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睫毛,悄悄向萧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视着面前一盘菜不语,双眉间隐隐阴霾,似在思索自己怎生会有此举动?
萧玦确实是在疑惑,刚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后,目光从太后身上一掠而过的那个叫明霜的宫女时,不知为何那一刹她的神情竟让他恍惚间回到从前,依稀记忆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于朱垩紫阙的华堂中罗袖飘飏,几分散漫几分潇洒的目光,如水掠过那上座中心思深沉的国母,婉然笑容里几分冷意清绝。
景象重叠,似曾相识,心旌摇动中,仿佛昔人昔景重来,他执着银龙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脱口而出,“你去劝酒吧……”
万幸刚刚吐出第一个字,那宫女突然目光一抬,温柔中带点畏怯和兴奋的眼色,与一般女子无二却绝不属于她的神情,而那张脸,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着捧着酒壶,随文昌去给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纤细身影,萧玦举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脸,他一气将酒饮下,酒液入喉,沉重缓滞,仿佛饮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烧的石块或是灼烈的焦炭,滚烫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愿面对的熟悉的疼痛……
饮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晕,眩晕里听得身侧太后突然搁下酒樽,微微一叹。
酒樽搁落桌案的清脆声响不算大,却立时被所有人听见了,满殿珠动翠摇,正在咸与皇室荣光的妃子命妇们,立时歇了笑语,齐齐向上首看来。
刚才还笑语温存的殿中,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们难得过来,尽管自便,不要理会我,我只是见着你们欢喜热闹,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众人都是人精,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虚语,哪里敢“自便”?正襟危坐着都只是听着,等着下文,秦长歌已眉头一皱。
果然她还不死心么?
江太后果然继续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长寿宫此刻热闹喜庆,冷泉宫却不知是何等凄凉,可怜她命运多舛,亲姑姑旬寿,竟也不能亲身来贺。”说着便拭泪。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悚然。
都知道这个话题等同炸药,那是绝对接不得的。
废后之事,关系宫闱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选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提起废后,谁知道她要做什么,难道她是想以大寿之机,要挟皇帝遵从孝道,满足她一直以来再立江家女子为后的愿望么?
当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为后,立即便娶进了同样是朝中重臣,家族势大的几位小姐,立为品秩极高的四妃,以牵制江家势力,不到一年,这几家势力便矛盾升级,不断生事,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江家被德妃父亲司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贮粮草哄抬市价以谋重利”,这本是无关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员去查,江家也没放在心上,谁知最后却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贩运粮食至北魏以换取武器辎重,图谋篡位之事,此案震动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抄家,查出违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户,簪缨世族,倾亡竟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接着,皇帝下旨,称谋逆之罪不可恕,诛首犯江氏三子,其余人等,念在江家昔年从龙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孙,永生不得入仕,这一来,江家主脉男丁被诛,旁支永难入仕,这个曾经煊赫一时,一门两女都为当朝国母的豪族,注定了永生没有翻身的机会,至于太后和皇后,诸臣本以为多少有些牵连,皇帝却道:“父兄之孽,不当罪及深宫妇人。”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废,江家,只剩下了一个非皇帝亲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马惟,当即加封少傅,司马家得意忘形,以为从此安坐钓鱼台,德妃加封,问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谁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马家美梦落空,失去了国戚身份,又由实职转迁尊荣却无实权的虚衔,明里暗里,步步嗟跌,没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内宦而落马。
如此这般,不到两年,昔年最为势盛,手伸得最长的几大豪族在不断的争斗中,纷纷元气大伤,谁也没落到好,而在他们彼此的消磨里,皇权却日益稳固,天壁二年,萧玦立已有身孕的贵妃秦长歌为后,萧溶诞生后,立即立为太子。
至此众豪族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个看似无根无基的贵妃,然而已经积重难返,回天无力,只好从此韬光养晦,小心做人。
这些不知深浅参与争斗的,都是出身前元贵族的耄老家族们,城破之日他们缩在乡下别业里,远远逃离战火烽烟,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没见过开国帝后的沙场铁血风采,更没见过那位总是微笑的贵妃当初是怎样翻覆风云,倒是那些当初跟着萧玦南征北战的新贵,深知秦长歌的厉害,不仅自己不敢插手宫务,也深深告诫自家女儿不得和贵妃龃龉,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对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贤妃进宫就生病,淑妃瑶妃醋性大,却也只能嘴皮子上阴损几句,才最终得以保全。
在座这些命妇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层的贵妇,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晓,只是谁也不敢付诸于口,眼见太后提出这么个刺毛话题,俱都低下头去,佯作吃菜,连萧玦脸色都不敢看。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接话了。
开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缠枝莲花披帛,天华锦大袖衣衬双鸾长裙,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识,却有人认得她是江太后的远房表姐,早年下嫁萧玦叔父萧轶,萧轶现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颇为安分厚道的一位亲王,当年萧玦因好武屡次被萧锦责罚,萧轶但见了,都会为侄儿说上几句好话,是以建国后,萧玦对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颇照顾,将民风淳厚物产富庶的安州封给了他,太后寿辰,安王妃千里来贺,自也是应该的事,说起来这位安王妃,既是萧玦的姨妈,又是他的婶婶,算是很近的关系了。
“俗语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众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虽说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该说这个,但我想着,照微若能亲身来给姑妈拜寿,太后当更欢喜才是,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头,自天璧元年,我随王爷前往封地,在正安门辞别帝后,算起来,我亦有六年未曾见着我那侄女,王爷在安州也颇挂念,总说照微幼时活泼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样?所以我想着,若能有机会见一见照微,将她的近况说给王爷听听,也算了了我们这对行将就木的老夫妻的心愿。”说着便拭泪,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礼赔罪。
她抬出安王,言语间不提废后之事,句句拿着人情伦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过是已经老迈的姨妈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寿宴,再不予通融,素被称为倡行孝道,体天格物的皇帝难免被人所讥。
一片寂静中众人埋头吃菜,却都竖着耳朵捕捉萧玦的声音,都听说皇帝早先虽英明仁厚,但近年来性情渐冷,威仪日重,且喜怒不定,发作起来颇为可怕,众人害怕遭殃,哪里还敢多言,装模作样夹一筷菜在嘴里,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还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而萧玦只是端着酒樽,凝神看着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里,有什么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会令人难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经有点僵,安王妃扭着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滞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将爆发的极限,安王妃微微倾身,似已打算离座请罪的那一刻,萧玦突然抬起头来,狭长明锐的眸子斜斜一扫,扫过江太后和安王妃脸上,现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爷王妃心愿,岂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担心她神智不清,若是发作起来,惊吓着太后众妃和众臣工内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担待,自是无妨。”
江太后仿佛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只笑道:“皇帝越发细致体贴了。”便命人去冷泉宫请江氏。
此时众人虽都还勉强着做出喜乐模样,其实坐在位上都已浑身不安适,不知道江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见废后?
江太后笑容平静高踞座上,变幻的目光里,却隐隐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这一天,已经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废后,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这孩子总是她江家一脉,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还能顾得上照微了,便时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宫人小乐儿,在她的嬷嬷前去送食物时,将嬷嬷扯到一边,说照微夜夜惊魇,妖梦入怀,醒来时便不停的失神唠叨,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除了这个,神智却一日日清醒起来,日日闹着要见太后。