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人的目睹之下,王大娘就跪在那里。
“抓不抓?”
金吾卫的人来了。
这里是皇城外,按理是他们的管辖范围。
一个将领沉吟着。
“此人说陛下冤杀她的夫君,可陛下尚未令人杀了杨御史,所以这是污蔑。污蔑陛下该当何罪?”
另一个将领沉声道:“杨德利已经进了刑部大牢,再抓了他的娘子,那些人会说陛下心狠手辣。”
“这个女人胆子太大了些,要不让皇城的人来处置。”
“妙计!”
两个将领觉得甩锅好,于是就令人去交涉?
“我们处置?那是皇城外,和我们没关系。”
谁都不是傻瓜,傻瓜也不可能看守皇城。
坐蜡了。
任由一个妇人跪在皇城外定然不妥当,丢人。
“看陛下的意思吧。”
皇宫之中没动静。
皇帝仿佛是唾面自干了。
这不对啊!
众人觉得不对劲。
按理皇帝不该是大发雷霆,随后把两口子关一块的吗?
李元婴和尉迟循毓来了。
“这是先生的表嫂。”
尉迟循毓叹道:“胆子太大了。”
李元婴淡淡的道:“你想说村妇无知就说吧。”
尉迟循毓摇头,“不是无知,而是大胆。”
“陛下昨日大怒,说是要杀了杨德利,他的娘子来喊冤,宁可死在一起”
李元婴突然哽咽了。
尉迟循毓见鬼般的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按理封王后的皇子该叫做大王,可一来李渊驾崩多年了,帝王都换了两个;二来李元婴名声太臭,这等过街老鼠自然失去了皇室的光环,他自家也颇为不安,于是大伙儿叫他滕王。
李元婴唏嘘道:“本王哪日被关入大牢,家中的女子会惶然不安,会恐惧嚎哭,可就不会有人挂念本王你说本王此生可是失败透顶了?”
尉迟循毓摇头,眼神茫然,“我的娘子相敬如宾罢了。若是我被处置不牵累家人的话,她估摸着会松一口气,从此就能轻松自在的活着。若是牵累家人,她也只会绝望等着处置。”
两个纨绔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悲剧,对杨德利难免多了些莫名的艳羡。
数骑远来。
“是贾郡公。”
在长安城中几乎销声匿迹一个多月的贾平安出现了。
他下马后,李元婴等人走了过来。
“先生,此事怕是不好办。”天气有些冷,李元婴双手合十,往手心里呵气。
贾平安缓缓走过去。
他脚步缓慢,看着格外的沉重,让众人心中一震。
腿麻了贾平安这一个多月都在大慈恩寺里当熏肉,盘腿打坐已经成功的从单盘变成了双盘,但代价就是出来跑马一圈腿麻了。
“先回去吧。”
贾平安只是一句话,随后就进宫求见皇帝。
“陛下犯病了。”内侍的态度很冷淡。
贾平安吃了一个软钉子。
皇帝显然还在怒火中。
很头痛啊!
阿姐也没动静贾平安知晓,阿姐在这个时候若是出手相助,就会在皇帝的心中留下一个坏印象。
你是朕的妻子!
皇帝的妻子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所以阿姐能做的不多。
王大娘回到道德坊,消息已经先回来了,一家子都在坊门那里等着。
“你这个傻子哟!”
赵贤惠伸手就去拧她,咬牙切齿的道,“女婿都进去了,以后生死不知。你竟然敢去触怒陛下,若是你也进去了孩子们怎么办?”
王学友干咳一声,在赵贤惠的身后给女儿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板着脸道:“妇道人家也能干涉朝政?好生回家歇息,管好孩子们,等着女婿回家。”
“阿娘!”
