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朴来到三水抗洪大堤,他不怕吃苦,就怕无法既报皇恩又报师恩;大堤发生险情,不会水的那朴为保恩师,跳下滔滔洪水;洪水退却后,乾隆帝亲自催促贡品;李湖押空贡品箱进京,临行前,潘振承携三位妻妾为李湖饯行;馨叶送李湖一只锦囊,却不许李湖打开看;总督巴延三和海关监督伊龄阿发现李湖护送空箱启程,欲治李湖矫旨盗卖贡品罪!
广州知府格木善,一辈子吃的苦都比不上这一个月。
格木善是满洲镶蓝旗人,舒穆禄氏,祖父固齐累官都统,父亲巴海历任副都统、内大臣、理藩院尚书。格木善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七岁进景山官学,十六岁作为荫生进国子监念书。格木善学习很刻苦,居然给他考上了举人。其后遴选为印务章京,外放前是吏部稽勋清吏司从五品员外郎。
格木善出任广州知府,一来就碰到苛求属官的李湖,格木善没有做地方官的经验,没少挨李湖训斥。格木善自尊心极强,做事勤勉,善于倾听幕僚的意见,公务渐渐有了起色,居然受到很少夸人的李巡抚的好评。这次御洪抢险,格木善请缨上水情最险的三水。格木善对御洪的艰苦有预见,无非是吃不好,睡不好,淋雨受累。他没想到根本无法睡,农田村庄内涝,成千上万的老鼠涌上堤岸,有一次格木善从梦中惊醒,身上爬了十多只老鼠。
其实吃苦还是次要的,格木善最担心的是决堤。陈藩司答应派一名有治水经验的官员协助他,格木善盼星星盼月亮,居然盼来了北方旱鸭那朴。
“那朴,怎么派你来?”
“格木善,怎么由你镇守三水的堤坝?”
两人在京师就认识,年纪也差不多,相互直呼其名。两人都感到意外,都不是自己所希望的搭档。格木善戴着斗笠,全身沾满了泥水。他没有穿靴子,泥泞太深,靴子踏进去拔不出来。那朴也光着脚,靴子拎在手上,驼着一只鼓鼓的背囊,另一只手撑一把破油纸伞,浑身也湿透了。
格木善道:“县城在北岸,知县郝斌负责北岸的江堤,还要管全县御洪赈灾的调度。嗯,陈藩司怎么派你上南岸来?”那朴本想说陈用敷借机整他,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怎么,不欢迎?嫌我不识水性,没有治水经验?”
“哪里,哪里。”格木善尴尬地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两个满洲旱鸭镇住了洪魔,你我可就要名扬天下,载入史册了。”格木善招来一个民夫,“灿仔,把斗笠给那大人,把那大人的背囊破伞靴子放进箬棚。”格木善取下民夫的斗笠给那朴戴上,“走,我带你巡堤。”
一路上随处可见民夫和绿勇,打木桩、码草包、夯实填高的堤坝。雨下得太大,许多人光膀子穿短裤干活。堤下的高处有许多灾民,有的住在临时搭建的箬棚里,有的待在外面用斗篷遮雨。格木善负责三水南岸的防汛,东西长约百里,每五里设有专人负责,日夜都有人巡堤值班。格木善指着浊流翻卷的江面:“三水三江汇合,水情险之又险,眼前这一段又是最险处。你我责任重大,李抚台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倘若大堤溃决,可就要砍脑袋。”
“我是京官,跟李大人有师生之谊,出了事你把责任推我身上,我一人担待。”
“不能出事,出了事还不是你我脑袋的安危,几个县都会淹没。那情形,比顺德倒了圩堰更惨——喂!喂!”格木善停止交谈喊道,一个扛草包的民夫站住,格木善气势汹汹叫道,“草包这么紧张,怎么不装满?偷工减料,扛回去加土!”民工扛着草包往堤下走,格木善把民夫头叫来,甩他两巴掌,骂他个狗血淋头,责令他负起责任。
格木善带那朴继续走,叹气道:“水情险急,来不得斯文,骂人打人是家常便饭。我到这时才明白李抚台在顺德圩堰,为何要杀知县耿石,不动粗镇不住邪。平时杀一个人,要报朝廷三法司秋审,抢险就像打仗,可以动用军法。大前天我就杀了一人,民夫接二连三开小差,我逮住一个斩首,叫绿勇举着竹篙枭首巡堤。嘿,比万岁爷的圣旨还管用,没人敢开溜了。”
那朴恭敬道:“兄台在堤上呆了多天,经验比愚弟丰富。愚弟该如何做?有何吩咐?”
“我们两个轮班,我夜班,你日班。该怎么做,我都要听老河工的,但大事要我们拍板。比如堤坝出现溃穴,不赶紧堵上,溃穴会越漩越大,堤坝就会溃决。堵溃穴,用土包、米包、还是豆包,最后要我们决断。”
“怎么用米包豆包?全省半数仓廪被淹,处处闹粮荒呀。”
“取土填包虽然容易,但经不起水漩;食米黄豆见水发胀,容易撑死洞穴。唉,现在人都吃不上,却要扔到水里。”
“这可太难决断了。”
“不,遇到险情,必须当机立断。还有,点水鬼下去堵穴,出了人命,官府要赡养他一家,所以水鬼也得你我来点。”
走到天色昏黑,格木善指着一个大箬棚:“这就是知府老爷和御史大人的临时府邸,上面盖了双层箬披,滴水不漏,米包豆包也放这里。肚子饿了吧?白米饭管肚子饱,我特意叫人准备了一坛米酒。菜嘛,清水煮活鱼。现在涨水,鱼都跳到堤上了。”
走近箬棚,听到噼噼啪啪的竹片声。格木善道:“堤上老鼠多,箬棚有大米和黄豆,老鼠就更多。我派了两个皂隶专门灭鼠。”进了箬棚,地上躺了几十只死鼠,一个皂隶把死鼠装进簸箕,格木善笑道:“广东人啥都吃,老鼠是他们的美味,待会儿就有人来拿。”
格木善和那朴坐在麻袋上,豆包叠起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盆鱼汤、一瓦钵酱菜。皂隶开酒坛倒了两碗酒,格木善端起粗瓷酒碗:“我先干,你酒量有限慢慢饮,吃完饭我要巡堤。”格木善一饮而尽,从皂隶手中接过一海碗米饭,狼吞虎咽,转瞬功夫就吃下肚。接下又一碗,也是唏哩哗啦吃个精光。格木善用湿漉漉的袖子抹抹嘴,站起来,“你慢慢吃,我得去巡堤。”
那朴道:“你还没喝汤,这鱼汤特鲜。”
格木善笑道:“如果喝酒饮汤时决堤,格木善的性命难保;如果我巡堤时倒堤,赔掉的或许只是顶戴。”格木善戴上斗笠,冲进大雨茫茫的夜幕。
