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今天,“皮科山战役”到底是用了什么武器,还是鲜有披露。已知的情况是,导弹仅仅起到了次要的作用。在太空战争中,任何打击如果不能直接命中,就毫无用处,因为冲击波的能量在真空中是没办法传递的。一颗原子弹也无法靠爆破的力量杀伤几百米以外的目标,而且即使是它的辐射,对保护得当的建筑工事也只能造成很小的损害。而且,地球和大联邦方面都有足够的能力有效地化解投弹武器的进攻。
纯粹的非实体物质武器扮演了最关键的角色。在这个类型的武器中,离子束是最简单的,它由太空飞船的动力部分直接演化而来。自从近三个世纪前,第一枚电子管发明以来,人类学会了生产更多种类的能量粒子,并且学会了将粒子束的能量不断集中。标志着这项进步最高潮的,是太空船上的“离子火箭”——这种火箭可以喷发出强劲的带电粒子束。尽管人们采取了措施,降低粒子火箭喷射的强度,控制它的射程范围,但是这种致命的粒子束还是在太空中造成了无数恶性事故。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了对付这种武器,一个最简便的方法应运而生。既然电磁场可以产生粒子,那它也就能消散它们,将它们从毁灭性的射线转化为无害的、分散的粒子喷雾。
更有效,但也更难实现的办法是以纯粹的辐射作为武器。尽管如此,地球和大联邦竟然都成功地实现了。剩下的问题就是看谁将自身的优势发挥得更好了——大联邦的科技更先进,而地球的生产能力则更优越。
当他的小小舰队迫近月球的时候,布里南将军对所有的这些因素都了然于心。他同所有的司令官一样,一旦开始行动了,总感到手上的资源不够用。说真的,依着他的本心,他根本不愿意参加这次行动。
由客运船转型的波江号和货运船全面改建的忘却号,也就是曾经在劳氏船籍社注册的晨星号和参宿七号。现在,它们正沿着精心设计好的航线,徘徊于地球和月球之间。布里南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做到出其不意。不过即使它们被侦测到了,地球方面可能也估计不到还存在第三艘最大的飞船——黄泉号。他不知道是哪个浪漫主义者想出了这些富有神秘气息的名字——多半是丘吉尔总长。这个人,事事处处都会尽力向那位著名的祖先看齐。不过这些名字取得不算不妥——“波江”和“忘却”分别是死亡之河与遗忘之河,不错,不等这一天过去,许多人就可能需要面对两件事情了……
柯蒂斯上尉大部分工作时间都在太空中度过,这在团队中是为数不多的。他抬头望着通讯台的台面。
“刚刚有信息从月球传过来,是署名递给我们的。”
布里南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果对手发现了他们,难道还会手下留情,等着敌人主动坦白?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信息,随即长出了一口气。
天文台电告大联邦。提醒贵方注意,敝台在柏拉图保有无可替代的仪器。全体属员也留在该地。总监麦克劳伦。
“不要这样吓唬我,柯蒂斯,”将军说,“我以为你想说有激光束正在瞄准我。我一想到他们会不会从那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我们,心里就烦。”
“对不起,先生。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广播。他们用的还是天文台原有的频率。”
布里南将信息递给了他的操作副官默顿上尉。
“你怎么解读它?你在那里工作过,对吧?”
