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翎曾经和方知县见过一面, 在她七岁的时候。
方知县以会客名义,来拜访管辖她所居之所的县令,而后又在山脚借住几天, 来道观上香祈福,远远和虞翎见过两面, 但虞翎那时候还不知道他。
皇贵妃那时候也不是皇贵妃, 只是稍受宠些的妃子, 四皇子聪慧, 圣上常唤他去考核功课, 算得上父慈子孝。
而对于远在京外的虞翎而言,这些和她无关。
她第一次正式见方知县, 是在大夫给她看病之后。
皇贵妃虽不敢对她偏爱太过,但确实没亏待过她。
虞翎住的地方偏僻,外边却有侍卫守着,来道观的其他香客也不会到后山来。
就算来了,也到不了虞翎居所, 侍卫会拦下来。
除非跟大夫一起进来。
她不知道方知县是怎么买通的大夫, 他留下来有半刻钟。
虞翎还小的时候一直是卧病在床,犯病后就容易苍白脸色躺在榻上,哪也去不了, 见到屋里余下陌生人,立马就警觉起来。
方知县那时站得并不近, 离床有一丈远,看着小虞翎那张日后明显要被人注目的小脸, 沉默许久。
他似乎懂得怎么样让小孩子放下戒心, 没在熟悉之前靠得太近, 但他的视线让小虞翎心里毛毛的, 在想该不该往外叫人时,方知县开了口,说她是宫里娘娘所出,被换了身份。
小虞翎愣住了,或许是听得太多别人说她和姐姐不像,又可能是她天生的淡静性子,在一瞬间的茫然之后,她问他是谁。
他又是不语,良久后只说是皇贵妃兄长,问小虞翎愿不愿意跟他走。
小虞翎看得出他藏着什么话没说,警惕心一起,回一句她只有姐姐一个亲人,她只信她姐姐。
他慢慢走近,给她留了一包甜甜的枣泥糕,告诉她,她父亲不是当今圣上。
小虞翎又是愣了愣,即便她再不懂世间那些事,也知道宫里妃子的丈夫,只能是九五之尊,她不明白他那是什么意思。
方知县摸了摸小虞翎的头,说他只来今天一天,再问了一遍愿不愿意和他走,若是不走,日后会卷进宫里那些杂事中。
他来得突然,小虞翎沉默摇头,不愿意走,她只是不信他。
“是我犯的错,”他沉默,走之前留下一句话,“和你娘无关,不要怪她。”
虞翎尚年幼时一直不理解那通话的意思,如果不是那包凉掉的枣泥糕,那天的事甚至只像是她犯病时的梦境,梦醒之后,人也不见了。
自那以后方知县就真的没再来过,只偶尔会派人来送虞翎需要的药,虞翎长得好,素是得道观中女冠喜爱,她不知道方知县这是做什么,直到她姐姐离开她没多久,圣上又出现在她面前后,她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皇贵妃和方知县犯了错,背叛了圣上,但圣上不知道。
世人都觉方家捧出一个皇贵妃,绝世无双,风头无两,但皇贵妃之所以能立为皇贵妃,因为圣上觉得她生了一个好女儿。
面上乖,心里黑,最重要的是,会哭会撒娇。
虞翎被丫鬟一路领过去后院,先见到一间院子里种着的枣树杂枝延伸出来,慢慢舒展,随后才发现门口守着两个便衣侍卫。
她心知这是到了,等跨过门槛再走进去,便又见宽敞院子里有两排侍卫。
圣上好微服私访,遇到过几次刺杀,都无大事。他每回出来都会去看看虞翎怎么样,虞翎的丹青还是他所教。
倘若皇贵妃对书画的兴致再高一些,都能瞧出虞翎从前进宫时画的那幅红梅图,有圣上风格,但皇贵妃对此一向不怎么上心,只要见画得合适,便会献去给圣上。
丫鬟被拦在屋外听吩咐,虞翎捏着帕子走进去,嗅见屋里有股淡淡的羹汤香,抬头便见一桌的热气腾腾的膳食。
屋内有太监在伺候布菜,见到虞翎来之后便行礼,恭敬退了出去。
圣上怡然自乐,手里拿着剔透白瓷碗在喝汤,抬头道:“你早上吃东西不多,过来再吃些。”
方祖父曾孙满月酒,方府四世同堂,方茹过段时日要出嫁,又是喜事一桩,倘若姜家犯事没牵连到皇贵妃,今日上门的人不会少。
虞翎心想他要是清闲到换着法子邀她这种时候来吃饭,倒不如直接派人去侯府有事说事。
她轻步走上前,福身行礼,道:“我还得留着肚子等满月酒,再吃便吃不下了,昨儿见信便知不是方家姐姐邀我,圣上要见我,何必拐这些弯,我看方大人那样,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我。”
“你姐夫厉害,又不让你出门,朕又能有什么法子,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多磋磨磋磨他,”圣上摇头,“过来坐吧。”
虞翎卷长睫毛微颤,看向他,听得懂谢沉珣抹去了她在外的痕迹,让他不知道她出过门。
圣上是天子,皇贵妃再得宠,方家最不敢得罪的还是他。
他此行点名要见虞翎,方祖父心中虽有疑惑,但皇贵妃如今正在禁足中,方祖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多问些什么。
虞翎只扶裙慢慢坐在紫檀木圆桌旁,薄纱轻覆住她娇艳面容,她眉眼微皱道:“你说我姐夫害死我姐姐和侄子,可我查不到证据证明和他有关,圣上下回要这般耍弄我,我便不再见你。”
圣上不置可否,只慢慢端详她,突然道:“你可是上过你姐夫的床?”