那朴独自喝闷酒,蚊子嗡嗡地围着他盘旋叮咬。那朴噼噼啪啪打蚊子,打出一巴掌的血。那朴猛然想起李湖给他的神油,取了出来,涂抹在脸上身上,蚊子果然不像方才那么猖獗。那朴涌出一股愧意,眼前晃动着李湖的癯瘦身影和黧色的脸膛,李湖的话音在他耳际隆隆作响:“矫旨拍卖贡品,是李湖我一人干的!我为何这样,广东洪魔肆虐,生灵涂炭,你不会不知道。”
“那朴是个北方旱鸭,从未有过治水经历。三水三江汇合,水情险恶,责任重大。陈藩司,给他挪个地方吧。”
“朴儿,我以师长的身份送你一句话,你不识水性,又无治水经验,多多依赖三水知县郝斌。既要保住大堤,也要保重自己。”
“堤上蚊子多,恐怕蚊帐都不会有。这是一个老郎中配的神油,可驱蚊子,还可以消除蚊子叮咬的红疱。”
那朴不由泪水盈眶,抽泣道:“李大人,李恩师,您为何要矫旨拍卖贡品?您不该这样,您好为难朴儿啊。不负师恩,必负皇恩;不负皇恩,必负师恩。”那朴端起酒碗,瞪着血球似的眼睛,“苍天在上,皇恩为大;那朴我只能报皇恩而负师恩了!”那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碗掷于地。
那朴吃过晚饭,戴上斗笠出了箬棚。格木善的长随大头拎着西洋马灯追出来:“那大人,您上哪去?”那朴想了想:“你带我去看灾民吧。”
大头领着那朴下了堤坝,蹚过一片水洼地,上了一块坡地。坡地上黑压压的满是灾民,大部分灾民在雨天露宿,头顶仅披着一块草苫或箬篷。男人都上堤御洪,剩下的尽是妇女小孩和老人,哭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那朴在人群中慢慢走着,昏昏的马灯照着一张张饥饿愁苦的脸和一双双凄凉的眼睛。那朴的心情异常沉重,像刀割似的一阵一阵痛。
泥泞里坐着两个小孩,一个约八九岁的女孩,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男孩偎在女孩怀里,摇晃着女孩的手哭饿。女孩哭道:“别哭,别哭,阿爸阿妈、阿公阿奶、阿哥阿姐都去找吃的了。”
旁边两个灾民议论:“真可怜,一家八口只剩下两个最小的。”“这几天,他们除了吃生鱼,粒米未进。”
那朴神色凄惶,朝灾民群走去,手里拿着十几文铜钱:“哪位大爷大婶行行好,有两个小孩快饿死了,请施舍一点吃的。”
一个乡绅模样的白须翁从布囊掏出两块米团子。那朴接过米团子,将铜钱递给老人。老人推开那朴的手:“我不卖,救人要紧。”那朴向老人深鞠躬,跑到小孩旁,把米团子递给小孩。小孩愣了一下,迅速抓手里。那朴道:“慢慢吃,别噎着。”
一群灾民围了过来,轻声议论。给那朴米团的乡绅说道:“看这位善翁的补服,还是个五品官爷。”
那朴惶惑道:“官爷不敢当,一介小吏而已。”
乡绅问道:“请问官人从何处来?”
“广州。”
灾民七嘴八舌道:
“广州的赈灾米何时到?”
“我们这里饿死好多人。”
“巡抚大人知道三水的灾情吗?”
“官爷赶快替我们草民催粮啊!”
那朴激动道:“下官一定,一定。”
突然,灾民跪了一大片,乡绅喊道:“青天大老爷,我等灾民求您啦!”
那朴为之动容:“起来起来,下官告诉列位乡亲,巡抚李湖大人体恤灾民,动员广州商界义捐了三百万善银,用于全省御洪赈灾,三水是重灾区,肯定数额不算少。下官估算,赈灾钱粮明后天可到三水。”
乡绅道:“请官爷留下尊姓大名,将来老朽重修三水河工志,好为您落下一笔。”
那朴羞愧惊惶道:“不不,下官无寸尺之功。御洪赈灾,巡抚李湖大人功勋彪炳。”那朴急急地逃出灾民群。
那朴站在堤坝边,脚下是汹涌咆哮的洪水。那朴打自己脑袋:“那朴你糊涂啊!矫旨盗卖贡品,你还为他大唱颂歌?你怎么是非不分,把御史的职守忘到九霄云外?然而眼下的情景,洪魔猖虐,生灵涂炭,那笔赈灾银,是抵御洪魔拯救百姓的及时雨。李大人虽然大逆不道,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着想啊……”
“那大人,您想做什么?”
那朴转过身子,见是大头,他讷讷道:“这洪水何时退却?三水的灾民实在撑不下去啊。”大头道:“那大人不是说巡抚马上要运来救灾钱粮吗?唔,那大人,回箬棚睡觉吧,明天您还要巡堤。”
第二天,格木善派一名外号叫老鱼头的老河工陪那朴巡堤。一切都照着知府与河工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那朴跟在老鱼头后面,听他吩咐民夫做这做那,那朴插不上手,几乎成了多余的人。
沿岸都能见到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灾民。不断有灾民饿死,而赈灾钱粮仍不见踪影。吃晚饭时,格木善忧心忡忡告诉那朴,民夫和绿营也快断粮了,人是铁,饭是钢,御洪的军民饿着肚子上堤,万一出现险情,后果不堪设想。
格木善叫幕僚带着他的手谕上附近几个县借粮,连夜动身。
格木善忧郁道:“这节骨眼,大家缺粮,我们不能作太大的指望。那朴,李巡抚筹集到三百万两赈灾银,三水少说也得分到十万两吧?你去催一催怎样?最好是米。”那朴眼前晃动着一具具饿殍,一张张饥饿的脸。“我去,我现在就动身。”
格木善和大头捏了十几个饭团,放进大头的褡裢中。大头提着西洋马灯,陪那朴顶着风雨沿江朝东艰难地跋涉。“会不会陈用敷故意刁难呢?”那朴冒出这个疑团,他感觉陈用敷不像个卑鄙小人,不会置御洪救灾而不顾以泄私愤。再说赈灾银是李巡抚一手筹集,他也会过问甚至经手赈灾钱粮的发放。
第二天清晨,那朴和大头远远听到拉纤的号子声。稍近时,终于看清了有十多条满载米包的船,在纤夫的牵引下溯水而上。那朴在泥泞中连滚带爬迎上前,他看清了站在船头的官员是藩司衙门的都事封家华。
那朴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封家华叫道:“那御史,你是来接船的吗?”