默顿读着消息,露出了微笑。
“麦克劳伦就是这么个人。仪器第一,人员第二。没什么可特别担忧的,我会非常想念这家伙。仔细想想,一百公里是足够安全的距离了。除非是射偏的流弹直接击中它,他们都应该高枕无忧的。你知道的,他们隐蔽得很深。”
计时器的指针无情地斩杀着剩余的分分秒秒。布里南将军依然相信他的飞船隐藏在夜幕之中,没有被发现。他望着舰队的三个团火花,它们正在预定的范围内沿着航道向前爬行。他以往从未想过命运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几个行星世界的前途竟掌握在他的手中。
那沉睡在反应堆里的巨大能量,正在等待着他的命令,然而他没有去考虑这个。他不在乎人类回眸一望的时候,他会占据什么样的历史地位。同所有第一次面对战争的人一样,他所担心的只是,明天这个时候,他会身在何处。
在不到一百万公里以外,卡尔・斯蒂芬森坐在控制台前,望着太阳的图像。这是由“托尔计划”众多的摄像机中的一台摄取的;而这些相机其实就是“托尔”的眼睛。在他的周围,疲劳的技师们在他到来之前就几乎安置好了设备;现在,人们正在以无比迫切的速度,将他从地球带来的鉴别装置接入到电路之中。
斯蒂芬森转动旋钮,太阳的图像消失了。他从一架摄像机位游走到另一架,然而所有的“要塞之目”都成了瞎子。隐蔽工作完成了。
太疲倦了,已经感觉不到兴奋了,斯蒂芬森向后倒在椅子里,转身面向控制台。
“现在就看你们的了。调整好设置,让足够的光线通过,不要影响视觉,但是彻底阻挡紫外线。我们可以肯定,他们的射线和粒子束没有携带超过一千个埃斯琼的能量。他们发现所有的射线都弹开了,一定会吓一跳的。我还希望最好能全数还给他们自己呢。”
“等到屏蔽之后,真不知道我们从外面看起来是什么样。”有位工程师说道。
“就像一面完美无瑕的反射镜。只要它不断地反射,我们就可以安全抵挡纯辐射。我能向你们保证的只有这个了。”
斯蒂芬森看了看表。
“如果情报无误,我们还有二十分钟的闲暇时间。不过我不想托大。”
“至少麦克劳伦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哲美森说着,关掉了无线电,“不过他不派人来拖我们出去,我也不怪他。”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弄些吃的,”哲美森应答着,一边走到了后面的小餐厅,“我想这就算是犒劳我们的。再说,也许会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惠勒的目光越过荒原,神经紧张地望向远处清晰可见的“托尔计划”穹顶。那一刻,他惊得张大了嘴,好长一阵子,他都恍恍惚惚地觉得是他的眼睛在欺骗他。
“希德!”他叫道,“过来看看这个!”
哲美森飞步来到他身边,与他一道盯住了远方的地平线。曾经阴影遮蔽的半球体如今彻底改换了面貌。那个原先像一弯月牙似的,反射着太阳光的穹顶,此刻成了通身耀亮的一颗恒星,就好像一个球体的表面,完全变成了反射阳光的镜面。
通过望远镜,他们的第一印象得到了证实。穹顶本身已经看不见了,它已经变成了一团幻景般的银色。在惠勒眼里,它简直就是一滴巨大的液态汞形成的珠子,正趴在地平线上。
“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做成这样的。”哲美森精神不振地评论着,“我想是,呃,某种光学的干涉效应吧。一定是他们防卫系统的一部分。”
“咱们最好行动起来,”惠勒焦虑地说,“我不喜欢现在这副样子。待在这上面太暴露,太恐怖了。”
哲美森开始从打开的纸箱里往外拿东西。他扔给惠勒一些巧克力棒和压缩肉干。
“吃点儿这个吧,”他说,“咱们现在没时间张罗正餐了。你要是渴了,最好喝点东西。不过别喝太多——你得穿着太空服待很久呢,到时候可没法方便。”
惠勒在心里做着计算。他们应该距离基地约八十公里,与天文台之间隔着整整一个柏拉图平原。是的,徒步回家是很长一段路——而他们留在原地也许更安全。久经考验、为他们提供了庇护的毛虫车会保护他们免遭许多问题的困扰。
哲美森想了想这个主意,很快又否定了它。“还记得斯蒂芬森说的吗,”他提醒惠勒,“他让我们尽可能快地找到地下的掩体。这话一定大有道理。”
他们在拖车五十米以内找到了一处裂缝,在距离托尔要塞较远的另一侧山脊上。裂缝的深度,刚好够他们站直身体还能探头远望,岩峰的底面上足够平坦,大可躺下来休息。哲美森找到了这样一处量身定做的堑壕,心情好了很多。
“现在唯一让我担心的是,”他说,“我们到底该等待多久。说不定还有可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再有,如果我们走出去,会不会在野外被逮个正着?”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达成了折中的方案:继续穿着太空服,但是暂时回到费尔迪南德号里坐下来,那里至少舒服一些。一旦有必要,几秒钟之内他们还可以回到壕沟里。
