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深了,月如圆盘,银辉笼罩住整座紫禁城,凉风带寒意,灯火通明。
侯府下人见到虞翎从皇贵妃的轿辇下来时,迎上去说谢沉珣还在宫里,虞翎点了点头,扶着马车弯腰进里边。
谢沉珣几个月前回祖籍处理谢大夫人丧事,回来后的第一天就见朝中谏议官员,此后数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没过多久,虞翎在他折子上看到过名字的官员就被爆出贪污巨额银两。以他的手段,不当是简单针对一个小小主事,她不知他在做什么,但突然挑着今天行事,该是想让有的人预料不及,来不及反应。
月明星稀夜,皇宫都要比外边安静些,除了轮换的侍卫,也没再有什么声响。
谢沉珣面圣应有许久,马车里的茶凉了,虞翎轻撑住头,只给自己倒杯凉茶静心,凉茶入肚,反而忍不住先咳嗽了一声,茶水微洒出来。
马车外在这时传来声响,她一顿,听到外头马夫喊了一声侯爷,虞翎抬头,看到谢沉珣拂开帘子进来,看了她一眼。
他还穿一身绯色官袍,淡淡光亮下,只能依稀看清他清俊眉目,劲腰间所佩革带环玉所制,沉稳肃静。
虞翎手放下凉茶,要开口说话时突然捂唇低头咳嗽,咳过这一阵后,双颊都泛出粉,才抬眸轻问他:“姐夫,朝中出什么事了?”
谢沉珣拿过旁边用来遮寒的薄氅衣,盖到她肩上,裹住她身子,又试了试她额头温度,发现比往常要稍热些,他只皱眉,到底是没对她说太严重的话,道:“若身子不适,便让皇贵妃给你请个太医看看。”
“我不太敢,”她叹气,微撩袖子巾帕,擦干净桌上溅出来的茶水,“今天宫宴时我看见好几个妃嫔离场,圣上不到,四皇子也走了,娘娘脸色很不好看,我都不敢和她说话,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谢沉珣道:“是出了些事。”
他没说怎么了,只让马夫驾车回侯府,才坐在她身边,去拿她身后木匣的药瓶,他高大身形微覆住她,她抬起头时,能看到他下巴,他退回去,倒一枚出来给她。
药还是管她身子的,侯府里大病小病的也只有她这个娇弱姑娘,他问:“可还记得谁走了?”
虞翎只慢慢吃药,微皱着眉,好似在仔细回想,片刻后才摇头看他道:“我只认识里边先离开的容贵嫔,她和我有些过节,我有回入宫差点冲撞她被罚跪,幸好有娘娘的大宫女领着我才没事,姐夫那段时间去保定,我也就没说,至于其他人,我都没印象。”
容贵嫔是户部秦尚书的幺女,曾得宠过半年时间,在宫里已是少见,差点封妃,可惜和皇贵妃处得不好,种种折腾后反倒失了宠。
许是他身上气息太过冷冽,虞翎突然想到什么,她顿下来,身子微微前倾,少女芬香媚,身前娇盈撑得衣衫鼓鼓,离他身体只有半拳距离,只低声问道:“我刚刚听到过一句什么大人出事,难不成是那位尚书大人遇到什么麻烦?”
