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奈美一愣，下意识想回头，却听睡魔首先大叫一声：“不可能！”
抬头一看，前方已经没有睡魔黑色的身影，只余一片空白。
再接着，身后男人轻缓开口：“你也该醒了。”
“等等……”
千奈美回头，却已经慢了一拍。
她本想看看帮助她的到底是谁，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睁开了眼——
头顶古旧的木质屋顶花纹蔓延，在角落处还能看见一块小小的蜘蛛网。
千奈美坐起身，晨光已从窗户照进房间。
抬手摸摸头，梦中的触感依稀还有残留。
帮了她的白衣男人没给她看清自己长相机会，在睡魔消失后拍拍千奈美的脑袋便将她送出梦境。
虽然没有看见长相，但千奈美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她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想到睡魔临消失前最后的那声大叫。
在排除其他选项后，唯一剩余的那个再不可能也只能是真相……
不对！
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千奈美赶紧晃晃脑袋，爬起身跑出门，找到正在做健身运动的木乃。
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木乃的身手依然灵活矫健，用拐杖打得麻仓叶嗷嗷叫。
直到千奈美的到来，才拯救了这个苦逼的少年。
木乃注意到千奈美焦急的神色，停下来示意麻仓叶先去做早饭：“今天早上的修炼暂时告一段落。”
麻仓叶松了口气，向千奈美丢了个感激的眼神赶紧溜了。
麻仓叶或许以为她是在帮他解围，但千奈美是真的有事情。
把昨晚被睡魔袭击的事件给木乃一说，就算是已有心理准备的老人依然大吃一惊：“不可能！”
千奈美琢磨，这句话她都快要听腻了：“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木乃两手死死握住拐杖，眉头紧皱：“以前从未发生过睡魔攻击除妖师的事件。”
“几十年过去了，说不定它的胆子也变大了。”
千奈美没在意这个，直接向木乃提议：“虽说在梦境中对抗睡魔是下下之策，可它现在已经找上门了，再有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它本体的蛛丝马迹，如果放弃这次机会实在太可惜了。”
木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没错。但要在梦中对抗睡魔实在凶险至极，你考虑好了吗？”
千奈美点点头：“从本质上说，每次除妖时都有危险，只是这次更大一点。如果因为危险就不去做，那十几条生命可能就此消失。”
没错，十几条生命。
经过两天一夜的发酵，困在梦境中旅客的数量急剧增长，警方、医院以及巫女三方的压力越来越大。
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木乃最终还是同意了千奈美以身犯险的计划。
其实她不同意也没用，睡魔第一次袭击千奈美失败，很可能还有第二次袭击。
既然躲不开，倒不如反过来利用这次机会。
同意计划后，木乃今天没再让千奈美出门，而是好好跟她分析了一遍睡魔的能力和获胜的关键。
总的来说，就是千奈美在现实中准备再多的武器符咒也没用，一旦进入梦境，这些身外之物统统带不进去。能决定梦境战斗的结果的，唯有千奈美自己的心灵。
“所谓的睡魔作祟，实际上就是利用做梦人的心灵漏洞攻击。按照你昨晚的说法，睡魔只是初次试探你，连用你的心灵漏洞编织梦境反过来困住你的手段都没用。下一次的袭击，他很可能就省去前奏，直接袭击了。想要在梦境中战胜睡魔，千奈你必须先战胜自己。因为在梦境中，心灵越是强韧，越是无懈可击，你的胜算就越大！”
木乃这么告诫千奈美，后者却稍稍有点走神。
老师说得这些她都懂，可只要是人，谁没有弱点，没有心灵漏洞呢。
出于某种考虑，千奈美没将白衣男子的出现告诉木乃，只说睡魔出现攻击了她一下，被她咬舌破咒后就跑了。
现在千奈美一心二用，一边思索自己的心灵漏洞会是什么，一边在想白衣男子的身份。
在她看来，他十有八九就是上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阴阳师。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她梦里的人呀。
连她这个梦境的主人都不慎中了睡魔的咒，他一个梦境里的人怎么做到两句话就赶走睡魔，让她醒过来的？
而且，他又到底是谁呢？
木乃让千奈美准备好，主要是推测自己的心灵漏洞是什么，来应对下次袭击时可能出现的情况。
千奈美想了好几种可能。
比如五岁时躺在床上被妖怪袭击，或者十三岁从恐山回到九州，发现哥哥的场静司继承家主之位却差点被妖怪夺走右眼，又或者是十四岁时父亲去世的场景。
她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全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偏偏没想到最有可能性的一种情况。
又或者说，正因为那是她心灵最深处的梦魇，她才下意识回避，不愿想起……
红色……
满眼的红色……
手上，脚下，怀中……
就连周围妖物的面孔都蒙上一层血色。