那一刻,没有任何征兆预警。雨海里蒙尘的灰色岩石被一道光束烧焦了——这种光束,是它们有史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惠勒的第一印象,是有人用极大功率的探照灯直射在了拖车的顶上,接着他才意识到,这场光芒盖过阳光的爆炸,其实发生在数十公里以外。在地平线以上的高处,有一个紫色的火团——它是一个完整的球体,一边迅速变暗,一边扩张变大。数秒钟的工夫,它就消退成了一团闪光的雾气,从月面上坠落下去,如同绚丽的落日余晖。
“咱们好蠢啊,”哲美森沉重地说道,“那是个核弹头,我差一点都死在外面了。”
“胡说,”惠勒反驳着,尽管他的语气里没有多少信心,“那是五十公里以外。伽马射线到了我们这里已经很微弱了——那些掩体还可以遮挡。”
哲美森没有答话,他径直向密封过渡舱走去。惠勒随后跟上,接着他又想起车上还有个辐射检测仪,于是回身去取。趁现在还在车里,还能做点什么有用的事?情急之间,他猛地拽下厕所小隔间的门帘杆子,然后又将水池上方的镜子摘下来。
他追到密封舱的时候,哲美森已经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惠勒将辐射计递给他,不过没有再费口舌解释自己手上的其他物件。直到他们在壕沟里安顿好,他才开口陈说他的目的。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觉得最紧要的,”他闹情绪似的说道,“那就是看清眼前的情况。”他开始用金属丝将镜子固定在门帘竿子上。过了几分钟,他做好了一支简易“潜望镜”。
“我刚好能看见穹顶,”他带着几分满意说道,“在我看来它没受什么影响。”
“有可能,”哲美森应道,“他们一定是在几英里以外引爆炸弹的。”
“也许只是发出一个警告。”
“不大像!没有人会用钚弹做烟火表演。这一定是有目的的进攻。我不知道下一波进攻会在何时。”
五分钟过去了,第二波还没有来。接着,三颗耀亮的核弹小太阳几乎同时升腾在空中。从划过的弹道看,它们都是投向穹顶的,然而远未来得及触到目标,就全都消散成了稀薄的云雾。
“对地球的第一波和第二波,”惠勒嘟囔着,“我就搞不懂这些制导炸弹从哪里来的呢?”
“随便哪一颗,如果恰好在头顶引爆,咱们就完蛋了,别忘了这里没有空气,伽马射线不会被吸收的。”
“辐射计怎么显示的?”
“目前还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担心上一次爆炸,咱们还在车里的时候。”
惠勒正忙着搜索天空中,顾不上回应这个问题。此刻,他不必直接面对刺眼的太阳,于是可以一直向高天以外望去。就在那里,在星辰之间,一定有大联邦的飞船。它们正在准备着下一轮攻击。要想凭肉眼观察到这些飞船,当然几乎不可能,不过他还是多半看得到他们发射的武器。
从皮科山以外的某个地方,六道火焰以巨大的加速度射向天空。月球上的穹顶发出了它的第一波导弹,径直射向太阳的方向。忘却号和波江号采用了同战争史一样古老的策略,它们的进军方向与阳光投射的方向一致,如此,对手的视野就遭到了遮蔽。背后的太阳发出辐射,即使是雷达也会遭到干扰——布里南司令官将两块巨大的太阳黑子也征召入伍,协同作战了。
不到几秒钟,火箭就在光芒中消失了。时间似乎过去了几分钟,阳光霎时间增强了一百倍。惠勒一边调整着潜望镜,一边心想,地球上的乡亲们今夜算是有好风景看了。对于天文学家来说,大气层是那样碍手碍脚,而对于他们来说,它却正好可以遮挡核弹头放出的辐射。
导弹是否造成了破坏,无法知晓。这些巨大而无声的爆炸也许已经自行消散在太空,没有伤及任何目标。他发现,这是一场奇异的战斗。他可能从始至终也看不到大联邦的飞船,而它们也自然会通身漆成黑色,以免在外太空被发现。
接着他看到穹顶发生了状况。它再也不是一面反射着阳光的球型镜子了。光芒从它通身各处流溢出来,而它的绚烂夺目也一秒甚过一秒。从空中的某个地方,有人正在将巨大的能量倾泻在这座要塞上。这必定是来自大联邦那些悬浮在星空的飞船,它们正在将无数个百万千瓦以上的粒子束发射到月球上。然而这些飞船依然没有露出形迹,因为这些能量的湍流无形地穿过太空,是肉眼看不到的。
此刻的穹顶已经太亮,没办法直视了,惠勒重新调整着“潜望”滤光镜。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攻击下,穹顶何时会还以颜色,或者说,它还有没有能力腾出手来反攻。接着,他看到巨球周围罩上了一圈摇摆不定的光晕,就好像电气实验中的刷型放电。几乎与此同时,哲美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瞧!康拉德——就在头顶上!”
