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晚膳风波(中)

随王昭跪在丽政殿外的长阶下,崔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东宫里关于苏小舟的闲言碎语并不少,比他今日说法过分的话多了去了,怎至于特意来向太子殿下请罪?

本来并不是大事,郑重其事跑来告罪,万一殿下这会儿心情不佳,定他一个诋毁储君、忤逆犯上的罪名,这辈子的大好前途可就完了。

“王中郎,卑职一时失言,却也没说错什么,殿下的确十分疼惜苏副率。我与他三两句口角,也无伤大雅,本没人会追究,如此冒然觐见殿下,原本的小事可要化大了。咱们不如不如回去再商议一下。”他战战兢兢地说。

入东宫半年以来,自己巴结王昭还来不及,绝不可能得罪他,今日甚至也是为了给他助威,才会出言刺激了苏小舟。如此尽心尽力,却稀里糊涂被他抓来见殿下,事情的走势似乎有点不太对

王昭看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

“其实,今日之事本与你无关。但是小舟受伤了,我担心自己一个人承担不起,故携你一同前来请罪。崔副率,你若要怨,便怨我吧。”

“呃”

崔铭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原王氏的公子,掌管东宫过万府兵的中郎将大人对他说,担心承担不起苏小舟挂彩的罪责?!

“大人,卑职愿意向苏副率道歉。定然可以得到他的谅解,咱们还是不要将此事闹大了”他近乎哀求道。

“重要的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小舟他受伤了!”王昭有点压不住火气,此人愚钝至极还要自作聪明,实在不适合待在东宫。

崔铭一听也急了,“苏小舟受伤,是他自己弄的,大人与我谁也没动手,这大家可都看到了!”

“你还是没懂!”

王昭不禁叹了口气,“小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东宫的,是太子殿下的。”

“是!我等都是东宫的,是殿下的。所以,完全没必要因为那么点儿小伤,这么点儿小事去打扰殿下!”传话内侍尚未出来,崔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什么小伤、小事?”

王昭沉了口气,蹙着眉头道:“在东宫,关于小舟就没有小事。”

东宫的事情,崔铭自以为了若指掌,其实不然。苏小舟就是一个变数,小时候大家不懂事,没少合伙欺负瘦弱的他,太子殿下也从没有制止过,但却有一条底线:任何人绝不可以伤到小舟一根头发。

这条底线,被执行的丝毫不打折扣。

大家入宫第一年,因为用墨汁染黑苏小舟的指甲,荥阳郑氏的孩子便被打到皮开肉绽赶回了老家。

所以多年来但凡武试,苏小舟一定夺魁,因为根本没人敢碰他。当然,如果不小心受伤,他自己也不会好过,轻则禁足,重则禁闭抄书,都是按月起算的。

今日他为何故意弄伤自己?估计是问不出答案来的,但或许能从太子殿下这里找到原因。

“王中郎,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传话内侍从殿内出来,快步走向他们。

崔铭的腿有些发软,“大人,既是大事会有什么结果?”

“轻则笞杖,重则贬谪,或者逐出东宫。”王昭冷静地回答。

“如此严重”

崔铭瘫坐在地上,不由瑟瑟发抖,“苏小舟何故陷害大人?”

王昭摇摇头,“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自小一同入选东宫,朝夕相处多年,他们的关系早不只是同僚,而是比家人更亲密的伙伴,是打不散的手足。

多年前那个春朝,初桃盛开的日子,那个与众不同笑容烂漫的孩子,是他记忆中唯一不变的色彩。他相信,无论如何严苛相待,苏小舟绝不会有心对自己不利。

东宫西卫所

竹林掩着西窗,房内烛光暗淡。

苏小舟披着宽大的月白寝袍,跪坐在低案前,对着铜镜细细梳理着披散的长发。

虽然未施红妆,镜中依然映着粉黛颜色。高挺的额,细长的眉,白皙的肌肤,垂顺如瀑的青丝,铜镜内外明明白白是个妙龄女子。

自己是女儿身,是她至死都要守住的第二个秘密。

夜深人静,晚风吹散白日的暑热。

她的掌心有些隐隐作痛,同时感受到伤药淡淡的清凉。劳累了一整天,此时已经十分困倦,灯油添了一遍,却还是不能就寝。

她在等人

伴随两声轻微的咳嗽,房门“吱呀”一声,自外被推开。

突如其来的响动,她并没有惊慌,因为来人是太子殿下。

“殿下”

当她回过头时,李弘修长的身影已经投到内室。他穿着一身淡紫长袍,高束着发髻,没有戴冠,显然是从寝殿过来的。

灯光晦暗,照不清他的面容,依稀只见冷峻苍白的侧脸分明带着怒气。

“殿下,我”

话还没说出口,李弘已经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缠着白沙的手。

他紧皱着眉头,眉间蹙成一个“川”字。

“咳咳,不是跟你说过绝不可以受伤吗?!”

“殿下,小伤,不碍事的。”苏小舟小心地说。

自入东宫以来,她每次受伤都会惹怒太子殿下,以至迁怒所有相关的人。至于原因,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虽然这一次,她是故意弄伤的自己。

“自己弄的?”李弘问。

“嗯。”

苏小舟连连点头,赶忙问:“殿下怎么处置王昭大哥的?”

“杖二十,贬为六品昭武校尉,迁鄯州边军。”

“二十下,也太多了”

苏小舟直咋舌,眼珠一转道:“如此一来,应该不会有人怀疑了吧?”

太子殿下提过,需要派王昭去鄯州办件要事。但陛下近来身体不好,他担心派人去驻军重镇,会引起帝后和朝臣们的猜疑,因而迟迟未动。

今日她顺势而为,刚好给他一个向王昭“发难”的理由。

李弘戳了戳她的额头,“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你。”

“那臣可以功过相抵吗?”

“想得美,罚抄道德经三百遍吧。”

“伤了手还怎么抄书?”

苏小舟猛然举着手,瘪着嘴带着哭腔道:“多亏及时请太医来看,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了?”

李弘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她的手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