“是……是……再不来,连埋人的人都没了……”那朴哽咽着,说不下去。
那朴上了米船,封家华说广州涌入十多万灾民,拿不出余粮下拨灾区县。幸好东江流域灾情稍轻,李抚台上东江各县采办粮食,逼迫粮商半捐半卖。采办的第一批粮,李抚台就指定运往三水。另外,李抚台还派人火速赶往邻省紧急借粮买粮。
粮船行到三水南岸,军民灾民一片欢腾雀跃。格木善宣布,御洪的军民一顿两海碗米饭,灾民每天供应两海碗稠粥。
许多灾民哭了,那朴也泪流满面,被这个场面深深地感动。
吃晚饭时,回箬棚交接班的格木善通报汛情,标杆的水位在极缓慢地下移。
“这么说,洪水在退,险情已经过去?”那朴惊喜地问道。
“开初我也这么认为,河工老鱼头说,如果上游还暴雨不断,会来第二次洪峰;另外,堤坝在洪水里长久浸泡,土质会变得稀软,险情随时可能发生。”
格木善匆匆扒几口饭上堤夜巡。那朴孤零零呆在箬棚,回忆这多天发生的事情。那朴陷入巨大的惶恐和犹豫中,一个是犯有滔天罪孽的李湖,一个是百姓眼里的李青天。“道监察御史是皇上的耳目,我怎能欺君罔上,隐瞒不报?”那朴的脸上交织着焦灼和迷茫,在心中痛苦地叫喊:“老天爷,你帮帮我。皇恩师恩,我都不想辜负——可我万般无奈,左右为难啊——”
那朴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约四更天,河工带一群民夫冲进箬棚。河工摇晃着那朴:“那大人,起来,你躺豆包上了!”
那朴几乎是跳起来的。
民夫抱起豆包扛肩上,飞快往外走。
“出大事啦?”那朴问道。
“没你的事。”
那朴愣怔一瞬,光着脑袋冲出箬棚。
原来堤坝下方冒起水泡,接着形成一小股湍急的水流。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洪水穿堤,往往是鼠洞给洪水漩空穿通,若不及时堵塞,就会越漩越大,最后形成巨大的洪流,堤坝溃决。堵暗穴泥包沙包都不太管用,泥土见水就化成泥水,沙子很容易被水漩空。
险情处围满了绿勇和民夫,格木善和河工老鱼头站最前面。扛豆包米包的民夫进入人群,放下豆包米包。
老鱼头叫:“水鬼!水鬼!”
跑来三个光膀子男汉,他们连短裤也脱下。格木善指着中间一个水鬼:“你先下,回不来官府养你一家。”
两个河工用绳索拴住水鬼,水鬼道:“数两百下我没出水就拉绳。”
老鱼头用篙子拭探暗穴的准确位置,他抽出篙子道:“在我脚下约八尺深的地方,穴口约有尺半见圆。”水鬼抱起豆包准备跳,老鱼头突然骂道:“慢!你们怎么缚的?要扎活结!”
那朴挤到人群前面,老河工解开绑缚水鬼的死结,重新扎活结。格木善没理睬那朴,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在堤坝下方监视暗穴出口的河工惊慌地大叫:“水泡越冒越大了!”
这时,一件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朴抱着一袋豆包,纵身往水里跳,一下没了人影。
格木善惊骇万分:“快!他不会水!”
水鬼抱着豆包往下跳,潜入水底。
格木善指着另两个水鬼:“你们也下去!”
老鱼头道:“不,水太急,漩涡太大。把篙子探到水中,落水人见什么抓什么。”三支篙子插入水中划动。老鱼头骂道:“你们不要拥在一团,往下探,水急会把人往下水冲。”一支篙子在原地探水,另两支篙子跑到下游探水。
众人紧张地看着水面。
格木善焦灼地问道:“数多少下了?”
一个河工答道:“没数,忘了数。”
老鱼头喊:“拉绳!”
水鬼冒出脑袋喘着气道:“穴口堵住了。”
格木善急问道:“人呢,那大人呢?”
“没摸着。”水鬼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底。
另两个缚好绳索的水鬼跳下水,他们相继冒出水面,都没捞着人。
格木善跪堤坝边,望着黑浪滚滚的江面号啕大哭:“那大人,你为何要这样啊?!”
只有李湖才知道那朴的真正死因。
洪水渐渐退出,李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那朴之死,使他愧疚悲伤万分。眼下,还有更大的难题等他去解决——六百里飞递送来和珅催促护贡进京的手谕。
潘振承站关闸外拦下李湖的八抬大轿,“李大人,十三行全体行商在会所恭候您。”
“不是讲好单独商量吗?”李湖的补服沾满泥浆,他直接从番禺灾区赶来,还没来得及更衣。
“事关外洋贸易的生死存亡,李大人还是见见他们吧。”
李湖随潘振承进了会所。参拜后,众行商坐在暖阁下方,或面面相觑,或悄悄观察巡抚的表情。
“说吧,本抚先听你们的。”李湖一连喝了三碗茶,抬头环视众行商说道。
蔡世文道:“往年代收或采办洋贡,时间放得很宽,通常都要拖到深秋。今年前后不到一个月,接二连三地催促,甚至还下了圣谕。”
潘有度忧虑道:“时间紧倒不要紧,问题是没有了贡品,拿什么交皇差?”
严知寅说:“末商有个主意,花银子把贡品赎回来。”
潘振承李湖同时惊愕地看着严知寅:“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刹住话头。
潘振承道:“李大人请先讲。”
李湖冷笑道:“严济官,你主意好啊,就依你的办。”李湖的声音突然像雷暴:“本抚责令你一手操办!筹银,赎回,限你七日搞定!”
严知寅慌忙离座跪下:“末商无能,无法完成李中丞重托。我该死,不该出那馊主意。”
李湖拍打着几案:“既然是馊主意,就闭上你的臭嘴,起来!”
严知寅爬起身,心惊肉跳回到座位。
李湖的突暴眼看着坐公堂两侧的行商,众商微垂着脑袋,没人吭声。“列位没辙了?”李湖稍停片刻道,“看来还得本抚与启官想辙。都听好了,无论本抚与启官商量出什么对策,采取怎样的行动,你们都不得背地说三道四。若有违者,我要罚他个倾家荡产,流徙伊犁!”
潘振承严肃道:“列位听清了没有?”
众行商参差不齐回答:“听清了。”
潘振承厉声道:“重复一遍!”
众行商站起来,齐声吼道:“听清了!”
潘振承道:“列位散了吧。”
公堂仅剩李湖和潘振承两人。天井口的阳光白得耀眼,广州恢复了往常的燠热。潘振承叫小山子上井水镇过的西瓜,李湖吃过西瓜,接过毛巾擦擦嘴,说道:“潘翁,同众商见过面,该敲打也敲打了。你说询商之后同我单独商量。他们没辙,想必你胸有成竹。”
潘振承苦笑着摇头:“我哪有辙?昨晚我愁得一夜未眠。”
“你愁什么?贡品是本抚主张卖的,要杀头我绝不会缩脖子,由我一人顶着!”