三个孩子就像是孤独的小兽,围着王大娘嚎哭,连历来懂事的招弟也是如此。
顶梁柱垮了,一家子都惶然不安。
坊正姜融来了,招手把王大锤叫过来。
“刚有人来告诉我,贾郡公提前从大慈恩寺中出来了。”
王大锤心中一喜,就过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
王大娘点头,“先前就是小贾让我先回来。”
“阿弥陀佛。”赵贤惠不禁念声佛号。
王学友赞道:“福生无量天尊。”
贾平安先回了趟家。
“此事不大好办。”贾平安觉得表兄做御史太让人糟心了,还不如在户部的时候,“哪怕是弹劾了宰相都无碍,他却弹劾了陛下,还是两次。”
两大作死的人,一个是表兄,一个是李敬业。
“先生。”
老纨绔郭昕来了,他眉眼通透,此次是来建言的。
“此事若是杨御史能幡然悔悟,写一份悔过的奏疏,自然就无事了。”
“馊主意。”贾平安冷冷道。
写了悔过书,杨德利后半生就将在懊悔中度过没节操了。
“嘿嘿!”郭昕笑道:“先生被关在大慈恩寺中许久,弟子这是给先生寻个乐子。此事吧”
“就是一口气。”贾平安非常清楚事儿的根源。
“先生高明。”郭昕赞道。
皇帝此刻被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那里想吐血,不理顺了这口气,不把那口淤血给喷出来,这事儿就好不了。
“贾平安出来了。”
李义府和几个心腹议事完毕后,令人送上热茶,惬意的说着此事。
“相公,杨德利此次算是开罪了陛下,定然出不来了。”
李义府淡淡的道:“别的事尤可,陛下的私事岂能这般进谏?”
“贾平安”李义府的眉间多了冷意,“他提早出了大慈恩寺,便是为了此事。可他能如何?皇后定然也劝过,可陛下却不为所动,皇后都劝不动,他能如何?”
心腹嘲笑道:“杨德利和他从小相依为命,情义深厚。此刻贾平安怕是倍感煎熬吧。”
李义府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吹拂,他不禁缩缩脖颈。
天色阴沉,李义府的嘴角微微翘起,心情大好。
“老夫人”
杨氏在家中的日子颇为无趣,整日睡起来吃,吃了坐着,或是在家中转悠一圈。
天气冷了,她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何事?”
杨氏问道。
一个侍女进来,低声道:“有御史弹劾陛下,说陛下好色,还提到了咱们家的那二位。如今长安城中已然是沸沸扬扬”
老夫人,武家的名声彻底臭了。
母女一起伺候皇帝丢人啊!
杨氏眸色平静,“叫她们来。”
武顺和贺兰敏月来了。
武顺哪怕是居家依旧穿了鲜艳的衣裳,看着艳光四射;而贺兰敏月却是穿了清雅的衣裳,就像是一株兰花。
杨氏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的目光平静,“前隋时我也算是养尊处优,坐看风云变幻。后来嫁人,生了你们三个。老大你嫁给了贺兰家,看似省心,可女婿却没这个福气,早早的去了。”
武顺嫁给了贺兰越石,这个婚姻中规中矩,找不到一点差错,可贺兰越石却早早就去了。武顺孀居不自在,干脆就来投奔老娘可谁曾想自己的妹妹竟然从一个尼姑变成了皇帝的女人。
炸裂了!
武顺狂喜之余,觉着这便是自己的大靠山随即频频进宫和妹妹拉交情。
她没法不拉,她是出嫁女,和娘家多年未曾往来,再不走动走动,怕是妹妹都忘记了自己。
但很显然她把贺兰越石也彻底忘记了,以至于和皇帝眉来眼去。
皇帝的女人!
这个身份让人欢喜。
但却没有嫔妃的名分,只挂了一个夫人的头衔,而且对外声称是皇帝给皇后阿姐的封号。看看,皇帝多有心。
但这个只是给情妇的报酬。
想到这里,武顺的眉间多了焦躁。
杨氏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淡淡的道:“媚娘在宫中不易”
武顺脱口而出,“如今陛下身体不适,视线模糊,连奏疏都看不得了,政事都交给了媚娘去处置,她就和帝王无二,何曾不易?”