惠勒将目光从滤光镜上移开,直接望向天空。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一艘大联邦的飞船。当然,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正是黄泉号——历史上唯一一艘专门为战争特制的飞船。只见它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而且看起来似乎近在眼前。在它和要塞之间,有一圈环状的光团,好像一块神秘莫测的飞天盾牌——它由樱桃红变为蓝白色,然后再变为烧焦般的紫色——只有那些温度最高的恒星才会有这种颜色。“盾牌”来回摆动着,似乎是在两股对立的巨大能量之间寻找着平衡。惠勒盯着它,浑然忘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只见整艘飞船也被微弱的光圈围绕着。一旦光圈的某个地方遭遇要塞一方武器的撕扯,那里就会变成一团耀亮的白炽。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空中还有另外两艘飞船,也都在各自的光罩保护之下。此时战斗已经展开。此前,双方都是在高度警惕地试验着各自的攻防手段,现在,力的较量方才开始。
两位天文学家迷惑地望着这些飞行的火球。眼前的一幕是崭新的——比任何一件武器的意义都更加重大得多。这些飞行器拥有一种新式推进手段,足以淘汰火箭。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朝任何一个方向自由翱翔,而且加速度很高。它们的确需要这种机动性。因为要塞里所有的设备都是固定的,武器威力就比它们大得多;而它们的防御手段,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它们的速度。
在完全静默无声的状态下,战斗一步步走向高潮。数百万年前,冷却的岩浆形成了这片雨海的岩石。如今这些飞船的武器又让这些岩石再次成了岩浆。在要塞的外边,攻方的粒子束将愤恨宣泄在岩石上,岩石熔化后又变成白炽的雨雾射向空中。完全无法判断哪一方给对手造成的损伤更大些。要塞的保护屏上会反射出火焰,就好像白热的钢铁上弹起来的火花。那时候,飞船就会以不可思议的加速度闪开,而要塞里瞄准设备还需要几秒钟才能再次锁定它。
惠勒和哲美森都感到吃惊,因为战斗竟然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展开。交战双方多半从未相隔一百公里以上,而且时常还远远近于这个距离。说真的,当你用光速的武器作战,或者说得更透彻些,当你在用光束作战的时候,这一点距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直到战后他们才想到这个现象该作何解释。所有的辐射武器都有一个局限,它们必须遵守负二次方定律。以炸药为弹头的导弹,不会因为射程产生不同的杀伤力。如果一个目标遭到的是原子弹打击,那么无论核弹飞行十公里还是一千公里,效果都是一样的。
然而对任何形式的辐射武器来说,距离增加一倍,那么功率就只剩下四分之一了,因为光束的能量会在传播途中分散。因此,毫无疑问,大联邦的司令官会拿出最大的胆量去接近目标。
要塞一方,由于缺乏机动性,必须承受飞船对它的一切暴行。战端开启几分钟后,不经保护的肉眼就再也没法面对南方的任何一个地方了。岩石融化后的蒸气时时被抛向高空,然后又坠落下来,好像荧光闪闪的水雾。不多久后,惠勒尝试着调整他的简易潜望镜,然后透过深色遮光镜向外望去,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骇人一幕。在穹顶底部的周围,岩浆已形成了一个缓慢扩展的圆环,山脊正逐渐被它融化,连岩石堆也变得如同一坨坨的白蜡。
这是令人惊叹的一幕,以往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领略过武器的力量有多么骇人,而今天这一切仅在几公里以外。哪怕只有一丝一缕的能量束反射到他们这里,他俩就会迅速化为乌有,就好像烈焰中的一只蛾子。
接着,三艘战船似乎开始采用一种较为复杂的战术编队,为的是对要塞保持最大限度的轰炸态势,同时减少它的反击机会。有几次,某一艘战船从他们头顶掠过,惠勒会尽快躲进石缝,唯恐从反射屏弹回来的辐射会溅落到他们头上。哲美森已经不再劝说他的同伴少冒风险,他沿着壕沟爬行了一段距离,寻找着更深处的避难所,最好是头顶有遮盖物的。所幸,他离得并不太远,岩石也帮忙阻挡了无线电波的消散,所以,惠勒可以不断地为他现场解说战况。