“这不成,李大人为十三行筹银,哪能由您替我们担罪?”
李湖满腹狐疑道:“这些天,我脑子灌满了水,老是洪水、赈灾、贡品在打转转,有些事情,我越来越费解。像这批方物,明明是你们花银子买下的,怎么就成了夷商的朝贡品?你说,到底什么叫贡品?”
“一要自愿,二要无偿,方可称得上完全意义的贡品。”
潘振承叫行役用风车朝通气孔扇风,拎着西洋马灯带李湖进了贡品库。潘振承指着码靠天花板的贡品箱:“这些箱子装的从夷商手中采办的洋货,已经拍卖筹银,全都是空的。真正的朝贡品末商没敢拿出来拍卖,不过数量微乎其微。”
潘振承搬出一只小号贡品箱,打开箱盖,取出鼻烟壶、八音盒、小圆镜、万花筒、水果刀、指甲剪、布娃娃、布白熊、玻璃杯、西洋画给李湖看,“这些贡品值不了几个银子,末商略微估算了一下,价值还不到一千银两。”潘振承最后打开一只精致的桃木盒,里面有一对珐琅彩小型钟表,李湖眼前一亮,喜出望外道:“这是好东西!是钟还是表?”
“套上表链揣在兜里就是表,把脚扳出来可竖立在桌面,就成了钟。到了准点,还会自鸣,这一对估价约一万八千银两,是东印度公司赠送的。”
“都说英夷最不服管,他们朝贡还真慷慨。”
“在商言商,东印度公司年年进贡是有条件的,当然不是指望朝廷有何赏赐,而是跟十三行有私下的交道,每年必须保证他们的商船最先离开广州,运去的中国货先到达西洋口岸就能卖出好价钱。”
李湖如获至宝抚摸着珐琅彩袖珍钟,用侥幸的口气道:“幸亏真贡品还在,我们卖掉的只是假贡品,若要追究,也会罪轻一等。”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满是焦虑:“不管真贡品、假贡品,没有和中堂礼单的方物,无法交差啊。”
“你怎么老是口口声声向他交差?我们是替皇上办差,皇上谕令代收西夷朝贡品,这就是西夷的朝贡品,一件都没少。”
“和中堂的礼单就不管了?您想过后果没有?”
李湖紧蹙眉头,思忖片刻道:“管,要管,就拿空箱子给他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今年勒索了一百万的方物,明年就会勒索两百万,后年还要勒索三百万。”李湖说的不无道理,十三行是地方的一大财源,全省排第一的捐输大户。李湖和潘振承虽然出发点不相同,但他们都对和珅的勒索深感担忧。
“潘翁,原来共有多少箱?”李湖望着层层叠叠的贡品箱问道。
“三十四箱。”
“四字不好,弄个二十八箱,或十八箱,图个吉利。”
潘振承苦笑道:“护送空箱进京,哪有什么吉利?不行,不行,李大人,去不得!”李湖不假思索道:“本抚去定了!其一、义卖方物是本抚下的命令;其二、你位卑言轻,本抚是封疆大吏,可以直接面圣,而不为和珅所左右。”
“贡品呢?说这些就是夷国奉献给皇上的贡品?”
“实话实说,绝不谎报。”
“满朝文武和万岁爷,谁会相信?他们相信的是万国臣服,竞相朝贡。李抚台,欺君的罪名绝非儿戏啊。”潘振承颤栗着,声音像哭泣。
李湖大义凛然道:“将买品冒充贡品,欺君瞒圣才是荒唐不经的儿戏。皇上圣明,这个弥天大谎,到了该捅破的时候了!”
送走了李湖,潘振承立即过海赶到馨园。时月牵着蹒跚学步的有江,馨叶举着小铃铛逗着有江。馨叶看一眼潘振承的神色,知道有事情,同潘振承坐到水榭。
馨叶的丹凤眼睁得像黑色的玻璃珠,她疑惑不解道:“李大人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我开初和你一样的想法,可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这样。李大人确实把事情看得太单纯。不过,有时候看似十分幼稚的人,往往会异想天开、妄念成真。”
“万一结果不像你妄测的那样呢?”
“那不是要砍一个人的脑袋。砍抚台的脑袋,说不定还可保住众行商的脑袋;砍众行商的脑袋,却保不住抚台的脑袋。”
馨叶双眼瞪得大大的:“你这是把李大人往绝路上推?”
“没谁能够把他往绝路推,从他宣布拍卖贡品那时起,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当时没谁拦得住他,现在就不应该再去拦他。”
馨叶惊恐不安道:“承哥,没别的办法吗?”
“我瞻前虑后,逃避不是办法,无论是我还是李大人,越想逃避,死得越快越惨。只有设法去面对,方有一线生机。”
馨叶眼里含着泪水,无声看着潘振承。
潘振承激动道:“李大人是为十三行筹银而拍卖贡品,我无论如何都不能逃避,护送空贡品箱的应该是十三行的行首。可是,我去京城,事情会更糟糕。还没见到皇上,和珅就可能让我身首异处,接下来是突降广东的血光之灾。”
馨叶噙着泪水道:“李大人可以直接觐见皇上,也许可以绕开和珅?”
“你的推断没错,李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贡品启程前,我们应该为李大人饯行。”
“就以你的名义请吧。饯行那天,你送李大人一句忠告,把这句话写下,缝入荷包。”
馨叶吃惊道:“你要我送锦囊妙计?不行,不行,我不行。”
“外面的人都说你是个才女,写一句赠言,不会给难倒吧?”
潘振承说完起身便走,他得去检查楼船,还得提前跟关总赵石打招呼,叫他点几个靠得住的行丁做护贡随从。李湖后天动身,饯行只能定在明天。
潘振承向来认为馨叶的文才好过他,亲戚朋友做红白喜事,潘振承常叫馨叶为他撰写对联。馨叶首先就想到用对联作为赠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馨叶哑然失笑,陆游的名句连念蒙学的童生都知道,李大人进士出身,他看了要笑掉大牙。馨叶踱出水榭,神思恍惚绕着荷花池徘徊,喃喃自语:“李大人,民女馨叶奉劝您,遇事不慌,随机应变……不行……不行……”
“李大人,面圣禀情,突出广东洪灾惨状,以博皇上同情……”馨叶摇摇头苦笑,“李大人为官数十年,这么浅显的道理,还会不懂?”