杨氏看着她,冷笑道:“可这是她自己换来的。换了你去可能处置朝政?你去了只会祸国殃民!要想处置朝政,媚娘定然是头悬梁,锥刺股般的苦学你以为我不知晓吗?秉政首要是了解大唐,这需要媚娘去看许多奏疏和书;秉政还得知晓前人的得失,如此还得看许多史书最后还得把这些融为己用。你可能?”
武顺这才想起自家老娘可是前隋的宗室,并非是那等无知妇人。
“阿娘和我说这些作甚?难道我就是累赘吗?”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宗族,武顺孀居回到家中,若是家中给她脸色,或是不肯收留,外人就会戳杨氏和武媚的脊梁骨。
后来的武媚掌握大权,以至于登基为帝。哪怕是她恨不能把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家人全给弄死,依旧把武三思等人封王这便是宗族,不是谁能轻易撼动的。
武顺抬头,眼神桀骜。
杨氏眸色平静,缓缓颔首,“是。”
武顺霍然起身,怒道:“那杨德利当着陛下和宰相们的面批龙鳞,更是羞辱我和敏月,阿娘也觉着是应当吗?”
她冷笑道:“陛下此刻大怒,你且等着看”
她拂袖而去。
杨氏木然看着她们母女出去,身边的侍女低声道;“老夫人何苦如此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岂不是更好?”
“和和美美?”杨氏淡淡的道:“老大自以为是,还把敏月卷了进去,她以为能自己寻到了前程,可却看不到啊!”
她揉揉眼角,自嘲道:“我老了老了,竟然还要经历这些事老大看不到的是媚娘不只是皇后,她更是皇帝的帮手。而老大母女只是皇帝的两个玩物罢了。她看不透啊!迟早会倒霉。”
贾平安出来两日了,众人都在看着他如何解救自家表兄,可他却稳坐钓鱼台,不吭不哈的,啥动静都没有。
“陛下,贾郡公这两日就在家中带孩子,狂吃海喝。”
王忠良觉得这是在大慈恩寺里吃素斋吃多了的结果。
李治坐在里面些的地方,身边有个内侍在低声说着外面的事儿。
不能看奏疏,但也可以听吧。
当头风病发作厉害时,李治不但视线模糊,还头痛欲裂,无法集中精神去听。
这也是他为何把政事交给皇后的原因,否则但凡是帝王,谁愿意把权柄分给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妻子也不行。
李治此刻好了些,就叫人来说说最近的事儿。
“他倒是心宽。”
李治看不出情绪来。
“杨德利在狱中每日还能吃一顿肉,是李敬业给的。”
王忠良看了皇帝一眼,心想那个李憨憨作死的本事也不弱于杨德利。
李治面色不变。
“朕就在这里看着。”
李治觉着自己是一只蜘蛛,通过结网牢牢的控制着大唐。那些蜘蛛网就是他的触觉譬如说李义府。
李义府和许敬宗才将对喷了一场,此刻在冷笑。
贾平安萎了!
三天没动静,长安城中议论纷纷。
“至少得上个求情的奏疏吧?”
“他就在家中自得其乐,可见是死心了。”
贾昱在院子里找了许久都没找到阿耶,挠头不解。
“阿耶不见了。”
这是捉迷藏游戏。
兜兜从房间里出来,目光转动,“大兄,阿耶没在房间里。”
卫无双和苏荷在屋里含笑看着这一幕。
“阿耶在哪呢?”
贾昱很头痛,“找不到阿耶我们下午就得读书”
提到读书兜兜就炸裂了,“我不想读书!”
这个年龄的孩子没有谁心甘情愿的想读书。
可游戏开始之前大家都说好了不得耍赖。
“阿耶!你出来呀!”兜兜双手放在嘴边喊着,“我就看一眼。”
寒风阵阵,贾平安没回应。
云章和几个侍女就站在屋檐下,神色古怪,好似在忍笑。
兜兜跑过来问道:“你们看到阿耶了吗?”
众人摇头不语。
兜兜皱着眉,“你们有古怪。”
三花急匆匆的进来,“郎君何在?孙先生来了。”
“咳咳!”云章干咳一声,红唇微动,“郎君”
“嘤嘤嘤!”
