“这些天,她跟你说过什么?”
时月摇摇头,轻声细语道:“没有,馨姐一天到晚除了拜菩萨,就是坐着发呆。奴婢看得出,馨姐心里好苦。”
潘振承一心挂两头,一头是在悔恨痛苦中挣扎的馨叶,潘振承仍相信馨叶这样做,是出于万般无奈。潘振承牵挂的另一头,是押往京师的李侍尧。他心里很清楚,二十多年来,身居高位的李侍尧并没有视他为知己,他们之间仍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然而,即使李侍尧与潘振承交恶,潘振承也不会学做陈芳冠——死了三十年还被人戳脊梁骨。
雍正八年,孚德行东主陈芳冠,被粤海关监督祖秉圭剥夺保商资格。关正是爷,行商是孙,陈芳冠偏偏不安分做忍气吞声的孙子。到了雍正十年,广东总督鄂弥达发誓扳倒祖秉圭,钻天打洞搜集祖秉圭贪墨的证据。陈芳冠先向祖秉圭的长随行贿一百枚番银,然后跑到总督府向鄂弥达告状,指控祖秉圭勒索他银两。
祖秉圭倒台了,革职逮讯,鄂弥达最后查实祖秉圭贪墨十五万银两。陈芳冠一泄私愤,却再也没捞任何好处,他臭名昭著,行商没有一个瞧得起他,把他当卑鄙小人,不跟他交往。先行贿然后去告人家受贿,连官员都对他敬而远之。陈芳冠原以为帮了鄂弥达的忙,鄂督会关照海关恢复他的保商资格。陈芳冠拎一包礼品上总督府,礼包被鄂弥达扔到大门外,还搧他几耳光撵他出来。陈芳冠成为行商自律的一面镜子,行商只有老老实实做官府的乖孙子,才能获得生存之地。谁要学做陈芳冠,别说会招致官府的报复,他自己也无法在十三行呆下去。
李侍尧案与祖秉圭案异曲同工。祖秉圭贪墨十五万银两,令雍正帝震惊不已,下令彻查赃银藏在何处,花在何处。查来查去,大都花在操办洋贡上,祖秉圭是为讨好皇上而贪得无厌。肃贪心狠手快的雍正皇帝手软了,判祖秉圭斩监候,秋后赦免,祖秉圭居然保住了脑袋。
潘振承顺着这条思路,决定在李侍尧操办洋贡上动脑筋。近十年,李侍尧实际花在洋贡上的银子不到三万,这意味着他贪墨的十万两银子,还有七万多两没有着落。潘振承索性把洋贡的费用夸大成近十三万,这等于说李侍尧为了孝敬皇上,不但没把一两赃银揣自己腰包,还贴了银子。
李侍尧一年的俸银一百八十两,禄米九十石,养廉银二万两。然而开销浩大,要养一批幕僚和仆役。名气大的师爷一年束修高达八千两,李侍尧自己智多谋足,没请大牌师爷,师爷的束修一年也得花销一万四千两,另外还有数不清的应酬,还要养一家人。不管哪一级官员,靠名正言顺的收入,没有一个不叫苦连天。李侍尧贪墨不肥私,十年还挤出近三万银子采办洋贡。这种事情,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往往就能蒙住高高在上的万岁爷。潘振承大胆地推测,皇上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打动。
果然,愤怒难遏的乾隆收到李质颖的密折后,感慨万端:“李侍尧不惜背上巨贪的罪名,死不供认银子花销何处,原来是顾全朕的天颜。孝心可嘉,用心良苦,可做法万不可取!怎么能用赃银操办洋贡孝敬朕呢?倘若这事传出去,岂不遭天下人耻笑?”乾隆考虑再三,回一道密旨给李质颖:“内情悉知,不可外传。李爱卿忠心朕有数。”话语虽短,仅“李爱卿”三个字就足以让李质颖热泪盈眶。李质颖出身内务府世仆,世仆出身的官员做得再大,皇上仍习惯用羞辱性语言跟他们对话,提醒他们不要忘记卑微的世仆出身。
如何发落李侍尧,乾隆颇感为难。李侍尧的办事能力,同朝官员中几乎无人可与他比肩,让他再回广东,显然不妥。这时,云贵总督图思德上疏,禀称缅甸投诚,请求纳贡,问皇上该如何办。乾隆对办事缺乏主见的图思德非常不满,立即着军机大臣阿桂为钦差前往云南筹办纳贡事宜,着李侍尧为云贵总督协助阿桂。图思德打回原形,继续做他的贵州巡抚。两广总督则由山东巡抚杨景素接替。
消息传到广东,潘振承顿觉满天的乌云都散了,然而,馨叶却掉进了深渊。
师太大发雷霆,怒斥馨叶包庇潘振承,致使李侍尧逍遥法外。“你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写信给钦差!没有!你在敷衍师太,这多年你一直在敷衍师太!”