今天是中秋,阖家团聚,后宫妃嫔能出宫的都少,探子一类更不多,能得到消息,就已说明是闹大了。
马车下铺着绒毯坐垫,谢沉珣只开口道:“他与藩王有勾结贪污受贿,圣上动大怒。”
户部尚书统领户部,掌管天下财政之权,圣上本就对行贿贪污厌恶至极,但能够让谢沉珣这种冷淡性子用动大怒来描述,说明是真动了怒火。
他短短两句话就让虞翎愣了愣,纤细手指慢慢伸出拉他官袍袖子,认真道:“姐夫不常和我提这种事,既是愿意说出来,想必已经是很多人知道,我不是很懂朝中的事,姐夫在朝为官,一切小心。”
月色洒在地上,拂来凉风吹动灯笼,夜里马车行路不快,今儿是中秋,东边有夜市,马夫挑清净路走,一路安静。
她身量比谢沉珣小很多,披着他的氅衣,又越发显得人玲珑有致,但她能讨人喜欢,大多数只是因为她的性子。
虞翎声音压得低,握住谢沉珣袖子的手指白净似玉,有些不安地蜷起,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对这方面懂得不多,他只开口道:“与侯府无关,不用担心。”
马夫驾马车缓缓驶向侯府,丝丝月光透过窗幔照进马车,虞翎也没问他进宫是为什么事。
她听到与侯府无关就笑了,道:“方才一直害怕姐夫出事,困了不敢睡,肚子都疼了,刚刚喝口凉茶后本是好些了,姐夫一来,困意倒又浓了。”
谢沉珣淡淡目光扫过她,他素来寡言少语,但身上威严总会让人不自觉就如实说出话。
虞翎不好意思道:“忘了月事快来,今天宫宴拖得有些久,中途馋嘴就吃了凉东西,刚才回来便觉小腹寒凉,约是这两天要犯毛病了。”
她的月事差不多在十七日那天,来的时间算是稳定,受寒时会疼,脸色苍白时要用热水敷很久,谢沉珣只是问道:“可要休息?”
虞翎轻轻摇了摇头,马车里宽敞,容她小睡一觉不是不可以,但她身体在氅衣里团缩起来,手轻扯着边角,下巴靠膝盖。
她琥珀眸色澄净,漂亮脸蛋在谢沉珣面前多是放松,不如在外人面前端着,只软声道:“我要是睡了,姐夫今晚就不会让人叫我出来赏月,去年姐姐没陪我,我不想今年也没有姐夫陪。”
虞泉从前每年夏季都会去寻虞翎这个妹妹,来侯府几年里皆是如此,但去年她走了,虞翎身子有恙,远在京外回不来,是自己和嬷嬷过的。
车顶平整马车清简干净,角落固定的小书架放杂书,这辆谢沉珣出行的马车,摆置简便干净,谢沉珣没开口说什么,是不允,她身子一不舒服就不行。
他不说话,虞翎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愣愣安静下来,她发间那朵珠花在灰暗灯色下泛淡淡光泽,如瀑青丝垂下几缕在脸颊上,倒衬得美人楚楚可人。
虞翎身子好像真不太舒服,小心翼翼打量谢沉珣时,唇色也在逐渐发白,她玉指轻按小腹,谢沉珣忽然开口道:“过来。”
虞翎一愣,摸着肚子,连忙道:“我没什么事。”
他腰背劲直似松似柏,坐姿若神佛,不染尘埃。
虞翎好像知道自己被他看穿,面颊泛红,只能说声多谢姐夫,头慢轻枕到他结实腿上,自己找了个舒服位置。
谢沉珣顿住,看到自己腿上的娇姑娘,她又习惯把他当成姐姐看待。
她身形纤细,看起来是着凉了,不舒服,像只猫儿样缩起来,他最终只沉默着,摸她的脉象,宽大手掌又慢慢打开她身子。
虞翎娇贵,若是得了病不管不顾,只会越来越严重。
谢沉珣捂住她的肚子,沉声道:“以后要顾着时间,马车里没热水,也不可喝凉的,大夫给你调养身子时应当说过。”
他好像是天生的眉色严厉,一丝不苟的性子尤为棘手,稍微沉厉些便如同苛责。
琉璃灯挂在马车顶上,男人的手掌温热,虞翎睫毛微颤,轻轻嗯了一声。
谢沉珣抚她平坦小腹,宽厚手背倏地被少女指尖轻轻拂过,他手顿下来,女子纤细手指从手背后与他十指相握,另一只手又去挑开他袍衫,小手握他手腕,握不全,她好奇道:“姐夫的手和姐姐不一样,我以前一直觉得好奇怪。”