树上突然传来了阿福的声音,兜兜抬头一看,两眼放光,指着树上嚷道:“阿耶你竟然躲在树上!”
贾昱也看到了自家老爹此刻他就蹲在树干上,另一侧是被他捂着嘴的阿福。
太过分了!
云章等人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长安权贵中谁和子女玩游戏?玩就玩吧,还躲树上藏着。若非有客人来,按照云章的判断,郎君能在上面躲一上午。
“冷!”
树上风大,贾平安冷的直哆嗦。
“不能算我输。”
贾平安觉得这是非战之罪。
“阿耶你说话不算数。”贾昱下午已经安排好了节目,闻言就不依。
兜兜不说话,只是抱大腿。
贾平安走一步就要拖她一步,“罢了罢了,下午你们歇息。”
两个孩子欢呼着冲进了屋内。
贾平安去了前院。
大冷天孙思邈穿着也不算厚,面色红润。
“老夫昨夜想着一事不对。”孙思邈钻研医术的精神让人自叹弗如,“若是什么病都去寻炎症或是病菌,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沉吟着。
“老夫以为人生病,病菌感染只是急症,不多见。最常见的却是脏腑的症状。所谓治未病之病,要的便是从情志上去调理,心情愉悦了,身体才好。另外便是衣食住行都得遵从养生之道若是病了,当仔细分辨脏腑病变,从脏腑入手才能解决问题。”
这便是从病根子上去找问题,去解决问题。
“孙先生所言甚是。”
论医术孙思邈能把贾平安甩十条街,但贾平安不时冒出来的一些新观点却让孙思邈惊叹不已。
“直接割掉?是了,若是能保证不受外来病菌的侵扰,剖开小腹是个好办法。”
孙思邈跃跃欲试的,“小贾哪日和老夫去试试?只是得去寻了那等愿意冒险的病人。”
我不敢试!
贾平安话锋一转,“孙先生可知头风病如何医治?”
孙思邈摇头,“头风病乃是顽疾,能缓解,不能根治。”
我当然知晓不能根治但后世对李治的病情分析了不少,从中医和西医的角度给了许多猜测。
有人说是中风李治还能隔三差五中风?
有人说是脑梗李治脑梗几十年屁事没有?
贾平安说道:“头风的结论实则有些大而化之,孙先生,头部的病患最为凶险,靠猜测定然不成。陛下犯病多年,天下名医皆诊治过,你说一套,他说一套,至今都没有可靠的结论,孙先生,我有个想法”
晚些,孙思邈神色百变。
“孙先生,这只是一试,若是成功,就证明了我的分析也证明了所谓的头风病并不靠谱!孙先生难道不想验证一番?”
孙思邈点头,“罢了,老夫这便进宫。”
等他走后,贾平安笑的和老狐狸般的得意。
狄仁杰刚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外面好些人说你束手无策,还在家中安之若素以此向陛下表忠心”
贾平安轻笑道:“怀英你觉着我是那等人吗?”
狄仁杰摇头,“我也不知你在谋划什么。”
“我只是在等孙先生上门而已没想到他竟然三日后才来,这真不能怪我”
狄仁杰指着他,哭笑不得的道:“连我都以为你这三日是在琢磨如何解决此事,没想到你竟然是等孙先生外面那些人都猜错了。”
他问道:“用孙先生来解决此事,难道是医术?”
贾平安点头,“此事的根源便是陛下的病情。怀英,是人都不想死,何况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他微微一笑,很是从容。
“陛下,孙先生求见。”
嗯?
李治一怔,“孙先生不是不肯进宫吗?”
孙思邈给带自己去安置的内侍说过:老夫喜爱安静,不想进宫。
他若是去宫中任职,固然无人敢居于其上,但由此也失去了自由。
李治知晓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强迫他。
最近他犯病时也寻了孙思邈来诊治,可得出的结论依旧是头风,无法根治。
他怎地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