馨叶战战兢兢跪在靖灵庵后院的小阁楼,任凭师太责骂。师太终于骂累了,坐在蒲团上喘息。
馨叶悄悄抬头看一眼满脸怒容的师太,小心翼翼道:“李姓魔头得以脱身,弟子也万分疑惑。广州将军秦璜只贪墨二十几块大洋就掉了脑袋,他贪墨十万巨银照做他的封疆大吏。就算皇上宠幸他,也不至于汗毛都不伤一根?”馨叶没有敷衍师太,她内心非常困惑,潘振承做这件事情,未向馨叶透露半句,李侍尧如何能脱身,成为馨叶心中百思不解之迷。
李侍尧未受到责罚,师太同样疑窦丛生,她默默思索良久说道:“准是那个天杀的潘姓魔头使了银子,行贿是他百试不爽的拿手好戏。巡抚李质颖得了潘振承的好处,两人合谋为李侍尧这个魔头洗刷罪孽。万岁爷受他们蒙蔽,照样重用李姓魔头。”
“弟子也这般猜想过,否则,皇上怎么会轻饶李姓魔头?”
“你再写一封告密信,要告就告御状。师太想办法托京师的熟人转呈给皇上。信的大意是潘振承向巡抚李质颖行贿十万银两,作伪证声明李侍尧早就将十万两赃银退回。”
馨叶惊诧道:“师太,臆测之事不可作为证据。”
“你是潘振承的宠妾,只有你才知道他们的机密,你的话就是真凭实据。”师太用不容置否的口气叫道。
“师太,您的想法太疯狂了!”
“以牙还牙,以狠治狠。师太是给那些魔头逼的!”
馨叶惊恐万状,泪水在眼窝打转转:“师太,弟子求您了!他是有智的生父,弟子是有智的生母,有智还算得上是师太的孙外甥。”
师太厉声叫道:“师太早说过,那是个孽种!”
馨叶泪如泉涌:“我娘不会同意的,要我去害亲儿的阿爸,我娘的在天之灵都会不安。我不会凭空捏造,信口雌黄……师太您饶了弟子吧,弟子实在下不了手啊!”
馨叶哭着跑出尼房。
馨叶带时月来潘园看望彩珠,彩珠甚感意外。
彩珠带客人上凉亭,招呼馨叶喝茶吃水果。彩珠不咸不淡地聊着家常,目光不时在时月身上悠转。时月今天打扮得格外鲜亮,湖州细绸做的绿裤红衫,朝天发辫缀着两朵白色的小花,明眸闪烁着羞怯的波光,亭亭玉立在馨叶身后。馨叶的装束却异常简朴,素色布裙,脸上居然未施脂粉,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彩珠在心底思量,不是馨叶的主张,时月万不敢在装束上喧宾夺主,盖过主人的风头。
“月妹子,今年多大了?”彩珠漫不经心问道。
馨叶不等时月答话,抢先说道:“月妹子正当标梅佳龄,妹妹今天带她来,是想和姐姐商量她的婚配大事。”
时月满脸羞赧,如霞云飞渡,低头细语道:“奴婢愿陪伴老夫人和馨姐一辈子。”
“我和你的馨姐不用你陪伴,你陪伴的人——”彩珠乐呵呵地笑道,“这事我得跟你馨姐好好合计合计。你去吧,跟我的孙子孙女玩去,你得先过他们这一关。”
时月一脸羞红走开。彩珠望着时月窈窕的背影,感慨道:“看到时月,我就想起馨妹妹初来广东时的俊俏模样。”馨叶顺着彩珠的话茬伤感道:“岁月无情,一晃就是二十年,我脸上都起皱纹了。”
馨叶态度的变化,令彩珠感到吃惊。她早就想缀合时月嫁进潘园,让夫婿移情别枝,冷落得宠多年的馨叶。彩珠是直肠子,直统统问道:“馨妹妹,方才你说的是实话吧?”