千奈美没想到自己最恐惧的是这个场景。
不，这当然是她最害怕的事……
老师的死亡。
微微颤抖的掌心满是粘稠的鲜血，连掌纹都被彻底淹没。
握紧五指再张开，指缝的打滑让她怀疑自己能否再握紧武器战斗。
前一世的噩梦突然再次降临，脑中一片空白，鼻端满是腥臭味
直到一颗球体骨碌碌滚到千奈美面前，她才木然抬头。
妖王冲她邪笑，舔着长爪上的血迹轻蔑评价：“玄门第一人？不过如此。”
再次低头，那颗看不清楚面孔的黑色球体自己在血泊中打了转，把正脸朝着千奈美。
正是老师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千奈美，黑色头发披散开，额角还有残留的鲜血，脖子以下却已然被斩断。
千奈美浑身颤抖起来。
她想起来了……
没错，前世师父正是死在了和妖王的决战中，头颅被割下。
待千奈美赶到时，师父无头的尸体倒在她怀中，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一片。
除了妖王，周围百妖聚集，虎视眈眈。
但千奈美眼中只有师父，只有那些血。
“小姑娘，你走吧。”妖王继续重复着千奈美曾经听过一遍的台词，“你师父救了我儿，我就放过你一次。”
原本滚到千奈美脚边的脑袋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妖王手中，师父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和妖王一起望着千奈美，微张的嘴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控诉。
师父是应该控诉的。
他因一念之仁放过妖王的孩子，但那个孩子却在关键时刻偷袭了师父。
千奈美从妖王身上移开视线，转向站在他背后的那个少年。
红发尖耳的少年正专心致志舔着自己爪上的鲜血，察觉到千奈美的目光，抬眼冲她一笑，那笑容跟他父亲脸上的一模一样。
千奈美记得前世自己背起师父，在群妖环伺中放狠话：“今天你放了我，将来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儿子为我师父报仇！”
当时妖王一笑置之，没把她这个人类的威胁放在眼中，甚至挥退了其他想要攻击她的妖怪。
估计在这种活了上千年的妖怪眼中，前世千奈美这个只有十八岁的人类实在不够看。所以他从没想过，千奈美后来不顾自己魂飞魄散都要动用禁术，最后真的杀了他的儿子……
都是上一世的事了，今天突然重临现场再次回味，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千奈美闭闭眼，没有像前世那样背起师父的尸体。
她放下师父，缓缓起身，抽出腰间苗刀。
细长锋利的刀刃，在抽出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轻啸，前世死在这把刀下的妖怪冤魂不说上千也有几百。
“这真是你做出的最糟糕的选择。”千奈美睁开眼，看向对面妖王，对方脸上依然挂着轻蔑邪恶的笑容。
手腕翻转，苗刀划破空气，指向前方：“睡魔，你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周围百妖发出齐齐一声咆哮，犹如狼群捕猎般一起扑向千奈美。
由于有十几年没用过前世的术法，千奈美一开始还有点狼狈。
但很快，随着斩杀妖怪的增多，她的动作越来越娴熟，防守攻击越来越稳固。
直至最后杀红了眼，把所有妖怪都斩于刀下时，千奈美已彻底找回上一辈子的感觉。
前世术法没法在今生使用，是千奈美最大的遗憾。
的场家的术式固然好用，和前世比仍有差距。
但或许是两个世界不同的关系，千奈美以前试过上百次，都没法将两者结合，更不要说单独使用出前世的玄门之术。
现在久别重逢，她甚是欣喜，甚至有点感谢睡魔给她创造了这次回味的机会。
“妖王的儿子”早跟其他妖怪一眼被千奈美一刀劈成两半，遍地血流成河，就连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现在唯二站立的活物只剩下千奈美和“妖王”。
“滴答——滴答——”
千奈美手中的苗刀向下不断滴着血水，刀锋侧面的血槽早已被填满，现在正努力放出其中积蓄的液体，以待灌入新的血液。
“妖王”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强撑着举手威胁：“小姑娘真是不懂事，给你活命的机会却不要，那就不要怪我以大欺小了。”
千奈美冷笑：“来啊，欢迎你来以大欺小啊！”
真当她昏了头，认不出真品和假货的区别么。
在真的妖王面前，她连呼吸都困难！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轻松！
一手捏印，一手拿刀直接劈了过去。
果不其然，没等千奈美的攻击到面前，“妖王”就脸色一变，扭头就跑。
他身上张扬的红色长袍转瞬变黑，红色头发也变成了乱糟糟的黑色，边跑边回头，露出那张颓废的俊脸：“你不要过来啊！”
“……”
千奈美险些一个踉跄摔倒了。
虽然她已经猜到这个妖王是睡魔假扮了，但睡魔这个反应……这也是一只假的睡魔吧？！怎么跟她昨天见到的那个有点不一样？！！！
怀疑归怀疑，千奈美手上动作却不停。
仗着是在梦境里，她术法用得肆无忌惮，能有多大杀伤力就用多大杀伤力的，完全不用考虑误伤路人或者灵力枯竭的问题。