时月抱着有江,惊诧地看着神痴意迷的馨姐。
天渐渐黑下,馨叶坐在书房冥思苦想。“李大人,面圣时该实说则实说,该遮掩则遮掩。”馨叶在心里默念着,取笔书写。刚落“李大人”三个字,气恼地把纸揉成一团扔地上。
时月端茶进来,站馨叶身后不动。
“李大人,民女馨叶为您祈祷,望您化险为夷……”馨叶再次拿起笔,刚写“李”字的一横,斗气似的在纸上乱划。
地上满是扔弃的纸团。时月不敢惊扰馨姐,端着茶托悄悄退出来。
时月立即来到潘园,潘振承和彩珠坐在院里纳凉,藤桌上摆放着一盏漂亮的西洋五彩灯,四周燃着檀香,清新的香气在夜气中袅袅弥散。“老爷,夫人,奴婢向你们请安。”时月欠了欠柔软苗条的身子道。
彩珠道:“你别老是奴婢奴婢的,有江都叫我大妈妈了。月妹子,坐坐。”彩珠挽着时月的手,拉时月坐下。“你来是有话要说吧?”
时月吞吞吐吐:“没……没有……”
“你尽管说。”潘振承鼓励道。
时月犹豫一瞬道:“老爷——”
“叫我承哥。”潘振承道。
“承哥,月妹大胆放言,送李大人的锦囊妙计,该你来写。”
“我没说是锦囊妙计,只叫她写一句赠言。我还能有什么话送李大人?该说的话,我全给他说了,说了无数遍,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你要馨姐送李大人一句话,强人所难。我看馨姐,不是一般的为难,而是万分为难。”
潘振承转向彩珠:“夫人,你怎么看?”
彩珠道:“李大人不肯听振承劝说,或许他愿意听馨叶的。振承叫馨叶写赠言准没错,这多年来,振承在好些事上倚赖她,不会没有道理。”
自从家庭变故,彩珠与馨叶重修于好,不再互相猜疑妒忌。一大早,彩珠带上一帮厨子伙计来到馨园,准备饯行酒。馨叶仍待在书房绞尽脑汁想赠言。午后酉时,潘振承提前站馨园大门前恭候,时月匆匆走出来,“馨姐说她还有一个字没想好。”
潘振承道:“算了吧,李大人马上要来。”
李湖说到即到,他没带长随,也没乘轿,过渡后步行而来,特意换上平时很少穿的广绸做的圆领衫。李湖和潘振承相互拱手行礼,见馨叶穿着一袭荷绿色长裙从门内走出。李湖爽朗地笑道:“馨夫人为本抚壮行,本抚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
馨叶微笑着答道:“这是饯行,您回到广东,民女还要为您接风。”
李湖呵呵大笑:“但愿我能喝上接风酒。”
进入中西合壁的餐厅入席就坐,李湖道:“本抚耳闻潘府规矩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比如,女眷做主宴请外客。若是别的人家,女眷至多露一次面,至于女眷与外客同席,那是万万不可的。”
馨叶道:“看来我们女眷该退席。”
彩珠道:“振承,是你硬要拉我们来,现在由你一个人陪李大人喝酒。”
李湖急急说道:“诸位夫人误会了,老李绝无此意。再说,老李也不是外客呀。”
馨叶问道:“李大人,您还有什么疑团?”
“潘翁对外不称你们为贱内,或称夫人,或称义妹;而你们称夫君不叫老爷,或直呼其名,或道其爱称。”
馨叶道:“这个我解释不了,得彩姐姐解释。”
彩珠道:“我和振承的婚姻,得西洋人保罗缀合。保罗逼振承发毒誓,不得以贱内待之。”
李湖感叹道:“洋人的礼俗。”
馨叶问:“不好吗?”
李湖道:“你们自己感觉好就好,感觉不好就不好。就像用餐,华人用箸,洋人用叉。”
时月插话道:“你们光顾了说话,该请李大人饮酒。”
馨叶举起酒盅:“我们姐妹三人,一个说一句祝愿的话。彩姐姐先说。”
彩珠道:“祝李大人一路顺风。”
馨叶道:“祝李大人化险为夷。”
时月道:“祝李大人平安归来。”
李湖开心之极:“太好啦,三句祝愿,每一程都说到了。”
酒过三巡,酒兴正浓的李湖突然神色峻然:“潘翁,你知道我为何这么爽快答应上你家喝饯行酒?同僚及商人的宴请,我向来避退三舍。这回破例,事出有因。一是我确实担心皇上盛怒之下——唔,酒桌上不说不吉利的话。我上你家赴宴,是想私下交代一些事情。”潘振承正准备再敬李湖的酒,把酒盅放下,恭敬道:“李大人请讲,愚叟洗耳恭听。”
“这几年,广东巡抚李湖从十三行搜刮的银两不下六百万,苍天在上,李湖没有一两中饱私囊。”
“苍天可鉴,李大人是能臣,更是廉吏。”
李湖感慨道:“廉吏难做啊。人们都说廉吏心安,贪官不安。可我这几天,越来越感到不安。潘翁,今日,清官李湖,郑重其事向你预约两笔贿银。”
众人被李湖这番话弄糊涂了,瞪眼看着李湖。
彩珠道:“李大人,若是手头拮据尽管开口,不要说贿银,这话难听。”
“谢彩夫人。李湖预约贿银,是用于偿债。这第一笔债,是欠高堂妻小的。李湖长年在外为官,对上未尽孝,对下未事养。好在老家南昌有少许薄田,尚能温饱。只是两个犬子读书求功名,资费若有困难,还望接济几两碎银。”
潘振承动情地应道:“一定,一定!李大人请放心。”
彩珠问道:“李大人,为何不把宝眷接到身旁?”
“我爹老古板脾气,认为膏粱弟子多纨绔,草根男儿当自强。我爹总希望他的两个孙儿将来像我一样博取功名,宁可让我一个孤身在外。当然,爹会叫媳妇来我任职的地方小住些日子,等郎中确诊有了身孕,就必须按照公公的嘱咐回老家去。”
“另外一笔呢?”潘振承问。
“第二笔债,是本人欠苦瓜和尚的。李湖少时家境贫穷,不是苦瓜和尚,李湖就进不了武阳私塾和东湖书院。苦瓜恩公有个夙愿,办一所能容纳百名学子的义学。义学早已开办,经费主要靠他化缘所得,故只能容纳二十几名学子。我每年从俸银及廉银中匀出部分接济,仍无济于事。苦瓜和尚已是耄耋之年,若想有生之年愿遂事成,难啦。看来,李湖恩公的夙愿还须仰仗潘翁玉成了。”
李湖说到此时,潘振承及夫人都哭了。
潘振承泪水盈眶:“潘某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我这就取银票,李大人好路上带去。”李湖笑道:“不要性急,我是想万一回不来作此打算。我怎会回不来?老李还想喝尊夫人的接风酒哩。”
馨叶用手帕擦泪道:“馨叶的贿赂,望李大人现在不要推辞。”馨叶拿出一个锦囊,说,“这不是锦囊妙计,而是一万三千……”馨叶含言不吐。
李湖迟疑道:“银票?”