“你看妹妹像打诳语吗?”馨叶凄楚地笑了笑,“妹妹跟时月朝夕相处,她的心思妹妹清楚,她心里暗恋着老爷。”
“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她和老爷有一段姻缘未了。”
“姐姐给他们算过生辰八字?”
“没有。老爷是夺妻的命。你看,我本来是孔义夫的糟糠妻;你是有名无实的史德庵夫人;时月呢,在老爷和你救她前,她已许配给灵牌夫婿,只差没拜堂。”
“她灵牌夫婿的村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族长许诺到时月老时,也为她建一座贞节牌坊。时月当晚就出逃。”
彩珠忍不住笑道:“她不守妇道,和你我差不多。单凭这点,便是她和老爷的缘分。”
“尽管老爷和时月有未了的姻缘,月下老人不可没有。”
“我们都来做媒,这头,我来说服老爷;那头,你来安排时月。”
“明说是不行,妹妹想让老爷不娶之娶。”
彩珠狐疑道:“妹妹又在打哑谜。”
馨叶强打笑颜说道:“哪是什么哑谜?妹妹只想水到渠成。”
馨叶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该说的话,彩珠以后就会明白。馨叶最放心不下的,是她的宝贝儿子有智。有智在番禺学宫做童生。清代的童生并不都是年幼的学子,必须通过县试、府试方可取得童生资格。有智的启蒙老师是馨叶,馨叶看淡科举,让有智在家凭兴趣学习诗词、书法、绘画。直到去年,在潘振承的反复说服下,馨叶才让有智进学馆念书。有智聪明过人,县试、府试均是一次就通过,成为官办的番禺学宫的童生。同桌的童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智回家说给母亲听,母子俩笑得叫肚子痛。
学宫通行的教学方法就是叫学生死背,有智倍感枯燥乏味,时常逃学。近一年来,有智的兴趣在西洋画上,十三行经常有西洋画家来来去去,还有一间南海人开办的画室,画家主人名叫关作霖,西洋人都叫他史贝霖(spoilum)。关先生的画跟西洋画家画的相差无几,价钱只有西洋画家的七八成,一幅油画只卖三十两银子。关先生不仅画得好,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有智上十三行,卑躬屈膝拜他为师学西洋画,遭到关先生婉拒。关先生说他是混口饭吃的画匠,“你是启官家的公子,启官指望你像你大哥那样考上进士,跟我学画,耽搁了你的大好前程,我可担待不起。”
有智拜师不成,学画的兴趣却丝毫不减。他今天又没上学,他模仿关先生在书房支一块画板,在书案上放一只插有鲜花的珐琅彩花瓶、摆几样静物,用西洋画笔对着画。
馨叶挂记着有智,喝了莲子红枣燕窝羹,谢过彩珠,告辞离开水榭。时月正与潘振承的孙子孙女闹得欢,馨叶一人回到馨园。
有智不见了!
画板上西洋纸只描出静物的轮廓,炭笔掉在地上,画板后的茶几有一只瓷杯,杯中剩下一半茶水。馨叶拿起瓷杯闻了闻,冒出不祥之兆,莫非师太来过这里,师太把有智劫走了?
馨园的后面是一片蔬菜地,穿过蔬菜地是大片的甘蔗林。师太大汗淋淋,背着有智吃力地在甘蔗林里行走。
“有智!有智!我的智儿!”馨叶的叫喊声由远而近。
馨叶看到了有智。有智的头耷在师太的肩上,他喝了掺有蒙汗药的茶水,昏迷不醒。馨叶边跑边哭喊:“师太您放下有智!智儿,智儿,你应一声娘呀!”
师太放下有智,拔出一把匕首,凶狠地叫道:“你过来?你过来我杀了这个孽种!”
馨叶站住,忍住哭泣怨恨道:“师太,你怎么这样狠心?把我培养成仇恨的种子还嫌不够,还要逼迫我的儿子将来生活在仇恨之中!”