睡魔被她逼得实在不行了，停下来大吼一句：“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的是你吧！”千奈美实在忍不住了，吐槽回去，“明明是你先动手的！”
“那是因为……”话到一半，戛然而止。睡魔神情一变，漆黑的眼珠瞬间变红，连眼神都彻头彻尾变了。
千奈美一惊，心道果然有猫腻。
变脸之后的睡魔不再逃跑，反而朝千奈美扑了过来。
他像一只巨大秃鹫扑面而来，千奈美下意识一躲，再想反手攻击却发现他的目标居然不是自己！
回头只见睡魔直奔后方，那里是血流成河，尸首成山的地方。
千奈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睡魔跨过那些妖怪的尸体，她才想起那边有什么。
是她前世师父的尸体！
这只妖怪死到临头还敢挑衅！！！
千奈美眼睛彻底红了，不顾一切追了上去，结印引动天雷。
血红色天空红云翻滚，闷雷滚滚，红光闪现，就在印成雷落的刹那，睡魔漆黑身影转了过来，面朝千奈美露出冷笑。
那嘴角的弧度讽刺又戏谑。
千奈美手上动作一停，硬生生将嘴边的咒语给咽了回去。
睡魔手中举着的，不正是她前世师父的尸首么！
“你……”她咬牙，“这不过是梦，都是假的！你以为我不敢动手么！”
睡魔挑眉，原本颓废的一扫而空，多了一股深入骨髓的邪气：“那你动手啊。”
“……”
“你是要引动落雷吧，真是了不起。”睡魔抬头看了眼天空，上方红云密布宛如暴风雨中咆哮的海浪，“我的确没想到你的心灵漏洞是这个，你的身份让我越来越好奇了。”
千奈美顾不上计较他话语中的古怪，又不敢真的动手——就算知道那是假的，可让她亲手劈了师父的身体，实在是……
睡魔显然看出了这一点，笑道：“那就这样吧，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他提着千奈美师父的尸首步步倒退，身影开始逐渐消散，显然是要跑了。
千奈美眼眶发红，牙齿咬得咯咯响。
眼见睡魔的身影已透明大半，千奈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张嘴念咒：“天地太清，日月太明……”
睡魔一挑眉：“你这是要欺师灭祖啊。”
千奈美不管他，坚持要将天雷咒念完。
睡魔戏谑一笑：“可惜已经太……呃！”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胸口多出一柄长斧，从后向前，直接穿胸而过。
奇怪的是，原本快要消散的身形在这柄长斧当胸穿过后，反而重新变得清晰凝实。
千奈美若有所感，不自觉停了下来，却听身边有人道：“不要停。”
“……”千奈美咬咬牙，最终还是按照那人所说，将天雷咒完全念完。
咒术完成的刹那，天空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落下，一道红色光柱贯穿天地，直接将睡魔、长斧以及师父的尸首全部吞没。
千奈美这才放下手，茫然扭头。
首先看见的是一双清亮的眼，随后才是那张清隽俊秀的脸：“……果然是你。”
白发乌发的阴阳师冲她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声怒吼打断：“你只是梦境中的人！怎么可能察觉到，还指使式神攻击我！！！”
是睡魔。
他还没死。
千奈美心中微讶，又有种理所当然——要是睡魔就这样死了，也不会让木乃那么频频告诫千奈美，勒令她小心。
比起这个，还是眼前这位阴阳师更叫千奈美在意。
正如睡魔所说的那样，他是梦境中人，居然还能察觉到睡魔并攻击？这也太奇怪了。
阴阳师冲千奈美笑了笑，悠悠扭头看向睡魔。
他温和的笑容中多了一股轻蔑，露出温柔表象下的傲慢：“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
他右手轻轻一挥，便有两道高大身影拔地而起，额上长角，一只手持长斧，一个手握镰刀，赫然是两只鬼神。
睡魔的身影此时再次浮现，他捂着胸口，狠狠瞪着阴阳师。
眼见两只鬼神就要攻上来，还有千奈美在一旁跃跃欲试，他赶紧喊停：“等等等等！你们要是杀了我，那些游客全都醒不过来！！！”
千奈美怀疑这妖怪是精神分裂。
怎么一会儿一个气质，两种气质相差还很大。
就像现在，他脸上又没那股邪气和冷笑了，只剩惊恐加紧张。
要说区别，那就是瞬间从大boss降格成为小反派。
心中疑惑，千奈美还是和阴阳师的两只式神呈交叉之势将睡魔彻底包围，保证他无论从哪个方向都逃不掉。
睡魔也意识到这一点，吞了吞口水，举手投降：“只要你别杀我，我就答应帮那些游客解咒！”
这么简单？
千奈美疑心更浓，不禁怀疑睡魔不但精神分裂，还脑子不好。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搞出这么大动静，结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屈服了？还是主动求饶？
不会是他的什么圈套吧？
这么一想，原本向睡魔靠近的步伐都慢了下去。
睡魔换了副可怜的表情：“我知道你觉得奇怪，事实上我给那些游客下咒是有原因的啊！”
“什么？”
睡魔朝千奈美走了几步：“我有苦衷！”
“苦衷？”
千奈美眉头皱得更紧。
她忽然注意到，睡魔此时的眼睛是黑色，而不是红色。
刚察觉到这处细节，就见睡魔下一个眨眼后，眼珠颜色又变成了血红。
直觉不妙，千奈美后退举刀。
差不多就在她挥刀的瞬间，她眼前一黑——
一股无形黑雾从睡魔身上升起，闪电般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