难以相信的是,整场战斗到目前为止只延续了不到十分钟。惠勒警惕地扫视着南方的火光,他注意到巨大的半球体似乎有些不对称了。开始他以为是有一台发电机故障,令防护罩无法维持原状。接着他看到岩浆的河流至少已漫延一公里,于是猜想是整个军事要塞从地基上漂浮起来了。防御者自己多半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隔热系统一定能阻挡太阳的热能,对于岩浆的小小热度,恐怕没什么反应。
现在,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作战的光束不再隐形,那是因为要塞上空不再是真空状态了。在它的周围,熔沸的岩石释放出大量的气体,穿过气体的一道道光束清晰可辨,犹如地球上雾气氤氲的探照灯光。与此同时,惠勒开始注意到,在他的周围不断有雹子般的微小颗粒洒下来。他迷惑了一阵子,随后明白过来,那是岩石的蒸气在半空又凝成的石屑,然后撒落下来。它们都很轻,很小,似乎没什么危险,他也没有告诉哲美森——他不想让哲美森担忧太多。只要撒落的尘砂不太重,普通的隔热太空服就能抵挡得了。无论如何,它们落回地面的时候多半已经冷却了。
穹顶周围暂时形成的稀薄大气造成了另一个出人意料的效果。天地间偶尔会出现闪电。要塞周围一定累积了大量的静电。有些闪电本身应该是很壮观的,然而在白热化的云雾背景下,很难看清楚。
尽管惠勒已经习惯了月球上永恒的沉寂,但他还是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因为眼前的冲突如此激烈,却连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来。有的时候,他的身底能感到一阵阵柔和的振动,那也许是岩浆坠落后,通过岩石传递过来的震荡。然而绝大多数时间,他感到自己正在观看一档电视节目,而电视机的音频恰好故障了。
事后,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怎么会如此犯险,真是愚不可及。当时却毫无惧意——有的只是巨大的好奇和兴奋。尽管自己不知道,但其实他是完全被战争的极大魅力迷住了。男人的体内有一种致命的冲动,其中的道理难以名状——他们一旦看到精彩的场面,听到奇异的声音,连心跳也会为之加快的。
奇怪的是,惠勒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归属或偏向的感觉。此刻,他的神经格外紧张,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在他看来,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专门为他安排的一场没有感情色彩的表演。他对哲美森生出一种轻蔑的情绪——为了苟且地追求平安,他错过了一场大戏。
也许真实的情况是,逃过了一劫的惠勒,此时处于亢奋状态,近乎于酣醉了,个人的安危似乎成了件荒唐的事情。他已经逃出了侵蚀坑,还有什么能伤害他的。
哲美森没有感到这种心理的安慰。他几乎没看到战斗,不过对于它的恐怖和宏大,却比他的伙伴感受得还要深得多。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然而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同他的良心斗争过。他气愤,因为造化把他摆在眼前的位置上——许多行星世界的命运也许就要因为他的行为而为之改辙。他气愤,还因为地球和大联邦竟然把局面搞到这步田地。一想到人类可能面对的未来画卷,他就从心里感到恶心。
惠勒始终不理解要塞方面为何等了这么久才用上了它的主战武器。也许斯蒂芬森,又或是别的什么负责人,在等待着攻方的松懈,如此他就可以腾出百万分之一秒,稍稍降低要塞的防御能量,趁机发射武器。
惠勒看到了,那是一根结结实实的光柱,向星空直刺出去。他记起了弥漫在天文台的传言。原来,这就是有人看到的,从山后闪出来的那道光束。他没时间去仔细思量这个现象如何违背了光学定律,因为他的双眼直盯住了头顶上被击伤的飞船。光束击穿了忘却号,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于空中——要塞方面一剑封喉,宛如昆虫学家钉死了一只蝴蝶。