师太喘着粗气道:“给你说准了。父辈的仇恨,子女报;子女未能报仇雪恨,得由孙辈来报!”
馨叶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师太您放下有智,我全听您的,您要我怎样害潘振承,弟子不会有丝毫犹豫。”
师太冷笑道:“老身还会相信你?老身再也不会指望你!老身没有你这个弟子!”
师太背上有智,继续朝甘蔗林深处走去。穿过甘蔗林有一条小溪,溪边拴着一条疍船,师太把有智弄上船,拖进乌篷,荡起双桨划走。
馨叶肝肠寸断,眼前漆黑一团,倒在甘蔗地里……
馨叶醒来,头顶悬着一弯凄冷的弦月,晚风吹拂着甘蔗林,挟裹着阵阵凉气。馨叶感觉到彻骨之寒,眼前交替闪现着师太凶残的嘴脸和有智英俊聪明的笑容,心如刀绞,一阵一阵地痛。
馨叶坐了许久许久,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回到馨园。时月站大门边焦急地张望,看到馨姐急匆匆迎上来:“馨姐回来啦,有智不见了!”
“回屋里再说吧。”馨叶忍着悲痛说道。
“我们三人出去找了老半天,阿娣要我呆家里等馨姐回来,她和阿祥去了番禺学宫。”
“没告诉潘园那边的人吧?”
“还没有,阿娣说馨姐有交代,馨园这边的事情概不要向潘园传信。”
时月扶着女主人进有智的书房,给女主人沏茶。馨叶忧郁地看着那幅只描了轮廓的画,有智无忧无虑的生活自此结束,将在师太严厉冷酷的管束下生活,馨叶的心尖在颤抖,不敢往下设想。
时月将一杯沏好的新茶放女主人面前,看着女主人忧伤的神情问道:“馨姐,到底发什么事了?奴婢进来时,在画板下拾到一截炭笔,好像出了什么事?”
馨叶竭力保持镇静:“我把有智送给一位远方的严师调教。”
时月疑惑道:“怎不留严师吃晚饭,住上几宿?说走就走?”
“严师有严师的做派,既然要带走有智,就不准许母子情长,她等不及我为有智收拾衣裳,为有智准备上路吃的点心,把正在专心描画的有智拽起来就走。”
时月生气道:“这个严师,也太不通情理了!”
“月妹子,你读过孟子的天将降大任篇吗?”
“小时候跟我爹读过。妹妹一想到有智在严师手下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就想掉泪。”时月泪水盈盈,问道,“老爷知道有智送给严师吗?”
“他不知道。”馨叶痛苦地摇头,“如果他知道,会阻止严师带走有智,老爷最疼有智了。”
馨叶说着泪水滢滢,和时月抱在一起痛哭。
潘振承和蔡逢源去了澳门,请葡籍建筑师设计新夷馆。两人仅在澳门呆了一天,潘振承便急着催蔡逢源回广州。潘振承在海幢渡口下了快船,直接上馨园。
馨园和以往那样关门闭户,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声息。潘振承抓着铜环敲门,门拉开一条窄缝,时月一看是老爷,急忙拉开门说道:“老爷回来啦,馨姐出门七天了。”
“她去了哪?”
“奴婢不知道,馨姐半夜里走的。”
“她留下过什么话没有?”
“馨姐留过话。”
“快告诉我。”
时月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馨姐要老爷你先应许一件事。”
“是何事?你快说呀!”
时月白净的脸蛋霎时通红,她低下头,羞赧不已。
动身去澳门前,彩珠跟潘振承谈到过时月,说时月都二十岁了,心里暗恋着老爷。彩珠要潘振承定个日子迎娶时月做偏房。潘振承搪塞道:“时月是馨叶的贴身丫环,我们怎能夺人所爱。”潘振承没听彩珠继续聒噪匆匆离开家门,心想夫人怎么突然出这样的馊主意,这个时候把时月纳为小妾,馨叶还不闹翻天。潘振承现在才明白,纳时月为妾,是馨叶和彩珠两人的意思。
潘振承说道:“我答应娶你,你快说呀!”