馨叶道:“不,是金票。”
李湖愣住:“这可是巨贿啊。馨夫人,你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李湖接过锦囊想拆开看。馨叶道:“现在不要折开,非得拆开的时候再拆开。也许民女过虑了,李大人根本用不着打开看里面藏有何物。”
毛豆赶到潘园,说巴制宪从广西回了总督府。李湖告辞,连夜赶到总督府,他生怕巴延三横插一杠,抢着护贡,邀宠悦圣。若是这样,拍卖贡品的机密就会立即暴露,倘若被巴延三锁拿,皇上的一纸谕令,他就会掉脑袋,还会连累陈用敷、潘振承,以及参与此事的众行商。
李湖见到巴延三,寒暄之后,李湖不等巴延三开口,便抬出皇上与和珅:“巴制宪去了广西有所不知,今年操办洋贡,皇上亲自下旨,和中堂一手督办。刚刚办妥,和中堂六百里飞递催促立即护贡进京。巴制宪尚未回府,下官已经做好护贡的准备,明日辰时就动身。”
“既然一切都准备好,李中丞就去吧。”巴延三淡淡说道。他请李湖过来,并非为护贡的事,广东发生特大洪灾,他躲在广西不回来,怕做事刻板的李湖指责他逃避责任。
巴延三问了广东的御洪赈灾事宜。话锋忽转,谈起他在广西组织军民御洪,没日没夜,人都瘦掉了一圈。
巴延三的倭瓜脸仍然是那么饱满,红光满面,他习惯性地捋了捋油光的黑胡须,叹气说道:“广西的灾情虽没广东严重,也是百年一遇。广东灾民有福,遇到李中丞这样能干的巡抚,一家伙就筹集了三百万赈灾银。那个姚成烈做事像书快团,跪在那些富商面前求爹爹拜奶奶,才乞讨到二十万。”
广西巡抚姚成烈曾任广东藩司,空出的藩司缺由臬司陈用敷改任。李湖怕巴延三询问广东筹银的详情,急忙岔开话题,说起姚成烈在广东做藩司的表现:“姚成烈人还是不错的,做事认真细致,为人也十分谦和。”
李湖走后,巴延三心里不是个滋味。李湖做事太出色了,操办了价值百万的贡品,还筹集三百万两赈灾银,匪夷所思。巴延三也是个想干大事的人,无奈广东成了李湖大展拳脚的地盘,容不得别人插手,这个总督做得实在是窝囊!
第二天一大早,巴延三被一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旋即高声大笑。
“你能确定吗?”巴延三屏住笑容,问海关监督伊龄阿。
“海关是行商的大爷。潘振承在十三行结冤不少,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三个行商对天发了毒誓。巴督您想,十三行有再大的家当,也不可能采办了一百万的洋贡,接着又拿出一百万捐输。”
“有道理。”巴延三频频点头,“你没有奏报皇上?”
“下官在等巴制宪回府,一道上折子。”
巴延三明白了伊龄阿的用意,伊龄阿拍他的马屁,功劳让两个人分享。巴延三和伊龄阿都想扳倒李湖,巴延三恨李湖把他架空,伊龄阿恨李湖不让海关插手十三行事务。巴延三喜笑颜开:“伊关宪在这用早膳,我们一道拟折子——不,不,还是先把李湖抓起来,审讯后再奏报皇上。”
巴延三传令戈什哈集合,伊龄阿道:“巴督不必操之过急,等下官派探子上十三行码头,等空贡品箱上了楼船再动手。”
伊龄阿走了,巴延三和戈什哈皆身穿便衣,潜伏在十三行关闸外的茶楼里,包下二楼一边喝早茶,一边焦急地等待。
辰时一刻,伊龄阿匆匆赶来,说密探亲眼看到潘振承指挥行役抬贡品箱上楼船,箱子晃晃荡荡,一眼就能看出是空箱子。巴延三的倭瓜脸兴奋之极,大手一挥:“出发。”戈什哈迅速下楼,巴延三急叫道,“慢!慢!都回来!”
“巴督怎么啦?”伊龄阿不解地问道。
“我们动手不妥。你想想,李湖虽然犯下矫旨盗卖贡品的滔天大罪,却是为广东万万千千的黎民百姓。他掉了脑袋,广东的百姓百官都会怨恨我们。”巴延三诡谲地笑道,“不用我们动手,他带空贡品箱进京,是去找死,皇上会替我们治他的死罪。”
薄雾朦胧的清晨,贡船停靠在赣江码头。抬头便是巍峨壮观的藤王阁。唐永徽四年,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兴建此楼,唐初著名诗人王勃登楼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佳句。一路日夜兼程,船泊南昌,李湖破例放众人一天假:“大家可轮流下船,登藤王阁看景,天黑前必须都回到船上。”
章江门码头又叫接官码头,岸边有一座接官亭。李湖没跟南昌的官员打招呼,没完没了的应酬既难招架,更难脱身。乾隆朝有五个南昌籍的学子做到巡抚或尚书一级的大官,第一个是因福建教案而出名的周学健,历任福建巡抚、闽浙总督、河道总督;第二个是历任广西、浙江、广东巡抚的熊学鹏;第三个是裘曰修,历任吏部左侍郎、军机处行走、工部尚书,《四库全书》馆总裁。李湖是裘曰修的同年,名气和运气均逊于裘曰修。周学健、熊学鹏、裘曰修皆先后作古,还有一个南昌学子彭元瑞比李湖要晚一辈。健在的南昌籍官员,数李湖的品秩最高。
李湖作了交代,带赵石和毛豆下船。李湖和赵石均着便衣,衣包由毛豆拿着。进了章江门,雇轿子上大佛寺。大雄宝殿供奉的铜铸如来佛像,佛像耗铜三万六千斤,南昌人以此为荣,说:“南昌穷不穷,三万六千铜。”李湖心中的菩萨,不是那尊高大无比的铜铸佛像,而是苦瓜和尚。没有苦瓜和尚,就没有李湖的今天,他只能是乡间一个寂寂无名的贫穷农夫。
苦瓜和尚去袁州化缘,李湖扑了个空。李湖叫毛豆回城南象湖老家,天黑前一定得回到贡船。赵石的老乡在南昌协绿营做守备,赵石借了两匹马,两人骑马冲出进贤门。朝南跑了约半个多时辰,两人进林子里更衣。李湖道:“李村是当地的小姓,不到百户人家,原先常受大姓欺负,自从我考上进士,情况陡然好转。每次回家,爹都要我戴珊瑚顶子,说这是全村人的脸面。”
出了林子,两人牵着马行走。左边是点缀着荷花的湖水,右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园,南昌种的是单季稻,稻秆长得有齐胸高,稻穗还是碧绿色,一串串随风摇曳,还要等一个来月便可收割。李湖同赵石谈他少年时农耕的往事,指着一处绿树环抱的村庄说:“这就是李村。”
稻田里稀稀疏疏站着农夫在拔稗子,他们热情地向李湖打招呼。两个青年农夫高喊着“爹爹”朝李湖奔来,李湖高兴道:“峻燕、峻苏,还没进村就遇到你们。”
峻燕、峻苏是李湖的长子次子,峻燕十八岁,峻苏十六岁。赵石感到奇怪,李湖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他的孙子都应该有这么大了?原来,二十四年前,李湖在直隶做道台,发妻带儿女千里迢迢北上,遇到黄河决堤,一家人全部罹难,连尸首都没找到。李胡氏是李湖第二任妻子,附近胡村农户的女儿,由李湖父亲缀合他们成婚。
李湖惊奇地打量兄弟俩的装束:“你们怎么不在书院攻读,回家做田?我跟你们说过,千事万事,求学入仕才是大事。”
长子沉默不语,次子道:“公公卧病在床,治病花光积蓄仍不见好,田地无人耕作,日渐荒芜,来年口粮都不知怎么解决。”
“也不该荒废学业啊!”