不管你忠诚于哪一方,这都是可怕的一幕。眼看着一艘庞大的飞船,突然间失去了防护屏,因为发电机停止了运转,于是它无助地留在空中,全然没了保障。要塞方面的第二套武器立即向它开火,撕裂它的金属躯壳,将它的铠甲一层一层地融化了。接着,它开始缓缓地向月球表面着陆,而船体的骨架依然保持完整。没有人能知道它为什么没有着陆成功(多半是由于控制系统短路),因为全体机组人员都不可能生还了——只见它向东坠下去,划过一条平整的抛物线。在船体完全融化之前,它的骨架结构几乎完全暴露出来。几分钟后,它坠毁了,消失在特内里费山脉的后面。蓝白色的光芒从地平线后面射出来,闪烁了一阵子。惠勒等待着,等着冲击波传到他身边。
接下来,就在他盯视着东方的时候,他看见荒原上升腾起一道尘沙,像一条横线一样向他扫过来,好似被强风吹过来一般。震荡波穿过了岩层,一路上将地表的尘沙高高弹入空中。这是一堵无声推进的墙,迅疾而无可阻挡,速度高达每秒几公里。任何人,如果不知道它的形成原因,一定会被吓坏的。不过它不会造成什么损害,波峰经过惠勒的时候,就好像一阵轻微的月震。尘沙的帘幕使能见度降低了几秒钟,然后,同它的来袭一样迅速地撤去了。
惠勒再次张望着寻找剩余的战船时,它们已经离得太远了——飞船的保护屏障缩小成了天顶附近的小小火球。起初,他以为它们撤退了,接着,突然间,保护屏扩张起来,因为它们开始俯冲进攻了。那是一个完全垂直的加速俯冲。在要塞旁边,岩浆宛如一只只活物,在光束的激荡下狂野地抛入空中。
黄泉号和波江号在要塞上空约一千米停止了俯冲。有一瞬间,它们停止不动了;接着它们又一同回到高空。惠勒只是看见其中一艘船的保护屏比另一艘缩小得慢得多,他不知道,波江号已经遭到了致命的重创。他琢磨着,要塞会不会再次使用神秘的武器,又或者,防御的一方会认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在十公里以上的空中,波江号的保护屏似乎爆炸了,它毫无屏障地悬浮着,在黑暗的空中变成了一枚几乎隐形的钝头鱼雷。接着,一刹那间,它的吸光油漆和下面的装甲被要塞的光束撕开了。庞大的船体变成了樱桃红色,随后是白色。它向前倾倒,船首指向月面,开始做最后俯冲。起初在惠勒看来,它似乎是对准他自己来的,接着他看到它是冲向要塞去的。它执行的,是船长的最后一道命令。
几乎是直接命中。垂死的飞船摔碎在岩浆的湖泊里,然后立即爆炸;球形的要塞被吞噬在烈焰之中。惠勒心想,这回一定是结束了。他等待着冲击波的到来——再一次,尘沙形成的墙壁扫过——这一次是朝向北方的。震荡极为剧烈,以至于他被弹得跳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要塞里还能有幸存者。小心翼翼地,他将始终为他“转播”战况的“潜望镜”拽回来,自己探出堑壕张望着。他不知道,还有一场突发的终场戏没有上演。
不可思议的是,穹顶依然存在,只不过似乎被刀削去了一部分。那里静寂而没有生气。它的保护屏撤去了,能量耗尽了。它的守军,毫无疑问,都阵亡了。尽管如此,他们已经尽了职守。剩下的那艘联邦飞船已没了踪迹。它已经向火星方向撤退了,它的主要武器装备已经全部失效,动力装置也到了失灵的临界点。它再也不可能作战了——然而,在剩下的几个小时寿命里,它还要扮演最后一个角色。
“全都结束了,希德,”惠勒对着太空服里的无线电对讲机说道,“可以安全地出来看看了。”
哲美森从五十米以外的裂缝里爬出来,将辐射计举在身前。
“这周围还是很热,”惠勒听见他嘟囔着,一半是说给他自己的,“我们越快转移越好。”
“是不是回到费尔迪南德号里更安全?然后再接通无线电……”惠勒说了一半,停下来。穹顶那边又发生了状况。
一阵火山爆发般的爆炸撕裂了地面。一道巨大的喷泉射出来,将大圆石抛到了数千米的高空。它迅速地飞溅而出,驱动着云团般的烟雾,出现在荒原上。有一阵子,它矗立在南方的天地间,犹如雄伟灵异的巨树,从荒芜的月球尘土中喷薄着生长出来。接着,几乎同它的生长一样迅速,它又无声地坍塌下来。愤怒的尘雾消散在空中。
数千吨的沉重液体填充在人类钻出的最深的矿井里,确保这井口不会合拢,现在它们终于因为战斗留下的巨大能量从岩石中渗进去而达到了沸点。矿井的喷发,同地球上石油的井喷一样壮观——这说明即使没有原子能,一样可以造就一场盛大的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