时月吞吞吐吐道:“馨姐在走的前晚半开玩笑跟奴婢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馨园,老爷仍然挂念着她,要找她的话,就这样回老爷的话:有却无处在,在却无处有。”
“这是何意?找到了也等于没找着,没找到又等于她还在?”潘振承苦苦思量着,跺跺脚,“我走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
潘振承撒腿就走,时月在后面追赶:“老爷,老爷。”
潘振承站住。时月说:“馨姐还留下一句话,她说要你想一想,她会让你找到吗?”
潘振承转身进了馨园,焦灼而又疑惑,馨叶真要离开我,自然会躲到一个让我找不到的地方。可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躲开我?李侍尧的事情,我说过原谅她,她心里究竟还有什么解不开的节?
潘振承在馨园茫然地走着,突然收住脚:“有智呢?她走之前总会交代儿子。”
时月愣了一下,内疚地说道:“老爷,奴婢见你为馨姐的事着急,怕你受不了,就没把有智的事告诉你。馨姐把有智送给一位远方的严师。”
潘振承顿觉头晕目眩,时月急忙扶着老爷,让老爷坐花径旁的铁椅上。潘振承长吁短叹:“她怎能这样?她应该同我商量。”
“奴婢想,馨姐若与老爷商量,老爷会同意吗?”
“我不会同意,绝不会同意。”
“馨姐期盼有智将来有出息,想让他吃苦头。老爷太疼有智了,一定会阻止馨姐把有智送给严师。”
“你快说,有智去了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的严师?”
“馨姐没告诉奴婢。”时月叙说前些天发生的事情,流着泪道,“馨姐送有智和严师走后,回到馨园,非常伤心,还抱着奴婢哭。”
“她为何要这样?这是为何?”潘振承话音哽咽,老泪纵横。
天色倏然黑下,潘振承默默坐到三更天,才在时月的劝说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开馨园。时月看到老爷如此忧伤愁苦,失魂落魄,忍不住嘤嘤地哭泣。
时月决定去寻找馨姐的下落。
时月觉得女主人行踪有些诡秘,每隔一些日子,她便要挟着一个衣包悄悄离开馨园,天黑又悄然无息地回来。神色隐含着深深的忧郁,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是嫌茶水凉,就是说茶水太烫,弄得时月无所适从。有一回,女主人回来去了儿子书房。时月好奇,打开女主人的衣包,是尼姑穿的青衣青帽。
原来馨姐去拜菩萨,拜菩萨为何要弄得这样神秘?时月想不明白,又不敢问女主人。大概一个多月前,女主人没带衣包出门,时月按照做奴仆的规矩跟在女主人后面,遭馨姐的斥喝。时月不知她做错了什么,呆呆地看着女主人叫了一顶凉轿朝东南方向走。东南方向是一望无际的荒洲野地,女主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时月把两件事联系到一块,猜想女主人去寺庙。那么,馨姐离开老爷,会不会躲到尼姑庵去呢?
时月朝东南方向走,越走越害怕,望不到头的稻田、甘蔗林、香蕉园、沼泽、芦苇丛。幸亏遇到几个老年香客,时月跟他们做伴,听他们说,沙溪到沥窖这一带,有六座寺庙、两座尼庵。
时月先去月灵庵,尼姑都说没有收容任何妇人。辗转到靖灵庵,果然发现馨姐的踪迹。一个在山门外嬉耍的小尼姑告诉时月,主持师太收容了一个叫忘尘的尼姑,忘尘原本就是靖灵庵的俗家弟子,她的师傅叫妙慧师太。妙慧师太出远门云游了,忘尘就住进妙慧师太的尼房,等妙慧师太回来。
忘尘,忘记红尘,忘记潘振承?“她的俗名叫馨叶,是吗?”时月问道。
小尼姑摇摇头:“我不知道,听别的师太讲,忘尘是广州一个富商的妾,看破红尘,躲庵里来修行。”
“她年纪约在四十岁,看上去像三十岁;身材和我一样苗条,眼睛黑黑亮亮,是个富贵的靓丽妇人。”
“好像是吧,我只看过她一次,她一天到晚呆在小阁楼里。主持师太特别照顾她,她用不着跟其他尼姑起早摸黑到庵堂念经。”
时月断定忘尘就是馨姐,她不在尼庵露面,是怕别人认出她。要不要去看望馨姐呢?时月犹豫不决,也许馨姐会避而不见,即使和她见面,说什么好呢?说老爷想你,你还是回馨园?倘若馨姐回到馨园,老爷承诺的事情,就不会兑现。她将和以往一样,小心翼翼侍候着女主人,做一个卑贱得像蚂蚁的丫环!