“我们白天下田耕作,晚上挑灯苦读。”
“怎不在家书中提起?我也好帮一把。”
“公公不让我们在信中提起,怕爹爹牵肠挂肚,不能一心为朝廷效力。”
李宅是一幢三楹两进的普通瓦房,房前栽了两棵屋脊高的柚子树。听到儿子回家的消息,李父挣扎着起床,在李母的搀扶下,拄着拐棍站柚子树下等候。
一大群村人簇拥着李湖进村,李湖看到白发苍苍、憔悴得像干柴的老父亲,鼻子发酸,取下顶戴交给儿子跪下:“爹爹,孩儿不孝,未能在爹爹病榻前侍奉汤药。”
李父捋着长长的白须说道:“忠孝两全,自古难矣,我儿又川(李湖字)能为皇上尽忠,为百姓操劳,就是侍奉给老夫的最好汤药!”自从李湖金榜题名,李父在农闲时常去苦瓜和尚办的义学念书,说话常用之乎者也,是远近闻名的乡绅。
却说李胡氏正在村后的猪圈喂猪,然后进猪圈里铲猪粪,提着篾箕倒猪粪到坑里沤作来年下田的肥料。堂婶万氏朝猪圈跑来,叫道:“湖嫂,湖嫂,你家老爷回来啦。”李胡氏从猪圈抬起身,一身污渍,心慌意乱。万氏道:“喂,换我身上这件,抚台夫人该有个贵妇的样子。”
李家热闹非凡,李父与李湖坐在神龛下的方桌,李母坐李父一侧。峻燕峻苏站父亲身后,十二岁的大女儿芸芸为父亲和公公婆婆斟茶。李湖怀里偎着六岁的小女儿玲玲,李湖用胡须扎玲玲脸,玲玲叽叽咯咯欢笑。
宅门外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村人,芸芸拿父亲带来的广东糖果散给村人吃。“让让,让让湖嫂。”万氏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村人,牵着李胡氏的手进了李宅。
李湖站起来,动情地对妻子道:“这么多年来,你在家替我上要孝敬公婆,下要抚养儿女,真难为你了!”
李胡氏性情温驯,虽然到过好些个省城,见过一些世面,仍上不得台面。面对着突然归家的官人,李胡氏不知该说什么话,面色窘迫通红,羞赧地微低着头看官人的官靴。
李母对李湖道:“你媳妇真难做,吃苦持家不说,还要受气。”
李湖道:“受气,何人气你啦?是我儿还是我女?”
李母说:“是她公公,你的亲爹。你媳妇去药铺抓药,不够银两,万老板发善心免了。你爹爹晓得后,发牛脾气,说那不是善心,是恶意。”
李父瞪着浊黄的突暴眼道:“还不是恶意?万老板晓得李家出了个大官才免收药费的,这会败坏我儿的官声。”
“可你也不该三头两日要你儿媳妇下跪听你训话。”
李胡氏低着头自责:“都是我不好。”
李母继续数落李父:“还有更奇的,县太爷知道我家困难,叫衙差送来少许钱粮。不收就不收,你爹爹把送礼的衙差叫到跟前,一茶棍打下去,打得衙差头上起鹅蛋大的包,血流满面。”李父歉疚地笑:“我是无可奈何才蛮不讲理。你们不想想,我不动粗使蛮,他们的好心,就会变成恶意,我儿在外不是贪官,也会被他们弄出一个贪官名声来。”
李母问道:“又川,你在外做官,不会像你爹爹的老古怪脾气吧?”
李湖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头几年跟爹爹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学了不少乖。终于悟透做官不打送礼人的道理。我现在是见礼就收,见银就纳。过后交给账房入官库,用于民生民利。”
李父捋着胡须大笑:“比爹爹聪明,又川为官之道越来越精了。”
李母担心道:“那不是断了礼客的企望?送礼白送了,以后就没有人送。”
“母亲放心,我不会叫礼客白送。我以抚院的名义张榜表彰,礼重的,我就亲笔书写一块‘亮节善助’、‘捐赈典范’、‘义薄云天’之类的匾牌锦幛送去。一个人有了钱,就会想到买名气。抚台大人亲书的褒奖匾牌锦幛,他们还是很看重的。”
一屋人大笑。李父突然懊恼地拍膝盖:“忘了一件大事,峻燕、峻苏,你两个去集上买鱼肉沽酒。”
李湖急道:“不用,不用。儿在外做官,虽然谈不上山珍海味,鱼肉还是常有的。”
李母疼爱道:“可我川儿难得回家一趟。”
李湖道:“家里吃什么我吃什么,不必把川儿当外人。”
李父笑道:“也好,一家人团聚,就该吃家常便饭。爹爹怕就怕又川官做大了,口舌变娇贵了。好,好,好,还是农家儿本色。”
李胡氏带芸芸进厨房做饭,堂婶万氏赶来帮忙,问湖嫂给官人做什么好吃的。李妻十分为难,家里除了蔬菜,没一样荤菜,公公生病抓药缺钱,连下蛋的老母鸡都卖了。万氏是个热心肠,立即回家拿来腊肉鸡蛋。
李胡氏犹豫道:“这不好吧?”