比起可能是当朝第一大贪污案的大事,她却似乎对他的手更感兴趣,姑娘家唇色娇粉,枕在男人身上,小口张合着,说他手指修长好看,天真的欲气慢慢纠缠指尖,浮上心头。
谢沉珣视线慢慢看向她的眼睛,她眼眸干净若水,只好奇般认真对比他手掌。
……
谢沉珣若真想侯府受益,便不该那件事撇清与侯府关系。他已是吏部侍郎,在他这年岁能到此位置的,称得上一句旷世奇才,接下来就只剩下熬资历,立功累累,有利无害,可再高些的位置,也就是他的老师内阁元辅。
但虞翎不多问他政事相关,回到侯府时,已经小睡了许久。
谢沉珣比她先一步离开,虞翎在他走之后,才缓缓睁开眼,她头轻枕书,身上盖着他的宽大氅衣,能嗅到他身上的冷冽檀香,清淡却强势至极。
虞翎手抚自己侧脸,坐了很久后,心想果真是高大男子,哪里都不差。
她下马车时身子有些站不稳,没睡饱,陆嬷嬷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让她回去梳洗更衣去侯府夜宴,见她这样还以为是哪不舒服,虞翎只说自己头晕。
陆嬷嬷手里搭件外衫,给她身上多加件衣衫,虞翎轻轻拢住,款步姗姗回自己院子。
她这位姐夫并不是很容易起兴致的,但有时又很简单,只是过于自持克制,想不到他那种时候的样子。
虞翎回去换身衣衫,最后还是去了赏月宴,谢氏怪她来晚了,她只笑说自己有些困,睡了会儿。
坐在主位的谢沉珣正襟危坐,一袭干净月白袍衫衬他气质如谪仙,比在马车上时要多出淡淡的清冷,他身形颀长高大,只是来陪谢二和谢四。
这两个小孩怕他,但这位日理万机的兄长要是不到场,也得委屈一阵。
他眸色黑,看到虞翎时顿了下,只微微颔了首,没说她什么。
虞翎坐到他身边,看谢氏在一旁石桌和两个小孩玩棋。
谢氏似乎知道谢沉珣出门是做什么,也没问过,来了下棋好兴致,和两个小孩轮流下,丫鬟倒没几个在,都让回院子自己安排,晚些再过来。
宽敞庭院月光皎皎,柔和繁盛枝叶的俏绿,方桌上的青瓷碟摆印花月饼,饱装各种各样馅料,还有清茶酒水,皆是入味上佳。
侯府两个长辈都走了,纵谢大夫人不是谢沉珣生母,但他亦是孝顺,恪守礼法,教养弟妹。
虞翎清雅端坐在旁侧,谢沉珣突然一顿,桌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被少女柔白细指轻轻抓住,她手指软,将一条香帕放到他大手里,手里锦帕质地丝滑,如她肌肤。
她住在侯府,是贵客,用品皆上等,虞家留的嫁妆全给她,侯府亦不会亏待。
虞翎轻道:“姐夫帮我太多,中秋好夜,我不可什么也不还,可我只有一个平安符,这是我亲手绣的,就当谢谢姐夫了。”
他只道:“没什么。”
虞翎笑了笑,她身子怕凉,这段时间最敏感,坐了会儿后也只来给他送条做谢礼的干净帕子,随后就起身,低头和谢氏说自己小日子好像来了,要先回去休息。
谢氏倒是知道她身子,只吩咐几句晚上抱个汤婆子,多注意些。
虞翎点头照做,这天晚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就听陆嬷嬷匆忙说昨晚京中出了大事。
刑部搜查上回被抄家主事岳父家,找到几本被藏起来的账簿,一一查证后弹劾户部尚书贪污卖官,远超千万银两,又以盐养私兵,勾结藩王,意图谋反,太过突然,好些官员还在府里过中秋就被投下了狱。
虞翎听到时愣住片刻,发现谢沉珣全摘得干干净净。
一旁雪貂被说话声吵醒了,跳到她腿上吱吱乱叫,恼她昨天出门晚归,虞翎心跳得厉害,瞬间明白他在为谁做事,她细指抬起,慢慢安抚好大清早就吱吱叫的雪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