时月狠了狠心,叫一顶凉轿回馨园。
回到馨园快到亥时,月色似雪,夜凉如水。时月到厨房吃了些剩菜残羹,洗过澡,正准备上床睡觉,阿娣告诉时月,老爷来了,在馨姐的厢房,你去侍候老爷。
潘振承站在馨叶厢房,默默地打量四周的一切,宽大的西洋床,床背垫蒙着酱红色的山羊皮,床的两头各摆一只床头柜。窗棂嵌套着彩色玻璃,窗边摆了两只皮沙发。墙上原本挂有一幅西洋画,西洋帆船在大海上劈波斩浪。西洋画不知何时撤下了,换成一幅无名氏画的《深山古刹图》,水墨画两旁的字轴出自馨叶手迹:山几重水几复雾罩山水疑歧路,寺几多庙几众云蒸寺庙迷归宿。
潘振承久久伫立,思索偈联的含义。偈联化用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却无柳暗花明的含义。人生之路越走越黑,即便逃到寺庙也不是她的归宿。
时月进到馨姐的厢房,发现老爷一夜间衰老了许多,鬓发似雪,炯炯有神的梭子眼浑浊无神,脸颊和额头的皱褶如刀刻,挺拔的腰板竟佝偻下来。时月顺着老爷的视线去看那副偈联,这副偈联时月也曾困惑不解,她在靖灵庵寻找到馨姐的踪迹,终于明白,馨叶出家是出于万般无奈,她并没有把靖灵庵当成她的归宿。至于馨叶究竟是迫于何因出家,时月仍感到茫然。
时月沏一杯茶,轻柔柔说:“老爷你坐下喝茶。”
潘振承既未坐下,也没看时月一眼,无动于衷仍然看那副偈联,银白色的寿眉拧成一团,疑团一览无遗显露在苍老的脸上。时月受到冷落,蓦然腾起一股怨气:“还说要娶我,眼里压根就没有时月这个人。”时月索性充一回大,坐到女主人的西洋床上。
潘振承在厢房缓缓踱了几圈,走到馨叶的梳妆台边坐下。镜子里面有个憔悴愁苦的老翁和他对视着,潘振承沉沉嘘了一口气。恍惚间,镜子映出另一幅图景,馨叶对着镜子梳妆,潘振承站后面凝视,馨叶回眸一笑,潘振承搂着馨叶亲热。潘振承揉揉眼睛再看镜子,仍是自己那张苦凄苍老的脸。潘振承又是一声叹息,从抽屉拿出馨叶留下的一半鸳鸯玉佩,接着从颈脖子上取下另一半鸳鸯玉佩,玉佩有微小的阴阳隼头,潘振承颤巍巍对了许久,才将隼头对上,合成完整的鸳鸯玉佩。
时月突然说话:“馨姐还说过:合亦是离,离亦是合。”
潘振承转过身看时月:“你怎么现在才想起这句话?”
“奴婢看到老爷拿出鸳鸯玉佩,便想起馨姐看鸳鸯玉佩时说过的话。”
潘振承嘘唏道:“我现在明白了,馨叶没有离开我,她留下来了,留在我心里。”
“馨姐说,她不希望奴婢听到老爷说这样的话,她念过一首诗给奴婢听。”
月到盈时始有缺,
情至深处终有结;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举首遥望共明月。
潘振承道:“她这首诗太残忍了吧?给我留下的只是没有希望的苦思苦想。她在天之涯,我在地之角,远隔天涯海角共一轮明月。”
时月默默望着潘振承,脸上似霞光蒸腾。
潘振承突然叫道:“不,不是这样的,你改了她的诗句。她最后一句应该是:回首却看子时月。”
时月点点头,脸色愈加红艳,娇憨道:“老爷你真聪明。”
壁上的自鸣钟发出当当的响声,时针正指着十二时。潘振承自言自语:“回首却看子时月……子时月……子时?现在正是子时,时月在哪?”