万氏道:“什么不好?你家男人是巡抚大人,还有一个外客,千总老爷,怎能怠慢客人?”李胡氏仍顾虑重重,女儿芸芸道:“娘,不怕,有事我来担待。”
赵石在村外的草坪放马吃草,峻燕峻苏请赵千总吃饭。
堂屋中央支起一张光板大圆桌,一盆红米饭,一钵南瓜汤,一盘蕹菜叶,一钵萝卜盐菜,一盘尖辣椒。一家人围着大圆桌坐下,李湖与李父坐赵石两侧。李湖歉意道:“赵千总,你难得来本官老家,薄待你了。”赵石笑道:“标下最喜欢吃家常饭。”
李父抚着胡须:“赵千总不讲究,老夫放心了。”
峻燕峻苏盛好饭,芸芸和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芸芸喜滋滋叫道:“好菜来啰。”芸芸把炒鸡蛋放桌中央,李湖端起放到赵石面前。李胡氏也把辣椒炒腊肉放赵石面前。
赵石惶然不安地欠身:“夫人、小姐请入席。”
芸芸惊奇看着赵石:“赵爷你叫我小姐,叫我娘夫人?”
“是是。”赵石恭敬道。
李母笑道:“赵爷你坐下,不必拘礼。李家没有夫人小姐,村里也没人这样叫她们。”
一桌人大笑,小女儿玲玲扑闪着晶亮的眼睛问道:“赵爷,我也是小姐吗?”
“当然是,您是千金小姐,李抚台的掌上明珠。”
小女儿高兴地拍掌:“我成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啦!”
一桌人哄堂大笑,前仰后合。突然,大家收敛笑声,看着李父铁青的脸。
李父的目光像锥子似的盯着李胡氏,他用筷子指着两盘荤菜:“你说,这是哪来的?”
李胡氏惊恐不安地低着头,支支吾吾说话不出。芸芸倒是坦然:“是二婶万氏送的,我收下的,不关娘的事。”
李父厉言斥道:“我问你话了?”芸芸打了个寒噤,吓得吐舌头。
李父浊黄的突暴眼怒火燃烧,大声训斥李胡氏:“我三天两头训你,你就忘了?”
李母埋怨道:“客人在桌,你发哪门的火?”
李湖道:“爹爹,儿来做判官断案,这件事,就是告到开封府,包大人也判不了受贿。同村的农户人家,尚且还是老邻居,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嘛。”
李母指着李父埋怨道:“你爹听到人情往来,就像见到妖怪。”
李父不好意思笑:“老夫昏聩,错矣错矣。来,吃,老夫带头吃,罚吃三口。”李父夹起一片腊肉,正欲送入口中,“不成不成,错矣,大错特错,好菜该请赵千总吃。”李父夹腊肉鸡蛋到赵石饭碗里。
赵石惊魂不定站起身躬立,急促道:“不成不成,卑职吃而老太爷老太奶李大人李夫人李公子李小姐不吃,卑职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一桌人又开心地大笑。
吃过饭,赵石去放马,李湖陪父母坐客厅喝茶。
斗山义学万先生闻讯赶来李家,进客厅跪拜:“斗山义学驽师万炳庚叩拜恩公。”李湖拱手回拜:“如此大礼,又川承受不起。若说恩公,义学是苦瓜和尚一手筹办的,他老人家才是我们的恩公。”
万先生感激道:“李抚台与苦瓜高僧均是义学师生的恩公。”
李湖从布包取出两锭银元宝:“这一百两纹银,万先生拿去用于学资。”
万先生犹豫一瞬,收下两锭纹银。
李湖说:“公务在身,无暇看望义学师生,望能见谅。”李父说:“万先生,义学只你一个住庙,你还是先赶回去。办学经费,我儿与苦瓜和尚都会尽力。”万先生躬身再拜:“告辞了。”
万先生走后,李湖把五十两纹银放爹爹面前。
“这银子嘛,首先是留给爹爹治病。当然,也可做峻燕峻苏念书的资费;娘年岁老了,冬天怕寒,该做一件驼毛袄子;若还有剩余,给芸芸买一只牛角梳,还给小女莹莹买米糖。”
李母高兴地拭眼泪:“我儿孝顺,一家人全给他想到了。”
李湖突然惭愧难当,跪父亲母亲面前:“孩儿不孝,五十两银子,哪能充作这么多用场?孩儿无能,不能为家里解困分忧。”
李父平静道:“我儿又川,堂堂一省巡抚,朝廷二品大员,做官做到这种境界,爹爹倒也放心。”李父对着站宅门外围看的男女大声道,“我儿清官!我李家祖宗有德,出了我儿又川,仕途顺畅,又能为官守节,老夫高兴!”
李父牵着李湖的手走出堂门,对屋外的族人说道:“乾隆四年,又川二十二岁金榜题名,我们李氏族人是何等荣耀。然而,四十余年过去,又川除了留下一块御赐进士匾额,挂在本族的祠堂,没给本族一钱碎银建牌坊、修祠堂。当然,也没有使老夫成为富庶人家。族人有所怨言议论,老夫不怨族人。老夫只要族人想一想,在外为官回祖籍抛金撒银,这就是光宗耀祖么?又川在外政绩如何,老夫实不知情,但老夫可以肯定:我们李氏宗族的又川,官声一定不错!”
族人被李父这番话深深感动了。
李湖看看天光,对父亲说道:“爹爹,孩儿要赶回南昌。”李父问:“何事这般着急?”李湖说:“孩儿替皇上办差,押贡品进京。”李父爽快道:“吾儿快去!”李父扯着李湖的手,风风火火往村外走。
李母在后面追:“老爷子,你做事也太急躁,就不能再等一个时辰?”
峻燕从屋里追出来:“爹爹,你的官帽。”
李父站定:“那就稍候,等吾儿戴好顶子再走不迟。”
李母说:“那得由我给川儿戴官帽。”李母缓缓把顶戴放李湖头顶,故意磨磨蹭蹭,泪水夺眶而出:“川儿,就不能明早走吗?”小女儿跑过来,抱住父亲的腿:“我不让爹爹走!爹爹不许走!”
这时,一群族人跪在李湖面前挡着不让走。“又川贤兄请留下同我们聚族宴。”年轻族人叫道:“又川世叔待族宴过后再走不迟。”李父发火道:“我儿替皇上办大事,谁敢挡道?”李父从身旁的篱笆扳起一根树棍,高高举起,族人吓得四下散开。
李父牵着李湖的手出了村外,李湖与赵石汇合,各牵着一匹马慢慢离去。
全村人簇拥着老父老母目送李湖。李父颤抖着:“我何尝不想多留川儿呀!”李父说罢,老泪纵横。家人哭了,全村人也都哭了。
李湖缓缓步行,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老父老母的白发在微风中颤动。李湖不禁泪如泉涌,泣声道:“唉,但愿不会是最后一次见我的老父老母、妻子儿女,我多想在家住一两个晚上。”
赵石含泪说道:“大人就留下,进京早一天晚一天,没那么要紧。”
李湖坚决道:“不,越早越好,就是死,我也想趁早了断!”李湖再回头,深情地看一眼家人,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他急转身,跳上马背,扬鞭急驰。
夕阳西沉,天边霞光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