他这话刚出,小腿便被虞翎踢了一脚,她抿着嘴,细眉蹙起,也不说话,像是觉得他胡乱冤枉她,受委屈了。
圣上从她神情里没看出些什么,慢慢道:“没有就好。”
她腰身婀娜,凝白手指似玉般泛出润泽,道:“你若是与臣子间有什么矛盾,我是不敢掺和,又没人给我撑腰。”
“朕倒是曾派人盯着你,遇事可以助你一把,”圣上笑道,“但那些人都不见了,你说去哪了?”
他眼里的笑意没到底,虞翎愣了愣般,抬起眸和他对视,道:“我不曾知道。”
圣上慢慢放下白瓷碗,又另舀了碗汤放到她面前,说:“丽妃遇刺一事还没个结果,她扇你一巴掌,朕那几天都没让她侍寝,如今有人便毁她容貌,夺她性命,你难道还不高兴?”
她看了一眼,双手慢慢交握着,道:“当初圣上护着丽妃娘娘,姐夫也不能为我做什么,我也就罢了,那天要不是四皇子来得及时,我这张脸是护不住,跪得久,这条命也不一定保得住,心中高兴不起来。”
圣上撑头看她,手慢慢敲着圆桌,道:“你要是再不做些什么,宫里嫁衣就该送到侯府,那时怕是才高兴不起来,说来你姐夫也到了年纪,就算这两年不娶,也该挑个妾室。”
他的意思,便是要虞翎给谢沉珣先挑个妾,她低声道:“我姐姐不喜欢夫君有妾,我不做这种事,给你挑还差不多,你关系与我好些。”
圣上失笑出声,似乎是被哄到了,想了想后,没再为难她,让她喝碗汤。
虞翎从圣上那里出来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缓缓呼出口气,听谢沉珣说过有人跟着她,但这种事情,显然不能让圣上知道。
谢沉珣手段老道,从不会亲自参与进会引麻烦的事里,他做了这么多都没让人抓过把柄,圣上想的那些,恐怕大多也是个猜测——越是得圣上宠爱,身上压力越重,圣上不喜爱让人无忧无虑,能扛得过去的,方才是能得重用的。
谢沉珣稳得住气,套不出话,难怪圣上来寻她试探她和谢沉珣的关系。
他似乎不大同意,她微微沉思,心想为什么,明明连她和萧庚雪的婚事他都只是作壁上观。
虞翎被丫鬟领去找方茹,路上一直在想事,等听到丫鬟朝四皇子行礼时,才回过神。
萧庚雪手里拿个精致木匣,手掌大,看起来像给小孩的平安锁之类,他讶然道:“你怎么在这?我听说你早到了。”
虞翎没回答,打量他道:“你最近气色很是不错?”
他温润笑了,道:“昨儿得特许见了母妃,她给我一个银手镯,说是我小时候用的,让我来送给表侄儿。”
虞翎紧捏着帕子,轻轻叹一声,知他被皇贵妃养得好,什么都听母妃的,道:“我也正要过去,只是不认路,一同去?”
萧庚雪笑道:“走吧,我小时候常来方府玩,识得路。”
虞翎慢慢随在他身后,又再次呼出口气,脚有些软,说不出话,萧庚雪似乎也察觉到她有些累,没和她聊什么。
他见到方知县时,唤了一声二舅舅,方知县微微颔首,让萧庚雪先进去贺个礼,虞翎留在外面。
里边都是方家亲戚,虞翎尚未嫁人,进屋便有些不好,萧庚雪同她说句待会再叫她,虞翎看了一眼方知县,轻嗯了一声。
她待在门边。
方知县要离开,路过她,开口道:“你母亲那性子,不适合留在宫里,太危险。”
他声音不大,被风吹散开来,虞翎一顿,宫里有个圣上在,事事都危险。
但皇贵妃的事若是暴露了,牵连的不止皇贵妃一个,整个方家约摸都是给她陪葬。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明天下午三点左右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