潘振承怔怔看着时月,时月愈加娇羞可爱,忍不住轻声啜泣:“老爷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奴婢一眼。”
潘振承出神而疑惑地看着时月,走过去递一块手帕给时月,坐到床边。时月哭出声来,双肩剧烈地抽搐。潘振承道:“以后不许再叫我老爷,叫我承哥,像你馨姐一样叫我。”
时月哭得更厉害,扑到潘振承的怀里……
夜雨蒙蒙,白云山的一条无名溪谷淹没在黑色的深渊。傍着溪流的高坎上有一间小茅屋,一缕白色的炊烟从茅顶冒出,转瞬融化到迷蒙的细雨中。
师太坐灶口添柴烧火,火光映照着师太不苟言笑的脸。茅屋里弥漫着米粥香气,饿得肚皮快贴到背脊的有智,咽了咽口水,嘴里念念有词: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师太问道:“背多少遍了?”
有智答道:“三百遍。”
“知其意否?”
“何为知,何为不知?”有智学着大人的口气答道。
“不知是为知。”
有智愕然地看着师太:“师太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师太加重语气重复道:“不知是为知。”
“师太,弟子越听越糊涂。”
“你已解其意,可以回家了。倘若还有不知,让你娘教你。”
“师太,你怎么老是赶我走?我哪点招你讨厌?”有智嘟着嘴叫道,眼里溢出委屈的泪水,神态仍脱不了孩子气。
“这里样样都比不上潘府。”
“这里有的,家里却没有。”
“你指的是什么?”
“这里有一位严厉的老师太,而潘家的人,只知道溺爱。”
师太阴沉着脸道:“你内心对师太恨之入骨。师太蛮不讲理,动辄责罚你。”
“师太责罚弟子,总有师太的道理。弟子任打任罚,毫无怨言。”
“你在家没受过责罚?”
“责罚?连责骂都没受过。阿爸最喜欢我,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给我;阿妈更是疼我,冬天她半夜起来给我掖被子,夏夜她起来看有没有蚊子钻进我的罗帐。”
“生于广东首富之家,你还不满足?”
“因为太容易得到满足,所以我就不满足。古代的圣贤,没有一个从小娇生惯养。”
“你想做圣贤?”
“为何不可?”有智头昂昂地说道。
煮熟了粥,有智用瓦钵盛起稀水似的菜粥,摆在木墩做的饭桌上。有智取来筷子,扶师太坐下,恭恭敬敬道:“师太,你先喝。”
“我们一道喝。”
有智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捧起瓦钵唏哩呼噜喝粥,不时地抬头看师太,露出惬意的神色。
“吃得惯吗?”
“很香很甜,胜过美味佳肴。”
“你是贱骨头。”师太板着脸骂道。
“富贵之躯,必然娇气,娇而怠,怠而衰。”
“你果然悟出了道道。”
有智惊喜道:“师太,你夸弟子啦!唔,我不能得意忘形。”有智收敛笑容,继续埋头喝粥,师太出神地看着有智,隐隐流露出疼爱。
下了一整夜的雨,清晨阳光撒在溪谷里,树叶上的水珠滚动着晶莹剔透的光,鸟儿欢叫,溪水潺潺。有智光着膀子,在茅屋前劈柴。
师太穿一身破旧的青衣,头戴打了补丁的青帽,肩头挂着一只褡裢。
“师太又出去化缘?”有智喘着粗气问道。
“不化缘我们吃什么?”
“我和师太一块去。”
“你给我好好背天将降大任篇,滚瓜烂熟容易,深解其意就难。”师太从柴堆拾了根打狗棍,戳戳湿漉漉的地问道,“记住师太的叮嘱吗?”
“记住了,不要出去乱跑,外面有坏人。”
“不,坏人给官府抓起来了,你可以自由跑动。草苫下放了十个铜板,你沿着师太走的出山小路,走到山下就可以叫一顶轿子回潘府。”
“师太又来了,凭什么赶弟子走?”
“这里太苦,潘公子,你还是回去享清福吧。”
有智生气道:“你小看人。我拒不从命!”
“老身可不敢小瞧潘少爷。”
有智气得眼泪汪汪:“你叫我潘公子、潘少爷,就是小看人!”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像过去一样,叫我有智,潘有智!”有智大吼大叫道。
师太怫然不悦地用手指点有智额头:“年纪轻轻就这么霸道。好,师太依你。潘有智你听着,你离家已有好些日子,你不回去,阿爸阿妈会想你。”有智愣神沉思着,阳光照在他那张日渐消瘦、显出菜色的脸。有智眯缝着眼睛,呆默许久。
“你在想什么?”
“我想到一个词,欲擒故纵。师太的本意是不想让我走,所以总是激我。”
“师太的诡计被你识破,你有很多机会逃走,为何不逃?”
“我没遇到过一个像师太一样的人,就不想走。”
“师太板着面孔待你,而你过去一直被笑脸包围,你就觉得师太很神秘。”
“好像是这样的,又不完全是。”
“你知道师太是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师太快告诉我。”
“到该告诉你的时候,师太自然会告诉你。”
师太虽然拄着打狗棍,步履却非常轻盈地拐上山路,有智站上一块岩石,目送师太的身影消失在山峦绿荫处。
夜幕降临,连绵起伏的白云山浑黑一片。师太在黑咕隆咚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褡裢里除了米,还有两个肉包子,有智见到肉包子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师太翻过山包,看到茅屋漆黑一团。“有智!有智!”师太叫喊着,跌跌撞撞跑进茅屋,没发现有智。“有智逃跑了?”师太很快排除这种假设,她不相信有智会不辞而别。在师太的教诲下,赶都赶他不走。
“师太……”
师太生火煮粥,听到一声微弱的叫喊。有智拄着一把锄头,走进茅屋。师太霎时明白了一切,心疼地问道:“你去开荒了?哪来的锄头?”
“我拿那身绸缎衣衫跟山下的农夫换的,我开了一块好大的地。”有智带着愉悦的微笑,话音还那么微弱,脸色惨白,额头冒着豆粒大的汗水。
“你没吃中饭,师太刚才淘米时发现竹筒里的米没动。”
“弟子想劳筋骨,饿体肤,历练自己。”
“饿坏了身子,看你以后怎么做圣贤!”师太心疼地责备道,从褡裢里拿出包子:“肉包子,师太吃斋,两个包子你一个人吃。”有智急不可耐抓起包子,张开大嘴正准备咬,突然停住。有智把包子放在桌子上,背过身子不看,黑黢黢的梭子眼盯着师太,“师太,你记住早晨说过的话吗?你说要告诉我师太是怎样一个人。”
“师太说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不,就现在,要不然,我不吃包子,不喝粥,饿体肤,饿掉小命。”
师太叹一口气,无可奈何道:“真拿你没办法。好,师太告诉你,师太是个魔鬼。”
“不,师太骗人!师太你说实话。”
“师太是个被魔鬼害得家破人亡的苦命人,老爷被贪官墨吏诬陷,害死后还给那帮魔鬼安上贪墨的罪名;唯一的儿子被他们杀死在荒无人烟的密林;师太带着女儿东奔西逃,后来跟女儿走散了;师太曾带过一个弟子,弟子贪图富贵,背叛师太去过贵妇的日子。”师太话音颤抖着,浑浊的眼睛含着辛酸的泪水。
“师太说的魔鬼是人吧?”
“是人,是魔头一样的人!”师太的泪眼骤然折射出凶光,“共有五个魔头,三个死了,一个在很远的地方,一个在很——师太不说,你先把包子吃了。”
“我不吃!”有智固执地说道,“还有一个魔头在很近的地方,是不是在广州?弟子替师太去报仇!”
“你还小,报仇得长本事,得有耐心。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古代圣贤公羊高——”
“公羊高?公羊高是哪个朝代的圣贤?师太怎不说话?”
“你吃掉包子,师太慢慢同你说。”
有智抓起包子狼吞虎咽,嘴巴油汪汪的。有智吃完包子伸出舌头舔嘴唇、舔手指,冲着师太开心地笑。师太塞了几根硬柴到灶膛,站起身来神态肃穆道:“公羊高是战国时期齐国人,他的老师是孔子的学生子夏,记录公羊高言论的《公羊传》,是跟《左传》、《谷梁传》齐名的春秋三传之一,是一部专门谈复仇的经典著作。”
“师太,弟子想读《公羊传》。”
“师太明天就给有智买来,你好好读,不要辜负师太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